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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军犬黄狐

2018-10-08

小天使·六年级语数英综合 2018年1期
关键词:军犬哨所黑狗

亲,在我们美丽的大家园里,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它们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那一个个小生灵与我们同呼吸,共生存,带给我们快乐、甜蜜与幸福,甚至还有震撼……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中,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它的主人——排长贾松山,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和两枚三等功勋章,挂在它的脖颈上。镀金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红的绸带缠在它金黄的皮毛间,分外耀眼。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服役八年,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屡建功勋,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退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它虽然绝顶聪明,但还是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此刻,它瞅着这庄严的场面,还以为哨所要带它去执行什么重大的战斗任务呢!它兴奋地昂着头颅,挺着胸脯,做出雄赳赳的临战姿态。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

黄狐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梭达哨所对面,是我国神圣的领土者阴山,此时还被越南侵占着。越军不时朝这儿开炮,弹头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弹片飞越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奏起了战场交响曲,为这隆重的军犬退役仪式助兴喝彩。

吃午饭时,黄狐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平时进餐,主人从不让它吃得过饱,太饱了不但影响它冲击和扑咬的速度,还会麻木它的嗅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对一条军犬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每时每刻都要防备敌军的突然袭击。它完全谅解主人的苦心,总是吃到七成饱,就自觉停止进食。可今天的午餐太特殊了,一整只烧鸡,大半盆排骨,外加两大碗米饭,香喷喷热腾腾,贾排长还一个劲给它添菜,它吃得肚皮涨成了球形,宋副连长还硬把一只大鸡腿塞进它嘴里。这实在太反常了。

下午,贾排长牵着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地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著它亲了很久很久。一串泪从主人的睫毛间滴落下来,弄湿了它鼻翼间的茸毛,又流进它的嘴里。哦,人的眼泪原来是热的,还有咸味。他不明白主人为啥要流泪,什么伤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呀。四个月前,在一次伏击战中,它的右前爪被敌军手榴弹炸掉一小截,露出了白色的骨头,在包扎伤口时,贾排长眼眶里虽然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但还是没流出来。它晓得,男儿是不轻易掉泪的,军人更是不轻易掉泪的。但此刻,贾排长却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往下落。它非常纳闷。

黄狐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它明白退役是怎么回事。过去它在团部看见过一条名叫阿丘的退役军犬,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头肥脑,成了一条行动笨拙,反映迟钝,又老又胖又丑的草狗。军人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理睬阿丘。阿丘只能和一帮拖鼻涕的小娃娃为伍,为了赢得孩子的一声欢笑,讨得孩子手中的一块糖果,阿丘会使劲摇尾巴,献媚地汪汪叫,还愿意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军犬,这是哈巴狗。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做错过什么事吗?没有;它哪一次没执行命令吗?没有。它的右前爪虽然短了一截,但并不影响它的扑咬冲击。它十三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它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连上次到梭达哨所来视察的军分区司令员都当面这样称赞过它。

黄狐决定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从它在军犬学校接受训练开始,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它还是第一次违反主人神圣的命令。

黄狐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有个哨兵外,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上,只有知了在枯燥地嘶鸣。

哨所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处结构精巧的矮房子,钢筋编织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都漆成漂亮的草绿色,这就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汪汪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有一股使军犬着迷的气味,套上后会使军犬变得更加威风凛凛。它嫉妒地望着这副皮带圈,滴下了口涎。“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朝它龇牙咧嘴地低吼着,是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

黄狐愤怒地竖起尾巴。是你这条卑鄙的黑狗,侵犯了我的岗位,我的宫殿。它明白了主人为啥要抛弃它,原来是这条黑狗顶替了它的位置,抢走了主人的宠爱。它把所有的委屈全迁怒到黑狗身上,复仇的火焰燃烧着它的整个身心。突然间它很冲动,心中起了一股杀机。

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

黄狐是久经沙场的军犬了,懂得搏杀前应该做些什么。它把胸脯贴在湿漉漉的冒着凉气的泥地上,让心中的怒火冷却浓缩。它冷静地围着狗房兜圈子,仔细打量着对手,比较着彼此的优劣,选择最佳的搏杀方式。黑狗比它年轻,比它高大,那隆起的肌腱,结实的胸脯,证明对方是一条强壮的凶悍的狗。黄狐的右前爪伤残了,拼蛮力显然是很难赢对方的,只能智取。对方年轻强壮,身上没有伤疤,眼角没有皱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实战经验。瞧这黑家伙显得多幼稚,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看来,这黑家伙确实很嫩,容易对付。

