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孤”臣陈佐才的诗歌人生
2018-10-12胡正刚钱真强摄影
■ 胡正刚/文 钱真强/摄影
隐居与山水田园生活
以人生经历为坐标,陈佐才的人生可粗略分为两个阶段:归隐前和归隐后。不同的人生阶段,他的诗歌显示出不同的风格。陈佐才有多种身份,明末孤臣、遗民、隐士、农夫、欲修头陀业者、诗人……他的形象是复杂的,把他的作品放到具体的人生阶段和情境中阅读,会对他的人生有更深刻的理解。
不期容小隐,
匿迹得支离。
事去肝肠在,
愁来鬓鬏知。
邀朋堪饮酒,
策杖好寻诗。
歧路多风雨,
蓑衣随我披。
这首诗题为《漫兴》,是陈佐才在隐居早期所作的诗歌,该诗可视为陈佐才对隐居生活的概述。国破之后,虽然肝肠仍和在军旅中时一样,但忧愁无边,头生白发,只得匿迹隐居。“歧路多风雨,蓑衣随我披”一句,隐隐透出现实仍风雨飘摇,充满艰难险阻,而诗人自己也将谨慎应对,以保存性命的蕴意。在这首诗歌中,陈佐才还对隐居生活的主要内容作了归纳——“邀朋堪饮酒,策杖好寻诗。”探寻陈佐才的隐居生活,这首诗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陈佐才经历了国破主死的惨事,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对于生老病死之苦,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体味。人世多错迕,只有自然和山水才是恒久不变的,“莫若结交山共水,死生常傍不相离。”(《恨别》)
归隐是许多中国古代文人最后的精神寄托和身心栖息地,也是陈佐才唯一的出路——他的理想、言行均已不容于俗世,要保存性命,除了归隐已经无路可退。在诗集的自序中,他写道:“嘘嗟,光景如昨,忽忽年将半百,既不能跃马长安,又何如栽菊篱下。”跃马长安,指尽心国事,以武力辅佐明朝宗室;栽菊篱下,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之意。
应该注意的是,作为诗人,陈佐才的归隐也是主动的,是精神层面上的以退为进。国破山河在,朝代会易主,山河却不会更改,故国没了,但他还有青山可以寄身,流水可以托志,“寄身赖有青山在,侧耳常听流水过。”(《山居》)
陈佐才一生经历过两次归隐。第一次归隐,时间在大西军入滇和永历帝入滇之间,即1647年至1656年之间,第二次归隐则在沐天波及永历帝殉国(1662年)前后。
相较于第一次归隐,陈佐才第二次归隐时,虽然内心的惨痛绝望较之前增加不少,但他胸中的块垒已然有了松动的迹象,也多了一重绝处逢生的柔软与豁达——他从战士转换为了一名隐士和诗人。隐居需要独处,但陈佐才认为,自己并不会孤独,因为溪山是他的旧友,“莫谓我归无伴侣,溪山乃是旧相知。”(《别担当和尚》)
陈佐才爱竹的高洁坚贞,在隐居地四周种了许多竹子
陈佐才选择的隐居地位于巍山县盟石之左,那里山谷峻丽,峰抱溪环,陈佐才建“是何庵”于其间。时人魏人京为陈佐才的诗集题辞时,以生动的文笔赞美了是何庵的美景:“里许之外,清流可掬;数步外,桃花千亩,梨柚无数;松阴柏巷,梅卧竹横。”在居所附近,陈佐才还修建了眺雪处、对石头和尚谈禅处、酌台洗耳处,并刻诗其上。陈佐才如此评价这个隐居之所:“此辋川也。”
辋川是唐朝诗人王维的隐居地,归隐之后的陈佐才视王维为模范,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阅读这部分诗歌,可以管窥陈佐才的精神家园和审美取向,也可以触及作为诗人的陈佐才内心柔软清逸的一面。
