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尽可能的模糊中探求真实的表达

小说家王运兴将自己独有的审美贯穿在乡村叙事中，每篇小说虽然大都是三五千字，精炼干脆，不拖泥带水，情节结构初看精灵剔透，细读却韵味十足，不管是人物形象还是主题都带着模糊性，在尽可能的模糊关系中探求真实关系的表达。模糊上升到美学可以称之为美学的模糊，模糊的美学。正如他的锐散文，千字间却能够让主题多义性。作家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优秀传统写法，明显有笔记小说的痕迹，带着汪曾祺小说语言的质朴风格，零距离地冷静地叙事，很少议论。往往几个典型细节，便让人物形象凸显。他用手中的笔，在农村大背景下画出了自己独有的风景画，用敏锐的目光探求别人不曾发现的秘密。读王运兴的小说你要静下心来，细细揣摩，方得美意快感。近读作家几篇小说，感动之余，留下几篇札记，供方家参考。

读小说札记之一：“血”的多义性解读——读《换血记》

《换血记》运用隐喻象征的手法，以换血为线索，讲述了一个曲折复杂的故事，串联了以村长为中心的众多人物，表达了作家反映现实的不确定智慧。村长因为惩罚光棍汉瘦孩“觊觎”孙寡妇，追撵瘦孩时，从平房上摔下，跌成重伤，需要输血。正好瘦孩的血型相配。换了血的村长脾气好了，可是他也去调戏孙寡妇，被激怒的瘦孩暴揍一顿。村长挨了镇长一顿训。村长感觉自己怎么变得如此了？他想起了自己身上已经流着瘦孩的血，那肯定是这低贱的血作了怪。于是他想换一个好血，以两万块和让杨八叉儿媳生二胎为条件，换上了归乡干部杨八叉的血，没想到杨八叉属于一个贪污被开除的银行干部，他的血也不干净，村长患上了贪污病，让会计给报销花费两万块换血的钱。结果会计贪污，牵连上吴三烂。吴三烂被撤职了。

吴三烂感觉还是血不干净，跑到市里，想换上市长的血。他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干部模样的人来献血，抢了血，让医生给换血。医生骗他说这是副市长的血。

吴三烂回到村里，被镇长请到镇里当了官。

镇长也想巴结吴三烂，从吴三烂身上抽点血，换一换当官的血。吴三烂成了红人。

小说中的换血是真实的，可它又是抽象的，模糊的。其实换血根本改变不了血统，低贱高贵人格命运不是一次换血就可以改变的。血在这里有多义性，可以说是思想性格，也可以说是地位身份，存在着不确定性模糊性。吴三烂属于当代精神异常的阿Q，耍小聪明，企图改变自己的血统，成为高贵阶层。到最后闹出种种笑話。虽然小说最后吴三烂到镇上混了个公差，那也是昙花一现，悲剧依然。他投机钻营地想进入权力和富人阶层，前景却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前方有许多障碍阻挡着他。小说重在告诉读者，当下的干部或者为钱为官奔命的人，精神在裂变，为了达到目的，不管采用何种手段，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吴三烂的存在是真实的令人信服的。这隐喻了官场的不洁污浊，又讽刺了为官者的道德缺失，一个底层人的血万万不能沾染的。小说人物生存的环境是复杂的，在复杂中登场的吴三烂和其他人物的性格存在着模糊性，很难一下子把握。比如瘦孩和孙寡妇，开始在村长的压迫中逆来顺受，到最后反抗，存在着不确定性，假如没有吴三烂对孙寡妇的直接霸占和对瘦孩的暴打，恐怕瘦孩不会奋起反抗。小说人物语言简练幽默风趣，村人的巴结，瘦孩的无助和反抗，吴三烂的投机钻营，欺男霸女，镇长的势利眼，构成了乡村生存的环境。在如此环境里，高贵者又有几人，富而贵的前景多么暗淡，要让人们高贵起来，任重而道远。

读小说札记之二：

辘轳井边祥林嫂的哭声——读《小巷故事》

在作家冷峻的述说中，从深深的小巷里走来一个漂亮勤劳温柔善良的女人春霞，我叫她现代的祥林嫂。她同样悲苦，被陈四爷奸污，顶债嫁给酒糟鼻子；她没有自由，男人强迫她跟村长睡觉，她曾经想跳出虎口，跟小木匠私奔，可小木匠退缩懦弱，自行离开。她实在忍受不了被欺凌的日子，跳井自杀了。她自杀前讲述的冤屈女人的故事，仿佛是祥林嫂讲叙阿毛的丢失。她死后鬼魂仍在，小木匠也只能在暗中为当代的祥林嫂伤心。时间好像没有变化，它静止了。翻身解放并没有把那三座大山从女人身上彻底搬掉，尤其从思想上铲除。至今有的女人依然郁郁寡欢地拄着拐杖走在小巷里，走在鲁镇的街道上，走不出封建思想意识的女人们啊，那三座无形的大山还在吗？

