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与移民的女人们
2018-09-27鹿义霞
鹿义霞
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向往彼岸“新世界”的女性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走出国门,看不一样的风景,开启另一种人生。出国游历、求学、伴读、打工、投资甚至移民,成为时尚热潮。然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走出国门的中国女性,在别样的时空中,生活被重新洗牌,心理也经受着巨大地震。移民犹如 “生命移植”,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交织融合有快乐也有苦楚。在自我实现与心理追寻之路上,涌动的有兴奋也有茫然,得到的有蜕变也有内伤。无论是渴望自我放逐还是被迫走向他乡,客居他国都难免面临一定的文化冲突与心理错位,那是一种酸甜苦辣咸搅拌的五味杂陈。
“在而不属于”异质文化语境下的精神流放
华文文学的女性故事往往这样告诉我们:迁移,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和情感上的。“移植”伴随着“根”与“土壤”的冲突。在时空的转换中,移居者与“新鲜的土壤”之间难免存在诸多的排异和撕裂。语言的隔膜、文化的壁垒、身份的边缘、心理的错位、价值的冲突都会带来陌生感、疏离感和无所归属感。很多女性在尚未调试好身心状态时,便被卷入与东方文化相左的异域世界里,于是,漂泊和压抑时常纠缠着她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在作家严歌苓看来,一个女人在异域他乡生活,那是一种“脐带断裂式的怅痛和为适应新环境而挣扎的苦楚”。
语言障碍首先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对移居国语言文化的接受和转换关联着求学、求职、交流乃至身份的建构。很多女性刚刚踏上异国土地之时,几乎都经历过“失语”的焦虑。严歌苓《栗色头发》中的主人公“我”刚从大陆赴美留学时,只会磕磕绊绊讲几句英语。在街头等人时,无法正确理解美国男子的语言。双方自说自话,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张翎《邮购新娘》中的江涓涓初到加拿大寻找未婚夫,面对茫茫人海不知怎样与人搭话,事先准备的几句日常用语在紧张时凋零萎缩。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印記都隐藏在语言之中。”失语往往意味着身份的遮蔽乃至失落,会将人抛进一种孤立、陌生、茫然、失措的隔离状态,让人承受着心灵与文化的流放。为了生存,很多移民女性只好拼命地背单词,参加各种语言培训班,与“这些百脚虫一样长的词汇”较量。这些女性,肉体虽然“登陆”了,但精神上的着陆点还在远方。
此外,文化冲突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她们头顶。很多移民女性非常努力地改变着、奋斗着,却始终难以真正进入西方文化中心,只能成为“永远的寄居者”。 每一次的伤害就像俄狄浦斯脚踵上的伤疤,看似无形,却疼入骨髓。在异国陌生的环境中,她们深深地感受到没有家园依傍的安全感,没有身份认同的边缘感,于是冷漠常常被数倍地放大。严歌苓《失眠人的艳遇》写一名东方女性在西方夜晚失眠的痛苦。“我”之所以无法入睡,是因为失根的焦虑、受排挤的烦躁和无依的孤独。虹影《纽约:逃出纽约》中的中国女留学生,在美国承受着种族、信仰、科技、移民等文化差异带来的诸多不适应,甚至在安全日莫名其妙地被绑架。面对深渊式的孤独、压抑和迷茫,逃离成为她唯一的选择。作为少数群体的华裔女性,承受着来自异域、男性、资本、语言等多方面的束缚,于强势的西方文化中心面前所表现出的无能为力,恰似“烟波江上任漂流”。她们带着“我是谁”的疑问开始重新定位自我,精神常常彷徨无依。
