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西街战国墓出土青铜器与蜀地的对外文化交流
2018-09-28郝晓晓
郝晓晓
2003年,成都市青羊区文庙西街发现两座战国墓葬,形制相同,均为土坑竖穴墓,两墓均出土有青铜器[1]。M2出土青铜器的文化面貌较为单纯,釜、鍪、釜甑和兵器为晚期巴蜀文化的典型器物。M1出土青铜器的面貌则较为复杂,除釜、尖底盒等本地风格的器物外,壶、簠、敦、盘等器物可能具有不同的文化来源。本文将着重对M1出土的铜壶、簠、敦、盘等几类青铜器进行分析,对它们的特征、年代和来源等问题进行探讨,并进一步剖析这些青铜器反映的蜀地与其他地区的文化交流等历史背景。
一、M1出土铜壶
文庙西街M1:1铜壶,侈口,卷沿,厚方唇,口内侧有一周凸棱,长颈微束,颈部有对称的双兽形铺首衔环,鼓腹微下垂,矮圈足,圈足下端起台。该器除口沿下部和圈足素面外,其余部位满布纹饰。颈部饰龙纹,腹部以三条横向宽带纹和四条竖向宽带纹分为八个纹饰空间,每个纹饰空间饰龙纹,宽带纹上有花瓣纹、菱形纹并附有小型爬兽[2](图一,1)。
自西周中晚期以来,铜壶就是关中、三晋、楚等地流行的青铜礼器之一。这一时期,巴蜀地区流行釜、鍪、尖底盒等日用铜容器。M1铜壶应是受到外来文化影响而产生的。同时,此件铜壶纹饰丰富,与巴蜀地区流行的素面铜容器也明显不同。
文庙西街M1铜壶粗长颈微束、鼓腹微下垂、台状矮圈足的特征与山西浑源出土绚索龙纹铜壶[3](图一,2)、鸟兽龙纹铜壶[4](图一,3)相同,前者颈部有对称双兽形耳,后者作敞口、方唇。具这种特征的铜壶在春战之交至战国早期偏早流行于中原地区,山西长子羊圏沟M1[5]芮城坛道村M2[6]邯郸百家村战国墓[7]以及受到中原地区强烈影响的中山国境内的河北唐山贾各庄[8]、北城子等均出土有此类铜壶。文庙西街M1铜壶上的兽形铺首衔环与山西长治分水岭M270出土绳络纹铜蠱上的兽形耳衔环整体风格也类似[9]。整体上看,文庙西街M1铜壶的器形受到了中原地区尤其是三晋地区青铜文化的强烈影响,后者的年代集中在战国早期。
文庙西街M1铜壶腹部所饰宽带纹、龙纹、爬兽等纹饰和装饰也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地域性。
该铜壶腹部横向和纵向宽带纹组成绳络纹。绳络纹多见于中原地区铜器上。太原金胜村M251出土椭方壶(M251:625)腹部以横、纵宽带纹组成绳络纹,横、纵宽带纹相交呈“十”字形,分隔而成的空间内素面[10](图二,1)。此外,由横、纵绳纹交错组合而成的绳络纹较为常见,分隔成的纹饰空间或素面或饰有狩猎场景等图像。河北平山三汲访驾庄[11]、怀来甘子堡[12]和山西浑源李峪[13]等地出土铜壶腹部绳络纹分隔成的纹饰空间为素面(图二,2、3)。河北出土的这两件铜壶横、纵绳纹相交呈套环状的结节,铜壶颈部细长,鼓腹微垂,年代约在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山西浑源出土铜壶颈较粗而深腹,年代可能略晚。河北唐山贾各庄M5[14]和山西万荣前庙村M1[15]出土铜壶腹部均为双绳纹组成的绳络纹。贾各庄铜壶上的横、纵绳纹相交呈结节状,分隔成的纹饰空间内有嵌红铜纹饰(图二,4)。贾各庄铜壶颈较长,深鼓腹微垂,年代在战国早期。庙前M1铜壶短颈而深腹,年代可能早到战国早期偏晚至战国中期偏早。从山西、河北等地出土的上述材料来看,宽带状和绳纹状的绳络纹在战国早期至战国中期前后流行于中原地区,主要是三晋和中山国的范围内。文庙西街宽带状的绳络纹及横、纵宽带“十”字相交,相交处宽带上又加饰花瓣纹的做法明显受到了中原地区的深刻影响。
文庙西街M1铜壶绳络纹分隔成的纹饰空间满饰单体龙纹,龙纹造型与中原地区青铜文化及其辐射的太行山东麓发现的单体龙纹相似,均作单体“C”形。山西浑源出土铜鼎腹部嵌错的单体龙纹眼睛处鑲嵌绿松石[16](图三,4),与文庙西街M1铜壶龙纹的做法相同。河北唐山贾各庄、北京顺义龙湾屯出土铜鼎上所饰单体龙纹,龙身上有平行短线状纹路[17](图三,2、3)。这三处单体龙纹均为平面纹饰。文庙西街M1铜壶上的单体龙纹可能受到了上述地区纹饰的影响,而又釆用了类似浅浮雕的制作技法。
文庙西街M1铜壶绳络纹上的爬兽装饰也与中原地区出土的战国早期青铜器上装饰近同。山西浑源青铜器群中的鸟兽龙纹铜壶,颈部至腹部所饰的宽带纹上浮雕有多个爬兽,作卧姿,面朝外侧,与文庙西街M1铜壶横向宽带纹上装饰多个小型爬兽的做法如出一辙(图一,3)。该器群中的卧牛龙纹鼎,盖顶浮雕的卧姿犀牛与文庙西街M1铜壶上卧兽神态相近[18]。文庙西街M1铜壶上的爬兽装饰当是受到了浑源青铜群中类似装饰的影响。
