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台阶上的黄昏
2018-09-25陈年红
陈年红
黄蝴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右手一摊,走了。
守在黄蝴丽身边的儿媳白谷静,在忙乱中把戒指丢了。
渭河在这关中大地上流淌了不知多少岁月,除了多雨的季节,她都很安静。渭河的北岸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北蟒塬。北蟒塬分为三道:河北岸至第一道壁立的土坎,叫塬底下;顺着土坡上了土坎,叫头道塬;头道塬向北,很短的距离,又是壁立的土崖,上去就是一马平川,叫二道塬;这三道平地东西很长,南北狭窄,北依渭河,登高望去,就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东西横卧在关中大地上。这北蟒塬上民风淳朴,说话大嗓门,吃饭端老碗,人们直来直去,生冷蹭倔占全了,脾气耿直。虽说主流是好的,可也难免出几个心术不正的活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给这单调的生活,添点异样的色彩。
下了头道塬不远,就是县城。县城不大,就建在渭河边上。离县城几里路的头道塬上,有个小村子,叫发杂村。黄蝴丽的娘家在隔了两个堡子同在头道塬上的黄家庄。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嫁到发杂村,给村里老户黑瑖常做了婆娘。
发杂村本不叫发杂村。发杂村本来的名字叫谌家庄。这里离县城很近,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经常有逃难的外地人从此经过,那时谌家庄民风淳朴,只要没有战乱,平时城门大开,那些外地人走乏了口渴了坐下歇歇脚讨口水喝倒也常见,有些要飯的乞丐,不时也来讨口吃的。谌家庄村里人对这些人倒也没有排斥。这些外地人鱼龙混杂,里面不乏江湖人士,其中有个叫沈绲的家伙,在村子周围胡转,转到村子东北角红鸟沟的时候,无意中抬头看见一个当地人叫做狗鼻梁的大土梁,不由眼前一亮:端南正北的走向,两边是深沟,头朝南,尾细头大,这像啥?他走到西北角的一个汉塚顶上,细细朝狗鼻梁看去,更是大惊失色:这条土梁不是活脱脱一条土龙吗?完完全全一个缩小版的北蟒塬啊!这是传说中的“土龙护村”啊!西南角的那个村子,一定大有来头!不过,土龙虽然护佑这个村子,可是由于土龙太过强势,把村里人都压得性格懦弱了一些,习惯了平静安逸的生活,大部分都胆小怕事,遇见厉害人,屁都不敢放一个,更有甚者,有几个娶了母老虎的,只要听见河东狮吼,就吓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沈绲决定不走了,就在这落脚。他叫了几个同道中人,拿了罗盘,细细地在狗鼻梁周边转了几天。找到了土龙的命门,焚表烧香,专门针对这个村子的老户,禳治了一番,就在那命门处偷偷掏了一个狗窝似的窑洞,连夜搬了进去。叫了几个和他一起玩的江湖术士,掐指演算了一阵,大喜过望,相对而言:“成了,压住了,把本地人压住了,风水转过来了,能发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了!”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这个风声放出去,多拉些江湖上的混混过来,壮一下声势。就这样,狗鼻梁成了江湖混混的聚集之地。抗战胜利后,一些给鬼子背过枪,顾过事的主,老家待不下去,也有一些逃了过来。就这样,狗鼻梁窑洞越来越多,聚集了五谷八杂的社会混混,哪里口音都有。狗鼻梁俨然成了一个村落。解放后,随着政府加强管理,狗鼻梁的部分人不想住窑洞了,这些人以成分好为理由,强势进入谌家庄,自己给自己划了庄基,由于他们很有一些江湖习气,村里老户有些怕他们,他们尽管胡弄,没有顾虑,胡吃海喝,日子比村里老户过得滋润多了。沈绲说这都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把土龙的命门改得不保护村里老户了,只保护他们这些新来的杂姓,所以他们背地里把谌家庄叫发杂村,后来就慢慢叫明了,弄得谌家庄本名反倒没人知道了。再后来,城市大发展,村里老户也知道了这个典故,就把狗鼻梁用拖拉机拉土拉平了,都垫进县城的高楼大厦地基下了,那土龙容身处,挖成了一个大坑,塬上阴阳先生黄老先生推着个自行车从县城回家上坡时,路过此处,叹息一声:“土龙不存,其村不保。”果然,十几年后,村子拆了,片瓦无存。
