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2018-09-26三三
三三
这个上午,她一直心不在焉,任何风吹草动都成为了她拒绝集中注意力的理由。幸好咖啡店本来就是一个相当宽容的场合,即便是细小的动荡也可以被嘈杂所掩饰,更何况走神是沉默的,对他人的影响微乎其微,精神自洽即可。
起初,她迁怒于咖啡店的装潢,侧对的两面墙上,明黄色的丙烯颜料显得轻盈而不稳定,这种颜色让她下意识地保持警惕,仿佛有人向她预告了一场变故即将到来,但具体发生的时间一无所知,她处在等待之中,焦虑和恐慌在她体内嗡嗡作响。
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叹息中夹带着一股湿热的气体。
大概为了承载过大的客流量,店里的桌椅排得格外密集。在她身后,一对正在相亲的男女对面而坐,交谈的话语不断飘到她耳边。几乎都是男方在讲话, 女方偶尔轻声呼应,像游泳竞赛里的几次换气。这时候,男方恰好讲到他上一段恋情,那个女孩一开始还是有温柔可言的,随着关系的推进,她的秉性很快就暴露了,到分手前夕,他们总是争执不断,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要加以反驳,好像顺从他一次会让她蒙上奇耻大辱似的。
“有些女人天生就爱较劲。”
她回头看时,他已经收起双肩,对这段旧日恋情作出了不痛不痒的评判。看见这两个人的面孔,她不由得吃惊,他們比她想象中各老了十岁,男人的发际线高得能用额头反射吊灯的灯光,女人虽然还残留一些姿色,可没有什么能止住岁月催人发胖的冲动,她通体浑圆,脖子上的褶皱如一块丰腴的蚌肉。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相当般配。
她抬起手腕,手表显示快两点了,便匆匆套上棕色的夹克。推开贴满猫头鹰粘纸的玻璃门时,按捺已久的冷风灌进咖啡店,她听见那个男人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俨然感到那个男人注视着她背部的目光,如在抱怨。
她走在淌着黝黑流光的柏油马路上,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刚才那对男女的对话。厌恶他人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此时她所厌恶的是咖啡店里的秃头男人,不论是他不屑一顾的态度,他讲话的内容,还是他通体流露的一种格外恼人的气息,那是不思进取的弱者对自己眼下处境的自信与沾沾自喜。她盘算着自己会不会也被某个人列入“爱较劲”的一类,随即想找几个理由来否认这一点,可是秋冬交替之际的风带有摧毁性的黑魔法,不仅将摇头晃脑的树叶全部摘入干瘪的泥地之中,当它擦拭过她的太阳穴时,她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两枚螺钉旋了进去,吱吱生疼。
这不过是人生中不值得细究的小问题之一,它们最好的出路无非是被忘记。
这样想着,她加快了脚步。当前最重要的是赶去江边的美术馆,她和庄倩倩约好两点半在门口碰头。尽管她们彼此友善相待,但也没有熟到可以尽情迟到而不受计较的地步。女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尤其在关系建立的初期,她们总在暗中做一些不可捉摸的衡量。
直到她看见庄倩倩站在那里,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考虑太多,并为此稍有羞赧。
庄倩倩看上去全然不像心思复杂的人,那个温热的实体,此刻正立在她前方,面朝着从来无力兴风作浪的江水,江上有松垮的雾气微微膨胀。她被笼在栗色大衣里的背影,纤细、柔和,放在任何静物画中都浑然天成,甚至带有一种融化四周情境的神秘力量。
打招呼的词语快从她口中溢出来了,可她又咽了回去。
她们之间还隔着最后五米的距离,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她安慰自己,不必紧张,那张即将转过来的是一张一贯讨人喜欢的脸,它像气象台里永远让人惬意的晴天标志,也像突如其来的春日。她又转念一想,她所恐惧的,恰是庄倩倩那种辐射性的温柔。庄倩倩对任何人都有一视同仁的友善,而这让庄倩倩成为她眼中不可理解的人。
倒是庄倩倩无意的回头一瞥,让她们相互确认。一瞬间,她被迫适应了眼下的环境,热切地向庄倩倩走去。
“呀,你好像瘦了。”她对庄倩倩说。
“真的吗?”庄倩倩稍微用手捂了下脸颊,明快地笑了起来,像是羞涩承认了一般,这意外使她的信口夸赞显得很真诚。庄倩倩从口袋里拿出票,朝她晃了晃说,“票已经买好了哦。”
她接过票,她们一齐向美术馆里走。
