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雷

一

最热莫过三伏。刚进入农历六月，伏天就发威了。

早上五点，太阳从东山冲出来，不一会儿，大地就被照得亮堂堂的。户外，被太阳追赶着的人和车们，满世界疯跑，城市一片生机。

正午到来之前，刘浪在“蘑菇小超”里忙碌着，不得停闲。下午一点不到，农贸市场就安静了下来，进入了休眠状态。饭，小儿子已经端到店里。刘浪没有胃口，跟老婆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回到楼上的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轰隆隆——咔嚓！嚓！”刚才还晴空万里，此时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刘浪想睡去，脑袋却昏昏沉沉。胸口闷得难受：他家八十多万元的积蓄，突然间就真的没了！刘浪快要疯了！

刘浪的小超市位于农贸市场的西大门，店面不大，五十多平米，柴米油盐、日用百货，样样齐全。这是刘浪的上一辈传下来的家业。农贸市场重建后，开发商还了他们的好口岸，外加一套两室的住房。老爷子已经走不动了，小超就由刘浪两口子经营，准确地说，由刘浪的老婆经营。

刘浪技校毕业，工作时被分在某国有煤矿下井挖煤。一次事故中，刘浪腿部受伤，再也下不得井。单位给安排的地面工作，挣不了俩钱。眼看着两个儿子读书、成家要用钱，他便跟单位争取了工伤病退。回到城里，跟老婆一起经营着这个小超市。

刘浪的小超市之前不是“蘑菇小超”这个招牌，而是老爷子取的“刘记副食”。老爷子以前是供销社老职工，单位改制后，就承包了这个店。后来挣了点儿钱，干脆连店铺一起买了下来。老爷子经营店铺的年代，消费人群主要是旧时相识，多是爽快的现金交易，也有那左邻右舍，先拿了等米下锅的货，隔几天才来给钱的。

刘浪接手后，消费人群逐渐扩展，不仅有本土老相识，还有从乡镇上来进货的商贩，逛农贸市场的小青年和日益增多的外来人员。刘浪是有一定见识的，他不像老爷子那样只认得红彤彤的纸票子。他不仅把门面重新改造，上了电脑收银系统，还把招牌换成了“蘑菇小超”全国加盟品牌。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可以在POS机上刷银行卡，也可以微信、支付宝、现金交易，经营业务由原来的烟酒副食扩大到日用百货，生鲜海产，甚至充水、充电、手机充值等。托政策的福，现在经营小超市的商户，都不用交税了，刘浪一家的小日子还算过得去。

二

蘑菇小超，是一家新零售品牌，刚崛起不到两年。它的上级单位是蘑菇集团，这是一个返乡创业企业。

蘑菇集团老板姓土，人称老土。老土个儿矮胖，圆圆的脑袋，头发剪得浅浅的，浓浓的剑眉下，架着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他穿圆领衫时，就像邻家慈祥的大叔。海报上的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双臂交叉在胸前，眼镜片后的双眼瞪得滚圆，看起来并不土，还有点儿霸气。

老土是农民工出身，多年前在沿海城市做家具起家，专门招收农民工。后来，他又做起了家具业的电商，创办了一系列养老慈善项目。前两年，老土抓住省城红河新区政府引进外来企业的优惠机遇，带着他的高管团队返乡创业。很快，老土的企业就发展成为集家具、电商、金融、新零售为一体的集团型企业。前年，刘浪的外甥从电子科大毕业，被老土校招时看中招去，已成长为蘑菇集团的信息技术骨干。

那时，蘑菇集团的推广活动铺天盖地，经常组织投资人见面会。老土在台上讲演时，经常说：蘑菇集团，曾经是央视、国家级报纸宣传的典型。老土向投资人发誓说，他要做“家具业的京东”，还吹嘘，他要比阿里巴巴还牛，把蘑菇集团做成“百年的企业”“让普通老百姓也能做的新零售”。这些年来，弱势夫妻小店，在全国连锁大品牌超市的夹缝中生存，老土说，他的蘑菇集团专门扶持本小利微的夫妻店。这让弱势群体们看到了希望之光。去年，蘑菇集团业务员上门推广小超加盟商，刘浪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还真享受到了蘑菇集团承诺的五万元装修补贴。

