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种族歧视
2018-10-10
沈石溪笔下的小动物,它们的故事和行为被赋予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在作家笔下,它们已不再是简单而陌生的动物,就像是一个个具有灵魂、饱含情谊的“人”,可以让你触摸到它们的心跳,感受它们微妙的情感……
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现存的象分两种:亚洲象和非洲象。从生理构造上说,这两种象稍稍有些差异。印度象体形要小一些,成年象平均体重约五吨,非洲象身体要大一些,成年象平均体重约七吨;印度象只有雄象才长发达的象牙,非洲象雌雄都有长牙;印度象耳朵较小,呈方形,非洲象耳朵大,呈三角形;印度象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非洲象鼻端有两个指状突起;印度象额部两侧有一对鼓突,称“智慧瘤”,非洲象额部平塌;印度象背脊耸起,性格温驯,易于驯养,非洲象脊背挺拔,性格刚烈,不易驯服。
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设有两个象馆,一个叫印度象馆,一个叫非洲象馆,分别养着一对印度象和一对非洲象。那头印度雄象名叫阿凸,是抗战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伊洛瓦底江畔的森林里捡着的。那时阿凸才出生几个月,日寇的一发炮弹炸死了母象,我抗日将士看它可怜,收养了它。抗战胜利后远征军撤回昆明,把它带回国来,送给了圆通山动物园。那头印度雌象是五十年代在西双版纳逮着的,起名叫玉亮。那头非洲雄象名叫果桑,年事已高,那头非洲雌象名叫内雅,从牙口看只有三十多岁。
西伯利亚寒流南下,春城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气温骤降。虽然员工在象馆的四个角落都烧起了熊熊炭炉,但体质本来就差的印度雌象玉亮和年老体衰的非洲雄象果桑还是未能抗住严寒的袭击,病死了。也就是说,两个毗邻的象馆,只剩下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内雅。
象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记忆力强,感情丰富。据说,除了人以外,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因伤心而流泪,一种是大象,一种是海豚。失去了爱妻的阿凸,神情忧郁,整天面壁而立,垂头耷鼻,看得出来,它心里非常悲伤。没有了丈夫的内雅,两眼泪汪汪,整天在象馆里走来走去,睡不着觉,也吃不下料,境况凄凉。
动物园里也有其他丧偶的动物,活着的一方也会表现出痛苦状,但一般几天后就能恢复正常。象的哀思和缅怀却绵绵不绝,半个月过去了,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内雅仍陷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阿凸神思恍惚,瘦了整整一圈;内雅无精打采,也比过去憔悴多了。大家都担心,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俩就会因悲伤过度而病倒的。
心病须用心药医,要让阿凸和内雅振作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給阿凸许配一头印度雌象,使它生活不再孤独;重新替内雅物色一头非洲雄象,点燃它生命的火焰。但是,大象绝非普通动物,哪里是说弄就弄得到的。要到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逮一头印度雌象,谈何容易?要组织专业捕象队,还要动用当地驻军进行警戒,辛苦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如愿以偿;要从非洲进口一头雄象,花费大笔外汇不说,繁杂的手续怕半年也难以办得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得另想个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何必舍近求远,让阿凸和内雅生活在一起,不就得了!一位刚从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的年轻人提议道。