近两个月来,这座美术馆里举办着一场亨利·卢梭的画展,主办方为展览取了一个很有噱头的名字:热带风暴中的虎。这也是画家的一幅同名画作,风暴来临之际,茂密的热带植物随暴戾的自然之力扭曲,各种色彩向某个隐秘的圆心汇集而去。在丛林深处,一只猛虎瞪着眼睛。它的后半部分身体略微抬起,仿佛正为向前飞奔而蓄力。
城市的艺术空间是充裕的,但普通人参与艺术的方式却非常有限。展览开办的最初几天,这幅“热带风暴中的虎”就已在社交软件上刷屏,一时间,人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得像对亨利·卢梭崇拜已久,可这不过是潮流的一部分。
“早就想来了。”她用拇指摩挲票面上印的“热带风暴中的虎”图像。
“我对艺术展倒不大敏感,只是看到热带,就想到了我们在斯里兰卡的时候。”庄倩倩说。
“要是再多玩几天就好了。”她点头,但她心里想,斯里兰卡和画中的热带恐怕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叶老师还好吗?”庄倩倩问她。
“挺好的。”她脸红了。
两对夫妻坐飞机去斯里兰卡,其中一对样貌登对,妻子大方得体,丈夫总是一脸倦容,但他一旦开口讲话,言辞无不透着锋利。另一对一眼望去却看不出是夫妻关系,妻子大概比丈夫小上四十岁,整整七个小时的航线,丈夫始终举着放大镜在看文献,妻子睡睡醒醒,有一次她醒来,看见天空蓝得很有层次感,太阳卡在云层的缝隙中像一颗柿子。她问丈夫,我们到哪里了?丈夫若有所思地抓了抓满头丰盛的白发,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两位妻子恰巧紧挨着,那位大方而又稍微年长一些的女性顺手接住了问题,她告诉邻座,到科伦坡机场还有三刻钟,要是累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
年轻的妻子窘迫地笑了笑,她只好继续尝试睡觉,飞机上没有信号,连手机都玩不了。不幸的是,她翻来覆去,瞌睡虫好像在某个瞬间弃她的身体而去,她现在怎么都睡不着了。于是,她懊恼地睁开眼睛,邻座的女士刚合拢一本介绍免税商品的杂志,无奈地对她说,免税品越来越没意思了,还没有代购便宜。
她们相互自我介绍,连同她们丈夫的身份也稍做了交代。年长的妻子叫庄倩倩,丈夫周诚是个律师。年轻的妻子叫李黛,她并未当即说出身边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是自己的丈夫,她几乎是敬重地轻扶了一下老人的左臂,介绍说,“这是叶老师。”
老人发出沉闷短促的音节,但对方的丈夫也没什么好脸色,那个当律师的男人盯着前方椅背上的屏幕,从她的视角望去,屏幕反光得厉害,只能隐约看见在放一部黑白电影。她朝男人瞥了一眼,发现他双目失神,并没有真的在看电影。
滑过长如安赫尔瀑布的跑道,飞机停在一块方正的空地上。机舱的门一打开,人们纷纷尝到了热带的滋味,原本为十一月筹备的毛衣,立刻黏在身上变成凶恶的焖锅。他们一面发出暗藏了新鲜感的抱怨,一面穿过机场两侧简陋的商铺。她们也不例外,两个丈夫跟在她们身后,就像两个孩子,此时叶老师的情绪稍微热络了一点。
叶老师想在机场门口兑换一些斯里兰卡卢布,而庄倩倩夫妇打算刷卡或直接付美金。为此,他们只能在机场门口道别。
“说不定我们这两天还会碰上。”
“肯定的,科伦坡很小。”
她本指望能打黑车去酒店,叶老师非要坐公交车到市区换乘。她拗不过他,每次眼看争执一触即发,她都会猛然意识到退让是自己的义务。她挽起叶老师,忍受着他打量周围陌生的黑车司机时过于警惕的目光,这种戒备之心使他看上去非常脆弱。她把心中的不满折叠起来,让它压缩,同时她也觉得此刻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抽象的距离,他们两人之间的状态并不像夫妻——可能更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和他的中国翻译,两人相互依赖,却又保持着彬彬有礼。
他们费了好久才抵达科伦坡柑橘酒店,酒店离科伦坡大学和海滨都不远,看上去和他们的行程相匹配。斯里兰卡突突车的司机帮他们搬完行李,她偷偷往司机手里塞了一张100卢比的纸币,有一瞬间她感到后悔,当那个司机用狡黠的眼神扫视她时。
草率地收拾完房间,她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厅,晚餐时间还剩半小时,她希望自己能最后消化点什么。长途飞机让叶老师精疲力竭,他需要在床榻上躺一天才能恢复精力,因此她只好一个人去吃晚餐。
餐厅里还有不少人,烤肋条、鸡胸肉、青汁意面、不知道名字的蔬果,先后落进那原本光洁的碟子,她一下子拿得太快,甚至有些气喘吁吁。就在这时,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那对分别不到三个小时的夫妻正望着她,她不得不匆忙又狼狈地放下碟子。双方都没有预料到,重逢竟然来得如此仓促,不过庄倩倩夫妇显然比她更快接受这个事实。
“你们住几层?”
