互相成了对方的客
2018-10-13作者成小晟
作者/成小晟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母是不会溺爱孩子的那种人,对我总是格外严苛。我从小听到的赞扬多来自别的家长,而父母说的最多的则是:你看别人的孩子多乖,你怎么就那么调皮捣蛋呢?
比如,如果我和小伙伴们发生争执,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错的一定是我。每每这时,别的小朋友的家长也会凶起自己的孩子来。看着家长们对别家的孩子客客气气而对自家的孩子横眉冷对的模样,我从心里渴望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许那样父母就会给我特别的待遇。尽管如此,儿时的我还是腻着自己的父母,喜怒哀乐一股脑地全呈现在他们面前。
再大一点,开始喜欢家里有客人或者去别人家做客的感觉。因为那时家里不太富裕,平常难得吃上好东西穿上好衣服,但家里有客或者去做客就例外。
家里来了客人,父母就特意准备了很多让人嘴馋的食物来,借着客人的光,我也总能开个洋荤。客人在,父母的脸上全是笑容,对我也温柔宽容了许多。即使有时闯了祸,有客人帮忙说话也就免了一番责难。所以那时我希望家里天天有客人来,不过这种想法也不太现实。
去别人家做客,父母一般不愿意带着我,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有时也会格外开恩。去别人家做客,父母一定会把我打扮得精神十足。穿上逢年过节才有的衣服,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要礼貌,如果表现得让他们满意,我说不准还会得到额外的奖赏。更重要的是,别人总会不停地夸赞我,去做一次客,吃好穿好之外我还能获得很少从父母口中得到的表扬。这样的感觉让我一度很迷恋。
直到上了中学,我才慢慢体会到客气的概念。我懂得客气有时只是一种象征性的礼貌用语,代表了疏离和不亲密。别人客气的话大多是场面所致,不用当真。于是,我也不再留恋跟随父母走亲访友的行程了。尽管偶尔也能体会父母严格的要求下望子成龙的含义,但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有些排斥。虽然如此想,但摄于父母的威严也只能暗暗叫屈。那时,我们的关系是父母引路,我跟着走就行。
对我来说,真正长大成人的感觉源于父母对我的态度。进入大学,我明显察觉到父母不再把我当成未谙世事的孩子了。他们不再动不动就与我说大道理,更不会我一犯错就动辄恶言粗语的训斥。他们开始征求我的意见,探明我的想法,与我公开讨论某些决定。
以前,父母很少关注我的想法,而那时他们会把决定权交到我手里。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长大了,很多事情要自己决定,我们只提供经验,做不做在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他们开始落得清闲,全权交棒了。那时,虽然物质上的供应依然是父母,但我的思想我做主。
时光如离弦的箭,呼啸而过。参加工作后,慢慢脱离了父母提供的开支,自己一个人开始了自力更生的生活。工作恋爱,马不停蹄地为事业奋斗,远离家乡父母在外打拼,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稀少。偶尔回去,竟然发现父母客气了许多,俨然自己成了他们最尊贵的客人。
他们因为我一年一次的回家,准备了数不清的食物。那些儿时喜欢吃但很难吃到的东西一一摆放在桌上,我不吃,他们就留着放着直到发霉腐烂。直到我贪婪开吃,他们才象征性地拿起几个,然后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大快朵颐。以前早饭时必须起床,现在,即使睡到日上三竿,他们也决计不会把你从床上叫起来。而你无论什么时间吃东西,他们随时都可以开饭,温热的食物仿佛捧在手上,你随时就能如皇上一样用膳,而他们宛如成了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生怕不合你的口味。
他们也关心你,只是少了开门见山,多了委婉含蓄。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的工作情况和恋爱进程,生怕嘴里蹦出惹我生气而不合时宜的话来。而我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不用再隐瞒自己的情绪,轻轻松松做自己,他们跟随着我的开心而雀跃,又为我的烦恼而难过。
那时,他们不再是独立的自己,而是心系远方游子的父母。他们把我当成难得一见的客,而自己又不能算是客套的主人。他们期盼着一年一次的宴客,而我就是宴会的主角。我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儿子,坦然享受着着他们付出的一切,而他们显然不仅仅把自己当成父母,有些讨好地试探着我能一年多回来做客几次。
等我定居外地,结婚生子,带妻携子回到久别的故乡,一切还是原样,只是猛然回头看到白发苍苍的父母,那时,已是人到中年的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已垂垂老矣。
我费尽口舌让他们远离故土与我同住,他们的眼光齐齐投向了妻子和儿子。在得到一家人的首肯后才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就如我儿时要随他们一起去做客一般。
住惯了乡下瓦房泥地的他们对城市的一切都感觉到惧怕,他们没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只是如履薄冰。他们很拘谨地窝在房间里,想帮忙又怕帮倒忙,看着我们既心疼又无力,他们成了囚禁在高楼大厦的小鸟,只是每天守着窗户眺望着下班归来的儿女。
他们怕弄脏了马桶和木地板,他们怕搞坏了微波炉和电饭煲,他们成了我家中的客,说话客客气气,仿佛只为图在这个城市里找个地方借宿几晚。不管我们多么尽心地对待他们,他们都不能完全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一份子,对于他们来说,儿子孙子媳妇是他们的,但这个家,我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们住了一段时间就想着要回去了,生怕我们生气,就找出各种理由来,比如家里房子空着怕小偷,田地庄稼还是要自己种,想那些老邻四居了等。最重要的原因他们绝对不会明说,但我知道,他们是怕拖累了我和整个家庭。
送他们回去,他们紧紧搂着可爱的孙子,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而对我,只是依依不舍的眼神。但他们还要回去,因为他们是这个城市的客,而不是主人,在他们心里,那个乡下破旧的院落才是他们永久的窝,那里面凝聚着我和他们说不清的回忆。
父母不在身边时,我总想起他们。小时候,我们和父母都是无话不谈紧密相连的,什么时候我们就成了不再依附他们的单独个体,当我们变成他们一年等待一次的客人时是什么感受,而当他们需要依靠我们时,怎么又成了游离在我们家庭外的客人?
若干年后,孩子远走,我们是否也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客,而当我们年迈时,我们是否也会自愿成为孩子的客?孩子又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这些辛劳一生的客人们?
我想,答案不一定在孩子那里,但一定在父母心里。人的一生中,也只有父母,才能如此自如地互换角色。疼爱我们时,把我们当成最尊贵的客来礼遇,而怕麻烦我们时,又把自己变成卑微的客去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