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活
2018-10-09
陈老大蹒跚地往村子里走去,肩上大镢头晃晃荡荡,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叫唤,人显得十分疲惫。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晚霞在山巅处留下一抹血红。远处暮鸦点点,炊烟袅袅,悠闲的牛在河滩边哞叫着,催得人归心似箭。
刚才,陈老大费了大半天工夫,在河滩旁开了二厘荒地,他把那些大小不一的卵石拣净,把荒土梳理得又匀又细,才重重地喘了口粗气,寻思:照这样开下去,不几天就能连成一大片地,女人和娃子的活路也便有了指望,那时候,谁还会冷眼小瞧我陈老大呢?
村子罩在淡淡的暮霭里,街巷的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饭香。辘轳井旁边,酒糟鼻子的浪媳妇正在洗菜,几个散活的爷们正围着她嚼舌头。陈老大可没这些心思,他只要女人和娃子能填饱了肚子。他抬脸望向自家那茅草屋顶,缕缕炊烟冒得有致,不由咧开大嘴,使劲地嗅了嗅,心顿时也热了。
陈老大迈进家门,女人正在灶前烧火做饭。他放下镢头,刚伸了下酸腰,女人就亮起了嗓门:“缸里没水了,快挑担去!”陈老大心里顿时不快,但没流露。他怯这比他高出一倍的大块头女人,但更多的是自卑,女人屈嫁给他这个没本事的男人,也受够苦了。所以,陈老大没敢正视女人一眼,像往常一样,只能忍气吞声地抬起水桶,出去挑水了。
陈老大佝偻着腰,踉跄地迈着脚步,总感觉井台上的人在朝自己指手画脚,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进了家门,将水倒进缸里,索性一屁股仰在炕上,筋骨松散舒服了许多。女人是碎嘴子,边烧火边一个劲叨叨。陈老大很烦,也没听清她在嘟囔什么。陈老大越是不作声,女人的嗓门越尖亮:“嫁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陈老大最怕别人触他的痛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子,挺起身来吼道:“我他妈的今天开了二厘多荒地!”“还功劳呢!”女人打外屋冲进来,烧火棍敲得炕帮“笃笃”响,“俺娘儿俩等着你开出那点地养活,早饿死了!人家互助组怎的都不要咱?”陈老大便不作声了。女人牢骚得有理,也是实话,连挑担水都显得吃力的陈老大,谁愿意互助他这样一个累赘?女人火气更旺了,嚷:“武大郎还能卖烧饼哩!”陈老大干瞪着两只眼,望着女人,眼皮眨巴了半天,哑口无言。
陈老大晚饭也没吃好,胡乱扒了几口嘴里,就又去河套里赶鸭子。
夜已阑静。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窗外树影婆娑。陈老大和衣而卧,翻来覆去想心事,难以成眠。身边的女人和娃子早已睡出了鼾声。
女人也真受苦了,他不由轻叹一口气,唉,千不怨万不怨,只怨爹娘捏了自己这块没用的胚子,人家互助组都不要咱,又有啥法子?眼下有句顺口溜:“想发家,种棉花。”把地里种上棉花?或许女人……这辣婆娘,待我这般,活着也真没趣。我陈老大若是个财主……陈老大眼前顿时一亮,急忙推推身边女人。
女人惺忪地睁开眼,认为他要那个,骂咧咧地掉转身子过去,陈老大一笑:“狗娃他娘,咱把地里都种上棉花咋样?”“都种上元宝,到你手里也是白搭!”女人鼻子一哼,又翻了下身子。
陈老大正色厉声道:“你他妈别以为我陈老大就是个熊茬儿!”女人猛不丁被陈老大吓了一跳,揉揉双眼,懵懂地望向陈老大:“你说,你有啥能耐呀?”“我,我……”
陈老大嘴嗫嚅了半天,也没道出个幺二三来,也是在女人的催逼声中,陈老大忽然心血来潮,忽发奇想:十几年前,在大连一家店铺干小伙计时,偶然发现日本老板把一些黄豆装满泥壶,然后倒上水,用麻绺缠牢,不几日,泥壶便会爆涨出数条龟纹儿,煞是好看!日本老板是闹着玩的,我今日何不哄她一哄,于是说:“咱家有古董啊,比元宝还值钱的东西。”
女人嘴一撇:“胡说。”陈老大急了:“骗你是狗养的!”女人忙起来点灯,眼里一亮,推推陈老大:“快说,啥值钱东西?”陈老大越发神气:“在大连时,日本老板赏了我一只壶,那可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女人急了,问:“在哪儿?快拿来我瞧瞧!”“别急嘛,我藏着哩!过几天我把它取出来。”陈老大笑着说。
女人狠狠捶了陈老大一拳:“你为啥不早说?”“我怕你待我不好,你往后再驴一样使唤我,我就不拿出来。”陈老大此时也真火了。女人一阵心酸,想,都是穷的不是,如今有了值钱物,辛酸苦辣可熬到头了,只是那玩艺能值多少钱?
