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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的沉浮与求索
——“彭荆风创作论”之二

2018-09-28宋家宏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9期
关键词:老林民族小说

宋家宏

1957年,正当彭荆风满怀激情投入创作,期待自己的作品走向新高峰时,“反右”的政治风暴使这位年轻作家遭遇了灭顶之灾。之后长达22年的历史他一直在风浪中沉浮、挣扎。尽管也有零星的作品发表,但不成气候。在时代暴风雨的冲击下,彭荆风曾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力,但他没有忘却文学的梦想,没有忘却一个作家的责任,始终在孜孜以求,艰难探索。一旦拥有创作的机会,他就全力以赴投入创作。当他发现自己的文学创作与时代与社会要求不相吻合时,又义无反顾地深入生活,试图从生活中去寻找答案。无论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沉没与升腾,在文学创作中他始终坚守着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力图让自己的作品与生活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这一段艰难的沉浮与求索的历史,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从1957年下半年到1965年;二是从1966年到新时期到来。本文评述1957年到1965年这一段彭荆风的创作。

一、暴风雨中不懈的追求

1957年上半年,彭荆风到瑞丽傣族地区深入生活。这一年他还发表了六部中短篇小说,由他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芦笙恋歌》开始在《红岩》杂志连载,这部电影以及另一部电影《边塞烽火》在上一年已经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投入拍摄。他满怀激情投入创作,期待自己的作品走向新高峰。他万万没有想到,“右派分子”的帽子会落到他的头上!这位创作处于旺盛期的年轻作家经历了严酷的批斗,被剥夺了文学创作的资格,在第二年四月即被遣送到农场劳动改造。这位始终如一地忠于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年轻军人,历经艰辛成名之时却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其中原因相当复杂,既有社会大环境的原因,也暴露了一些人人性中的黑暗。

从1957年9月到1961年底,长达四年时间彭荆风被置于大理宾川的宾居农场劳动改造。一个从事精神劳动生产的文化人,被迫成为一个被监督劳动改造的体力劳动者,在繁重而琐碎的体力劳动中消磨自己宝贵的年华,同时还要承担着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电影《芦笙恋歌》在1957年底拍摄完成,这时彭荆风已经成为“右派”。他是1958年夏天才看到这部电影的,在被劳动改造的农场广场上,夹杂在几千个农民之中,听到放映员义正辞严地教训观众:“这部电影是你们这里一名右派分子写的,你们要提高警惕来看,小心中毒!”他如坐针毡,背上冷汗直流,以为电影放完,要组织现场批斗会了。编剧在惊恐不安中看自己创作的电影,这样的观影经历,在世界电影史上恐怕也是唯一的了。电影放映不久既有报刊发表文章进行批判,“文革”中这部电影更被判定为“大毒草”。

这四年中,彭荆风在宾居农场经历了“大跃进”灾难带来的饥饿、病痛,他和全国人民一道度过了那艰难的岁月,不同的是他是在劳动改造中的农场里,比拥有自由生活的人们更多了一重灾难的深重。但是在难以想象的苦难岁月里,彭荆风仍然没有忘却文学的梦想,文学已经成为他深入灵魂的存在,还是他战胜饥饿与病痛,度过灾难岁月精神支撑。他尽一切可能读书、写作,但写出来的作品却不能以真实姓名发表,只能以“刘扶”的笔名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红盐》,以及用“彭樊”的笔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散文《归侨还乡》。迄今为止,我们所知的彭荆风在这四年里发表的作品仅此两篇。这两篇作品让我们体会到的不仅仅是艺术,更是彭荆风作为一个作家坚强的意志,对文学的忠诚,以及文学创作自身强大的魅力。

1962年,党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社会风气为之一变。与之相适应,文艺政策也开始调整。文艺界又出现了开始活跃的气氛。也就在这一年的年初,在一位部队首长的关照下,彭荆风得以返回昆明军区任创作员。这一年他仍然以“刘扶”的笔名在《云南日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驿道上》,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碗》,以及散文《姐姐们》。还与别人合作发表了散文《星期街》。我们从中看到重新呼吸到自由空气的作家迅速喘过气来,开始恢复精神劳作、文学创作的活力。1963年,彭荆风的文学创作从数量上看与上一年差不多,他发表了三个短篇《摸鱼儿》《橄榄》《牛岔街》,一篇与人合作的散文《鱼宴》。1964年,彭荆风却只有一个短篇小说《红漆扁担》发表了。1965年,更只有一篇散文《边寨春晨》发表了。

