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梦永远不会破灭 迟子建: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2018-09-25王诤
王诤
去年的夏秋之际,作家迟子建在哈尔滨群力新居住了四个月。“其中大半精力,投入到了《候鸟的勇敢》的写作上。”彼时,她的房子面向群力外滩公园,晴日里还可以远眺波光粼粼的松花江。迟子建喜欢在黄昏时分下楼去公园散步,她能从同夕阳的相向与背向而行间提炼出优美的句子,“当我迎着落日行走时,常被它晃得睁不开眼,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而与它背行时,夕阳就是架在肩头的探照灯,照得脚下金光灿灿。
国人之于候鸟的概念,多半出自那句缠绵悱恻的《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但真个较真儿候鸟迁徙的地理版图,作为全球九大候鸟迁徙路径之一的黑龙江流域是决计绕不开的所在。
与鸟类迁徙的地理意义相观照,近二十年来随着整个东北老工业区的衰败,人口统计学上的“人口净流出地区”与“适龄儿童入学率”的连年下降,让而今的东北人亦被全国人民视作堪比“候鸟”的群体——这种看法早已不是一时物议,甚至在哈尔滨的大街上,房地产商可以赤裸裸地打出这样的招徕标语,“身为东北人,你昨能在海南没套房呢?!”
这些我等外人都已经关注到社情民意的变化,不可能不叩击迟子建心房中的某个地方。这位自上世纪80年代登上文坛的女作家,在此后三十余年间,用手中的一支健笔三次摘得鲁迅文学奖、两次获得冰心散文奖、一次茅盾文学奖……而无一例外,不独作品中人物生长与故事生发的时空坐标,乃至作家本人写作、生活的地理坐标也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东北的那片黑土地。
在文学评论家眼中,从这一点上看,迟子建与写出《呼兰河传》的萧红并无二致,“她们同样致力于书写家乡,以一种具象的概念来留住记忆里的面孔。但比较萧红以自我为中心的发散叙述,迟子建更多地是在记录随时间而走的家乡的变化。”
在书写黑土地宏大史诗的篇章时,为了打捞经验范畴外的故事,迟子建常要自己奔赴事件发生地体验和搜集材料,而写《候鸟的勇敢》时则相对轻松,她从小生活的故乡中就有很多候鸟,今天地图上因为干涸或改道而消弭的河流,以及曾一并作为候鸟与人类共同生存繁衍的栖息地,建构着她最初的记忆。时移世易,这一次迟子建将自己的目光聚集到了东北群山中的一座小城,小城里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对于候鸟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开了一道口子……
在《候鸟的勇敢》责任编辑赵萍看来,一个好的作家就像一只候鸟那样能从自己微观的感受痛痒里发现更辽阔的社会问题,笃定写作的迟子建有着本能的使命感,守候在冰天雪地里,用作家独有的的方式记录和书写自己割舍不下的黑土地。
“即使这段虚构和真实交错的道路孤独清冷,即使这段历程风雪交加,即使经历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但是迟子建对待生活的好奇和热忱从来没有减弱,她认真投入,毫不敷衍,安静优雅,却不少烟火气。”“夕阳中总能看见各色鸟儿,在树林和滩地问,飞起落下……我散步的时候,脑海里常翻腾着正在创作中的《候鸟的勇敢》,候鸟管护站,金瓮河,娘娘庙,瓦城的街道,这些小说中的地标,与我黄昏散步经过的场景,有一种气氛上微妙的契合。”在小说的后记中,迟子建如此勾连彼时的见闻与笔下流淌的文字。
在全球视觉流行文化与资本横行的时代里,文学、纯文学的式微是不争之实。上世纪80年代一部小说可以搅动整个社会舆情的时代早已过去,但在赵萍看来,这本迟老师所有中篇小说中篇幅最长的小说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刺中社会的一个痛点,“在小说制作出版的过程中,东北突然间成了一个热词,全中国人好像突然关心起安静落寞的北国,雪乡的东北人,体制内外的東北人,海南的东北人。我和迟老师讨论起东北人的逃离,东北的凋敝与生机,迟老师说她所在的小区一到冬天几乎就空了。”
《候鸟的勇敢》在今年夏天面世,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与蓬蒿剧场特别策划的“所有的翅膀都渴望飞翔——迟子建新书《候鸟的勇敢》朗读首发会”上,小说的寓意与当下东北的情形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关心迟子建的读者中就有人直白地问她干嘛不也在海南买套房子?作家则悠悠地回忆说,她曾经在东北最冷的时候,在很温暖的地方讲学长住,“一开始很兴奋,处处都是绿色,觉得太舒服了,但是时间一长就会觉得不对劲儿,无聊与缺失,特别惦念自己那个四季分明有生有灭的故乡,即使那里的严寒再凛冽,风打在脸上再刺骨。”
小说发酵数月,其中的两句话已经在微信公众号里广泛转载:
一句是“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另一句是“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虽是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却更像是作家迟子建的夫子自道,“我要谢谢我年过半百孤独地行走在故乡的雪野时,在我头顶呀呀飞过的乌鸦,它们以骑士的姿态,身披黑氅,接替爱人,护卫着我。我要谢谢磨难,谢谢我生命中从未断过的寒流,它们的吹打,使我筋骨更加强健,能够紧握不离不弃的笔,发现和书写着这大地之泥泞、之壮美,之创痛、之深沉,成为一个不会倒在命运隘口的人。”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迟子建
Q众所周知你以中篇小说扬名文坛,但之前推出的《群山之巅》却是大部头的长篇,此次又回到了中篇,创作起来还顺利吗?