二人各有心事。这一夜,谁也没睡着。
陈老大上了趟城里,果然不几天宝壶便出世了,但见那壶呈紫色,形如金龟,尤其那紫色龟纹儿,美妙壮观煞是神奇,那个陈旧样子,足能显示它的古董价值。女人不识货,也暗暗称奇,相信它能值大价钱。陈老大千叮万嘱:“别让人知道了,那样不安全。”女人偏偏爱显摆,找陈四爷,她只想知道,这宝贝到底能值多少钱。
族长陈四爷是位有脸面人物,也很有学问,族里的事儿都得他一锤定音说了算,在村里威望很高。陈老大家里原来有这样一件宝物,许多人来围观。陈四爷听说这壶是洋人送的,看得也特别仔细,他捋着山羊胡子,眯缝着眼,端详了半天。人们都屏住呼吸,把目光集中到陈四爷面部表情上,尽管有嫉妒陈老大的心理,还是希望陈四爷盖棺论定那是值钱货。
果然不出所料,陈四爷捋着山羊胡子,晃着脑袋,惊叹道:“罕见,罕见,珍品也!”“值多少钱?”陈老大女人最关心的,是值多少钱,这也是大伙所关心的。陈四爷站在众人中间,显得十分自信,肯定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像这样稀珍的古董物,很难用价钱来估量它,这是哪朝皇帝的御品,也未可知,无价宝啊!”人们顿时张大嘴巴,惊得呆了,陈老大有这等宝物?原来并不是穷得叮当响的陈老大啊!
陈老大下地回家,聽说女人到底把壶拿出去显摆了,很生气,跟女人吵了起来。女人不服气嚷:“怕咋的?东西是咱的,谁还敢抢去不成?陈四爷说了,这可是个无价宝!”女人喜孜孜地将壶贴在腮旁。陈老大愣呆了,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原本想哄骗女人,没想到被人当成了真宝贝,只得苦笑了笑。
正在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原来是陈相忠。陈相忠贩了几年虾米,腰包里撑得鼓了,村里人难以比拟。陈相忠笑嘻嘻进屋,没容张罗便找凳子坐下,扔一支烟给陈老大:“大哥抽支烟!”陈老大连连摆手:“我不会抽烟。”陈老大女人说:“大兄弟难得能到俺这破家来,有事?”陈相忠笑笑,眼皮眨了两眨,道:“你家那只古董,卖不?”女人笑笑:“多少钱?”陈相忠伸出两根指头,说:“二百!”女人鼻子一哼,摇摇头。陈相忠急了:“五百!”