为什么重回创作员岗位后,他的创作却越来越少?就是创作较多的1962、1963两年,也完全不能与“反右”前相比。1956年,他就创作了五个短篇小说,两篇散文,还改编了电影剧本《芦笙恋歌》,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佧佤部落的火把》。1957年的上半年,更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期。

这短短四年时间的创作,从作品中和他的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彭荆风创作心理上的矛盾和艰难的选择。虽然人身有了一定的自由,可是心理上的重负并没有放下。十多年来强化阶级斗争的社会气氛不能不影响到他的对社会、对边疆生活的思考,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但这一气氛又与他切实的生活体验不完全吻合。以彭荆风所受党的教育经历来看,他只会认为自己对政策理解不透,对生活理解不深。于是,他想更多地深入生活,让自己跟上社会思想发展的步伐,也让自己的创作与时代吻合。很多时间他在边防连队“当兵”,在苦聪山寨、侗族、苗族地区“生活”。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曾带给彭荆风创作的成功,成为他创作思想资源的重要领地,他要回到这一领地,寻找文学创作的宝贵资源。早在1962年春,彭荆风刚刚返回昆明军区任创作员不久,他就沿着藤条江上行,去到原始老林边缘苦聪人定居的山寨。在那里结识了许多苦聪朋友和那一带的其他少数民族朋友。他了解了苦聪人的历史和现实,以及帮助他们走出老林的艰难。也就在这一年他开始了长篇小说《鹿衔草》的创作。20世纪60年代初,彭荆风曾三次去苗乡,最长的一次是到贵州凯里参加“四清”运动,有近10个月的苗乡生活,这是他的长篇小说《断肠草》的生活依据。

重返部队创作岗位,作品得以发表,彭荆风不能不受到当时文艺观念的影响,在作品中留下那个时代的印迹。但是,当我们今天来读这些作品时,你会发现,它与同时代的作品相比较,仍然有自己的特色,它没有急切地追风赶浪,地动山摇地呼喊口号,彭荆风仍然保持着他忠实于生活的创作原则,尽可能地抒写生活里发生的美好的事件和人物,尽可能地维护了生活的本来面貌。在强大的“左”倾文艺观笼罩之下,他的创作原则与社会、时代的要求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彭荆风的文学创作也在经历着苦苦的挣扎。因此,他那时写的一些小说、散文在今天还可以读下去,也还可以收入自己的文集,这很不容易。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作家是不敢面对自己当年写的那些作品的,也是不能把自己的作品收入文集的。

二、支离破碎的文学梦

彭荆风是在满怀创作激情之时被突然打入冷宫的,在文学创作中他有更大的期望,要用自己的笔写下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变迁,写下边疆军民团结奋斗的历史,为读者写出更优秀的作品。这个梦想突然被迫中断,但是这个梦想从来也没有停止。当他一有可能进行文学创作时,他自然地回到了完成这个梦想的情境之中。从1957年下半年到1965年,彭荆风在暴风雨中沉浮,他的文学梦时断时续,支离破碎。但是我们仍然能看到他试图沿着50年代的创作路径,书写边疆军民在时代变迁中的喜悦与艰辛,歌颂军民鱼水情深,歌颂社会主义中华人民共和国以来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发生的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抒写社会巨变中各民族所付出的艰苦努力,这是彭荆风这一阶段创作的重要内容。

1962年,他开始相对自由地重拾文学梦想。虽然社会大环境比以往轻松了许多,但同时,强化阶级斗争的话语仍然是当时的主流。从彭荆风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创作不可能不受当时主流话语的左右,他一方面在寻找与主流话语相契合的内容和方式,另一方面也在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创作原则和理想。前者即是他写出了《摸鱼儿》《红漆扁担》这一类作品。

《摸鱼儿》里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傣族土司与傣族百姓的关系,写出土司欺压傣族百姓的残酷,故事情节没有多少新意,但是傣族人的生活以及藤条江两岸的景物描写非常动人。小说主人公波挨大爹的形象刻画也鲜明生动,他的渔网被土司催租逼税中撕破,他练出了用一双手潜水摸鱼的绝技。性格坚强而执拗,宁死不向土司屈服。这篇小说今天读来我们仍然会被波挨大爹的性格年吸引,写活了一个人物,使得这篇小说图解阶级斗争理论的印迹不是太明显,没有完全落入概念化的窠臼。