这是一个既合理又荒谬的建议。说它合理,印度象和非洲象虽然产地不同,但属于同一种动物,从生物遗传学角度说,同一种动物是能婚配并产生后代的,例如老虎,不管是东北虎、华南虎还是孟加拉虎,都能结成伴侣;甚至一些在分类学上同科不同属的动物,也能结秦晋之好,例如狗和狼、狗和豺、马和驴等,美国一个国家动物园里甚至用老虎和豹子杂交出新的生命。让阿凸和内雅生活在一起,仅以生物学推测,不违反常规,应没有任何障碍。
说它荒谬,世界上任何一家动物园都还没有过将印度象与非洲象关养在一起的报道,查阅几家动物研究所的文献,也没发现这方面的实验报告,找不到实例和依据。
“也许,这还是一项具有独创性的试验呢,能获得有价值的资料!”那位异想天开的大学生兴致勃勃地说。
这办法,或许能试一试的。根据印度象雄性不与雌性动武的禁忌,根据非洲象雌性对雄性一贯以礼相待的秉性,即便不成功,也不会引起流血杀戮。
印度象馆和非洲象馆实际上是一栋建筑,二一添作五,中间用砖墙隔开,才变成两个象馆。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工程不大,请了两个小工,一天时间 就把那堵墙给拆了,两个象馆合并成了一个象馆。墙基在拆除时遭到破坏,用水泥进行了修补,补得不太平整,微微隆出地面,形成一条显眼的界线。
在拆墙的过程中,我们怕大象受惊,分别把它们锁在后面的水泥房舍里,竣工后,这才同时打开两间房舍的铁门。
印度雄象阿凸一见非洲雌象内雅,刷的一下翘起鼻子,撅起长牙,吼叫着奔了过来。这家伙,一定是把内雅看成是公象了。按照惯例,两头陌生的公象碰到一起,免不了会有一场格斗。
也难怪阿凸会看花眼,大象的视力很差,是动物界有名的近视眼,静止的东西只能看到十米远,活动的东西也只能看三十来米远。它肯定模模糊糊只看到内雅翘在唇吻外那两支象牙,印度象的雌象是不长象牙的,由此而判定内雅是公象。
内雅当然不会示弱,也撅起长牙相迎。
两头象在原先砖墙的位置上相遇了。眼瞅着四支尖利的长牙就要叩碰相撞,突然,阿凸一下子停住了,目光死死盯住内雅的两支象牙,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高高扬起的鼻子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鼻尖朝向内雅,一耸一耸做深呼吸状。不难猜测,它及时闻出了内雅身上所特有的雌象气味。象虽然视力较弱,嗅觉却是一流的,能和最好的猎狗媲美。它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头雌象后,“不对雌象动武”这条象群内普遍遵守的重要禁忌条件反射般地阻止它继续向对方攻击。
两头大象站在那条界线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各自后退了几步,便分开了。
象皮虽厚,脸皮却很薄,刚开始认识嘛,大概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相信,它们会和睦相处的。同是天涯沦落象,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个备受煎熬的灵魂需要互相慰藉。
然而,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几天过去了,这两头大象没有任何发展友谊的苗头。阿凸总是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内雅那两支洁白的象牙,好像在看一个怪胎。内雅老用一种异样的神态望着阿凸前额那对鼓突的“智慧瘤”。阿凸之所以起名叫阿凸,就是因为它前额的“智慧瘤”特别发达,就像包着两只鸡蛋,内雅一面看阿凸的“智慧瘤”,一面用鼻尖抚摸自己平塌的额顶,好像在进行甄别鉴定,以此证明对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有时候,受异性相吸规律的驱使,阿凸也会来到界线边,粉红色的鼻尖像吸盘似的抬起来,嗅闻内雅身上的体味。它半闭着眼,一副痴迷陶醉的模样。可它睁开眼,看到内雅唇吻外翘挺的两支长牙,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眼光冷漠,嫌弃地打个响鼻,转身悻悻离去。
有一次,耐不住寂寞的内雅在沙池里卷了一鼻子沙土,表情羞怯,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站立在界线边的阿凸奔去。在象馆外观察的人都眉开眼笑,大象喜泥浴,雌象帮雄象泥浴,是一种爱慕的表示,类似于女子给中意的男子送绣花荷包。内雅来到阿凸面前,鼻子像莲蓬头一样竖到阿凸脊背上方。撒呀,别害羞,旷男怨女,孤雄寡雌,萌发迟来的爱,那是很自然的事;撒呀,撒出温馨,撒出崭新的生活!