三

眼看着小超生意越来越好，刘浪也学着其他投资人，把家里仅有的积蓄，全部投到了集团的金融APP上，赚取比传统银行高出许多的利息。

好几次，他向外甥打听：靠谱不？外甥说：“咋个不靠谱？集团高管也在蘑菇金融投资呢。”外甥还说，他们好多同事，不仅把工资放到上面，还推荐亲朋好友也来投，有的还把房子、车子的抵押贷款也投进去。刘浪记得，老土在平台上刊登了宣传文章，说蘑菇集团做的是供应链金融，不是P2P借贷（“Peer-to-Peer”的简写，个人对个人的意思，P2P借贷，指个人通过第三方平台也就是P2P公司，在收取一定服务费用的前提下，向其他个人提供小额借贷的金融模式）。蘑菇金融的微信公众号也推送文章，说是去年初，一百零八名员工享受到了老土转让的企业股份。还有一篇消息说，去年底，集团在新区买了地，准备盖办公楼，还要给员工们建宿舍呢。

刘浪还是不放心，邀约了同城的几个加盟商，一起到红河新区蘑菇总部考察。蘑菇集团的办公楼就矗立在新区核心地段，老土亲切地接待了他们，陪着他们参观了办公楼、蘑菇小超货仓和体验店，并与他们共进午餐。在老土办公室的墙壁上，高挂着全国乃至全球各大知名企业与他们合作签约的图片，电子屏还不断播放着未来发展规划。老土信誓旦旦地说：“我也是农民工出身，我知道大家的不容易，所以，请乡亲们一百个放心！”这下，刘浪就心安了。

去年底，外甥在电话里跟他聊天，有些迟疑地说：“大表哥要结婚的话，你还是……还是把钱提出来，先给他先买房吧。”刘浪说：“这段时间，秒标多，等我薅够羊毛，再提现吧。”他哪知道，平台发的秒标多，抢的人更多。刘浪把钱分成几份轮流投，才勉强抢到。本想年初就提出来，可是，平台规定，这种秒投秒還的标，抢标后的资金，必须至少十五天才能提现，还不如顺便再投个一月标，利息就可以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了。

就这样，刘浪的钱，每笔快到期时，又抢秒标，然后再投月标，直到清盘那一天，他当初投入的近八十万元，已经利滚利地变成了九十八万元，但是，一笔钱也没有提出来。

四

雷声远去，雨点渐停，太阳再次把大地照得明晃晃的。

刘浪躺在床上，又潮又热。他像死了一般，却又不甘心死去。八十多万元，这是他家两代人四十年来的所有积蓄，是准备给大儿子买婚房用的啊。

刘浪回想起了早上，他才把店门打开一会儿，高考后在家休息的小儿子，就急匆匆地把手机给他送来。原来，蘑菇QQ群正疯传着“平安红河”的微博公告截图：

“警方通报：蘑菇控股集团董事长老土等人因涉嫌违法犯罪，于7月12日到公安局红河分局投案自首。目前，红河分局已依法对老土等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刘浪连忙打开微博，搜索“平安红河”。果然，这消息是真的，下面已经了好几百条评论了！

原来，早在1月上旬，蘑菇集团突然宣布：为响应国家对行业进行规范整顿的号召，使企业更加健康地发展，决定退出P2P并进行清算。老土还在平台一一跟投资人签订了分期还款的电子版协议。

那时，很多投资人冲到集团总部去维权。刘浪虽然没有去，但他心里直打鼓，隐隐约约有点儿预感：万一不能履约，咋办？刘浪也往最坏的情况设想过，但他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老土那么牛，主动退出P2P，就能更好地做小超业务，他们一定能够按约还款的。