合法身份的获得常常伴随着尊严的丧失和自由的代价。为了名正言顺地留在异国,首要事务就是要获得合法的身份,即获得移居国的绿卡。相当一部分中国女性选择了结婚这一条“捷径”,甚至不惜嫁给年迈的丈夫。严歌苓小说《红罗裙》《少女小渔》《约会》《冤家》《花儿与少年》中的女主人公海云、小渔、五娟、南丝、徐晚江等,都是借助婚姻“欲速而达”;宋晓亮小说《涌进新大陆》中的唐凤梧、查建英小说《到美国去! 到美国去! 》中的伍珍、吕红小说《美国情人》中的芯,都试图跳过恋爱而通过婚姻直接取得合法身份以改变命运。《冤家》中的南丝,本是不错的芭蕾舞演员,为了圆梦步入嫁人出国的潮流。怎奈嫁与的丈夫却是同性恋,她扮演了他掩饰性取向的工具。《花儿与少年》中的徐晚江为移民美国嫁给瀚夫瑞,要像保姆一样照顾对方的饮食起居,连接电话都会被监视。陈谦《覆水》中的依群,嫁与年龄长她近 30 岁的美国人老德。尧尧《你来我走——一个移民女人的笔记》中的肖梅钓到了一位白人“金龟婿”。然而这场异族婚姻没有持续多久,两人因生活习惯和文化观念的差异离婚,肖梅最终精神抑郁自杀。在这些跳板式的婚姻中,爱情是奢侈品,很多女性被当作物化的对象,为了居留权不得不委曲求全。即使如愿获得通行证,也要面对尴尬的情感婚姻状况。物质上的温饱解决了,心灵的创伤却无处不在。跨越种族的婚恋充溢着孤独、冷漠、暴力甚至血腥,沟通不畅的背后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与裂隙。
生活在异域文化环境下的移民女性不少成为被放逐和被奴役的“多重边缘人”。她们不仅要面对中西文化的错位,还要面对在中国男性世界中作为女人,在白人世界中又作为华裔女人的现实。作为“他者”,枷锁是沉重的。张翎笔下的许多陪读太太,多是这样心灵孤苦的角色。她们“怀里都揣着张大学毕业文凭,在国内时也都是风风采采的人物。如今奔了丈夫来,一时半刻进不了洋学堂,只好将一身的本事藏起来,委委屈屈地干着力气活,千辛万苦地适应环境不说,还得身不由已地苦练英文”。比如《梦里不知身是客》中的郭榕,《弃猫阿惶》中的小楷。她们放弃母国的优越条件,本是为了追寻更好的未来、实现自我价值,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美好的初衷最终化为泡沫。丢失旧身份、寻找新身份、建立认同感的过程,是一个漫漫的长征。
历经一番血泪苦困顿窘迫下的生存多艰
“经济的拮据,婚姻的破裂,生活的寂寞,感情的失落……都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关于移民女性的创伤与疼痛、困惑与挣扎,诸多移民作家都做了详尽的描述。她们以切身的经历和女性灵敏的触角,叙写异域生存的困境,触摸生活艰辛下的心理之殇。这些作品中的中国女性,有人怀揣“精英梦”负笈海外,留学、求索,历经孤寂与奋斗相伴的成长之痛;有人深受彼岸的诱惑,带着“镀金梦”漂洋过海,生存理念与价值观经受飓风般的考验与打磨;有人抱着“淘金梦” 远涉重洋,经商、投资,一番蜕变一番血泪;有人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打工、陪读,在身份认同与经济压力下进退失据……
严歌苓、张翎、茹月、常琳等对移民女性遭遇的种种生存困境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她们都曾浓墨重彩描述留学生迷茫困顿的处境。为了追求自我增值,很多女性负笈海外。然而等待她们的,并不是光鲜的生活和轻松的学业。严歌苓的长篇小说《无出路咖啡馆》中的女留学生“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心神不宁但脑筋迟钝,如同大部分刚着陆这块国度的中国人”。“我”脚穿在旧货店买来的两块钱皮靴,身着明显不合身的羽绒服,“一身统统加起来,也不值六块钱”。 即使把生活的开支降到最底限,仍远远付不起房租,穷得只能在书店偷书以减少自己的书本开销,甚至想出卖自己的卵子,用身体为医学机构作药性实验。《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的留美在读博士伊娃面临婚姻破裂与失业的双重打击,为了五万美元,竟然把自己作为生育机器卖给同性恋者亚当以孕育后代。常琳《雪后多伦多》中的留学生杨夕为了赚一笔住宿费而默默承受一位单身老太太的精神虐待;茹月《丝袜》的访问学者淑敏为了一双丝袜而沦为小偷,以致被遣送回国走向精神崩溃。张翎《望月》中的卷帘来到加拿大留学,不得不住简陋的地下室,将时间腰斩为两段,一半用来读书,一半用来打工。为了生存,她们舍弃自己的尊严爱好,放弃休息时间,辗转在各种工作中,甚至毫无尊严地任人使唤……生存,挤压着学业成为第一要务。