让我们失望的是,当内雅看到阿凸前额鼓突的“智慧瘤”时,它突然醒悟过来,嫌弃地打了个响鼻,收回鼻子,恶狠狠地一甩,把一团沙土全泼在我们头上,好像在对我们的乱点鸳鸯谱表示愤慨和抗议。
四海之内皆兄弟,印度象非洲象都是大象,干吗关系弄得那么紧张呢?在我们看来,阿凸嫌弃内雅嘴里那两根长牙,是很不公平的。你不是也长着两根长牙吗,你怎么不嫌弃你自己?是的,印度雌象不长象牙,但你不能由此得出结论:长象牙的雌象都是怪物。平心而论,雌象长象牙,有百利而无一害,既不影响美观,也不影响生儿育女,既能作为工具掘开板结的山土获取鲜嫩的竹笋,又能当做武器抗击虎豹豺狼。印度雌象不长象牙,是物种进化的一大遗憾。习惯与偏见蒙蔽了阿凸的眼睛,使它分不清美丑,看不到价值所在。
内雅犯的是同样的错误,诚然,阿凸的体格不如非洲雄象那般高大雄伟,也不像非洲雄象那样脊背挺拔,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但毕竟是大象,它的形象怎么说也是第一流的。至于说到阿凸那对“智慧瘤”,更是印度象的优点。解剖发现,印度象平均脑容量大于非洲象,智商比非洲象高,学习能力比非洲象强。有一次,几个年轻人在象馆外的草坪上用便携式录音机播放音乐,跳起迪斯科,阿凸看了一会儿,竟然就学会了,也跟着音乐扭摆起来,屁股一甩一甩的,還真像那么回事呢,把那几个年轻人都比了下去。要是让非洲象来学,恐怕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教得会。内雅厌恶阿凸前额上的“智慧瘤”,这实在是黑白不分,是非混淆。
种族歧视,说到底,是传统偏见。
如果阿凸和内雅能摈弃各自的成见,生活在一起,不仅不会再受孤独与寂寞的折磨,还能互相取长补短,互帮互衬,使日子过得更潇洒。
一个星期过去了,阿凸和内雅始终以砖墙拆除后的那条痕迹为界线,不越雷池一步,真正地以邻为壑。互不来往,还奢谈什么增进感情啊!
那个满脑子怪念头的大学生又出了个馊主意,说是并灶喂食,并池供水,还怕它们不串门?同吃一锅饭,共饮一池水,还怕它们不团结友爱?
原来隔成两个象馆时,每个象馆都设有一个食槽和一个水池,这段时间虽然砖墙拆除了,但还按老习惯分槽投料,分池供水。
翌日,就按新规矩,将两头象的食料合并在一起,投到原印度象馆的食槽里,同时,只给原非洲象馆的水池里放水。这叫一石两鸟一箭双雕,阿凸吃了食,嘴干舌燥,必须越过界线去喝水,而内雅不可能光喝水不吃食的。互通有无,共同生活嘛。
事情的发展与我们的愿望刚好背道而驰。当内雅饥饿难忍,眼睛盯着原印度象馆内食槽里那一串串香蕉,举起一只象蹄试图跨越界线时,阿凸突然从食槽边气势汹汹地奔过来,长鼻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抽舞,闪着寒光的象牙直指内雅的胸脯,低声吼叫着,好像在警告内雅:虽然大象信奉雄不跟雌斗的信条,但对不同种族的雌象则另当别论,你若胆敢侵犯我的领地,我会白牙子进红牙子出,把你捅成蜂窝煤!
内雅不得不在界线边痛苦徘徊。
阿凸吃饱了,按习惯,要喝水消食,但水池早已干涸,一滴水也找不到,抬眼望去,内雅所在的那半壁象馆里,水管里滴淌着晶莹的泉水,水池里清波荡漾,飘散出一股水的清凉的气息。它举步朝水源走去,内雅撅挺着象牙挡住了它的路,身体绷得紧紧的,标准的抗击外侮捍卫主权的姿势,仿佛在下最后通牒:虽然雌象奉行对雄性以礼相待的准则,但对觊觎我领土的异族是不会讲客气的,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要和你血战到底!
非洲雌象的体魄和力气都不在印度雄象之下,鼻子的长度和象牙的硬度也绝不比印度雄象逊色,真要打起来,阿凸未必能占上风,因此阿凸不敢贸然越过界线。
其实,阿凸这儿的食物吃不完,内雅那儿的水更用不尽,互相调剂,不仅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还能营造互助互爱的亲密氛围。
等到夕阳下山,阿凸没能喝到一口水,内雅也没能吃到一口食。员工害怕这两头宝贵的大象会饥渴成病,只好又往原非洲象馆的食槽里添加食物,当然也同时给原印度象馆的水池里放水。
这以后,阿凸和内雅的关系日益紧张,它们在象馆中央那根房柱上磨蹭身体,将唾液和象毛涂抹上去,又沿着那条界线撒尿。这是哺乳动物惯用的布置疆域的做法,留下自己的气味,宣布这块土地归我所有,任何僭越都是非法入侵!
咫尺天涯,身体靠得很近很近,心却相距很远很远。
我们担心紧张的对峙状态终将爆发成你死我活的恶斗,便只好又把那堵砖墙给砌了起来,又分割成印度象和非洲象两个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