为什么之前平台宣传说他们是供应链金融，不是P2P，现在，却说要退出P2P？刘浪并没有往深处想。

果不其然，最让人担心的挤兑现象还是发生了。蘑菇集团只履行了第一个月的还款，后来的几个月，就没有钱了。老土在QQ群里说，账户被冻结了，有钱还不了。于是，维权的投资人、小超供货商，一波接着一波地围攻集团总部，哄抢小超存货，老土的家具仓库，也被一抢而空。原来，有好几家大企业向蘑菇集团办公楼项目交了投标保证金，他们担心老土跑路，早派法务人员向法院提请了诉讼保全，蘑菇集团账户因此被封冻。一些投资者不断找政府上访，有的发誓要把老土送进监狱。小超商家们见老土无货供应，便断开了与蘑菇集团的财务联网，老土的小超账户也没有了资金流水。老土和部分高管们被警察“保卫”着，待在总部办公室想办法自救。

刘浪想起了外甥的劝告，稍稍有点儿后悔，心里仍然祈祷着：老土那么有信心宣布退出，一定能够想办法度过危机。

警方的公告，使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浮出了水面，刘浪这才感到天旋地转，如坠深渊。

五

一夜没睡好的刘浪，第二天一大早，跑到附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并没有接案，而是告诉他：省城警方还没发协查通知，等等好吗？“好个屁！都火烧房子了！”刘浪在心里骂道。

刘浪躲在洗手间里，跟外甥联系。外甥说：舅，老土欠我们好几个月工资了，上一个月，我们大部分员工已另找工作了，我家也有三十几万元的投资没有收回来呢，我都不敢跟爸妈讲，员工也是受害者啊，都已经向警方交了备案资料。要不，你就等着，过些天，各地警方会收到协助通知，可以异地备案；要不，你就直接去公司注册地红河新区备案。

刘浪心急如焚，虽然腿部有伤，出门不是很方便，但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第三天，刘浪顶着烈日，一路辛苦地到了省城，赶到红河新区公安局门口。他看到威严的国徽，就像见到了亲人。刘浪进了接待室，做了笔录，交了资料。一名警察带着他来到后门，后门进去就是公安局信访办，陆续有十几个受害人到位后，一名警官模样的人开始讲话。他说：“乡亲们，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表遗憾。现在，我们已经立案对蘑菇金融进行侦查了，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政府，我们一定会为大家伸张正义。请大家回去，一有消息，我们会发公告的。”

受害人纷纷离开了。下午的太阳更加毒辣。做了想做的事，刘浪觉得也没有那么热了。他站在公安局门前的空地上抽烟，看见门口还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一些警察正在劝散。刘浪趁门卫不注意，又反身进了公安局。

刘浪找到刚才做笔录的警官，“咚”的一声，用那条健康的腿单跪了下去，口里连声说：“警察同志，找到资金，一定先通知我啊，我是伤残人，挣这钱不容易啊，我儿子等着这钱买婚房呢！”警察连忙扶起刘浪，给他端上一杯水，轻声说道：“你的遭遇，真让人同情。人民警察为人民，我们一定全力追查，蘑菇平台老板是自首的，追回损失应该有很大的希望。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根据以往经验，爆雷的钱要全额追回来，是非常艰难的，而且时间是比较漫长的。你还是早点儿回家，耐心等通知吧。”

“爆雷”，是P2P行业里惯用的说法，一般指的是P2P平台因为逾期兑付或经营不善等问题，未能偿付投资人本金利息，而出现的平台停业、清盘、法人跑路、平台失联、倒闭等问题。

听了警察的一席话，刘浪心中稍有安慰，但仔细一想，又感到绝望。刘浪从公安局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找到蘑菇受害者人群，加入其中。警察劝散以后，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地方聚集起来交流，互称为“难友”，还组建了微信群。有几个“难友”，除了投的蘑菇金融爆雷了，投的其他几个平台也爆雷了。听说，这批P2P爆雷是全国性的，来势汹汹，远不止他们知道的这几个平台。

