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来了

◎王海平

1.

陈超从四楼天桥跳了下去。这个混蛋！

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越抖越厉害，知道不好，冲上去抓他，只碰着了他的衣袖。凌空又抓了一下，没抓住。

这下，我倒霉了。

先是去局里做笔录，做了老半天。两个警察让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中间一个警察还经常插话问我：他当时什么反应？手放在什么位置？身体什么姿势？你当时是怎么做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你的手去抓时，有没有碰到他？碰到的是什么部位？……好不容易全讲完了，还要签字画押摁手印。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最后，他说。

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问，我，我错了吗？

警察瞅了瞅我，怎么说呢，你们作为保安，当然要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抓贼是对的，是忠于职守的表现。可是，这个贼造成的危害也不是很大，才偷了几百块，你们却把他逼得跳楼，这就有点过了。

什么叫“逼”啊！

怎么不是逼？你们那么多人围着他，还要用棍子抽他，把他的狗腿打断。幸好，人没死。

死了才好！我转身走出他们办公室门时，恨恨地想。

和同去的几个兄弟一起走出派出所大门，抬头看天，已经黑了。

回到家，老婆上晚班，女儿也不在，估计去她外婆家了。胡乱吃了，碗也不洗，趴在网上看狄仁杰。小李子打来电话，让我快去19楼看看。

老子这里只有6楼，哪来的19楼？

王头，是论坛，19楼论坛，那里炸了锅了，全在骂我们哪！

我赶紧去看。关于上午陈超跳楼的帖子，有十几个之多，每个后面跟帖也不少。其中一个帖子叫《逼贼跳楼，商贸城的保安真牛逼》，我点开看了，里面不但有文字，还有相片。

相片上的我，依然还有几分英气，和当初在部队一模一样。

可是，后面那一百多跟帖，让我看着看着，冷汗出来了。赶紧关了电脑，躺床上去。

睡不好，翻来覆去的。给刘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说了这事，他说知道了，我们没错，你放宽心。

半夜里，老婆打来电话，说看到了人家手机上的微信，相片上有我，还有摔得血肉模糊的贼，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没事。

还没事，我被你吓死啦！她说，估计要赔钱了，惨了。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啥事都要出风头，你……

好了好了，你烦不烦。

我掐了电话。

再打来，不接，直接摁掉。响了两回，不响了。

第二天上班，和以往一样，站在一楼大厅那棵大树下，看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有那些忙碌的商户。

看起来好像啥事都没有，可我分明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让我站在那里时，浑身上下不得劲。抬头看看，身后的树有点变形，枝叶不整，昨天把陈超挡了一下，它也受了伤。站了不到平时时间的三分之一，就去商场巡逻了。不巡逻还好，一巡逻，那种不得劲的感觉更浓了。上下走了一圈，逃回到办公室，趴电脑上打扑克，再也不出去了。这在往常，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吃饭时，小李子凑过来，王头，昨天那个事，微信上满天飞了。你没见有些商户老板的手机，今儿个都超忙。

我说看见了，不知道忙啥。

我平时不玩手机，真不懂那些整天捧着手机玩的人。

小李子掏出手机，点开一条微信给我看，是陈超跳楼，在空中手脚乱舞，以及他落到地面鲜血淋漓的一组相片，每张相片下有一句话“小偷被商场保安逼跳楼”。这个微信点击量已超百万，已被各大论坛转载了。

关了关了。我说。

报纸是下午送过来的。我们商场的名字，出现在了“城市新闻”版面的头条位置。以前，我们商场也经常上报纸，“祝贺、国庆大酬宾”之类，上新闻版是第二次。上次是因为我在商场大门口扑倒了一个抢劫的，后来一审，是个江洋大盗，身上有刀，还背着命案。为此，我得了市里的“见义勇为奖”，奖了3000块。刘老板后来又在商场大会上奖了我3000块，跟大伙说他没看错人，我很高兴。

这回，报纸上的题目是 《窃贼从四楼跳下》，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评论，其中有这么一句，“文明社会，小偷也有小偷的人权”。

照他们那么说，警察应该把我抓起来。

我有些糊涂——抓个小偷，也要讲文明有礼貌？再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我来不及抓住他而已。

真他妈见鬼了！我说，把报纸摔到地上。

2.