从器形、纹饰、爬兽装饰等方面考察,文庙西街M1出土铜壶与中原地区出土铜器特征相近,尤其是与山西浑源青铜器群相似度极高。文庙西街M1铜壶可能是在中原地区不同器物形态、纹饰和装饰影响下经融合而制作的,不排除本地生产的可能。
二、M1出土铜簠、铜盘与铜敦
文庙西街M1出土铜簠、盘和敦,从器形和纹饰上观察,它们当来自不同的文化。
文庙西街M1:2铜簠,器身和器盖等大、同形,盖缘有衔扣使上下扣合,腹部竖耳残缺,平底(顶)附有四只对称的蹼状足[19](图四,1)。这件铜簠的器形特征与河南淅川下寺楚墓M1 : 45倗簠[20]、湖北襄阳山湾M33 : 4子季羸青簠[21](图四,2)、河南南阳汽车发动机厂出土弃疾簠[22]等接近,后三者均为典型楚器。文庙西街M1铜簠及上述三件铜簠,器盖与器身相合处均作直壁。文庙西街Ml铜簠直边与腹深的比值约为0.37。这一比值与河南淅川、湖北襄阳山湾铜簠直边与腹深的比值接近,大于河南淅川下寺M8 : 4铜簠[23](图四,3),小于湖北襄阳蔡坡M4 : 7铜簠[24](图四,4)。据朱凤瀚先生的研究成果,楚文化中的铜簠在春秋至战国时期表现出器身与器盖扣合直边由窄变宽的趋势,直边与腹深的比值由小变大[25]。河南淅川下寺M8的年代为春秋中期,湖北襄阳蔡坡M4的年代为战国早期。从器形演变的角度看,文庙西街M1铜簠的年代定为春秋晚期较为合适。河南淅川下寺M1、湖北襄阳山湾M33的年代为春秋晚期,这从另一方面印证了文庙西街M1出土铜簠的年代范围。文庙西街M1铜簠,腹部满饰勾连云纹状的变形幡虺纹,纹饰细密而浅,与子季羸青簠、弃疾簠的纹饰相似。综上,从器形、纹饰特征观察,文庙西街M1出土铜簠具有典型的春秋晚期楚文化风格。
文庙西街M1 : 14铜盘,敛口,浅弧腹,大平底,腹上部有对称的双环耳衔环,素面(图五,1)。其与楚、吴越等南方地区流行的浅腹、无底、腹部帶环耳衔环的铜盘风格接近。其中湖北襄阳山湾M19、江苏吴县何家山东周墓出土铜盘的器形与之相似,山湾M19年代在战国早期,何家山东周墓年代在春秋晚期(图五,2、3)。
文庙西街Ml : 16铜敦,残存器盖,作半球形,口部有衔扣,腹部两侧有对称环钮,素面(图六,1)。此件敦盖顶未见立钮,这种形态的铜敦在楚墓中较少见,仅发现湖北襄阳蔡坡M4 : 3铜敦一件(图六,2)。山东地区也出土过类似的器物。山东临沂凤凰岭东周墓出土盒形铜敦,为平底(顶),腹部有对称环耳,盖与身不同形[26](图六,3),年代在春秋中晚期之交。山东吕县钟楼乡于家沟村出土盒形铜敦,为平底、圜顶,盖与身腹部均有对称环钮,盖与身基本等大[27](图六,4),年代在春秋晚期。山东地区出土盒状敦年代早于楚地,数量也相对较多。文庙西街M1铜敦可能与北方地区的关系更为密切。
综上,文庙西街M1出土铜簠、铜盘与南方青铜文化关系密切,其中铜簠具有典型的楚式风格;铜敦更多的受到北方青铜文化的影响。同时,这三类器物在年代上存在差别,铜簠为春秋晚期的风格,铜敦与铜盘的年代下限可能到战国早期。
三、东周时期蜀地的对外文化交流
文庙西街Ml出土铜壶、簠、盘、敦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它们分别受到了中原地区、楚地、吴越地区、齐鲁地区等地青铜文化的影响。同时,它们在器形和纹饰等方面具有较明显的时代特征。文庙西街M1出土的这几类器物反映出不同文化来源、不同时代特征的器物跨越遥远距离之后在蜀地同一墓葬中的拼凑、重组现象。东周时期,蜀地与楚地、中原等地的文化交流密切,交流方式复杂。
蜀地与楚地,一居长江上游,一居长江中游,两地在东周时期交往密切。《华阳国志》等文献中即有开明蜀王来自楚地的传说。《史记》等文献中亦有“蜀伐楚”等关于楚蜀战争的记载。在楚、蜀政治势力进退的过程中,双方的文化交流与互动也自然发生了。春秋晚期是楚文化的繁荣发展期,也是楚文化大力向西扩张的第一个高峰期。这一时期,不但峡东地区纳入了楚文化的分布区,而且峡西地区、成都平原也深受楚文化的影响。目前,成都平原发现的出土楚式器物而年代又在春秋晚期的遗存较为罕见。但是,成都平原战国早期墓葬中发现较多具有春秋中晚期楚式风格的器物,如成都百花潭M10出土的铜箍口鼎、金沙巷M2出土的矮蹄足球形铜敦这些墓葬中还共存有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南方文化风格的器物,如金沙巷M2出土的敛口、大平底、腹部带环钮衔环的铜盘[29]。战国中期是楚文化向西扩张的第二个高峰期,川东地区的宣汉罗家坝M33出土有铜箍口鼎、敦、尊缶、浴缶等典型楚器M,成都平原腹地的新都马家战国木椁墓出土鼎、敦、壶、盘、區等成套的楚器[31],其中一件“邵之傖”鼎器形与湖北江陵望山Ml出土铜鼎相似,其铭文内容、行文格式和字体风格与湖北随州均川出土 “邵之御”铭文器盖基本相同[32]。
