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的10年鏖战

□ 宝 宝

一

我叫沈欢。在我17岁那年，我妈在单位把刘珂的妈妈给打了。

打架的地方在银行大厅，上午10点左右，客户正多的时候。当时，刘珂的妈妈正在大厅打扫卫生，我妈冲上去质问：“你怎么管孩子的?勾引我家沈欢，小心我直接把刘珂扭送到派出所!”刘珂妈往旁一闪，说：“王科长，孩子的事，咱们做家长的管不了，况且他们谈恋爱也没耽误学习呀。”

我妈一听更来气，提高了嗓门：“是不是你教你儿子赖上我家沈欢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珂妈回敬道：“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天鹅肉我们家就吃上了，怎么着?”

很多人围过来，刘珂妈还在嚷嚷。我妈冲上去给了刘珂妈一个耳光：“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刘珂妈比我妈强壮很多，但银行的员工都向着我妈，明显拉偏架，我妈把刘珂妈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那个壮观的场景，是我妈给我讲述的。“你给我离刘珂远点，否则，我饶不了他，也饶不了你!”她恶狠狠地告诫我。

我妈叫王海荣，刘珂妈叫孙萍，两人都是单亲妈妈，算是同事，他们都在淄博一家银行工作。我妈是信贷科长，刘珂妈是清洁工，临时的。

我爸在我10岁那年去世了，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在淄博这个北方城市，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些年，银行吃香，求她贷款的人和厂矿很多。所以，我妈和刘珂妈比，活得很硬气。

刘珂爸妈在他7岁时就离婚了，他爸后来去了广州打工。刘珂妈再婚过一次，没过两年又离了，后来和一个菜贩同居了。

我妈瞧不起刘珂妈，可我挺喜欢她。那时，我和刘珂已经偷偷恋爱了。天太冷，周末约会没地方去，我就借口给刘珂补习英语，去了他家。第一次去他家，刘珂妈一见我，就把我的手拉过来，扯到内衣里暖和着：“刘珂说你英语好，你就多帮他补补课。老师说了，他要是英语再提高30分，考清华都没问题。”

“我妈对你，像接天神似的。”刘珂偷偷跟我开玩笑，“以后我不用担心婆媳关系了。”

二

两个妈打架，我们俩也很郁闷。鉴于我妈的态度实在激烈，刘珂建议我们少接触，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我答应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事故是两个妈打架之前发生的。那天是暑假的一个工作日，我去刘珂家玩。当时刘珂家没其他人，中午，刘珂炒了两个菜，天很热，我们喝起了啤酒，然后，稀里糊涂做了错事。

确定怀孕后，我没跟刘珂说，而是去找我表姐。我表姐是妇科医生，她安顿好我，然后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来后不发一言，铁青着脸带我去省城做了手术。

新学期开学前，我妈给我办妥了转学手续，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了一切。从那以后，我发现，我找不到刘珂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妈找到了校长，要他开除刘珂。否则，她就报警或者把事情闹大，让学校声名扫地。

一年多后，当我俩重新在一起，他回忆那段经历时，还心有余悸：“我妈去求过你妈，差点给你妈跪下了，但她态度很强硬。我妈实在没办法，只有辞掉工作，给我退了学。她哭着求我，不要再去招惹你。我不肯，她就给我下跪。我是当儿子的，只有答应。”

三

在我妈的严密监控下，我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会计专业。我读大学后，我妈和开贸易公司的老板王叔叔再婚了。后来，她从单位办理了内退，专心帮继父打理生意。

刘珂一家搬了家，他转学到郊区一所普通高中，高考也没发挥好，只考上了济南一所二本院校。

大一那年寒假，我被拉去参加同学聚会，刘珂也在。聚会结束，他送我回家。他问我：“你还敢跟我在一起吗?”我说：“只要你敢，我就敢。”

我们俩又偷偷在一起了。从那之后，刘珂着了迷似的想赚钱，他说，只有有钱了，未来我们才能有更好的生活。他从菜贩叔那里拿了10万元去炒期货，结果把本钱都赔进去了。自觉没法交代，也没心思上学，于是，刘珂大二没读完，就办了休学。后来，在亲戚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化工厂做业务员。

那些年，做化工业务员很赚钱，很多人发了家。然而，第一年起步很难，刘珂没收入，还要贴钱去疏通关系，几乎撑不下去了。

刘珂妈白天去雇主家当保姆，晚上去医院做护工，每积攒1000元钱，就交给刘珂：“儿子，不急，再坚持一段时间，你就能打开局面了。”