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栓。

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这儿离猫耳洞太近,厮咬起来会惊醒主人。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它下了山坡,钻进深箐,跑到山谷,再拐个弯就越出梭达哨所的地界了。突然黑狗停止追击,站在一棵被炮弹削成光头的大树前,胜利地吠了两声。黑狗也是条军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远离军营的。

这儿虽然离哨所很远了,但山上山下,是条直线,站在哨所阵地上,用个望远镜便可看清峡谷里的一切,必须拐过峡谷。黄狐瞪着双眼,寻思可以激怒对方的高招。

黑狗也怒视着它,两条军犬面对面僵持着。突然,黄狐把视线从黑狗身上移开,冲着黑狗右后侧草丛惊叫了一声,仿佛草丛里会窜出一个怪物。黑狗果然上当,转过了脑袋。就在它走神的一瞬间,黄狐敏捷地一跃,在黑狗身上咬了一口,叼起一撮黑毛,转身逃出峡谷。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哦,这儿是厮咬搏杀的好地方,平坦开阔的草地便于回旋,更重要的是,山峰是道结实的屏障,挡住了梭达哨所,它可以放心地收拾这条黑狗了。

黑狗急于求胜,根本没把这条残废的老狗放在眼里,一开始便频频进攻,两只黑前爪像鱼钩似的弯曲着,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尽量避开对方的锋芒。

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仍然跳得那么轻巧,扑得那么准确。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黄狐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炽白的阳光变成橘黄,观战的小鸟都不耐烦地飞跑了。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黄狐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不再扭身躲闪,而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身体尽量往后缩紧,让黑狗正好落在离它前爪一寸远的地方。还没等黑狗落稳,它把七天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到这一扑上;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只要使劲一咬,对方的肚皮就会被咬出一个窟窿,狗血就会染红绿草,狗肚肠就会流一地。它心里涌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耳熟的声音,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點皮,流了几滴血。“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皮带像条咝咝叫的蛇,噬咬着它的头、耳朵和脊背。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皮带雨点似的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向营部跑去。

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

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躺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松软的稻草会把骨头睡酥软的,它情愿睡在有霉味的水泥地上。

如果用普通狗的标准来衡量,黄狐的生活是优越的,幸福的。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对着它说:“唔,你是功臣,多吃点,不够我再给你添。”

它撑饱肚皮后,胖厨师就会拍拍它的脑袋:“玩儿去吧,溜达去吧。唔,好好养老。”

每当有陌生人光临营部,胖厨师就会跷起大拇指:“你们别瞧它瘸了一条腿,模样怪可怜的。唔,它曾经是条勇猛的军犬,活捉过两个越南兵。有一次越南特工来袭击梭达哨所,幸亏它发现得及时,才没吃亏。”

它知道胖厨师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它并不喜欢,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营部是机关和家属所在地,那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和毗邻的苗寨小朋友玩“打仗”。苗寨小朋友有四条草狗,声威很壮。营部的小男孩就请它去帮他们“打仗”,它拒绝了。小朋友之间的“打仗”,再热闹也是游戏,它渴望真正的战斗。

营部和梭达哨所隔着一座大山,闻不到火药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依稀听得见炮声。它就改变生活习惯,白天睡觉,夜晚耳朵贴着大地,专心谛听那惊心动魄的炮声。

黄狐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安逸的日子不但没有使它发福,反而使它消瘦,肩胛骨耸露出来,金黄色的毛失去了光泽,衰老得像片枯黄的落叶。

黄狐又潜回了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一顿皮带给它的教训够它记一辈子了。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还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几年前它黄狐也有这么一口好牙,可惜,岁月不饶狗,现在它的牙齿没过去那么结实了,有两颗大牙已经松动,要是换它来咬那个假人,恐怕得折腾半天才咬得穿这厚厚的帆布。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了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气了。

黑狗开始做更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黄狐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地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黄狐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阵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得仰面朝天,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有两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三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捕获和消灭了好几名敌人。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得意扬扬地摇着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黄狐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躥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眼,龇牙咧嘴,准备厮咬。

黄狐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黄狐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黄狐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二秒钟的间歇里,黄狐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黄狐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它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黄狐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黄狐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画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这黑家伙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黄狐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喉咙管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得真狠,黄狐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把黄狐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汪汪!”黑狗欢呼着。

黄狐拖着受伤的左腿,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黄狐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黄狐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的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左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黄狐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会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但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黄狐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寨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黄狐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犹豫地想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得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黄狐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唉!”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連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它是想替主人去趟雷。不愧是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蹿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黄狐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知道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知道,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黄狐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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