《红漆扁担》围绕红漆扁担这一物象,写阶级斗争的严酷性。在杉林苍翠的侗寨,人人都会做扁担、水桶,而红漆扁担只有地主家才用得起。主人公梁补田从十一岁起就因为爹娘病亡,不得不到地主家当小工,为他家挑水,那红漆扁担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稚嫩的肩上。他受尽欺压,与地主小老婆梁奶花发生冲突后,逃出山寨。解放军到县城后才返回寨子,是解放军的到来才得以翻身解放。但是阶级敌人心不死,梁奶花又借红漆扁担诬陷担任了保管员的梁补田,试图挑拨寨子里的干群关系,造成混乱。最后敌人的阴谋被识破,寨子里恢复了平静。这是符合那个时代要求的典型作品,但失去了彭荆风写作的特色,故事也安排在他不甚熟悉的侗寨,作品的艺术性是有限的,概念化的特征比较明显。这篇小说发表的1964年2月,是彭荆风重返昆明军区任创作员的最后一篇作品,也是他按主流文艺所推崇的文学理念创作的最后一篇小说。这样的小说与他内心的小说创作理念完全不能吻合,难以为继是显而易见的。

今天我们能见到的短篇《牛岔街》《橄榄》也写于1962年,发表在1963年。这是彭荆风熟悉的生活,也是他边疆书写的一贯方式,抒写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巨大变化,抒写边疆军民鱼水深情。《牛岔街》写哀牢山里,号称八百里原始老林的边缘,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集市不大,却十年来一直热闹。赶集过后,人们总爱到部队的营房去坐会儿,聊聊天,会问:“老连长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个集市是在当年的老连长尚法帮助下建立起来的。没有这个集市,方圆百里的各族百姓吃盐都非常困难。边防军急群众所急,在老连长的带领下,不仅拿出自己的盐给老百姓吃,更想尽一切办法,甚至自己代销日用品,逐渐在边防军的营房边形成了一个集市。老连长尚法却在保护运货的马帮,与土匪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营房,也没能亲眼看到集市的形成。边疆少数民族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边防军的老连长。小说写得朴素动人,没有那个时代一些作品常见的故作姿态,生硬的抒情,而是亲切自然。连长把部队吃的盐分给老百姓,没有多余的话。十多年了,新战士都不大知道老连长是谁了,老百姓还来问:老连长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不会懂得伤重、退伍等部队的规矩,他们确信,老连长会回来的!朴素的描写把边疆军民水乳交融的关系写得非常感人。

《橄榄》中战士小李把自己仅有的干粮送给了饥饿中的拉祜族老乡,自己以橄榄充饥。几年以后,被他救助的拉祜族女儿成了勘探队员。小李怀有一个梦想,要把橄榄种带回勐加坝,让这先苦后甜的果子绿化边疆新城市。他却不幸在战斗中牺牲了,战友们把他带来的橄榄种种植在他的墓旁,几年以后,这些橄榄已经在新建的小城镇遍布开来,战友们继续完成小李的梦想。小说中通讯员李小牛的形象很生动,他热爱边疆,一心一意要为边疆少数民族报务,时刻把边疆少数民族放在心里,送干粮,保留橄榄种这些细节把他的形象突显出来了。当彭荆风回到他所熟悉的生活环境,他所熟悉的创作方式之后,这些作品显示出了艺术的魅力。他把自己作为一个边地军人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情意,自己对建设美丽边疆的美好愿望和感情融入了他的小说中,不是用概念来图解生活,而是让生活与情感来感动读者。

三、《鹿衔草》:“恋歌”时期的艺术结晶

写作《红漆扁担》这样概念化的作品使彭荆风的文学创作难以为继,他回到了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之中,那是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成功的领域。党和政府、人民军队给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变化,边疆军民在这一变化中建立的鱼水深情,激动过作家,那些故事也深深地打动了读者。对彭荆风来说,那些故事并没有写完,甚至才刚刚开始,就被打断了。

在1962年春,彭荆风就开始深入苦聪人定居的山寨,结识了许多苦聪人朋友和其他民族干部,了解了苦聪人历经艰辛走出原始老林的事迹。1962年冬他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1963和1964年,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了这部小说的创作,1965年基本完成了初稿。正在修改的过程中,更大的政治运动的风暴又来了。这部小说的稿子和作家一起遭遇了灾难,“《鹿衔草》被打成了‘大毒草’,原稿被劫掠去一焚而空。接着是制造假案,把我投进囚牢,一关七年”。“如果那时附近有片原始森林,我也会像从前的苦聪人一样。逃进去,逃进去,一直往森林最深处逃去。”(《鹿衔草·后记》)1975年8月彭荆风出狱后,原以为《鹿衔草》书稿已经在劫难逃,毁于一旦了。没想到贵阳的两位朋友给彭荆风带来了惊喜。最早的初稿和打印稿曾无意识地保留在他们那里,他们秘密保存了下来,稿子得以重返作者之手。这真是喜出望外!1978年春彭荆风对书稿作了一次大的修改,1979年才得以付印,小说的命运与作家的命运一样经历了艰难曲折。