“702,靠海的那一面。”她朝印度洋的方向指去,稍显手忙脚乱。
“明早来叫你们吃早饭。”庄倩倩和丈夫相视一笑。她注意到,庄倩倩换过衣服了,她穿了一件富有热带意味的大裙摆连衣裙,转身时,露背的设计曝在她眼前,倒梯形的背部棱角分明,一览无余,而她丈夫将右手轻轻搭在她笔直的脊梁骨上。
他们自然坐到了一起。餐桌上,多是两个女人在讲话,多余的男人在旁边反复搅拌着橄榄色拉,像在观赏一场她们主演的话剧。她告诉庄倩倩,叶老师和科伦坡大学有一个合作的研究项目,他们会在这里至少待三个星期。
“什么项目?”男人饶有兴趣地插话。
“南亚伦理观调研。”
“伦理?”他含蓄地冷笑一声,本想隐藏,但没逃过在座任何人的眼睛。
“怎么?”庄倩倩瞪了他一眼。
“这个概念抽象又多变,总是滞后,而且一点都不实际。”
“伦理在社会学上固定的定义,不是你想的那么随意。”
“就是在百度百科里输入‘伦理,跳出来的第一条?”
她忽然窥见餐厅外有个小花园,洋红色的龙船花用边角试探着她的视线,她已经发现,热带植物有一些共同的特性:粗粝、鲜艳、灿烂得不可开交。现在,尽管她身处室内,她仍能感觉到窗外的热浪跌宕起伏,植物们早就找到了适宜的晃动频率,在浮沉中获得安宁。
她回过神来,危机也已游过去了,他们都脱离了争辩的状态,而将精力集中在收拾餐碟上。庄倩倩建议在叶老师参与调研的日子里,他们三个一起游览科伦坡。
“我们要在科伦坡住四天,然后去南部的加勒,这几天可以一起逛逛科伦坡。”庄倩倩说。
“行。”她点点头。
叶老师并不是她直系的教授,她对社会学也一窍不通,假如她整天围在叶老师身边,她几乎可以预想到他嫌麻烦的神色,仿佛她的存在束缚了他。可实际上,她才是那个被束缚的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她选择和他结婚的那天 ,她错误地赋予他束缚她的权利,并默许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倒也没有遗憾,她知道叶老师脾气古怪,可能他终其一生都难以消解对世俗的偏见,但她所欣赏的不就是他的独特么?当他站在各种领奖台上,坦然接受人们对他在专业领域贡献的认可,那时他就像一盏接上电源的水晶灯,整个人亮了起来。她沉湎于那样的时刻,她不再对他台下拙劣的生活能力耿耿于怀,人间有太多繁琐世俗,而他宛如一个误受凌辱的先知。
如果说的确有让人惋惜的地方,那就是,这种理解是单向的。她当初不是很明白先知為何选择和她建立婚姻,她年轻、长相顺眼、对他的事业充满热忱,可这些都不至于形成她的不可替代性,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孩。
所以,她尽可能保持温顺,当他希望不被打扰时,她便悄无声息地退场。
在这时候,庄倩倩提出这样的建议,无疑是相当贴心的。
有一个问题她没有想明白,她明明没说过叶老师和她是夫妻关系,但庄倩倩夫妇似乎自然认知到了这层关系。他们在国内时,常有人以为他们是父女,老人与看护员,或是其他不可告人、想起来让人抿嘴一笑的关系,这种误读却不曾发生在庄倩倩夫妇的身上。
她是第二天才知道原因的,当时他们刚走出斯里兰卡国家博物馆不久,远处的天空呈多变的海色,而白色的建筑群如沙滩上渐远的贝壳残片。她正在想博物馆里的狮子王座,黄金与珠宝是论证皇权的权威元素,除此以外,暗红的天鹅绒犹如一根隐秘红绳,拉拢了无形的神秘云雾。
庄倩倩问她,“叶老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她才发现已近黄昏,她打电话给叶老师,他没有接。她想着他会有自己的应酬,便放弃了再次打电话的念头,她朝他们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那个问题,就顺势问了出来。
庄倩倩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周律师却满不在乎地回答了她。他说,“我接过不少离婚的诉讼。”
“所以呢?”她感到不安,却还是问了下去。
“很多快离婚的夫妻脸上就是他那种表情。”他补充说。
“叶老师这样的学者和普通人又不一样。”庄倩倩轻声说,仿佛怕声音一响会冲撞到尴尬的气氛
她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尽管她相信这是一个伪命题,他们结婚三年多,生活节奏调节得有条不紊,叶老师没有任何理由鄙弃婚姻。然而,刹那间掠过的自我怀疑仍然让她非常吃惊。