陈佐才如陶渊明一样爱花,他把花种到临近卧榻处,花开日,既能赏花,还能观蝶,“种花临卧榻,蝴蝶近窗飞。”(《漫兴》)屋子破了怎么办呢?栽花遮住破损处;院墙倒了怎么办?插柳补缀缺口,“栽花遮破屋,插柳补颓墙。”(《冬日有感》)这首诗,字里行间透出适意和旷达。陈佐才尤其喜爱寓意高尚节操的菊花,他在屋畔、篱边、院外都种了菊花,“种菊栽桃古屋边,悠悠独对度穷年。”(《迟友》);“池内荷虽尽,篱边菊遍开。”(《菊开》)陈佐才与朋友相遇,见天已经快黑了,约友人第二天来家相聚,因担心友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向友人描述自己家的环境时,特意提及以菊花作为标识,“村居门户多相似,只认篱边有菊花。”(《迟友》)
隐居必然会弃绝富贵,恪守清贫,一年9月多雨,陈佐才家里柴米不能为继,只能烧未干的青树,连甑子中都长出了青苔,“灶里炊青树,甑中长绿苔。”友人给他送来酒肉,喜悦之余,却为缺少盐和茶招待朋友而发愁,只能让妻儿去借,“亲友喜来赠酒肉,妻儿愁去借盐茶。”(《疾苦》)
虽然清贫,但陈佐才安贫乐道,并不悲观沮丧。墙壁萧然,那就让过往的人将它当作画布画驴,“萧然四壁如僧舍,凭他客过乱画驴。”(《移居》)屋子和窗户破损了,正好让山色和月光从缺口处透进屋子,成为赏心悦目的景致,“屋破吸山色,窗罅漏月明。”(《山居》)米不够吃,就与野菜一同煮粥,茶喝淡了,就再煮几道,反正柴火多,“米少便把野菜煮,柴多漫把苦茶煎。”(《送破浪禅兄归山》)世事薄凉,山水却不会嫌贫爱富,“庙廊既不嫌人富,山水几曾厌我穷。”(《慰友》)
在隐居中,长久与山水相亲,山水有情,会与人结下深厚的感情,甚至会与诗人相互交游往来,“开门水不去,闭户山常来。”(《题是何庵壁上》)陈佐才与自然的相亲与互动,拓展了他的境界与审美,让他的诗歌生发出一种天人合一的朴素哲理。在一首题为《有感》的诗歌中,陈佐才写道:“山水一夫妇,草木两儿孙。”陈把自然界的山水草木拟人化,认为山和水是一对夫妇,草木则是它们的儿孙。这句诗初看时觉得平淡,反复吟哦,却愈加觉得回味悠长———陈佐才把作诗当作了格物致知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诗艺及对外界的感知力都在同时提升。
诗朋常抵户,酒友不离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友谊的渴望是人的天性。刚开始隐居的前几年,陈佐才的生活是孤寂的,朋友也极少,其早期诗歌《偶占八首》中就有对这种状态的真实写照:“跣足蓬头一老叟,穷居独处无朋友。扶筇踏雪过桥东,寻得梅花又欠酒。”诗人跣足蓬头,穷居独处,在雪天独自策杖出游,寻到梅花却又因缺酒而兴味索然,其孤寂落寞溢于纸外。在陈佐才的内心,充满了对友谊的期待,在《迟友》中,他写道:“种菊栽桃古屋边,悠悠独对度穷年。几时来个看花伴,不惜衣裳当酒钱。”若有人相伴,不惜解衣当酒,既写出了陈佐才生活的清苦,也写出了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陈佐才因不改明朝衣冠装束被官府拘捕,随即又被释放之后,他的义士壮行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陈佐才的友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的朋友有遗民、诗人、画家、和尚、道士、寓居巍山本地的流官。他们往来频繁,陈佐才家成了重要的聚会地点,“诗朋常抵户,酒友不离门。”(《乱后怀友》)
陈佐才过的是一种隐士的生活,以耕种务农维持生计,生活十分清贫,收成不好的年份,常常面临断炊的窘境。即便如此,他并不觉得生活有多辛苦,友人来了,典衣买酒也要与朋友喝个痛快,“人谓苦难更觉苦,我常贫惯不知贫。典衣买酒酬良遇,末逊千巡与万巡。”(《立春日与众社友饮,次胡心耕韵》)
中国历史上,每当改朝换代之际,总会产生一些不认同新朝的人,他们被称为遗民。陈佐才以“明末孤臣”自居,是典型的遗民,他交往的友人中也以遗民群体为众,其中又以与徐交伯的友谊尤其深刻。
