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子遇见苏格拉底
2018-09-29
西方的教育传统与中国的教育传统的差别,其实早在柏拉图对话录里的苏格拉底与《论语》里的孔子那里早就奠定了基调。苏格拉底的对话与孔子的语录就是最好的标志。而且,这个差异至今仍然无法沟通。
没有听说苏格拉底读过什么经典名著,但学生一旦沾上了他,就不得不在他的不断追问下开始思考,不得不开动脑筋共同追索问题的根源,环环相扣,永无终止。这就是苏格拉底经典的“产婆术”,这种对话方式也促使后人对前人思索的问题跃跃欲试,对前人未尽的思索代代相传,不断深入、递进、超越。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的经验和智慧都得到创造性的激发,每个人也都获得思考和言说的权利。
而在《论语》中,更多的是孔子以布道的形式宣告某种规则,以终审法官的口吻来公布某个结论,而没有呈现思辨的过程,也没有给学生留下思考的空间,更没有留给后人可以继续探索的问题,只是留下了可供后人反复背诵的格言警句。所以即使是到了今天,中国的教育仍旧注重记忆与背诵,总感觉如果学生没有记住与背诵出一些什么东西,那么教育就是空白的。
在苏格拉底那里,教育就是对话、探讨,并在此过程中培养学生的探究意识与对未知领域的浓厚兴趣。即使强调阅读经典,也只是为提出或者解决问题而来的,而不是像农民的仓库里的粮食那样仅仅用来储备的。这种教育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学生好奇的天性,赋予学习中的创造性快乐。学生在这种方式的指导下,学会发现、思考和探究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具有极强的迁移能力,几乎可以在任何一个领域生根发芽。一种不会培养学生问题意识与探究意识的教育,是不可能会有什么创造力的。不被理解吸纳的知识,会妨碍正常思考。
儿童的见解总是不同于成年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还没有被知识过多填充。思维能力、思考方法,想象力与创造力是在记忆不是太多的地方才能够闪现。读书是为了促进思考,而不是为了记住而记住。我们永远不要忘记爱因斯坦的警告:只有将课堂上所学的东西完全忘记之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教育。
另一方面,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孔子向老子问礼的传说一直被后人所称道,撇开其中枯燥乏味的历史考证,单从形式而言,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孔子一定是“宽衣博带”,彬彬有礼地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般的老子作揖顿首请教问题,老子则以世外高人的姿态“教训”了孔子一番,孔子非但没有生怨,反而回去以后在他的学生面前赞叹老子像龙一样难以企及。而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当衣衫褴褛、面目丑陋,不着边幅,一年四季光着脚的苏格拉底面对温柔敦厚、崇礼重乐的孔子的时候,当东西方文明的魁首初次见面的时候,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惊心动魄而又意义深远的历史事件。
苏格拉底和孔子作为“轴心时代”东西文明发展的权威代表,经常被放到一起做比较,而从比较本身而言,并不是因为二人都作为两个辉煌文明的代表这一文化创始意义上的共同性,而是从其思想本身而言,二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相似之处。
如果把孔子放在中华文化整个大背景下来看,孔子的思想无疑跟整个中华文化的特点是一致的,我们不敢说是孔子创造了中华文化,因为孔子一直把自己定位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位置上,也就是在扮演着文化传承和发扬者的角色而不是文化创造者的角色,他自身的文化理论与之前之后的中华文化整体特征是一致的,而这个一致,最核心的就是他的“道德哲学”,也即“伦理学”,整个中华文化也是沿着这个道路穿过了漫长的历史黑夜而走到了今天。从这个角度来说,孔子并没有跳出整个中华文化的内在规定性,而是在这个规则内发挥了个人作为文化传承者的最大作用。因此可以说,与其说苏格拉底在和孔子进行比较,还不如说在跟整个中华文化比较。
而从中西方文化整体来看,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性似乎多于之间的共性,既然如此,苏格拉底作为西方文化的代名词,何以能跟整个中华文化具有相似之处?唯一的解释就是苏格拉底是西方文化,至少说是古希腊文化的一个异类。
和以上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一样,事实上的苏格拉底的确是古希腊文化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一个异类。