叶老师确实是那种特别的人,和世俗格格不入,他甚至不愿意向人公布他学术权威的身份,无论去哪里,他希望人们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老人,哪怕忽视一些也没关系。她曾感动于这一点,后来他试图纠正她,他说,没有那么高尚,即便仅仅是被他人了解,同样会拉近两者的距离,而近距离的关联——哪怕是赞赏,对他来说也既无用又麻烦。
他还说,陌生人的热忱是最可怕的东西。
她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对适用于人类社会相处的规则很感兴趣,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社交,他又显得极其冷漠,他似乎只想弄明白客观的、更接近真理的规律。这固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他的冷漠在他人眼里会有不同的意义,虽然他根本不在乎。
此时,她愤慨于周诚的说辞,不管他怎么想,他选择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也就没想过顾忌她的颜面。她本想反驳几句,又觉得过激反应会让他更得意,于是她只冷冷地说:“周律师真自信。”
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天堂路餐厅,步行即到。周诚正忙于跟着导航找路,他神采奕奕,完全不介意刚才擦出的恶意火花。他像个导游似的介绍天堂路,那并非一条铺满地砖和行人的足迹的道路,而是一栋网罗了画廊、餐厅、商店的二层洋房。
“Paradise Road,难道不像约翰列侬的歌名吗?博爱,又带点隐喻。”
他收起了对待事物抱有统一奚落的态度,像走在令人困倦的荒漠中忽然遇上一场烟火表演。
他们问她有什么忌口,她说没有,而她心中不满的地方在于,这是一家西餐厅,但合理的旅行不是应该尝试当地特色的食物吗?这些细微的念头都被她咽下去了,经验让她明白,只要不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谈论,稍过一会儿什么都会暗自消散。
他们恰好赶上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斯里兰卡的市政厅,白得无瑕的圆顶在暮色中反光,一两只孤僻的鸟滑过半空,停在路灯上,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又悄悄消失。更低一些的地方,草坪带着偃旗息鼓的生机懒散地生长,粗硕的树木从平地突起,构成绿色植被的第三个维度。
她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出头。
“快下雨了。”他说。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伞卖。”
“没关系,现在不是雨季,雨水也是短暂的。”
他和此前有些不同,她察觉到这一点,像是一个刻薄的成年人跨越时光机,变回多年以前那个忧郁的少年。她忽然为他们之间爆发的一次次小争执内疚起来,示好似的问起了他的情况,她问到他律师的工作,具体到经手的案子,他并不是每次都回答,当他懒得开口时,他的妻子就代替他在答案栏中填上信息。
不久,他们谈到夫妻间年龄差的问题。他又恢复老样子,他说从他经手的离婚案件来看,年轻女孩嫁给老头基本上都是有企图的。
“比如钱、地位、最差的也为了一个户口,总而言之,要么是为了实际利益,要么是为了虚荣心。”他说。
“这难道不是对女性的轻视吗?”她扬起眉毛。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为什么不会是出于爱?”她犹豫片刻说。
他不禁大笑起来,“任何场合提这个字都让人很窘迫啊,爱应该如何去定义呢?如果非要认可一种爱的方式,我更倾向于那是基督教中人类对于神的爱,它永远朝向于一个神秘的、无法抵达的目标。爱是不平衡的,在爱中的人从不断起伏的情绪中感受到爱的存在:自我折磨的痛苦,以及自以为前进的一步步所带来的欢愉;而被爱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他们本身怎么样根本没人在乎。如此看来,爱是不是更像一种错觉?……回到主题,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国家收养法第九条说,‘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性的,收养人与被收养人的年龄应当相差四十周岁以上。你看,法律也倾向于认为年龄差距过大的男女在一起是安稳的,不容易产生男女之情、或者其他反伦理的情感,没有爱情可言。”