黑瑖常在黑家是这一辈人的老大,同时也是谌家同辈的老大。黑家本不姓黑。村里老户都姓谌。到了黑瑖常这一辈娃娃出生的时候,也按以往的规矩搞排行。黑瑖常家是谌氏家族的侧枝,不是嫡系,黑瑖常在这一辈的娃娃里是老大,可把他妈叶娇绿高兴坏了,毕竟是老大啊!这可是值得自豪的事!这叶娇绿娘家比较殷实,时不时从娘家搞些吃喝、衣料回来补贴家用,再加上黑瑖常他爸是个经常被“倒了的葡萄架子”把脸划烂的主,见了叶娇绿就像老鼠见了猫,有时候刚想发表个意见,叶娇绿一声狮吼“敢!”,吓得他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这叶娇绿最恨人喊她“谌叶氏”,谁这样喊她,她就吊着个驴脸,声大的像驴叫唤:“我有名字!我叫叶——娇——绿!”所以她在这谌家庄确实是个异类,村里人都怕她。等到过了两年她生了二娃的时候,前面还有一个本家哥哥生了个男孩,所以他的二儿子只能在同辈排老三了。叶娇绿心里不服气,就在孩子过满月那天胡搅蛮缠,撂出话来,她的二娃要在这一辈孩子里面排老二。门中几个老辈的婆娘回去给家里掌柜的一学说,那几个老人不愿意了,就去找叶娇绿他老汉问个究竟。谁知刚一进门,不等大家开口,叶娇绿倒是先说上了,凭啥让他的孩子为三,这和他家瑖常就不连贯了么!亲弟兄两个,老大后面是老三,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二咋的了。不行,我家二娃就要为二!几个老人面面相觑,这哪里行啊?这不是欺负人么!老人们不答应了。“放肆!”年龄最大的老人怒吼道。可谁承想这叶娇绿自有她的绝招,就见她冷不防从怀里掏出一个麻纸包包,却是她上集的时候拿了二合绿豆,在驴庄集上卖老鼠药的那里换的“五步倒”。就见她拆开纸包,大吼一声:“我不活了”,就把那包老鼠药往嘴里倒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眼疾手快的老头,一掌把那包老鼠药打落在地,叶娇绿作势要爬到地上去舔那老鼠药,被另外一个老头拦腰死死抱住,她还一蹦三尺高,骂得不得落火。几个老头一看这架势,心里凉了半截。他们劝了一阵叶娇绿,待她平静下来,就问她到底想咋样?这时候叶娇绿他老汉拿了个底大口小的白铁皮茶壶,捏了一把在周陵上采的文王蒿,就在地上支了两块砖,生了火,煮了起来。几个老头子,喝着文王蒿煮的茶,苦口婆心地劝着叶娇绿两口子。那男的说他没有意见,他老婆说咋办就咋办。几个老人心说你这不是屁话么!大家就劝叶娇绿,逼得急了,叶娇绿突然暴怒了,大喊道:“你们真的不叫我二娃当老二?”大家异口同声说自古就没有这个理,就说我们不管了,你爱咋的就咋的去。说罢,几个老头起身就要走。叶娇绿起身拦在门口:“你把我屋当了啥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不死的,我看你们谁敢走!这事不说好,明天我再去集上,买了老鼠药,到你家去喝!给你出人命!”一时把一帮老汉给震住了,几个老汉面面相觑,都不敢走了。唉,遇见个女汉子,没一点脾气。就都一个个低着个头,圪蹴在地上。
大家防顾着叶娇绿,怕她再弄啥出格的事,一边商量这个事咋弄。商量来商量去没个主意。就在这时一个老人无奈地感慨道:“要打破咱堡子人老多少辈子的规矩,除非你不姓谌!”这本是无心的一句话,谁知一直犯着麻病的叶娇绿却听进去了。叶娇绿蛮横地接口道:“哪怕不姓谌,我娃都不为三!”年龄最长的那个老头,是族中长老,坐在八仙桌旁,自打进屋就一言不发,这时候却冷不防一拍桌子,开了口:“叶氏,这是你说的,你这一脉从此不再姓谌!好!我成全你!几个老兄弟不忙走,今个就摊个整晌,把这个事弄定稳了,好遂了叶氏这个心愿!”大家就又问了叶娇绿他老汉,他说自己没主意,叶娇绿说啥就是啥。大家又问了几遍叶娇绿,叶娇绿还是那几句话:“哪怕不姓谌,都不叫我娃为三!我娃就要当老二!”咬钢嚼铁,分毫不让。
大伙见叶娇绿王八吃秤锤铁了心,他老汉又屁都不放一个,只管闷头坐着,一个个就都寒了心,大家互相看了看,都站起来,抬脚朝外走。族长撂下一句话:“从今往后,你家和姓谌的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了,你爱姓啥姓啥去,你娃爱当老几当老几去!”叶娇绿见老人们弄不过她,气焰又嚣张起来了,她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挡在门口,蛮横地说道:“走不成!你几个老不死的,好吃难克化(消化),不叫我屋姓谌,你几个得给我弄个姓来!”这下可把大家难住了,沉默了一阵,就有个老头提出让他们姓叶,可叶娇绿说你这不是欺负我呢么,哪有两口子一个姓的?何况还是夫随妻姓?门中一个老头也说,孔夫子说了“同姓通婚,其后不藩”,这不成,叶氏再不对,咱也不能咒人家么。又是一阵飞星火溅的唇枪舌剑,一直折腾到鸡叫三遍,一屋子的人都瞌睡得张口掰眼,哈欠连天,事情还是没个眉眼。