蜀地与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由来已久。甲骨文中“征蜀”、“至蜀”等记载和彭县竹瓦街青铜器窖藏的发现反映出商至西周早期蜀地与中原王朝的政治联系和文化交往,可见这一时期蜀地与中原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通道已经形成。东周时期,蜀地与中原直接的政治和文化联系虽在文献中鲜有记载,但成都百花潭M10出土嵌错水陆攻战纹铜壶、成都商业街船棺葬出土漆器、文庙西街Ml出土铜壶等考古发现已经证明东周时期蜀地与中原地区密切的文化交流[33]。此外,文庙西街Ml出土铜敦、金沙巷M2出土越式鼎等器物则反映出东周时期蜀地与齐鲁地区、吴越地区也存在文化交流。蜀地与中原地区、齐鲁地区、吴越地区相隔甚远又有地理屏障的阻隔,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文化联系,亦或是经由楚文化的西扩而形成的间接联系,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目前发现的巴蜀文化墓葬随葬品中,既有具有巴蜀地域特色的柳叶形剑、钺、三角援戈等青铜兵器、鋅于等青铜乐器和巴蜀图语铜印章,还常常共存有盏、敦、盘、缶等典型楚器、越式鼎和雕刀等典型越器、嵌绿松石绳络纹壶和嵌红铜壶等具有中原风格的器物等,不同风格、不同年代的器物在墓葬中拼凑、组合。正是在与周边文化多向、复杂的交流、碰撞与融合中,成都平原晚期巴蜀文化才表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的文化特质。
[1]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市文庙西街战国墓葬发掘简报》,《成都考古发现(2003)》,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44-265 页。
[2]该铜壶现藏成都博物馆。
[3]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2》,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64。
[4]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2》,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65-67。
[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长子县东周墓》,《考古学报》1984年第4期。
[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芮城东周墓》,《文物》1987年第12期。
[7]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北邯郸百家村战国墓》,《考古》1 962年第12 *期。
[8]安志敏:《河北省唐山市贾各庄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3年第Z1期。
[9]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晋东南工作组、山西省长治市博物馆:《长治分水岭269、270号东周墓》,《考古学报》1974年第2期。
[10]a,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太原金胜村251号春秋大墓及车马坑发掘简报》,《文物》1989年第9期。b,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2》,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8 9 * *0。