这个陈超，住在我们商场附近的陈家弄，一个老旧小区，房子很小，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光棍一条，小时候挺乖的一个人，3年前忽然变成了小偷，被抓了，前一段时间才从里面出来……

这些信息，不过两三天时间，从四面八方飞来，塞满了我耳朵。

说起来，陈超只是个小贼，他从抽屉里攥了一把钞票跑了，后来去查，拢共480多块，根本用不着跳楼的。商场里，好些商户都这么说。有几个商户老板在我巡逻路过时，出来劝我，让我不要把这事再挂在心上。

是他自个儿太傻！他们说。

我听了，好受了一些。

刘老板却被气得骂娘了，医院好几次催款，催陈超的救护费早点打过去。他让商场经理组织我们开会。会开到一半，他亲自来了。

刘老板没批我，只是在会上骂了一通，骂陈超，骂警察，骂医院。骂完了，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啊，别逞能，人家来了，发现了，把他赶跑就是，千万不要太认真。

“好了，就当花钱买个教训。我跟你们说，要不是那棵树，这小子准完蛋，那可就闹出人命了！”最后，刘老板说。他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是招工时被刘老板一眼看中的，那时候我退伍已经三个月，正急着找工作。刘老板看到我，眯了眼问，你是哪个部队出来的？

武警，新疆的。我说

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身上有股气，他说，我们缺个保安部经理，你来吧。

于是，我经常站在商贸城一楼大厅中央的那棵树下了。

刘老板够义气。事后，我对小李子说。

王头，你也够义气，小李子说，这些年，有哪个保安部经理能像你这样！

3.

事儿过去了，我也渐渐忘记了陈超这个人。

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巡逻，忽然听见一楼钟表区那边传来吵架的声音。吵得有些凶。我紧走几步，过去看。

是陈超。这小子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瘦了些，身下多了一个轮椅。看到他的轮椅，我怔了一下。

可是，他一手扬着一块表，一手扬着一个锤子，气势汹汹的。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一句话，你给不给退？你要不退，我砸了你柜子！他说。

老板也梗着脖子，不是我这里卖的，不退就不退，砸柜子也不退，你爱咋咋的！

吵架的事儿，商场里其实挺多的，都是我先处理，处理不好再打110。

我用力咳嗽两下，干嘛呀这是？拨开外面围着的几个人，走进去。

他们扭过头来看我。

陈超，是你？你要干嘛？我说。

陈超眼里的气焰矮了下去，眼神有些乱。

我，我不干嘛，我在这买的表，几天就坏了，我要退货。他扬了扬手里的表，锤子塞回到了轮椅下面。

我整整衣领，又咳嗽两下，对周围的人挥挥手，都散了，都散了，没啥好看的。

于是就散了，退了开去，有些走了，有些还停留在附近，依稀听到几个人的嘀咕声，“什么世道”、“假货”、“就会欺负弱势群体”之类的只言片语。

我不管他们，径直走到商户老板面前，真是你卖他的？

绝对不是！老板急了，王头，他手里的表我看过，是火车站那边的地摊货，他来这讹我呢！

有证据吗？

他皱紧了眉，摇摇头。

我回头看陈超，他也在看我。见我回头，立刻扭过脸去，把目光瞅向别处。

凭直觉，我相信老板说的不是假话。可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我一时还想不好，因为他说的，没有证据。

你要是开张发票，或者收据什么的，就好了。我说。

没事，谁开那玩意儿？

难办咯！我说，回头瞅陈超。他也怪可怜的。

陈超见我们不响，忽然叫了起来：“卖假货！退货！欺负残疾人！”

他这么大声一嚷，立刻吸引了一些人跑过来看热闹。原先在附近围观的人中，也有人跟着叫起来，起初一个，后来三三两两的，不一会儿，就有十几个人齐声呼喊了：

“卖假货！退货！欺负残疾人！”