好在刘珂不负厚望，从接了第一单生意起，就源源不断。短短两年，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个100万。随后，他辞职自己建了个化工厂，很快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年轻企业家。

我也没闲着，大学毕业后，考入省税务系统上班。几年后，调回淄博，成为一名年轻的副科级干部。期间，我和刘珂一直相互鼓劲，感情也越来越好。2012年初，觉得时机成熟了，我们公开了关系。

我妈知道后，杀了我的心都有，她愤怒地对我说：“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和刘珂在一起。”

刘珂家也闹翻了天。刘珂妈在他面前直掉眼泪：“儿子，你忘了你妈之前受的屈辱了吗?你本来是读清华的料，结果却受了这么多罪，你差点就被沈欢给毁了……”

因为我们，这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母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原本是要一起拆散我们，结果却为了各自的子女，闹得不可开交，甚至两次闹到了派出所。

几番折腾下来，刘珂和我筋疲力尽，已无法维系时，我再度怀孕了。刘珂当机立断，要我向单位请了假，把我安排到济南藏了起来。

刘珂分别去跟两个母亲谈判：你们同意，我们就马上举行婚礼，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不同意，我们也会结婚。我们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是来通知你们的。

任是强硬如我妈，也心疼女儿，她找不到我，担心我没有名分地生孩子，先让了步。

刘珂妈却提了3个条件：第一，我妈得向她道歉。第二，她身体不好，我生孩子后要辞职在家给刘家养孩子。第三，我得保证至少给她生一个孙子。

刘珂替我答应了。他说：“日子是咱们过的，我妈也就一说，有我呢!”

四

结婚前，我妈去了刘家，跟刘珂妈道了歉。回来，她跟我说：“我也没说啥，我人到了，就是态度，那个女人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其实，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刘珂妈狠狠羞辱了我妈一番。我妈瞒过了我和刘珂。

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哭了。她说：“沈欢，你可以活得很轻松，却选择了一条最艰辛的路。”我回答她：“妈，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相信我和刘珂。”

我和刘珂的故事，在当地成为了佳话。我们的婚礼举办得还算不错，两个妈都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2012年底，我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元元。我向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在大家的惋惜声中，满足了刘珂妈的3个条件。

刘珂对我很好，元元也长得健康喜人。波澜逝去，我和刘珂终于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两个妈平时几乎不来往。逢年过节，我们就中午在我妈那，晚上去婆婆家。刘珂在金钱、物质上对两家都很大方，继父生意上遇到困难需要钱周转，他也尽量满足。

元元两岁半时，菜贩叔因为心梗，突然去世了。婆婆非常伤心，一下病倒了。刘珂怕她孤单，就让她住到了我家里。

不久，元元上了幼儿园，我的停薪留职也到期了。听说我想回去上班，婆婆不干了：“元元已经上了幼儿园，你也该考虑再生一个了。我来带。”

我笑着说：“妈，我和刘珂打算等元元7岁后，再考虑要二宝。”婆婆态度很强硬：“趁我还年轻，赶紧生。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

说不通，我干脆就不管了，按时返回单位上了班。

因为我的坚持，婆婆对我非常不满。她开始对我冷言冷语，刘珂看在眼里，他总是跟我说：“妈这几年心情不好，你多担待点。”

五

生活的真正转折，是从我继父出事开始的。

2016年初，继父突然失踪。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瞒着我妈非法融资七八千万。他的贸易公司早已负债累累，欠债300多万，其中还不包括以各种名目向刘珂拆借的近百万。

继父失踪后，债主逼上了门。一年前，我妈正式退休后，继父把公司更名到了她的名下。已无法分辨，继父是不是蓄谋已久。我妈实在没办法，只能找刘珂。

婆婆很快知道了我家的事。她当着我的面，告诫刘珂：“沈欢继父的债，咱没那个义务帮。再说了，救急不救穷。”刘珂看了我一眼，说：“妈，你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

婆婆又冲着我说：“沈欢，你不要给刘珂压力。他不是慈善家，没义务帮别人擦屁股。”

我“腾”地站了起来：“妈，我妈是别人吗?她有了事，不找自己闺女、女婿找谁?”

婆婆说话更损了：“王海荣不是有很多关系吗?去找她的关系呀!她是伙同你继父，来骗我儿子的吧?”我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冲着刘珂，一字一句地说：“你管住你妈!她再敢说一个字试试!王海荣是我妈，是元元的姥姥!”