华文小说中的移民女性,如果以结婚或同居为途径谋取身份不果,结局常常比较凄惨。毕熙燕《绿卡梦》中的凯西堕入风尘,苏云因发疯被遣返,玛丽精神崩溃开车撞人而入监。《栗色头发》中的“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做各种为当地人所不齿的营生:人体模特、帮佣、半侍半佣的护士、各种零工。即使每天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辛苦,得到的也只是微薄的薪水。孙博《茶花泪》中的章媛媛被迫充当脱衣舞娘,最终难逃艾滋病的折磨与黑帮的残害,命丧尼亚加拉瀑布。创业的艰辛、打工的疲惫、单身母亲的心力交瘁、行走在路上的漂泊感,都是移民女性的现实境遇。张翎说:“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提炼和造就人的,有的苦难是可以把人彻底打翻在地,永无可能重新站立的。”
以中西双重视野看世界、写故事的作家们,不仅仅把女性置放在生存的泥沼中,勾画她们的艰难与辛酸,还将这种疼痛与挣扎推及更深的层面乃至人类心灵深处的困顿,去剖析文化差异中形态各异的苦难。张翎以“淘金热”为背景创作的金山系列小说,如《金山》《睡吧,芙洛,睡吧》《阿喜上学》等,其中的女性都暗藏着一部海外的血泪奋斗史。她们勤劳隐忍,却得不到公平的待遇,难以收获一份正当的回馈。她们阔别故土、有家难回,在失去既往生活家园的同时,也常常面临着精神家园的失落。
“戈壁滩中的仙人掌”女性更生路上的自我涅槃
在苦难与困境面前,众多移居海外的中国女性坚忍、执着、无畏,不断地突围、蜕变与自我拯救,最终以坚毅抵抗生活的艰难,在异国他乡成功站稳脚跟。在异域的土壤上,她们于极端环境下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张力,从“花果飘零”到“落地生根”,并逐漸“开花结果”,体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韧性,彰显出“小女人、大宇宙”的生命情怀。
超越苦难,在困境中逆天而活。融融《夫妻笔记》中的女主人公佩芬曾经因身体缺陷而痛苦不已,但她不屈不挠,像小草一样在夹缝中努力寻求生存,最终通过不懈的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广告模特,摇曳出充满勃勃生机的生命之光,绽放出傲人的自信花朵。吕红小说《美国情人》的主人公芯初到美国旧金山,经历了身份的焦虑、生存的磨难、事业的滑铁卢,但她在逆境中愈战愈勇,以洞穿一切困难的坚忍、执着扛起命运赐予的一切,在夹缝中爆发巨大的创造力,最终斩获西方世界认可的杰出贡献成就奖。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中的“我” 为了学业每天辗转奔波,以一种近乎牲口的顽韧抗击困境,最终博得白人教师的认可。张翎《阿喜上学》中的阿喜与厄运抵死相拼,在荆棘密布的异域生存空间硬生生地挤出一条生存的路、求知的路、更生的路。谭恩美《喜福会》中的四位母亲曾经遭受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但是,她们自尊、独立、顽强,最终以血与泪、智慧与勤劳在西方主流社会获得话语权。这些女性坚忍不拔地寻求生存的缝隙,是绽放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命之花。
破碎与重建,在逆境中突围与蜕变。海外华文小说作家除了书写女性的生存磨难,还深入地探索她们精神生命的成长过程。陈谦《覆水》中的依群,曾经是异族婚姻中的“小可怜”,最终在美国通过不懈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电子工程师。《望断南飞雁》的女主人公南雁以陪读身份跟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丈夫沛宁赴美。生活中的庸常琐碎与心灵上的空虚以及丈夫惯性的大男人主义终究促成了“娜拉”的出走。她在即将四十岁的时候离开了丈夫和孩子去追寻真正的自我,在一片新的土壤延续成长。南雁在成为艺术设计大师的逐梦之旅中,彰显出令人敬畏的勇气。陈谦《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的苏菊通过艰苦的奋斗,于硅谷这个人生平台上最终实现了最初的梦想,在更宽阔的精神空间促成了自我提升。林媚《天望》中的女主人公微云曾经为了生存而向物质妥协,以婚姻为代价换取合法的身份。在无数次迷茫与困惑之后,她从依附走向独立,从家庭走向社会,重铸自我完整人格。张翎《望月》中的孙望月放弃曾经优越的生活去了一个叫欧滋的小镇。为了圆心中的一个梦,她由一个依附者摇身一变成为勇敢独立的现代女性。王海伦《枫叶为谁红》中的铃兰与梅青在经历背叛与重创之后,终于从“无我”中一点点站起来,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她们在破碎中重建,一步步完成了自我救赎,实现了全方位的精神觉醒。