我们赶紧叫“不要起哄”，可他们连正眼都不瞧我们一下，依旧呼喊着。附近的人，包括路过的，纷纷驻足，踮起脚尖望这边，咧开了嘴。

人越聚越多。

一旁的陈超不叫了，脸上露出一丝笑。

眼看事情要变大，我赶紧拍拍老板的肩膀，算啦，自认倒霉吧，赔一个给他。真闹出事来，大家都不好过。就当学雷锋。

老板看看我，看看那些呼喊的人，又看看陈超，重重地跺一脚，脸歪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卖假表！我从不卖假表！”

他们还是在呼喊。

我一看，要闹僵。这事儿要传出去，对我更不好，于是赶紧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叫了，我给他退。”

“切，早说嘛！”有人说。

“给！”我掏出一张50块，扔到陈超的轮椅边。

“才50？ ”

“嫌少？”我低头看他，瞪大了眼。

陈超立刻低了头，把钱捡起来，嘴里嘀咕着：“我买来可是60块。”

“你不要是吧？不要还我。”

“要，要。”陈超扭过头去，用力摇了几下轮椅，走了。他走了，不见人影了，那些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人全走光了，老板才呼出一口长气：“王头，承你的情了。你这是何苦呢！”

“算啦！”我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4.

商户们来向我告状，生意没法做了。商场经理也来找我，要我们保安部拿出一个办法来，把陈超的问题解决掉。

陈超的问题是，他现在一天到晚在我们商场里逛！从开门逛到关门，除了吃饭之外——要是有人请他吃，估计他也很乐意呆在里面。

他摇着轮椅，在商场里东游西荡，看准一个店铺，悄无声息地摇进去，东看看西看看，趁着老板老板娘在给其他客人看货、谈价格时，冷不丁抄起其中一个，往衣服口袋里，或者轮椅后面一塞，一声不响，或者嘀咕一句“没啥好东西”，然后大摇大摆走了。有时候拿货，有时候拿钱。

被现场抓住过好几回。

被抓了现行，他一点不脸红，不慌不忙把东西又放回原处。

“你小子咋这样呢！”他们吼他。

“咋啦，看看不行么？”他笑着说，还把身子凑过去，“你揍我？”

没人揍他。

有人受不了，拔出了拳头，还没碰着他衣服，他大叫起来：

“打人啦！都来看啊！打残疾人啦！”

只好收回手，狠狠骂一句：“滚远点！”

于是就走了，到其他楼层去寻找机会。

那么大的商场，逛上一天，他只要成功一次，几天的生活费就有了。

可是，我能怎么做呢？

拦住他，不让他进市场？拦了一回，他那大嗓门一嚷嚷，立刻引来了几个整天发愁找不到新闻的记者。加大巡逻密度，各个楼层全放上人手？这样做，过了一段时间，弟兄们就叫苦连天。报警也报过，没用！人家来了，先问偷了多少钱，然后把他带走，第二天，那辆轮椅又出现在市场里。不知多少回了，警察也烦。有一次他们来市场检查时笑着跟我们说，以后这个陈超啊，你们也别打110啦，几百块的小事，没意思。

思来想去，愣是找不到一个好办法。

再遇到他们来向我“告状”，我跟他们说，这种臭事，别来烦我！你们自个儿把屁股擦干净！

小李子后来向我报告，有人说，这泡屎就是你拉的。

5.