在的，在陈四爷的嘴里，在他阴暗的心里，在酒糟鼻子的眼睛里酒杯里，在小木匠的兔子般胆小的心里，在村官的欲念里。这些复杂的人物，复杂的思想，难以用好坏区分，可他们的确是直接或间接害死春霞的罪人，在真实的悲剧面前，刻画了模糊复杂的人物形象，最可能的模糊恰恰是最接近真实的，反之，那躺在辘轳井边的湿淋淋的尸体，清清楚楚摆在那儿，视之惊心，却又是最模糊的，这死亡究竟是谁之罪？上帝能给摆个清楚？

简朴节约的语言，胶东方言（白嫩嫩的蛮俊，散活，凑合，擦腚砖等）的娴熟运用，身临其境的环境，性格化的对话，节制留有空白的叙事，比如，村官为啥欺凌春霞？小木匠为啥喜欢上春霞？不需要揭底，给读者足够思考的空间，有故事而不见故事的含蓄，给小说添加了神秘和韵味，在不确定中向真实靠拢。余音绕梁，王老师真得作小说之真谛呀！

读小说札记之三：

魔幻力量的解读——读《枯井里的绣花鞋》

梦也真也？似梦非梦；神也人也？似人非人。在那个无言法理是非颠倒的乱世，文化青年向东被现实惊呆了，这才能在他眼里出现一个个魔幻而真实的悲惨故事。残酷的现实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所以路上的王老五真有其人，动乱中的悲剧太多，你眼前所见梦里所想混在一起，真假一样。模糊的现实，却会发生真实的血淋淋的故事，所以知识青年向东一个纯洁的无污染的灵魂，在下乡的短暂经历中，面对伯父向百贵的世故，赵幺中的两面性，他更惊诧了，怎么能如此黑白颠倒？在模糊的现实面前，有时候连他自己都糊涂了。

跟附在绣花鞋上的于小采魂魄对话，惊心动魄。自古冤屈无处申诉，六月飞雪，血溅白练，是悲情的表达，无人怀疑，因为冤屈太深，震撼人心。悲剧故事完全占据了人们的心灵空间，用什么方式表达，便不足为过了。在是非颠倒的环境里，借神灵魔幻之身，喊出自己的冤情，是底层人唯一的途径，别无他途。所以绣花鞋的隐喻，人格化得合情合理。

残酷的现实让向东思想得到了提升，精神开始裂变，所以向东抱着赵幺中跳进火井里，既不是冲动，也不是弃世。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仍然不放过死去的灵魂，戕害死者的母亲父亲，而死去的小采如一含苞欲放的花朵，珍藏在向东的心中，那是神，那是美，那是向东日思夜想的仙女。他要赵这个恶魔下地狱，他要去向她诉说人间的罪恶，再见一见这美的化身，让恶魔跪在她面前受到惩罚，因而抱着赵幺中的一跳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便是你我，也应该跳下去，留着这个畜牲在世上还祸害生灵吗？

读小说札记之四：

自我救赎方能护卫爱情这座围城

——读《夜色》有感。

自古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之，好色玩弄女性的男人比比皆是。为情也罢，为生计也吧，大都闹出悲剧。潘金莲缘于爱情可她没想到西门庆玩弄女人的阴暗，沉迷于烧火棍一头热的自我追求爱情中，可西门庆手里没有爱情，只是性。要命的是潘金莲脑子糊涂了，想踢掉自己的男人，杀夫之心暴露了她终究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这才导致了武松的杀嫂。王冬瓜的媳妇柳桂花是个好女人，漂亮能干，漂亮女人人人都喜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丽的女人为“熊哩吧唧”有些“二”的王冬瓜占有，引起周围人的嫉妒不平，因而好色的队长露出了觊觎的目光。他要用手中的权力采摘柳桂花这朵鲜花了。于是故意安排冬瓜护秋，空出位置，他欲趁机得之。

没想到柳桂花不是潘金莲，她一心要跟冬瓜守护这个家。演绎了一场冷静的捉奸戏，让队长老婆收拾自己的男人。故事很抓人，人物性格突显。尤其柳桂花面对虎视眈眈的队长扑过来的一瞬，她替他说的几句话具有艺术性。这是留白，也是好媳妇桂花的性格展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可以爱你一辈子，不行跟黄脸婆离婚。这是玩弄别人女人的男人的惯常语态。至于桂花为啥说出这几句挠痒了队长的话。聪明的作家留下了值得玩味的空白，柳桂花没嫁给冬瓜前的历史，大约受过欺骗，上过甜言蜜语有家有势有权男人的当，做过出格的事情。透过以往模糊的关系，读者从当下桂花的真实行为上，猜测她的过去。她珍惜名声才嫁给远方的老实人，迈出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她不再上当，她也绝不能水性杨花，要把名声守住，绝不允许再失足。所以，她成功地战胜了自己，为自己争得了纯洁，让队长写下保证，为男人争得了整劳力工分的人权，一石三鸟。《夜色》为小说标题也值得鉴赏，夜色隐喻性色，在夜晚里，这夜色浓郁，好色之人会色胆包天，当然夜色会掩盖罪恶，善良的人，稍一不慎，会被夜色吞没，模糊的夜色中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柳桂花庆幸自己是清醒的，她在夜色中不迷失，能把握命运，悲剧消失，一个自我救赎的女性典型立在文学画廊中。