《蒙化府志·寓贤志》中,对徐交伯有记载:“徐鸿(宏)泰,字交伯,江西人。明季任分守道,清慎高洁,颇著风裁。鼎革后,寓居蒙化,性嗜吟咏,与郡中人士唱和,囊橐萧然,泊如也。”徐交伯在明军中任职,明亡后,他不愿与清朝产生关联,成为了遗民,寓居巍山,与当地文人唱和,和陈佐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陈佐才记述与徐交伯往来的诗歌较多,有将近二十首。从陈诗中,可以大致了解徐交伯的性情及为人。在《读徐方伯诗集》一诗中,陈佐才写道:“君诗言似浅,君诗意最深。思家因念国,吊古为悲今。句句穷猿啼,篇篇野鹤吟。但能倾耳听,未有不伤心。”从诗中可以看出,徐交伯与陈一样,内心也深藏着巨大的亡国之悲,而徐诗“句句穷猿啼,篇篇野鹤吟”的特质,和陈佐才“欲识老夫诗外意,只须夜听野猿号”的诗歌主旨如出一辙。清朝“文字狱”严苛,如何在创作中既遵从于内心,同时又能保存性命,是每位遗民诗人都需要直面的难题。“思家因念国,吊古为悲今”无疑是一种折中且有效的方式,以思家寄托对故国的思念,以凭吊故事抒发当下的亡国之悲,这是徐交伯的方式,也是陈佐才在诗歌创作中常用的艺术手法。
一年秋天,有朋友路过陈佐才的山房,向陈打听徐交伯的近况,陈佐才以诗作答:“功名不受将天傲,产业无求与地疏。眼放青山时纵酒,头生白发日读书。迩来更有东篱癖,种遍黄花自把锄。”(《秋日有客过山房询及徐交伯先生因赋》)陈佐才如此描述徐交伯的近况:摒弃功名,傲然于世,不求产业,时时驰目远眺青山,纵酒遣兴,头生白发依旧每天读书,沉浸于隐居生活,亲自把锄种菊。读罢这首诗,通读过陈佐才诗集的人会产生这样的感触:徐交伯的生活,与陈佐才的几乎一模一样。共同的生活内容、性情、诗歌主旨和审美,奠定了陈与徐深厚的友谊基础。
除了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外,相交的二十余年间,陈佐才对徐宏泰还有一份门生对师长的敬意和依恋。徐离开巍山时,陈作诗赠别,诗中,陈佐才以门生自居,“廿载相依随杖履,一朝忍别老门生。”(《别徐老先生》)
1678年,徐交伯离开大理巍山,移居姚城(今楚雄州姚安县),为寄托离思,陈佐才作了五首送别诗相赠。陈佐才与徐交伯情同骨肉,这组送别诗可谓字字血泪,如“君已年高余已老,相思无那付啼鹃。”陈佐才与徐交伯志趣相投,两人暮年相别,陈佐才自知或许将生死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只得把相思寄托在悲切的杜鹃啼鸣中,此情此景,催人泪下。
陈佐才与徐交伯相别时,两人都已步入人生的暮年,不久后,徐交伯即离世。闻知徐交伯的死讯后,陈佐才悲难自已,写了四首题为《哭交伯徐先生》的悼念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殉葬虽非唐印绶,裹躯犹是汉衣冠。”这是一首微妙而隐忍的诗歌,在明代遗民的心中,清朝是一个由外族建立的异邦,慑于满清的严酷律刑,遗民在文学创作中涉及明朝时,大多以汉、唐指代明朝,这首诗也是如此。徐交伯生前在明军中任过武将,他死时,明朝已经亡国,所以不能带着明朝的功名下葬。虽然如此,身上穿的却是明朝的衣冠———在陈佐才心中,这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故国之思与移民气节。
对故友的死,陈佐才伤心欲绝,对友人至死不渝的“高洁情操”,他由衷地叹服。徐交伯的死对陈佐才有很大的触动,在内心深处,他一定把徐树为了楷模。“殉葬虽非唐印绶,裹躯犹是汉衣冠”既是徐交伯的写照,同时也是陈佐才自身形象的还原——陈佐才死前,不改明朝衣冠,死后也身穿明朝衣冠,以“明末孤臣”的身份下葬。十余年前,陈佐才石棺被盗,陈氏族人对石棺墓进行清理,收捡先人遗骨重新安葬,在石棺内发现玉簪一支——玉簪是束发的饰品,清朝男子的发饰是不需要束发的,从这个细节可以得知,陈佐才是以明朝装束安葬的。