正如西方著名哲学家西塞罗所说:“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了人间。”在苏格拉底之前,不管是早期希腊哲学中的米利都学派,还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爱利亚学派乃至之后的原子论者,都是把目光投放在头顶上的星空和更远的宇宙,他们关注的则是世界的本源是什么或者是万物存在的根据是什么之类的形而上的问题,而苏格拉底却一反常态把目光从天上转回了人间,建立起了關于人的哲学,从“认识你自己”、“美德即知识”等命题中建立了自己的“道德哲学”,在早期西方哲学史上开创了一个新的天地。如果说泰勒斯因为第一次涉及了世界的本源的问题而被称为“哲学之父”的话,那么苏格拉底则将哲学的方向转为关于人的哲学,人的价值在苏格拉底眼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
古希腊文化中关于人自身的觉醒,最著名的就是那个“斯芬克斯之谜”。当俄狄浦斯面对“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走路”的疑问而回答出是“人”的时候,关于人的本质的问题首次被推上了历史舞台,之后的苏格拉底将这一问题进行了哲学上的反思,终于使哲学研究的对象从天上转回了人间,如果说前者从文学的角度发现了人,这种人自身的觉醒还处于自觉不自觉的状态的话,苏格拉底在哲学上的反思则首次从正面回答了人的问题,尽管在苏格拉底心中始终存在着一个全能的“神”,但严格来说“神”仅仅是苏格拉底阐述其思想的一个载体而不是主宰苏格拉底的“上帝”。
人自身的觉醒是人类历史进入文明时代并走向辉煌的一个重要标志,苏格拉底和孔子共同关于人的学问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尽管具体到人的具体的问题上,比如说对人的个体意识的发掘,对人的本质的认识,苏格拉底和孔子乃至东西方文化中都有很大的差异,但仅仅从人的宏观的角度来看,二者的共同点是具有历史意义的。
孔子为了其“克己复礼”的理想曾不辞艰险周游列国,一度面临生死的考验,尽管最终没能成功,但其对历史的忠诚和对社会发展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足以让人感动,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主义精神更是感召着历代的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将整个社会的发展与个人的价值实现紧密结合在一起,共同塑造了最值得继承和发样的“士大夫精神”。
这一点在苏格拉底身上也有体现。出于对“智者”学派用似是而非的知识骗取钱财的不满,出于年青年人的责任,出于对神的虔诚,苏格拉底在广场上也是不辞辛劳地进行着自己的“道德说教”:“只要一息尚存,我永不停止哲学的实践,要继续教导、劝勉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以孔子的“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的历史责任感践行着自己作为哲学家的使命:“这个国家好比一匹硕大的骏马,可是由于太大,行动迂缓不灵,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焕发起来。我就是神赐给这个国家的牛虻,随时随地紧跟着你们,鼓励你们,说服你们,责备你们。”
由于这种怪异的行为和思想,苏格拉底最终以败坏青年、亵渎神灵的罪名被雅典民主政治戕害,而他自己也是以其从容的姿态面临死亡,在生命的尽头也在不停地呐喊。苏格拉底由此成为西方历史上为理想而殉道的典范。
孔子困于陈蔡,粮食断绝,进退不得,随从的弟子疲惫不堪,饥渴难忍,但孔子依旧“将诵弦歌不绝”,子路生气,批评孔子说“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则回答:“君子同穷,小人穷斯滥矣。”被匡人所困,“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孔子依旧不忘己任:“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面对生死的考验,二人所表现出来的从容与镇定,超越个人生死的理想主义精神,又是何等的相似。这或许就是作为一个道德哲学家所共同的特征吧。
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人关于人自身的觉醒,这个觉醒使得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创造了辉煌的文化,但人的这种觉醒所带来的道德危机和生存困境也是显而易见的。历史或许就是在这种“规律性的二律背反”中一步一步走过来,明天的道路究竟走向何方,是朝着前方走去,还是一步步走向毁灭,由于对向前和向后的评价标准至今也没有取得共识,所以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也正是没有明确的答案才使得人类始终对自身的前途和命运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是人类在自身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进行反思,也不断地将人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人自身的需要。
苏格拉底和孔子共同开启了中西方文明的这一先河,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人类在文明伊始所面临的困境和创造,正是值得后人去研究和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