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年
2018-09-30胡天予
胡天予
天色有些发沉,赤橙的光缓缓移动着,像裹了脚的女人,踉踉跄跄。冬风还是刺骨的寒,嚎叫着,刀刃一般划过我的脸颊。我蜷了蜷身子,将吱呀作响的木椅向内挪了挪。
六婆还坐在廊前,她干瘪的手裸露着,正一针一线细细补绣着鞋子。枯木一样的手腕上细细的银镯轻轻地摇着,偶尔撞上针线盒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120年了……”,六婆突然回过头看我,她的双眼深凹着,浑浊的有些看不清楚。
“什么120年了?”
六婆顿了顿,身子轻轻地向前探了探,声音很轻很弱:“周总理120岁——生辰呀。”她百蝶穿花的大红衣襟从厚厚的夹袄里露出一小截,在风里打着卷儿。
我突地挺直了身子,“六婆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周总理是我们的大恩人哪……好人,好人。”
“六婆见过总理?”
六婆幅度很小地点了头。“在邢台。”她胡乱盘绕的银丝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褶皱的脸颊。她静静的,眼神迷离而悠长……
那一年她只有十几岁,家里穷,穿一件单单的红布褂就被远远地嫁到了邢台,替她爹娘换了些粮食。
说是嫁,倒不如说是卖。她刚到婆家的时候便畏惧她的公婆。婆婆一打筷子,她便连碗也不敢端。吃不好,身子便弱,她比嫁过来前更瘦弱了,她娘在她出嫁当天戴在她手上的银镯,都直落在臂弯的位置了。
她第一次怀孕便早产了,血浆染了泛黄的床单,是个女孩。正月的天很冷,外头还落着雪。银镯一下一下扣在床沿上,她静静的躺着,油灯的灯芯摇晃着,微弱的红光映红了她的脸。身旁的孩子哼哼唧唧的哭着,她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抱她,这是她的耻辱。坐在门槛儿上抽烟的六爷,一管一管,一夜都没合眼。他黑色的大褂子垂搭在褪了色的朱红门槛上,像戏台上丑角的脸,可笑又悲哀。堂屋里的公婆骂够了沉默地搓着大麻绳,屋子里很静,只有周总理演讲的声音夹杂着收音机电波的混乱声……
“他说……男女平等……女人要有尊严自强不息……”六婆的声音沙哑着合着瑟瑟的风声断断续续……
自那以后,六婆便不再畏惧公婆的冷眼,她开始缝缝补补替女儿缝衣裳,做鞋子。她抱着女儿到集市上,有时候她也会卖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她的公婆见她这样天天勤恳起来,又能赚些钱,自然待她就好些。邻家的婆子、太太都待她好起来,都说六爷娶了个女神仙。
没有人知道六婆的变化怎么会那么大,只有六婆自己明白。她的心里始终荡着一句话,男女平等,女人要自强不息……
可惜,老天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恶作剧一般将这一切美好推入火坑。
那一年,是66年……
“那时候是三月多,俺还在田里拔草。就那么‘轰隆一声,房子全倒了,俺也站不起来了,就那么一下,一下啊,……啥都没有了……”六婆的发丝在风里胡乱的缠绕着,遮住了六婆脸上的神情。
六婆傻傻地站在淹成小汪一样的田坑里,水没过了她的小腿,湿了她新做的水红夹裤。
她跑到倒成一堆的土房子旁,哭啊喊啊,她的银镯子一下一下磕在土堆上,几乎磨掉了侧面的纹路。像她的心一样残缺不全。她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似乎很久,久到她的脸在风中冻住,久到她麻木干涩的双眼流不下眼泪,久到她都没有发现向自己走来的一行人。
她看着跟她说话的人,看着他土灰色中山装上深黑的几块补丁和褪了色的袜子。六婆抬头望着他憔悴的脸,想着八成也是个苦命的人,他的嘴巴在动,可六婆一时间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
“俺都傻咧,就看着面熟……”
身后的人告诉她,那是来震灾现场的周总理时,她就像突然活过来一般,眼泪急急地往下落。“俺知道您说的男女平等,女人……女人要……”
警犬从废墟里钻出来,低低地叫了两声,像是飘扬在风里的哀乐,很轻很弱。
“总理跟俺说,房子里没有活人啦,那就說明俺的阿宝也死了……”六婆的声音很低、模糊。她没有哭,只是累了一样大口大口喘息着,带动她枯木一样的皮肤抽搐似的颤抖着。
我轻轻地向六婆靠了靠。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总理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人民政府会给我们一个家……不是总理我们就没有家喽……”
六婆说得很慢,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儿。六婆说,周总理之后又去了两次邢台,他带着这群家破人亡的村民建起新的家园。
六婆站起来掖了掖百蝶穿花的大红褂子,慢慢地向堂屋走去。
夜很深了,窗外的风渐渐停了。六婆已经睡着了,我披上月牙白的小袄缓缓走到屋外坐下。树影透着一点月光洒在地上,斑斑驳驳,我仿佛回到了六婆的年代,看到您一次次出现在人民最脆弱的时候,看到您一次次拯救残缺不全的人心。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人能让人铭记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