1674年春天,陈佐才与巍山当地一些有共同理想和爱好的仁人志士在佛寺结“雪峰社”,众社友诗酒唱和,往来频繁。陈佐才去世后,作诗悼念他的人中,有多位雪峰社社友,收入《石棺集》中的,有彭印古、杨延斌、王国信、於迁、於暹等人。陈佐才对雪峰社诸友有深厚的感情,临终时,还请社友李其文启意雪峰社众社友。
陈佐才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他交游广阔,朋友众多,知交也为数不少。但因为对亡国铭记于怀,陈佐才内心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即使在与朋友沉吟痛饮之际,即使成天身处热闹喧哗之中,这种孤独感依旧存在。陈佐才是诚实的,对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他也毫不掩饰,“耽吟羞腐士,嗜饮愧迂儒。日在喧哗处,此身亦觉孤。”(《酒后与张子正谈心有感》)
身未如僧心是僧
明末清初,是云南、贵州地区佛教十分盛行的一个时期,学者陈垣注意到这个现象,专门写了《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对其进行研究。对作为遗民诗人的陈佐才,书中也有专节介绍。明末,新旧朝代交替,社会动乱而萧条,宗教可以给人心灵上的安慰,因此十分盛行。在陈寅恪先生为该书所作的序言里写道:“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逃遁于禅,以全齐志节。”意为明朝覆灭,贵州、云南两地的读书人和品行端良的人士,以“逃禅”来保存志节。陈佐才也是这样的情形。
陈佐才与僧侣往来亲密,写了很多诗歌记述自己与僧侣的交往。陈垣读《滇南诗略》中收录的陈佐才诗歌,对其产生了“不意其禅友之众也”的感慨。陈垣统计了《宁瘦居集》《是何庵集》《天叫集》中与陈佐才交游、有明确姓名可考的僧人名单,三册诗集中,计有36人。收录了悼念陈佐才诗歌的《石棺集》中,亦有10名僧人。陈垣读陈佐才诗及《石棺集》,不由得感慨:“翼叔而饭僧,当设数席矣。”
僧人是方外之人,陈佐才也有一颗方外之心,两次归隐时,都曾选择佛寺作为隐居地。晚年,陈专门修筑了一个居所,取名“是何庵”,计划修头陀业。在诗歌中,他也多次提到自己的山居生活如遁入空门一般,“问我将来事如何,如今俨是一头陀。”(《山居》)有一次,陈佐才在道中偶遇一位相熟的僧人,两人清谈良久,陈佐才形容自己虽然没有剃发,但内心已经出家,“相逢老衲休相笑,身未如僧心是僧。”(《遇僧》)
与陈佐才交往最密、往来最多的僧人是担当和尚。今人编纂《担当和尚诗文全集》,在诗歌的附录里收录了友人与担当交往唱和的诗歌,其中,陈佐才所作的有23首之多。担当生辰,陈佐才作诗为他祝寿;陈佐才到大理赏梅花,专程去访担当;听闻担当和尚西游,陈佐才悲难自己,及至得知是误传,又转忧为喜;与担当离别后,陈佐才折梅相寄以表思念,“别后莫愁无可寄,吾家院内有梅花。”(《别担当和尚二首》);担当去世后,陈佐才专程在清明日赶去苍山为担当扫墓,并写诗纪行。
担当(1593年一1673年),名普荷,云南晋宁人,俗姓唐,名泰,字大来。明亡后,礼无住老人出家,遍参吴越诸名宿。出世弘法,驻鸡足山石钟寺,往来苍山洱海间,81岁时涅槃于苍山感通寺。担当有诗、书、画“三绝”之誉。
担当和陈佐才志同道合,往来不绝,彼此引为知己。根据方树梅先生所作的《担当年谱》记载,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冬日,担当驻大理苍山,陈佐才从巍山到大理看梅花,与担当相晤。1666年,担当驻大理宾川鸡足山,陈佐才带着诗稿来到鸡足山,请担当删订诗稿并作序,这部分诗稿辑为《宁瘦居草》及《宁瘦居续集》。在此期间,陈佐才从担当和尚学诗。担当之于陈佐才,亦师亦友,担当的诗歌审美及风格对陈佐才产生了重大影响。