我也想过其他的办法。

我让小李子把他请到我办公室，香烟、水果、热茶、瓜子，和他谈，谈了一下午。我跟他反反复复地说，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还说到城北的永联大厦，规模和我们市场差不多，可保安上班时经常在打牌，让他可以到那边去逛逛，别老在我这里瞎转。

陈超吃了喝了，还在兜里装了，最后，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通，脸上浮起一丝笑，抛下一句“王头，我真喜欢这里”，走了。

我又请他到贵人饭店吃饭。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他还不来，电话打过去，他说我请客不诚心，贵人饭店不上档次，名字贵，酒菜不贵。

我一咬牙，一跺脚，妈的，去国贸大酒店。

于是来了。我也豁出去了，五粮液、鲍鱼，全上——请朋友吃饭，我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他在酒足饭饱之后，抽出餐巾纸抹抹油亮的嘴，说“王头到底是好人”，然后拍拍车轮，走了。我在酒桌上跟他说了那么多话，全变成了屁！

那个五粮液的瓶子，被我从窗户里扔了下去。刺耳的炸裂声，把路过的行人，还有饭店里的客人、服务员全吓了一跳，饭店保安也过来轻声问我，需要什么特别服务。

那之后，商场里有些商户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见我巡逻到铺子边上，故意背过身去。叫小李子去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他回来跟我说，弟兄们最近情绪不对，在背后说我坏话。

刘老板忽然叫商场经理来传话，让我去公司总部一趟——他以前都是亲自到商场里来，在我办公室坐上半天，就是商场经理，也要来保安部办公室见他。让我去总部见他，这是第一回。商场经理跟我说的时候，脸上的笑，让我很不舒服。

刘老板问我，他们说你跟那个陈超，有一腿？

我忍无可忍了，放屁！

于是不欢而散。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我感到心里有一个气球，每天都有人往里面吹气，一天又一天，越吹越大，我的心也胀得越来越难受。

在又一次听到陈超到市场里来捣乱时，我赶了过去。刚看见他的影子，我就大骂一声“混蛋”，冲过去揍他，劈头盖脸的。

可是，我还没碰着他呢，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的身子被人抱住了，怎么挣都挣不脱。抱我的人中有商户，也有顾客。我的耳边尽是他们劝我的话，什么“人家是没腿的，别跟他一般见识”，什么“你是堂堂经理，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等等。

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愤怒，他们以前受够了这小子的欺诈，现在不去揍他，却来拉我，劝我，什么意思？他们眼睛瞎啦！

他们有那么多人，我只有一个人，我的拳头根本够不着他。混乱中，我飞起一脚，总算踢到了陈超的轮椅，把他踢翻在地。

我把我自己也踢进了派出所，待了7天。

这7天，是我一生的污点。我没脸再站在一楼大厅中央了！晚上一个人时，我躲在房里，捧着那本“见义勇为奖”的大红证书，眼泪糊满了脸颊，和当初离开部队时一样。

我觉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我怎么也感觉不到那股气在身上游动了！

我现在躲在办公室里，尽量不出去，免得和陈超撞见。我无所事事，一天到晚玩那支笔，玩电脑游戏，在纸上乱涂乱画。玩厌了，就躺在椅子上看天花板。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我就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 我到这里来干嘛？

6.

我老婆说，有什么好烦的，不就是个小偷么？盯牢他就是了。

问题是，谁去盯？怎么盯？

实在不行，你自己盯，老婆说，他一进商场，你就跟在他后面，他到哪你跟到哪，看他怎么下手。

“连个小偷都管不住，怪不得刘老板对你有意见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老婆说。

女人的思维很简单，但简单有时候却能直达解决问题的根本。

老婆的话让我眼前一下亮了。

当然，她的建议还是有需要完善的地方。不过，她给我指明了方向！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要有自己人帮忙拿主意。

我决心身先士卒，发动广大人民群众，打一场紧盯陈超的人民战争了。

我让小李子到复印店里印了好多标语，16K纸上就写七个黑体大字：“防火防盗防陈超”。这句话是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出来的。我想，什么时候可以去申请一下专利。

我让弟兄们把标语分发到整个商场每家商铺，让他们把这张单子贴在铺子里最醒目的地方，同时提醒他们，哪怕是那些来购物的客人，也要向他们进行宣传。

人民战争的威力很大，才几天时间，我就感觉到了——陈超现在是我们商场保安部办公室的常客了。

我们办公室的门一开，弟兄们还在忙着穿制服呢，他就摇着轮椅进来了。进门就向他们扔烟，一口一个“兄弟，接着”。

我阴着脸不理他，他笑着凑上来。

“王头，今儿个不舒服？哎哟，那得去医院里瞧瞧，身体第一，可耽误不得。”