这部长篇小说虽然出版于1979年,但它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都延续了彭荆风50年代“恋歌”时期的风格,是他“恋歌”时期的集大成者,也可以说,是彭荆风“恋歌”时期的艺术结晶。我们可以看到这部小说对彭荆风成名作《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思想、情感和艺术的延续和拓展。这是我把这部作品放在这里评析的主要原因,它与稍后写作、出版的同是长篇小说的《断肠草》有所不同。这两部作品虽然写作时间大体相近,在思想与艺术上却分属不同时期。《断肠草》在出版前经过作者根本性的修改,几乎是推倒重来,而《鹿衔草》则只是作了较大的修改。这从小说初稿被焚毁前先行发表的《在密林深处》《茶妹》等作品中也可看出,1978年修改时,作者没有对作品作根本性的改变。

这是中国第一部描写苦聪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也没有其他写苦聪人生活的小说超越了这部小说的历史深度与艺术水平。

小说以白老大一家为切入点,写生活在老林中的苦聪人在解放军的帮助、引导下,走出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告别了裹兽皮、吃兽肉,长期受疾病、冻饿折磨,遭野兽伤害,人丁一天天减少的悲苦生活,整个民族获得了新生。小说写得波澜壮阔,引人入胜。原始森林不是苦聪人的乐园,野兽的攻击,暴雨的袭击,饥饿与寒冷,疾病与伤残,使苦聪人时时陷入困境。他们要想摆脱困境,又不知走向何方。白老大的妻子在与狼搏斗中负伤惨死,“老林里这么冷、这么饿、这么多野兽,难活呀!我死了,你还是带着娃娃走出老林吧!”这是妻子阿娟临终前的话。白老大年轻时曾一个人走出老林,他想完成妻子的遗嘱,也想为苦聪人探索出路。没想到老林外是对苦聪人更加残酷的现实,他被傣族土司用铁链锁住锁骨投入了土牢。死里逃生后,他回到老林,惨痛的经历,使白老大心如槁灰,他宁可死在老林里,再也不敢想到外面去寻找什么更好的生活了。傣族的水送和他的父亲也被土司迫害后,父子分离。水送逃到老林边,被白老大救起,成了他的儿子白鲁。小说通过白老大一家的遭遇,写出了苦聪人被迫躲进大森林求生存的普遍现象。白鲁的经历说明,即使不是苦聪人,因为统治者的残酷压迫,也只有躲进老林,成为苦聪人,遮天蔽日的老林是他们不得不生存于此的家园。艰苦的环境,落后的生产力,他们的生活形同“野人”。这又成为其他民族歧视、欺辱苦聪人的原因。小说以白老大一家为典型,生动地勾画出了苦聪人的历史与现状。

小说故事构建于边疆地区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军事冲突等多重矛盾之上,在多民族冲突之中,彭荆风写出了下层老百姓之间的友好关系,这是各民族最终和谐的根本原因。不同民族之间的冲突主要是由于统治者的压迫而发生的,他们不仅对异民族的被压迫者残酷,对本民族的下层百姓也同样残酷。由于阶级的压迫,进一步推动了民族的歧视和压迫。又因为各民族生活环境和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不平等,更加剧了歧视与冲突。如何处理当时的阶级冲突与民族矛盾之间的关系?这部小说提供了许多可分析的内容。

不可否认,这部小说所要表达的基本主题包含着鲜明的阶级斗争思想观念,这从小说中描写的土司与挨赶父子的冲突,与白老大的冲突,与瑶族、哈尼族百姓的冲突中可以体会到,还可以从蒋军残部与土司兵的勾结等内容可以看出,蒋军残部是站在统治者一方的,这是小说的重要内容。这些描写以及基本主题意蕴,无疑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家的深刻影响。在小说创作的年代,一个作家很难突破这些限制与规约。