[11]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3》,文物出版社,1997年,图157。
[12]中國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北方民族》,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202。
[13]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50页。
[14]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3》,文物出版社,1997年,图119。
[15]a,杨富斗:《山西万荣庙前村东周墓地调查发掘简讯》,《考古》1963年第5期。b,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40页。
[16]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2》,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15。
[17]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3》,文物出版社,1997年,图94、97。
[18]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2》,文物出版社,1995年,图25、別。
[19]该铜簠现藏成都博物馆。
[20]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库区考古发掘队、淅川县博物馆:《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60—65页。
[21]a.湖北省博物馆:《襄阳山湾东周墓葬发掘报告》,《江汉考古》1983年第2期。b.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4》,文物出版社,1998年,图23。
[22]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4》,文物出版社,1998年,图25。
[23]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库区考古发掘队、淅川县博物馆:《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6-12页。
[24]湖北省博物馆:《襄阳蔡坡战国墓发掘报告》,《江汉考古》1985年第1期。
[25]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06页。
[26]山东兖石铁路文物考古工作队:《临沂凤凰岭东周墓》,齐鲁书社,1988年。
[27]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青铜器全集·东周3》,文物出版社,1997年,图71。
[28]朱萍:《楚文化的西渐:楚国经营西部的考古学观察》,巴蜀书社,2010年,第168页。
[29]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成都市金沙巷战国墓清理简报》,《文物》1997年第3期。
[30]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达州市文物管理所、宣汉县文物管理所:《宣汉罗家坝》,文物出版社,2015年。
[31]四川省博物馆、新都县文物管理所:《四川新都战国木椁墓》,《文物》1981年第6期。
[32]朱萍:《楚文化的西渐:楚国经营西部的考古学观察》,巴蜀书社,2010年,第168、213页。
[33]江章华:《成都商业街船棺出土漆器及相关问题探讨》,《四川文物》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