我自己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出来，点了火，看着他，有事？

没事。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王头您？

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他嘴里“啧啧”了几声，摇着轮椅在办公室里转了起来，哎呀，多好的地儿。

转了一圈，又笑起来，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他一边笑一边招呼小李子，让他用手机给他照个相，说一定要在王头的办公室里留个影，做个纪念。

我逃出去了。

陈超斜叼着一根烟，咧着嘴在笑。这张相片，现在和“防火防盗防陈超”的标语粘在一起。我让人印的，一起贴在商铺里。

以后他经常来。他来，我就出去，站在门口不远处。

有一回，他又来了，我刚要走，他把我叫住了，转身对其他的兄弟说，你们几个，出去一下。

那几个兄弟看看我，又看看陈超。我挥挥手，他们出去了。

“王头，我得感谢你呀。”他关上了门，转过身来跟我说。

见我有些疑惑，他“呵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当初，我是为了一女的，偷了一根链子才进去的，3年。妈的，亏死了，我还没睡过她呢！我那是第一次，没办法才去的。有办法谁他妈喜欢偷啊！出来后，没一个人理我。我身上一分钱没有，为了吃一顿饱饭，栽在你手里了。那是第二次。瞧瞧！他说，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为了这顿饭，老子的两条腿，包括屁股，全成了摆设啦！这一下好了，老子再也不用为女人干活啦，老子现在干活，为的全是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省心哪！你说，我不该谢谢你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

你已经让我断子绝孙了，你还要把我饿死呀？他还在笑。

谁会把你饿死？现在对残疾人那么好，有那么多照顾，你怎么不去找他们？

我不去。他吼起来，谁把我搞残废的，我就找谁！

你搞错啦，上回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跳下去的。我来抓你，没抓住！你他妈动作比我还快。

陈超一下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对，是我自己傻。

他还笑。他的笑让我很不舒服。我背过身去，这样他的笑声可以小一点。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7.

陈超和那些保安们混在一起了，聊天，抽烟，吃果子，像一帮铁哥们，在我眼前、身边不时晃荡。虽然他变得有些本分了，可是，商户们的传言，却让我的喉咙里扎了一根鱼刺。他们说，我们商场保安部的人，整天和小偷混在一起，猫和老鼠成一家子啦……

我召集兄弟们开会，说了这个事，要他们和陈超离远点。

有人说，你不也和陈超一起吃饭喝酒吗？比哥们还哥们呢！

上次我请他吃饭，和现在不一样！我说。

有什么不一样？有人在底下嘀咕，我听见了。

刘老板也知道了这个事儿，专门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我实话实说。

他说：“怎么搞的？声誉第一。再这样下去，整个商场都臭了！赶紧想办法，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又说：“卤水才能点豆腐，就看你是不是那块料。”

8.

我和小李子商量，看能不能想出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他说，听说外面有几个人看中了陈超，要和他合作做几票大的，他不同意。

别说大的了，小的我们也受不了啦！我说，这事儿得趁早解决，越早越好。

小李子皱着眉头挠后脑勺，挠了好久，最后不紧不慢地憋出一句，要彻底解决问题，看来……

他闭紧了嘴，盯着我看。

看来什么？

看来，只能让他消失。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要了他的命，把我自个儿也搭进去，犯不着。

谁说要他的命了？小李子说。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他，忽然眼前一亮，把手一拍，哈，让他再进去！最好，进去后永远出不来。

对！

好，就这么办。我说，站起来搓起了手，不过，得想个办法。

我搓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想办法。

这小子狡猾着呢，小李子说，一脸懊丧，他从来不偷超过两千块的。

9.