担当对陈佐才的诗歌和品行评价都十分高,在诗集的序言中,他写道:“不事穿凿,自成一家言。声韵偕,情景相协;思路正,纤巧不施。谓非天授得耶?由是壮心皆为逸响,人皆赏之。惟有不屈不下之傲骨一具,谓非担老人,不能描其崚嶒崒嵂之态。”
另外一位与陈佐才交往紧密的僧人是知空和尚。知空俗姓王,大理祥云人,9岁时入鸡足山寂光寺出家,戒行森严,博览群书,因自感“文字之学,不能洞达性宗”,于是参往无住和尚,并最终得悟。知空诗画俱佳,著有《知空语录》《草堂集》。
陈佐才与知空和尚诗文往来频繁,写有多首诗歌相赠。知空和尚对陈佐才的诗歌和禅学修为都评价甚高,认为:“临风弄调,不堆古语,不写俗套,无庸腐之气者,翼叔居士是也。今山僧与居士谈诗,居士与诗僧谈禅。何也?自古诗情半个禅,以诗为禅,以禅为诗,无可无不可也。”知空和尚与陈佐才,一为山僧,一为居士,两人所专注的分别是禅和诗,在知空和尚看来,禅和诗是辩证统一的,它们水乳交融,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段话,知空和尚既是在谈诗与禅,也是在阐释他与陈佐才的深厚友谊。
1680年,陈佐才避乱深山,随身携带着知空和尚所赠的十二帙写意山水画,时时赏玩之际,为之作了十二首题画诗,辑为《题知空和尚画》。在该组诗的序言里,陈佐才叙述了作题画诗的背景和原因:“岁庚申,余避乱深山,所携者惟诗画耳。内有知空和尚写意山水十二帙,笔墨纵横,气韵生动,有空房而无人物,恍然此时流离境也。”
诗人以诗言志,绘画则是画者抒情写意的重要方式,陈佐才于离乱中,在知空和尚的画中感受到了“流离境”,二人可谓心意相通、情趣一致。
创作来源于生活,陈佐才热衷于佛教,与僧人往来频繁,从僧人学诗,佛教对他的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云南保山人、清朝乾隆年间的进士袁陶村曾作过这样的评价:“陈翼叔诗,好在直而不俚,拙而不笨,怪而有趣,巧而不纤。人谓其似少陵(杜甫)、长吉(李贺),吾谓其当从《金刚》《华严》脱化而出,钝根人更道不出一字。”袁陶村对陈佐才诗歌与其佛教思想关联的论述,以及肯定陈在诗歌及佛学方面悟性的论断,如果陈佐才地下有知,也当视袁陶村为知己。
访远和行吟
与隐居一样,访远与行吟也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重要传统,是他们无法被取代的灵感来源和精神归宿。陈佐才素有壮心,情感激烈昂扬,归隐偏于宁静,无法完全平息他内心奔涌的热情,而寄情山水、访远寻幽,无疑能给他的人生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也能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源源不绝的素材源泉。
诗歌既是陈佐才的日记,也是他的自传,读他的诗歌,可以对他的游踪作出清晰的梳理。在军旅中时,陈佐才藉到四川催饷的机会,绕道游历了峨眉山;归隐后,由于保留明朝衣冠和装束,出行多有不便,于是他缩小了出游的范围。有诗为记,他游过巍山的巍宝山、五印山、慧明寺、知止庵、石龙山栖鹤楼,游过苍山洱海,游过大理宾川鸡足山,祥云水目山、清华洞,足迹最远还到过顺宁(今临沧凤庆)澜沧江、北胜州(今丽江永胜)等地。
陈佐才的山水之癖十分浓厚,到了“何事相催去复还,终朝涉水与登山”(《漫兴》)的程度。到了白发婆娑的老年,即使风雨凄凄的秋天,陈佐才访远的兴致也不比年轻时稍减,披着蓑衣冒雨也要将屋旁篱边的菊花丛一遍遍观赏,“数椽破屋野篱东,白发婆娑一老翁。风雨凄凄兴不穷,披蓑绕遍菊花丛。”(《秋兴》)