雨势的加速度很大,最初只是窗玻璃上稀疏的豆粒,顷刻之间,窗外已经暴雨如注。雨不断落下,世界成了一个打击乐场。他的声音也被雨掩盖了,只有一些重音可以勉强听清。她尽可能集中精力去采集他话语中的信息,但仍有听不清的一半需要靠她自己推理,她觉得他就像小时候家里那台时常沙沙作響的老电视机。
眼前的一切都被暴雨重置了,服务员把坚果三明治端上来,还有浑浊的起泡酒。他们都不说话,终结对话的究竟是雨声,还是他不合时宜的认真,此刻一点都不重要了,他们在雨的节奏中获得了新的安宁。
旅途中的某一天,她无意得知庄倩倩夫妇来斯里兰卡的目的,除旅行之外,他们还抱有买一颗斯里兰卡的蓝宝石的目的,以庆祝庄倩倩生日。三十三岁,一个中立得丧失特性的年纪。
庄倩倩似乎不太好意思对她提起这件事,她后来才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庄倩倩对她的处境满怀同情。庄倩倩深信她是个不得宠的妻子,虽然表面上她极力否认这一点,甚至安慰她叶老师闲下来也会陪她,可仔细考量就会发现,那只是局外人撞见尴尬场面时无用的掩饰。那种同情浮于表面,并不深刻,但足以让她和颜悦色地对待她,同时谨慎处事,避免让自己的幸福时刻刺伤她的自尊。
合作项目进展到中途,本地的负责人为叶老师安排了两天游覽日程,这也是她作为夫人正式登场的场合。两个斯里兰卡男人带他们满街游访,由于一度充当英国的殖民地,这里的人会讲一些英语。他们用破碎的英语词汇和她交流,而景点介绍其实是没必要的,科伦坡的确很小,所到之处几乎都是她前几天走过的。金色纪念雕像,水中庙宇,再往前有一家以烤鸡和咖喱蟹为特色的餐厅,她木讷地跟随他们不断前行,像放在传送带上的一个箱子。
几天前,她和庄倩倩夫妇来过这里,她确切知道再走两百米左右,她就会重新抵达那间他们曾待了一下午的宝石商店。店里的客流量依旧微不足道,这使得宽阔的店面看上去显得浪费。西装革履的店员们只好印了一份份小广告,交给突突车司机,以提成的方式诱惑司机带游客来店里参观,当时他们就是这样发现这家店的。她那时才知道,庄倩倩结婚前是珠宝鉴定师,在GIA美国宝石学院通过了各种培训课程,所以即使他们找到商店的渠道非常冒险,她也毫不担心买到假货。
庄倩倩挑起宝石来,她丈夫预料到这个过程将会很漫长,提前打招呼离开了商店。她本打算陪庄倩倩一起看,可很快她就察觉到自己是多余的。庄倩倩和店员从抛光讨论到琢形,从连绵不绝的专有名词中,她捕捉到的信息有限。到后来,她彻底脱离了辨别宝石的节奏,镊子夹起一颗颗宝石,她只觉得它们眼花缭乱。她从侧面打量庄倩倩,笑容频繁地从这个女人脸上冒出来,就算是对店员说“不”的时候也不例外。她忽然想到,这样的笑容并不必然意味着情感上的愉悦,而是暗示了乐于与外界接触的开放态度,归根结底,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自信。
她又站了一会儿,店里异域熏香越发让她难以忍受,就趁店员开另一排货柜时溜了出去。
走出商店的刹那,她看见周诚靠在商店边的墙上。他朝她一瞥,问她庄倩倩挑得怎么样了。他的语气那样平淡,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答案似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异常紧张,像有一朵浓厚的积雨云正聚在她胸腔里。她四处张望,路过的车辆溅起灰尘,把细小的颗粒洒进街上淡淡的油烟气味中,正对面有一家挂着红色招牌的杂货铺,一个年老的女人不时从门背后探出脑袋。
再一次看向他时,她发现自己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可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朝她扬起手里的烟说,“在科伦坡,烟是按支卖的。”
她没明白他想说什么,好在他又自言自语般接了下去,“非洲有些地方也是这样,很多人辛苦工作一天,却舍不得买一包烟。”
“你没真正经历过贫穷……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同情,对他们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这里的人很坚韧。”
“你根本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就在臆想中下了结论。”