积极融入,追寻全人类共融图景。随着全球化浪潮和世界性视野的拓展,一些作家开始有意塑造新新移民,呈现她们横跨中西获得“双重经验”后的精神蜕变,为世界女性主体性的文化内涵增添了一抹东方特色。陈霆《漂流北美》中的杨帆堪称此类典型。为了延展个体生命价值,她自觉融入到北美居住国的生活当中,并以“世界公民”的身份自我定位。漂洋过海的她,不因离乡背井而自怨自艾,不因文化冲突而焦虑逃避,而是在跨界中左右逢源,双倍甚至多倍地丰厚着自我。在开放豁达的文化心理驱动下,她熔铸西方元素培养自己的冒险精神,积极融入异质文化,在更多元的土壤中绽放自己的个性与梦想。像杨帆这样渴望冲破中西语言、文化樊篱,以跨民族、跨文化思维来思考人类普遍命题的女性角色不在少数。她们成为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优雅摆渡者。
母性般的光辉中国女性的精神力量与人格之美
众多的移民女性中,还有这样的一类:她们不是以恶抗恶,而是以东方式的包容、柔韧与善良化解种族、文化的对立;她们看似柔弱,却“弱者不弱”,以中国女性的美好心灵和东方文化的美质构建独特的民族寓言。
在资本主义的文化语境下,很多中国女性没有遵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生存法则,而是有情义、有胸怀、有担当、有尊严地立起大写的人生,在温暖别人的同时也照亮自己。严歌苓《少女小渔》中的小渔,为了换取合法身份不得不和一个贫穷潦倒的美国老头假结婚。她不惜牺牲自己,努力去平息周围人的“战争”,像一个母亲一样包容着男友江伟、“丈夫”马里奥以及瑞塔;她面对生活的不公,不气馁不退缩不怨天尤人,以大海一般的包容唤醒了堕落于酒精中的马里奥,改变了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的瑞塔,并以人性的光辉照亮了意人利老头,使这个孤寡老人得到了难得的温暖和尊严。小说的结尾,小渔没有去赴男友江伟所谓的最后五分钟之约,而是坚定地选择留下来,陪孤独的马里奥走完最后的人生征途。陈若曦的《纸婚》是移民小说中的经典之作,由大陆赴美留学的女子尤怡平被塑造得丰满、立体,颇富光彩。她留美期间没有绿卡,被人举报非法打工,同性恋者项·墨非伸出援手与她登记进行假结婚,双方约定三个月后离婚,女方搬离他家。最后,项·墨非被查出身患艾滋病将不久于人世,亲友邻里都选择了疏远躲避,而尤怡平卻执意留下,照顾项·墨非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苦难磨砺出一个内心强大的尤怡平,但那份高尚坚定依然被珍存于内心。
在经历大迁移、大苦难、大颠簸之后,很多中国移民女性依然拥有着大海一样的纯真气质,保存着可贵的情与义。陈谦《覆水》中的依群,最初嫁给美国老头,后来走向自立自强。即使拥有了新的天地,她依然没有抛却骨子里的良善,以自己的大爱给晚年空虚的老人带来了饱满的爱和幸福。依群以女性的柔韧与包容成就强大,展现出中国女性的善良柔韧和勇担责任的品质。严歌苓《扶桑》中被拐骗后沦为妓女的扶桑,以东方女子母性的宽容和温厚征服了克里斯,那份浓烈的母性博大厚重。同样,林湄《天望》中的女主人公微云也是这样的形象。在弗来得双目失明走向人生暮年之时,微云以她的真诚与爱感化上帝,换来对方的重生,展示出中国女性的精神力量与人格之美。
英籍印裔小说家萨曼·拉什迪在 《论君特·格拉斯》指出: “传统上,一位充分意义上的移民要遭受三重分裂: 他丧失他的地方,他进入一种陌生的语言,他发现自己处身于社会行为和准则与他自身不同甚至构成伤害的人群之中。”漂洋过海的中国女性在别样的时空中,经受了多重的磨难与磨砺,也实现着特殊的收获与成长。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作家们对于东西方文化的探讨与反思,以及多元文化时空下的人性剖析。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11批特别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8T110931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