读小说札记之五：

模糊的人物关系浸染了纯洁的心灵

——读《到城市去住》

王老师《到城市去住》的小夏和小东姐妹俩，属于底层的可怜人，在无法生活之下，怀着理想去城市里发展，不曾想城市是吞噬底层人的地狱，肮脏的环境，不但粉碎了美好的梦想，而且走向了不归之路。姐弟俩，一个走向靠卖青春度日，一个走向死亡。残酷的现实，让我们看清了城市的嘴脸。小说情节线索紧凑，文字干练，不拖泥带水。值得称道的是小说为我们勾画了一个关系模糊的生存环境，生生吞灭了两颗纯净的心灵。这就让我们赞叹作家的匠心独运了。

小说情节环环紧扣，一步步向悲情挺进，不见人为雕琢。伏笔手法的运用，为情节增添了神秘色彩。

虚假广告，让化名的張有恩骗了姐弟俩，欠下了第一笔债，姨夫来要钱，弟弟想帮姐姐，批发爆竹，又被没收，欠下了第二笔钱。压力和看不到希望不是重要的，心灵的震慑和对现实的厌恶才是粉碎肉体的魔爪。疾痢头几乎天天到理发店闲坐的步步为营，心怀叵测的阴暗；何警官的收受鞭炮，无法作为的推辞，这两个人作为伏笔和铺垫，把情节密封得严实，小夏的被迫出卖肉体和弟弟的砍杀放火才水到渠成。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模糊的生存环境，岂是社会知识稚嫩的姐弟俩能够摆平的？即便理想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实现，怕也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结局好不到哪里去。

小说好看耐读，不在长短，而在为读者提供陌生化的场景，《到城市去住》虽然是写了姐弟俩的悲剧，却反映了当下不为人知的恶化的人文生态环境，在这种环境中奋争的众多底层打工者的悲剧。行骗，借用权力，推销违法爆竹，在龌龊的环境里，人都失去了自我净化的良知，不知不觉做着为悲剧推波助澜的勾当，这些人却沾沾自喜。何警官和他的同行们是一个，有房产的老头也是一个，无本事的姨夫也脱不了干系。这些真实的关系，却让我们看到了文字背后的模糊复杂的社会环境。

读小说札记之六：死亡的真实和模糊的死亡——读《非正常死亡》

《非正常死亡》故事看似简单，却主题深刻，深刻得难以说出况味，达短篇小说美学之境界。故事主要写了冯老三和妻子的死亡。妻子先死，死于夫妻之间的拌嘴矛盾，妻子喝了大剂量的农药，抢救无效而死。这属于非正常的死亡，不该死亡却突然就发生了的死亡，对冯老三和女儿是沉重的，村人也是怜悯和同情的。而冯老三欲自由自在地种地，在废弃的乱石里开荒，却不能长久，他的开垦占据了有利的环境，被村长上眼了，用水浇地换他的劣质地，欲建土地庙。可他想不通，不换。被村长的一番回忆揭了不轻易触碰的伤疤。他这开出的荒地原来是祖辈地主们的发祥地，你不换吗？那是想复辟。这在冯老三心上捅了一刀，土地剥夺了，心灵被强奸了，村长给他喝了“剧毒”，他死了，表面如法医所说，冯老三属于正常死亡，本质上却是非正常死亡，老三死于无形中的杀手。

死亡意象在作家的前几篇小说里经常出现，用死亡揭露现实中的秘密，寄寓作家的情感思想，这在余华小说里被用得驾轻就熟。王老师此篇对死亡的叙述，丝毫不逊色于名家之作。用两个人的死亡表达了人世间的死亡秘密，模糊的死亡关系，让生者去解释死亡背后的真实，可有多少死亡的原因被掩盖说不清，有多少不该死亡的人死在偶然之中，死在无数的隐形杀手中，人们却继续受着这些杀手的威胁。冯老三用语言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又被村长的语言杀死了。谁能摆平其是非？对妻子的死，老三自身虽痛苦，却没有受到心灵惩罚和谴责，反而却被人同情。而他死于村长之手，连同情都没有，这在作家冷峻的笔下轻松略过，每一字却凝聚千钧之力。

命也，悲也，人间悲剧却如此残酷，无情地降临到冯老三夫妻头上，多么深刻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