小李子悄悄来告诉我，陈超最近在向人打听，国内哪里能装外骨骼假肢，价格是多少……

“啥叫外骨骼假肢？”我有点不懂。

“电视上讲过这个东西，”小李子说，“就是装在身体上的，能帮助人走路的机器。美国人前几年才发明，给他们大兵用的。”

“这玩意儿，国内有吗？”我问他。

“上回新闻里说到，好像上海有家公司开发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玩意儿，是支持残疾人恢复肢体运动的。这新闻，我前一段时间看到，跟弟兄们说起过。”

这个情报太好了！

我低声对他说，小李子，这样，你把这家公司的名字、具体地址、那个什么骨骼要多少钱，等等，找个机会全给陈超。

王头，你的意思是……

懂了吧？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抽了半天时间，我去拜访三楼珠宝区最大的那家商户老板，和他谈了半天。在我们商场，那里是陈超从来没有动过手的唯一区域了。

回来的路上，看见地摊上有卖刀的，心中一动，顺手买了一柄弹簧刀，试了试锋口。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暗暗注意陈超，发现他老在珠宝区那儿转悠。

我对小李子说，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我也是为了给大伙儿除害，才出此下策。

他打断我的话，王头，我懂。

10.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所有的进程环节，与我预想的，以及我和小李子、首饰老板商量的，完全吻合。

只是，那把刀的事，我没告诉他们。

具体的步骤是：首饰店到了一款钻戒，小小的一枚价值7万块，还推出了一项客人可以试戴的活动。那段时间，店里的客人很多，陈超一连去了几次。最后一次，他也试戴了，而且戴了两个，趁着人多，背过身摘下后放进了自己口袋，出了首饰店。我在监控里看到他走后，立刻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在一条没人的弄堂里，我堵住了他。

陈超，你小子又偷东西了。

我掏出手机给小李子打电话，告诉他我所在的位置。

陈超向我抱起了拳：“王头，你行行好！我这下半身是你给废的，今儿个就当照顾我，让我过去。以后我能站起来了，决不再来麻烦你。”

“小子，你让我生不如死，脸都没地儿搁，”我拍拍自己的脸，“你说我会放了你吗？”

“王头！”他叫起来，“我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就这一个想法了！”

“办法么，也有一个，”我走过去，掏出那把刀，塞到他手里，“你把我杀了，你就可以走了。”

陈超愣住了，接了刀，神情恍惚，抬起头来看我。

我站在他面前，他看我要仰起脸来。

这种感觉相当不错。我觉得自己身上那股气又回来了，在我的胸口窜来窜去。

忽然，身后一记急刹，一辆车停在了我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知道是电视台的。

“呼——”一下，门开了，车上下来的几个人立刻忙碌开来。我扭头看了一下，男的扛着摄像机，照着那个女的，女的说了一会儿话，机器又照向我们。

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非常紧张。

我侧了一下身子，这样他们就能照到陈超手里的刀了。

我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陈超的手。

他的手在发抖，我感觉到了。

“你杀了我。”我说。

他竟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把头也埋了下去。

有相机的闪光飞过。我赶紧把陈超挡住。

小李子这个忙，帮得真不错！我想。

“你杀我呀！”我俯下身去，低吼一声。

他还在哭。我抓住他的手，使劲一拉，朝我的肚子上一捅。

“啊呀，他动手了！”电视台那个女的惊呼起来，“各位观众，我们的最美保安，中刀啦！”

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立刻，有好多警察跑了过来。

“不许动！”他们喊叫着，冲上来。

“好，杀得好！”我的左手捂住了肚子，有血从指缝里滴落。我挤出一丝笑，“陈超，你，有种。”

我想，应该往后仰去，倒在地上了。

“不！”突然，陈超叫起来，他握着刀的手，一下子变得有力了，他挣脱我抓住他的手，往后一缩，又死命朝前一送。

于是，我听见了肚子上的肉再次被撕裂的声音，“噗——”

我一个仰脸，朝后跌了下去。我听见警察跑上来的脚步声，听见女记者的尖叫声，听见陈超绝望的哭喊声……我感觉自己身上的那股气，一点一点地往外面逃了出去，飘散在了空气中……

最后这一下，不是我预想中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