自古诗酒不分家,陈佐才出游,酒不离身,“斜担一壶酒,独跨一只驴。”(《甲寅年余骑驴携酒游东庄赏碧桃花忆旧年与徐扶万共醉于此》)这首诗平直晓畅如白话,作者恬淡适意、悠游于世的形象跃然于纸上。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经常挑着一瓮酒,一边赏花一边喝,走到哪里算哪里,“随担一瓮酒,到处看花开。”(《漫兴》)有一年春日,陈佐才与友人携酒郊游,所带的酒已经喝尽,但太阳尚未落山,兴致还没有减弱,陈于是邀请友人到不远处的酒家继续饮酒,“携来酒尽倒芳樽,回首夕阳尚未昏。若我故人还有兴,对过即是杏花村”(《春日同友张允怀宣翠奇郊游》)
石棺四周曾刻满亲友悼念陈佐才的诗文,年久日深,字迹剥落,如今已难以辨认
在隐居与访远、行吟中,陈佐才的亡国之悲没有一刻淡忘,游山玩水、观花赏木也常常触动他内心的块垒。壬子年(1671年)除夕前二日,陈佐才与朋友蒿隐子在路边赏梅,直至夕阳西沉,光线晦暗,二人兴致依旧不减,在梅树下燃起柴火继续赏梅。在火焰的熏蒸下,梅花颜色大变,陈佐才以“梅花爱热,大非本色”深感气恼与扫兴,辞别朋友,冒夜跨驴回家,于驴背上作诗责怪梅花:“只恐暂时能避冷,风霜到底不相饶。”(《燃薪赏梅》)陈佐才燃柴赏梅,兴致从高昂转向萧索,是由于他把梅花拟人化了,将它当作了为追求富贵而改变志向、放弃节操的人——在陈的时代,这样的人当不在少数。作为遗民,陈佐才最痛恨的无疑正是这类人,所以发出了“只恐暂时能避冷,风霜到底不相饶”的感慨。
雨泣风号,常为吊客
陈佐才去世前一年,在是何庵附近寻觅到一块高三丈、宽十余丈的巨石,一个奇特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产生:在巨石中凿一口棺材,作为葬具。陈佐才认为:“与其藏此龌龊之身于火宅,何如藏此放浪之骨于云根。”陈佐才用了一年时间,在巨石内凿了一个石窟作为墓穴。看到自己亲自打造的墓穴完工,陈佐才大呼:“快哉!”
石棺凿好后,陈佐才回到家,召集家人立下遗嘱:死后,将他的遗体葬入石棺。在重视入土为安的时代,这无疑是一种离经叛道的埋葬方式,陈佐才时常教诲子孙以忠孝传家,他担心死后亲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让家人请来友人李文启协助办理丧葬事宜。
李文启到了陈家,陈佐才清醒犹如往昔,与李雄谈半日,索笔墨书《临终偈》——即自挽诗: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在石中,日炼精魂。雨泣风号,常为吊客。写毕,起身看时辰已经正午,随即更衣端坐,过了一会儿,陈佐才对李文启大声说:“为我多致意雪峰诸社友,六十年如一日”。说完这句话,陈佐才溘然长逝,享年70岁。死后,家人遵照他的遗志,将他的遗体葬入石棺,并将陈所作的自挽诗刻在石棺上。
陈佐才的死,与他的生平一样,处处都显示出别具一格。从择定墓穴、开凿石棺、安排后事、写自挽诗,再到更衣端坐、叮嘱友人,整个过程如同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陈佐才对自己死期的感知,有一种高僧示寂般的智慧和通达。或许可以这么说,陈佐才的死,既是烈士油尽灯枯后的寂灭,也是一种勘破生死的自我选择。34岁时,正值壮年的陈佐才外出访远,回村时看到几位同龄的友人已经过世,深感人生无常,写了一首题为《三十四岁诗》的诗歌,在这首诗中,他仿佛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写道“老天许我活七十”。一语成谶,他果然卒于七十岁。
陈佐才选择埋葬在石棺中,用一种“死不入清土”的决绝姿态,完成最后的抗争。在自己的时代,陈佐才选择做一个对抗者和反对者,他所反对的事物是自身所处的时代。陈佐才自己也清楚,他的反抗注定会失败——任何生命都不能独立于时代而存在,个体也无法改变历史进程。活着时,他立下死志,把自己的精血和心力倾注到一首首每个字都带着猿号的诗歌中;死后,他不愿灵魂湮灭,选择做一个做故国的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