刘浪在“难友”群里混着，他觉得，蘑菇金融不是P2P。有人说，蘑菇金融正是国家规范指引文件里不允许自融的P2P。这下，刘浪明白了，原来，蘑菇金融在线上开一个网贷平台，从网上融到的资金，主要给小超、电商、家具厂输血。那老土为什么要向投资人宣传，蘑菇金融跟京东金融、苏宁金融是一样的，是供应链金融呢？刘浪想得脑袋都要炸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维持秩序的一名特勤同情地说：“你们这样等下去，是没用的。立案了，就安心等着结果吧。要真覺得不安心，你们就去黄龙体育馆，那里有经侦警察驻扎，专门回答你们的问题。”

瞬间，人群散入各辆出租车，前往黄龙体育馆集结。

这时，刘浪接到了老婆火急火燎的电话：“快，快回来，老爷子不行了！”刘浪连忙改变方向，赶上了最近一趟回家的动车。

六

老爷子听到了其他蘑菇小超商家们的议论。他估摸着，这事要是被大孙子的亲家知道了，会影响婚约，就跟儿媳妇说：“浪子死哪儿去了？我们快去给孙儿买新房。”老爷子还不知道，刘浪把积蓄全部投了蘑菇金融的事。

刘浪在省城流浪的工夫，一家老小陪着老爷子看楼。老爷子看上了东山脚下“万春园”的一套房子，总价年初六十万元就可以买下的，现在却涨到了九十万元左右。他一边埋怨儿媳妇年初不下定金，一边催促孙子签合同。还说，自己还有几万元积蓄可以补贴，再不买，这高铁、动车已经通了，小城房价比竹笋冲得还快，指不定还要涨到什么价位呢？

儿媳妇实在没法，只得向老爷子说了实话。老爷子当场就晕倒在售楼部。

当晚，刘浪汗流浃背地赶到医院。隔着ICU的玻璃窗，看着全身插满管子的老爷子，刘浪什么话都没说，就一头栽倒了。

“让一让，让一让！”刘浪被体育馆如山似海的人群挤压着，感觉自己的伤腿疼极了，便使劲地吼起来。可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让着他。他感觉自己被人挤得飞了起来，飞上了天空。他正飞着，突然身体失重，又坠入了地狱。地狱里，他被无常带着去见阎王。阎王虽然凶相，却也和善地对他说：“你不该这时候来。”阎王让他先参观一下，再决定是否留下来。一个因失恋自杀的男青年，正在像牛马一样拉磨，看到刘浪，他便疯狂地叫着：“你来替我吧，我要回去给老娘尽孝！”刘浪吓得落荒而逃。“快过来！”“快过来！”四周伸出无数只鸡爪般的手，扯住刘浪的衣服不放，刘浪使劲地挣扎着喊：“阎王大人，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爸，爸！”劉浪被小儿子呼唤着，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老婆、小儿子围着他。旁边的病床上，躺着熟睡的老爷子。

明晃晃的晨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水满了大半个病房。

老婆低低地抽泣，埋怨道：“浪子你个死鬼，才睡三天你就醒了啊？你咋个不一辈子都死睡不醒呢！”

“老大呢？”刘浪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哥在看店。爸，你放心吧，嫂子说了，他们准备租房子结婚。”迷蒙中，刘浪听见小儿子说：“我上大学的钱，爸你暂时也别操心了。街道办事处的李叔说，他正在帮我争取助学金。我上学期间，也会想办法勤工俭学的。”

一大片潮湿涌上刘浪的眼眶。经过这么多天的折磨，他终于落下了泪来。

吴静娴：女，四川三台人，笔名娴静、静娴。四川省广元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川煤集团广旺公司新闻中心。曾在《人民日报》《四川日报》《中国煤炭报》《四川工人日报》《思想政治工作研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获得过四川省煤管局征文二等奖，广元市优秀精神产品文艺类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