这时陈老大推推女人,那意思是快卖了吧,五百块不是小数目。女人可不是一般女人,生气地朝着陈相忠:“你想耍俺大头是不?告诉你,你家那点底儿,太少了!”陈相忠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应声道:“也是,也是。”便退出去了。
不卖便不卖吧,陈老大又不好跟女人露底细,他只要女人待他好,在人面前神气起来。女人对这“宝物”甚是看重,当然对陈老大也另眼相看,大小农活,女人格外卖力,家庭和睦平安。
陈老大的气粗了,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直直的,因为在村里人们的眼里,他是富有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宝物呢!有一次乡里调查谁最富进行表扬,村长竟毫不犹豫地提到了陈老大。
陈老大出名了,知道他家里有一件古董的人多了。那是全村人的骄傲!每当提起此事,人们会说:“陈老大么?陈老大是俺村的。”一天晚上,竟有人翻墙而入,欲图不轨。
村长一次到乡里开会,还特意借了“宝壶”到乡里露脸,乡长当着各村长的面,连连夸赞这壶不凡。有一次下乡蹲点,还亲自上门,送了奖状,表扬陈老大保护文物有功,最后还领村长一起围绕看了房屋,说着院墙太矮不安全,屋内也太肮脏,要是上边来了人,看到宝壶的主人竟住这样的破屋,像什么话?不给咱基层干部脸上抹黑嘛!并嘱咐村长:“一定要把这事安排好。”村长连连点头。
临走,陈老大要求说:“乡长,俺祖辈都不认字,也没进过学堂,如今俺狗娃都十岁了,俺不能让他跟俺一样没出息,狗娃也哭着闹着要上学,只是暂时手头紧,能不能……”乡长脸转向村长,村长心已领会,说:“好办,这事好办嘛!”
陈老大不但入了互助组而且入了最棒的组,那是别人争着要他的,说不定将来能跟陈老大沾个光儿哩!一年,两年过去了,陈老大家境渐渐起了变化,尽管他其貌不扬,人们还是对他敬重三分,连陈老大也搞不明白,当初花了八角五分钱,是不是真的买了一件宝物儿?
然而,陈老大家中还不是很宽裕,狗娃要到县城读书,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女人好几次商量陈老大,把那壶卖了吧,陈老大死活不同意。他这个熊人,靠的就是这壶,没了壶,便没有他陈老大,女人哪里晓得?
几年过去了,陈老大还是陈老大。
这几日,街上轰轰烈烈地闹运动。陈老大回到家里,女人惶惶地说:“刚才红卫兵来过,问宝壶哪里去了。”陈老大一惊:“你给他们啦?”“哪能呢?我把它藏起来了。”女人终究是女人,事关紧要还得靠男人,“我老觉得要出事儿。”“是要出事儿。”陈老大预感到了。
果然,傍晚时分,陈相忠领着红卫兵闯进屋来了,不由分说,揪着陈老大的脖领儿,眼瞪得比牛眼还大:“你娘的,快说!古董哪里去了?”陈老大像小鸡一样被提起来,嘴张了两张。女人正朝他使眼色,他心领会,嚷:“早卖了,卖了……”“放屁!”陈相忠哪里相信,吩咐把陈老大带到司令部去。陈老大被揪上台了,挂着大牌子。
“陈老大,你跟日本人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不老实交代,打!”
一阵乒乓的棍棒声,陈老大昏了。
“快说,日本人为啥赏你古董?古董哪里去了?”
陈老大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在朝他龇牙咧嘴。
“那壶是假的,都是假的呀,是我花了八角五分钱……”
“胡说!”红卫兵哪里相信?谁也不相信。又是一阵棍棒声和惨叫声,陈老大昏过去了……
狗娃退学了,因学校都停了课,见爹这般模样很是心酸。
陈老大被送进医院,家中分文没有,狗娃和娘商量,还是把那古董卖了吧。事已至此,女人毫无办法,只有背着男人了,可是这年头,卖给谁呢?狗娃说:“我有办法。”
狗娃来到陈相忠家里。陈相忠现是造反派司令。陈相忠“嘿嘿”冷笑两声:“怎么样老侄,把古董交出来吧?”狗娃道:“叔,俺爹已这般模样了,你就饶了他吧,只要你高抬贵手,我就把它献给你。”陈相忠“嗯”了声:“这还差不多。”狗娃说:“叔,这事你知我知,只是俺爹住在医院,好歹给几个钱……”陈相忠眼眯成一条缝,拍了下大腿,说:“行,算我没白要你们的,给你三十块,往后也不找你爹的麻烦了,行了吧!”说完,掏出三十块钱,扔给狗娃。
狗娃接了钱,回家如数交给娘。女人颤抖的双手捧着这钱,泪流满面伏在陈老大床前。陈老大哀叹不止。狗娃劝道:“那玩意儿卖就卖了吧,现在治病养伤要紧。”
女人仍在哭泣:“娃,它可是咱家唯一的值钱物啊!”