“所以我应该像叶老师那样先做各种研究?”他几乎是笑场般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叶老师做的是了不起的事,只有把一个地方的规律总结出来,它才会慢慢得到改善,穷困也好,知识匮乏也好,消解它们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前提是有人尝试去总结规律,不是你这样随口一说略表同情,这里的人就会有好日子过的,你这种利己主义者什么都不懂。”
她怀疑自己过于激动了,可在相处的这几天中,他就像她无法克服的一个缺陷,令她痛苦不堪,甚至当夜晚将她送回叶老师身边时,他那张冷漠的面孔也悄无声息地蔓延在黑暗之中。他无处不在,充满嘲弄,她像年幼的女学生一样拼命想证明自己,而他是苛刻的永不满足的父亲,他是世界对她所有质疑的象征性集合体,她感到压抑。
他的烟快抽完了,这时他转过脸去看她,他的目光扑朔迷离,如同一片悬浮着靛蓝色气体的森林。她感觉呼吸系统变得迟滞,她想说服自己,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冲突过于鲜明,以至于她无法撇开庄倩倩独自面对他。她低下了头时,他恰好问她,他怎么利己主义了?
“律师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自己的立场,只冲着利益而去。”
“你太看得起律师了,好像只要出卖立场就可以获得利益一样。”
“难道不是吗?”
“本质上,律师和销售差不多。除了营销业务,还要经营自我形象,把每一个社交平台当作表演舞台。要发布自己的每一项成就,要大胆对法律上风吹草动的变化发表意见,不能轻易露出破坏自己专业形象的观点,因为那些平台无异于律师的一份份简历。”
“你有律师的演技,但从来没对我表演过友善。”
“真有趣,”他丢下烟蒂,冷淡地补了一句,“我说的演技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以来,以沉默回应难堪的场面已成为她的习惯,可在这时候她竟破天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她希望她的思维之船就此搁浅,一旦它继续顺流而下,她很容易误以为自己对他怀有某种不合适的情感。
所幸大雨来得很及时,雨水不顾一切倾倒进这座城市。一切巧妙得像一个陷阱,每天六点刚过,暴雨就会巡演经过科伦坡。对面杂货店的老人看不见了,正对他们的门就像一个湿润的黑洞。马路上的人在雨中加速跳动,一个流浪汉缩在附近一家小饭馆的雨棚下,雨飞溅在他脸上,但他却昏睡不醒。
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哭泣的冲动,既然此刻全世界都在落泪。她逐渐回想起童年时的阁楼,想起成长过程中琐碎而委屈的种种时刻,想起她永远不为叶老师理解的处境。过去的一些暴雨像人生的剪辑师,把她的时间分割成细小的片段,又在某一场的暴雨的诱导下,所有时刻都衔接在一起,过去隐忍下的情绪也堆积到了高潮。她想拥抱他,不跨越任何界线,只作为一个一厢情愿的人间战友。
他们本该到店里去,避免衣服的边角被雨水浸湿,可是她不确定自己哭了没有,无法推开门立刻走进一个日常状态,好在他也没有进去的想法。他们站在那里,打量眼前无边无际的雨,如同世界末日在等待救援的船。
不知过了多久,庄倩倩在门口发现了他们。雨停了,路面迅速蒸干,好像刚才的暴雨只是一场幻觉。庄倩倩买了一枚矢车菊蓝的宝石,她轻声跟她讲了一个昂贵的价格,可从她的表情来看,这场战争无疑是胜利的,她把它当作战利品。
那天周诚讲话很少,庄倩倩问他怎么了,他说累了。庄倩倩挽起他的手臂,她撒娇说结束了,以后不会让他等这么久,过两天去海边好好放松。
她和叶老师重新路过这家宝石商店时,庄倩倩夫妇已到南部小城加勒。网上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的攻略,讲述从科伦坡到加勒之间翻行着世上最美的沿海小火车。庄倩倩给她发过照片,在几块布满小孔的石头背后,印度洋蓝得惊心动魄,深蓝色的景象越过火车窗框扑面而来。在照片的左下角,有一只扶着窗的手,硕大而松弛,苍白也未能掩饰手侧面的干裂。她想,那大概是他的手。
有多少年没有听过的火车与铁轨摩擦之音,循序渐进地在她耳边响起。她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坐上绿皮火车,以均匀的速度远离了她,她顿觉大势已去。
她们离开博物馆时,黄昏的前奏令天色黯淡无光。她撞到了宣传海报,“热带风暴中的虎”在闭馆时分微微抽搐。庄倩倩说,“去我家吃饭吗,叶老师不会介意吧?”