大概从未见我如此彪悍，婆婆居然闭了嘴，破天荒地没有再说一个字。

六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刘珂帮我妈想到办法前，我妈自己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她卖掉了自己的两套住房、一套门面房以及所有股票，替继父还清了大部分债务。然后把自己的东西用五六个编织袋打包好，搬到姥爷家去了。

我为她抱屈：“你干吗这么急？还没到那一步，我和刘珂还在想办法呢。”我妈笑了笑：“是我自己眼瞎，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遇到事了，我不能让女儿为难。”

我回了一句：“妈，养女儿是干吗的……”话没说完，泪水流了一脸。我发现，我根本没资格说这句话。

我开始反思我和刘珂的婚姻。让我有勇气撕开这一切的，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件。

那天，我妈带元元出去玩了一天。晚上8点半，她忽然打来电话，口气很急：“你们快下来，我就在你们楼下。元元摔伤了!”

我、刘珂还有婆婆连忙跑下楼去。我妈正抱着元元手足无措，元元的额头、脸上都是血。原来，当天吃过晚饭后，我妈打出租车送元元回来，下车时元元睡着了，我妈只能背着他往我家走。快到楼下时，她想倒一下手，没想到，元元竟摔了下来，伤了额头。

好在，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只是擦伤，处理一下就可以了。婆婆一脸怒气，我妈尴尬地站了一会，看元元没有大碍，就离开了。她离开时，我发现她走路姿势很奇怪，但也没顾得上问。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妈的腰扭了。她很郁闷地说：“元元摔下来时，我急着去接。孩子没接住，自己还闪了腰。”

我给我妈白天请了一个护工，下班后我过去照顾她，晚上住在那里。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婆婆的秘密。

七

那天晚上，我用我妈的手机查找一个亲戚的电话。无意中，我翻看到了一条短信：“王海荣，我打你电话不接，我们谈一谈。”

王海荣这几个字太扎眼了，我一下想到了婆婆。仔细一看，手机号码果然是她的。

我逼问我妈：“你什么时间见过我婆婆?她跟你谈了什么?”我妈一开始死活不承认，后来在我的威逼下，我妈才说，在继父出事后，我婆婆找到她，让她不要给刘珂添麻烦。

我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婆婆说得没错。本来这事就应该我自己解决，她是怕我拖累你们。”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狠狠戳着，很疼很疼。在我妈最难的时候，最需要女儿女婿拉一把的时候，婆婆居然找到她，要她不要拖累儿女，去卖房还债。我一直以为婆婆毫无心机，那一刻，我承认我低估了她的段位。

我妈康复后，我跟刘珂说：“我们离婚吧!”刘珂难以置信：“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说：“我为了你什么委屈都受得，但你妈那样对我妈，就不行。”

刘珂说：“那是我妈，你要我怎么办?”我冷冷地回道：“所以，我们离婚吧!”

我妈不同意我离婚。她态度很强硬：“我和你婆婆还能再活多少年？我们的战争早结束了，我早投降了。你和刘珂之间没有原则性问题，你要是犯浑，我饶不了你。”

我没有听我妈的，从家里搬了出来。

八

一周后，刘珂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老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思。我发现我错了，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丈夫，牺牲了任何一方换取的和平都是假象。我不会再给自己找理由，躲避这些问题……”

几天后，婆婆也找到了我。她说：“沈欢，你和刘珂走到今天，不容易。这一次刘珂动了真格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看这架势，如果我不跟你和好，我这个儿子恐怕就留不住了，算我求你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刘珂欠缺的东西，是我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才明白的。我跟刘珂好好谈了一次。他拿出自己制定的计划给我看。他说：“那是我的母亲，我没有办法让她脱胎换骨。但是，以后再出现问题，我会积极去沟通、去协调。我不敢做到不偏不倚，但我会用一颗诚心尽力去做……”

刘珂的表现，让我说不出什么来。曾经那些事惊起的惊涛骇浪，也在我心里慢慢消退。我妈劝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和你婆婆斗了这么多年，但出发点都是为了你们好。以后，我会试着放下以前的恩怨，和她好好相处。”

前几天，婆婆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沈欢，我用积攒的橘子皮给你做了一个枕头，有利于睡眠，你回来看看合不合适?”

我决定了，回家。我想给自己和刘珂一年时间的缓冲期，这一年，我们彼此努力，来处理我们的关系和家庭纠纷。一年后，我们再决定，婚姻是否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