《候鸟的勇敢》之前是《群山之巅》,也是人文社出版的,写《群山之巅》的时候确实写病了,我颈椎病特别严重,因为我坐姿不标准,整个的颈椎极度歪曲,会眩晕。写作《群山之巅》的时候,确实是我要面临《群山之巅》所面对的题材本身,我处理这些人物纠葛的一些问题,包括我当时还有一份工作的那种状态,我整个身心俱疲、写到病倒,但还是坚持完成了。
写《候鸟的勇敢》时我没有病倒,它是我准备中的作品。它为什么长成这种模样了呢?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一开始真是没有考虑到长度,我想象当中应该是一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应该准备充分,所以写起来就比较顺畅,每天写一千字、两千字,我还要正常生活。我后记里面写到了,写它的时候在我的一套新居,正好面对着我们哈尔滨的新区群力外滩公园,能看到各色的乌,喜鹊啊、麻雀啊等等的,每天散步的时候,白天作品当中跟候鸟打交道,黄昏散步的时候看到的又是这种鸟,就觉得我整个的生活是在《候鸟的勇敢》这本书的情境当中,所以这是上天的赐予和厚爱。外滩公园的植物也特别好,很完美地把我带进了这个情境,写得极其放松。
Q能具体谈谈此次的写作状态吗?
A我晚上不写作,因为我已经54周岁了,马上是奔6的人了,我也不想这样熬夜,我就是白天写作,大概工作到下午4点左右的时候。
我是一个好吃之徒,工作完毕奔向厨房做一点小菜,喝一点红酒,从我的餐台正好可以看到外滩公园的树,有时候也可以看到鸟——它飞得近的时候有一道阴影,一闪我就知道鸟飞过了,跟我小说的气氛完全契合。我是一个人(生活),但是有时候我写着写着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生活,我笔下面的人物德秀师傅、张黑脸等等,就在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放下酒杯到厨房的一刻,可能感觉到张黑脸的背影。在迈出门槛去倒垃圾的时候,可能感觉到德秀师傅——就像我细节里面写到的,她正拿着一个半湿的毛巾去擦那个门槛……这些人和我产生了一种共融。
Q作家为了使笔下的故事丰赡可感,在创作前都会有大量的案头工作要预备,在你过往写作《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也都花费了大量时间用于考据,此次《候鸟的勇敢》中,依然可以看出你对各类候鸟及其习性的熟稔,但熟稔之外,我们更能读出一种眷恋和热爱,在小说扉页上有一片候鸟羽毛的简笔画,据说也出自你的手笔,是这样吗?
A我喜欢在写作前多做点案头工作,但《候鸟的勇敢》对我来说相对容易些,我在大森林长大,对大自然不陌生。只是在小说中,我还是尽量用了鸟类的学名。小说中写到了多种候鸟,而最值得我个人纪念的,当属其中的候鸟主人公东方白鹳。我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阳时分,我们去河岸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河岸的茂草丛中,飞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我一直忘不了这只鸟,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它是东方白鹳,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说到扉页上羽毛的设计,本来美编设计了一稿,我看了觉得可以更简洁些,当时也是借着微醺的状态就拿出纸笔画了一片羽毛,没想到责编说非常好,就用上了。
Q我想你也注意到了读者因为这本小说而生发出来的对于你的故乡——东北现状的关切。我很想知道你會如何回应这种关切?
A在计划经济时代,东北便是共和国的长子,第一辆汽车、第一架飞机等等都是诞生在东北。在我家乡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我从小就看着冒着蒸汽的火车头拉着一节节盛满木材的车厢驶向南方……我就生长在白山黑水之地,熟悉这儿的历史和自然,而且至今也没有离开黑龙江的打算。我享受它的温暖,也体味着它的寒冷。这种童年时代就建立起来的生活,自然会影响我的文学世界。故乡对于我来说,就如同身上的血液,虽然你并不是无时无刻都能强烈地感知到它的存在,但是它—直流淌在血管里。其实,作家拥有故乡是非常幸福的,因为有了故乡就相当于有了一个梦,故乡的梦永远不会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