自从斯里兰卡回来之后,她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了,不过轮不到她不在乎,因为叶老师本身也很少对她有什么约束。她就像一件摆在书房里的饰品,并不是说他们之间一定没有爱,而是他们对于生活现状的满意度已经饱和,以至于他们不再需要从和对方的交流中获得新的意义。可在这种稳定背后,孤独又一次席卷而来,就像刚念大学时,她常常受到失眠的困扰,于是总在深夜面对着粉饰一新的白墙,徒手写一些涵意模糊的词语。所有这一切都不能说出口,脱口而出之后,它的意思就变了。
她顺从地跟庄倩倩回家,小区门、电梯门、房门依次打开,洋葱剥到最里层,他们的房间暴露在她眼前。
庄倩倩准备晚饭之际,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之间漫游。她深吸一口气,到处都是他们经年累月共同砌成的痕迹。他们没有孩子,但在次卧的一个玻璃柜子里,她看见一架挂在婴儿床上的旋转木马,它被折叠起来,旁边还摆着一只猴子型的儿童储蓄罐,在几件幼稚的玩具中间异常显眼。
房间里四散着秘密,人们日常寄宿之处,会逐渐被他们的生活之河淹没,最终变成一潭深渊。如今她出于一个临时观众的局限,永远不可能明白这些细枝末节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所有发自内心的情感,或是切肤之痛,只在房间的主人之间流通,而她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然而, 让她难过的不止这一点,还有生活本身的错综复杂——有那么多弄得身心俱疲却丝毫不能在迷宫中走得更远的时刻。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一个念头跳了上来。她脱下了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轻轻走上前,打开柜子,熟练得像操作一份流程性的工作。她甚至没有迟疑,戒指就从猴子微微咧开的嘴里滑进去,清脆的回音灌进她的耳膜,戒指落在一堆薄薄的硬币层上。
现在,她自己设计了一个隐藏支线,她成了秘密的一部分。
食物陆续上了桌,也许避免客人在餐前等待太久是中国主妇的传统美德,庄倩倩邀请她先吃起来。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过来,食物起不到一点诱惑的作用,她只是想等他回来而已。
尽管三个星期未见面,在她的回忆之中,他复现过上百次,多是充满攻击性的模样。这种凶悍的姿态很微妙,从某个角度而言,虚构他的凶悍能使她躲进道德的避风港,仿佛她是被动的,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呈现在她面前,她必须前进一步,想办法去解决它。她憎恨他,在恨的同时又挟带着隐晦的思念,这也是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愿意承认的。
她有时嫉妒庄倩倩,并非因为她是他合法的妻子,而是她无论什么时候都镇定自若,好像她拥有眼下的生活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在她出生时命运地图里的路线就标记一清了。她自己却对人生的波动格外敏感,促成风浪无数,最后航海的人只剩破陋的船与一席幻想。
“还是等他一起吃吧。”她说。
“不用,他很忙的,而且他这个人口无遮拦,总是让人难堪。”庄倩倩像是替他感到抱歉。
她想起刚和他们接触的时候,庄倩倩说叶老师一眼看上去像古代名士,不入俗流。而现在看来,她觉得反倒是他,表面上积极入世,其实恰是那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在科伦坡的日日夜夜,他时而用怜悯的眼神看她, 时而又相当冷漠,如同在观察一根银针树的刺。他天真而不稳定,像一团闪烁的火。
就在她和庄倩倩推诿的时候,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她一下子安静下来。时隔三个星期,她又一次看见他,他一脸倦怠仍然没有消散,显得苍白无力。也许庄倩倩提前通知了他,他并没有为她的存在而惊讶,他朝她们简短地问了一声好,又说他晚饭不吃,径直走进了卧室。