狗娃笑了:“娘,那玩意儿是俺爹捣鼓的假货,不值钱!”
陈老大猛一惊:“你怎么知道?”
狗娃说:“那时我还小,你捣鼓时,我就看见了。”
女人惊愕地张大嘴巴,望着陈老大:“那玩意儿真是假的?”陈老大点点头,手无力地垂下了,很伤心的样子。然后抬起头,道:“他娘,我欺骗你这么多年,对不住你,那壶根本不是什么宝贝,当初我也是没法,谁知……”
女人傻眼了,呆呆地望着陈老大,陈老大确实风光了这多年,娃子上了学,家境有了转变……狗娃看出了娘的心思,说:“娘,等俺爹病好了,再做一个就是了。”
陈老大喃喃地说:“狗娃,可别泄出去啊!”
陈老大躲过了这场灾难,经精心治疗,日渐康复。
以后的岁月里,陈老大依然很风光,都知道他宁死不肯把古董交出来。只有陈相忠暗自得意。偷偷到外边找人鉴别,不由得扫兴而归,原来,人家都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古董啊,五块钱都不值!”陈相忠找狗娃算账,气愤地质问:“怎么搞的?”
已不是文革时代了,狗娃理直气壮:“当初你不是愿意吗?真正的古董在俺爹手里,你不要,退给我!”陈相忠恨恨地瞪了狗娃一眼,将壶“吧”地摔个粉碎。
都知道陈老大家中依然有一只“宝壶”没拿出来。
狗娃先是在学校里教书,后来回到村里当干部,人们都在为致富奔忙,“宝壶”的事,谁还挂在心上?
一日,港胞茶先生回乡探亲,偶然听人说起“宝壶”的事,特意登门拜访。茶先生有收藏古董嗜好,陈老大热情接待,只是不把壶拿出来。狗娃说:“爸,你就给人家看看有何妨?”拗不过,陈老大只得将壶捧出。茶先生左右细端详,连口称赞:“妙,妙!”陈老大心中一块石头才落地。出来半路上,茶先生偷偷告诉狗娃:“你爹那壶根本不是什么古董。”狗娃笑笑:“那是俺爹捣鼓的,别人都相信了。”茶先生轻轻摇头,笑笑,然后正色道:“不过,那壶纹路别致,倒有点商品价值。”狗娃灵机一动,望着茶先生:“对,你回香港探探。”
狗娃高兴地回到家中,对陈老大说:“爹,你多捣鼓几只泥壶,咱跟茶先生搞笔生意。”
陈老大哪能同意?狗娃深知其中奥秘,便照着陈老大的办法偷偷做了几件,果然不比一般,并让茶先生走时带上,千叮万嘱。
不多日子,茶先生来信了,说许多香港人都喜欢,销路定会不错,并随便夸贊:“令尊有如此绝活,奇哉!”狗娃手舞足蹈,决定办个小型陶器厂,港方由茶先生负责销路。茶先生同意,并签订了合同。
一批造型别致的陶器出品了,人们同时也恍然明白。竟让陈老大愚弄了这多年,十分惭愧。
陈老大瘫软了,自己的声誉竟让儿子毁于一旦,气得发抖,终于卧床不起,日不进食,生命垂危。
陈老大就要离开人世了,狗娃伏在床前哽哽咽咽:“爹,别怪孩儿。我不能看着村里老这样落后,这样穷,爹,你是咱村最有本事的人,功劳最大。”
陈老大已有气无力,上气不接下气:“狗娃子,你能读书,能成才……咱家能维持到这模样,多,多亏了这壶……其实,那壶值什么钱?别听茶先生的,你这样做,倒把我给毁了啊!”言罢,顿时气绝。
陈老大走了,走得凄惨。他哪里知道,村子以后的兴旺发达,都是从他那“绝活”开始。
陈老大不同凡响,老幼皆敬之大名。
茶老先生归乡,特为其树一墓碑:绝活陈老大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