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这样的描写,与当时迫切需要建构民族国家理念有密切关系。小说沿着50年代建构民族国家的理念,强化阶级冲突,弱化民族冲突,强调主要是阶级的冲突导致了民族的隔阂。这样的观念,对当时弱化民族之间的矛盾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彭荆风这一代作家为民族国家理念的建立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小说对苦聪人的苦难历史追根溯源,主要不是民族的冲突,而是阶级的压迫,其他民族的下层百姓也曾给予苦聪人温情的帮助。但是小说并没有遮蔽和悬置民族之间的差异和冲突。把民族的差异和冲突完全置换为阶级的矛盾和冲突,这是那个时代一些作品写到边疆少数民族生活时的常用手法。彭荆风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忠于生活,不是概念化地图解生活,而是真实地写出了苦聪人生活在原始老林,被歧视与压迫是必然的,他们被一步步地驱赶进了原始老林,生活更加困顿,经济处于极度的接近于原始生活的贫困状态,其他民族也就更加歧视他们,形成了恶性循环。通过建构共同的历史与现实记忆,使苦聪人与其他民族有了共同的归属感,完成对国家的认同感。这种归属感还建立在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这就是以解放军为代表的汉族人在尽一切力量帮助苦聪人走出原始老林,过上新的生活。

有评论曾对这部小说中的阶级斗争意识很不以为然,特别是对小说中刻画苦聪人中的毕摩描写提出很尖刻的批评,认为是在阶级斗争的观念下脸谱化、丑化了这一人物。认真读作品,可以看出,彭荆风所写的苦聪人生活,并不存在“阶级斗争”。他们所生活的极为艰险的生存环境里,还没有出现阶级的压迫,由于生存环境的险恶,他们还处于人与自然为主要矛盾冲突的状态。与傣族人生活的环境不同,傣族的生活环境优越,私有财产已经不可能均衡,人与人的冲突成为主要的冲突。土司,已经是当地的统治者,我们更不能用今天理想化的想象来美化他们的统治。彭荆风所写的苦聪人的生存环境里,虽然没有阶级的压迫,但不同的人的差异又是客观存在的。毕摩,可以掌控这个群体中人的精神领域,自然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他所需要的权威性是别的苦聪人不具备的。当解放军来到老林,他的固有的权威受到冲击,为维护自己的权威进行反抗是必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彭荆风写出了毕摩的挣扎与反抗,又写出了这个人面对物质的渴望,他也向往改变自己在内的苦聪人的生存环境。应该说,作家写出了这一人物的复杂性,特别是与其他苦聪人的对比中,更显出这个人物内心与性格的复杂,但这是符合他的毕摩身份的。对这一人物的描写略有一点夸张,总体上看真实可信。

彭荆风以鲜明的民族平等观念,在千百年来饱受歧视的苦聪人身上发掘了他们人性中的美,坚韧、顽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在《鹿衔草》的“后记”里写道:“苦聪人长期深居老林,几乎与世隔绝,如果从表面现象出发,很可能把他们写得野蛮、愚昧。其实,苦聪人能在密荫的原始森林熬过几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野兽、饥饿、病痛的严重威胁下尚能生存,就说明了勤劳、勇敢、机智是他们的本色。”这可以说是彭荆风对苦聪人的基本认识,也是他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根本立场,这一基本认识是彭荆风写出完全不同于前人许多作品的根本原因。因为在过去对少数民族,尤其是对苦聪人的认识中,没有人对他们有这样的认识。

他看到了他们渴望得到尊重的内心世界,也看到了不同民族之间相互同情与尊重的本质特征,细致生动地描写了少数民族守信、自律的美好品德,他们在物物交换过程中也信守承诺。他们在极为艰苦的生活中也保持着纯朴善良的品质,小说中的年轻姑娘茶妹,在原始森林的生活中也还拥有追求美的心理。解放军为帮助兄弟民族走向新生活,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了汉人在少数民族心目中的固有形象,重新塑造了“好汉人”的形象。作品中对千变万化的原始森林的描写,构成了多彩瑰丽的风景画,不同民族的生活习惯、心理特征、服饰的描写,又具有浓郁的风俗景观。小说对这个特殊而具有典型意义的少数民族群体刻画得相当细致,他们被迫进入老林的历史,老林外人们对他们的偏见,他们极度贫困的生活现状,他们走出老林的犹疑与彷徨……使这个这个神秘的民族群体第一次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了丰满的形象。

王继伟 油画 码头

时到今日,我们仍然可以说,这是彭荆风写得很有艺术魅力,非常厚重的一部作品,也是云南文学以至中国当代文学的一部有分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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