她过了好久才从错愕中缓过神来,庄倩倩不停地给她夹菜,她有些应付不过来,只好低头迅速地吞咽微凉的食物。闲聊在她们之间进行着,关于卢梭的画展、近来的生活、斯里兰卡的种种回忆,都是一些用过即弃的对话,她相信吃完这顿饭以后,她压根不会记得她们聊过些什么。实际上,她一心只想着他在房间里做什么,以至于时时走神,但墙的另一边一片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这让她心烦意乱。
她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饭,完成这个任务,就意味着她的晚餐该结束了。可晚餐的时间够长了,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心怀鬼胎的客人,出现在这个牢不可破的家庭之中。她也并不指望给这个家庭造成裂痕,只是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像探险者接近一个深邃的溶洞。
赶在庄倩倩去洗碗前,她找了个借口,说忘记一件急事,现在要回去了。她猜想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庄倩倩担忧地望著她,她说,“让周诚送你吧。”
她慌忙说不用,不用那么麻烦,她坐地铁回去也很方便。
“送到地铁站,走过去还是有一点路的。”说着,庄倩倩走进卧室。他们小声交谈着什么,窸窸窣窣,像一个提着晚礼服的女人匆忙下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从门里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那走吧。”
等电梯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话,四下里只剩时钟走动的声音。她朝电梯门上方悬挂的时钟望去,六点过半,天上霓虹未能抵御黑夜的感染,交战过后,世界变成黑压压的一片。
她想,科伦坡现在或许正在下雨,暴雨把他们经过的路敲得咚咚作响,而当地人或许把雨当作洗礼,是每天罪孽被重置的钟点。她记得他们去加勒的那天,她一个人走到加勒菲斯绿地广场,一整块渐变色的海面落入她的视线。岸边立有警示牌,上面用三种语言写了些字,她只看得懂英语:“小心!在海里洗澡是很危险的!”
她暗中期待海面上升,让所谓的“危险”带给她新的困境,可海面平稳如冰。
“科伦坡的雨,现在还没停。”她说。
“是啊,好像没有尽头。”他很自然地说出口,也许在她抬头看钟时,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以后还会去吗?”
“不会,当然不会,那是个去一次就足够的地方。”他替她按住电梯,让她先进去。
“可我觉得很那地方很有趣啊,你们走得早,连集市都没看到,还有……”
他突然打断了她,他说,“你不必说服我,我对这些辩题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一下子脸红了,电梯关上门,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镜子的反射。他后退一步,走到她不得不正面朝向他的位置,他放低了音量,似是有气无力地问她,“我的认可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她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凑上前吻了她,像笨拙地顺着海滩爬上岸的海龟终究被一个涨潮赶上了,它的四肢离开沙土,开始漂浮,海水将湿润重新注入它的壳里,微微发烫,那是大海的体温。
电梯到达一层的提示音响了,他的身体略略抬起,她才发现那是一张冷漠而满是嘲弄的脸。
她思量着怎么和他走完这段路,从这扇宽敞的电梯门到地铁站。她应该佯装一切不曾发生,还是去询问那个吻的意义,它是否导致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发生了化学上的变化?因为心中怀有一片动荡的海,她往前走,较之平时步履更开阔。
然而,就在回头看他时,她发现他根本没有跟上来。电梯门徐徐合拢,他仍然站在原地,一个黯淡无光的身影。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看见今晚有半圆形的月亮,如同一个小孩子还未长好的指甲盖。风穿着日常隐身衣到处奔跑,却在颓唐的树叶之间、在她的头发里落下足迹。一具具街灯将马路拉得很长,灯光辐射的范围内,一些细小的灰尘正在下落。和科伦坡不同,这是局部地区下了一场微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