有个老头嘟囔了一句:“吃了晌午饭就把人喊来,天都黑成啥咧还不叫人走,又不管个饭,把人饿得眼前发黑腿发软,路都走不动了。”推开窗子,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天真黑!确实黑!这时族长开了腔:“我说叶氏啊,这选不如碰。刚才有人说天黑咧,他也饿得眼前发黑,推开窗子,外面啥都看不见,确实黑,咱今个跟黑有缘,各位不要费心了,我看就叫他们姓黑吧!这是天意,你就跟天姓吧!”旁边一个老学究模样的老头,显得很有学问地接了一句:“这个姓好,百家姓里有呢。”叶氏有些不情愿,族长就说了,看看我们的脚上小拇趾,趾甲旁边都有个小趾甲,五趾六甲,这是老秦人的标志。我们的老祖宗老秦人,崇尚黑色,秦人尚武,黑色代表勇敢,代表实诚,实在,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那个老学究又补充道,黑色在五行中属水,位居北方,面南,为九五之尊位,水又为财,姓黑可富,姓黑有福,可入仕为官。叶娇绿一听姓黑有这么多好处,转怒为喜,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一帮老夫子,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叶娇绿的家门,拖着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身子回家。自此,叶娇绿这一脉,就姓黑了。在农村,这叫一脉两姓。
转眼间,黑瑖常到了十六岁。在当时,这年齡就该问媳妇了。有媒人来说媒,说的是向东隔了两个村子,同在头道塬上的黄家庄堡子的黄氏女。这黄氏和黑瑖常同岁,也到了该出阁的时候了,别看她瘦瘦小小的,却满脸透着机灵,为人极有心计。两家人一拍即合,没有多长时间,就把婚结了。结婚的时候,黄氏女从娘家带了一幅老画,画中是个长着老鼠胡子的男子,那人圈着腰,背上背了个包袱,贼眉鼠眼,就是秦腔戏里的娄阿鼠,活脱脱一副贼形。她把这张画像贴在房子一个隐秘角落,说是他的祖师爷,初一十五就烧些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老族长真是个神人!村里人惊奇地发现,这黑瑖常自从娶了黄氏进门后,全家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却起了变化。麦收前青黄不接的时节,村里人端着个老碗东家进西家出,你借我一碗面,我借你一碗米,互相接济着度过麦收前的难关。可这黑瑖常家,今年却一改往年做派,不向村里乡党张口。更为奇特的是,就在这天,快到中午时分,村里飘起一股肉香。村子就这么小,谁家中午炒根葱全村都能闻见,更何况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有个小孩馋得口水流到胸口,对他妈说,香的很,是鸡肉,妈呀,你把咱家的老母鸡也杀了,我快馋死了。孩子的妈妈正在擀面,掺了玉米面的面不筋道,正心焦呢,就抡起擀面杖顺手在那小孩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馋猫鼻子尖,不吃就闻见。”又心疼地摸摸小孩的头:“还指望它给咱下几个鸡蛋呢!”谁知,那个正在下蛋的母鸡,再也没有回来。村里有好事之人,外号“黑老鼠”的,寻香溯源,发现这香味却是从黑瑖常家里传来的,不过,黑瑖常家却是大门紧闭。“黑老鼠”是村里头号好吃懒做之人,在吃嘴这个问题上,最爱助人为乐,不管村里谁家有啥好吃好喝的,只要他知道了就赖在人家屋里不走,非要给人家帮忙吃完了才走。唉,好吃喝不吃到肚子,放坏了他看着心疼啊。他闻见肉香馋虫上脑,腿都迈不开了,就去拍门,奈何门里一直没有人应声,只得悻悻地走了,嘴里“不要脸,吃独食,死得快”地骂了一路。在这之后,黑瑖常家经常飘起肉香,叶娇绿出来的时候脸上慢慢的也有了横肉,说话的声音也比原来大了,村里一些爱开玩笑的妇人糟蹋她:“老叶,你原来叫唤的时候,像个小毛驴,这阵憋(吃,不庄重的说法)得好,叫唤的时候,声大的跟驴给马身上扑的时候一样,你趁着一点,小心下个骡驹出来。”哈哈哈哈,惹得大家一阵大笑。这叶娇绿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原来家里穷得人都吃不饱,也不养个猪啊羊啊的,鸡鸭就更没养过。可是自打这黑黄氏进了门,这自家后院就热闹了,鸭子一片鸡一群,要啥有啥,他家的鸡鸭,是全村所有人家的总和还多。不过,村里其他人家养的鸡鸭,失踪率明显比原来高了许多。就这样黑瑖常家里经常性地飘起肉香。当然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家总是大门紧闭,任谁叫门都不开,村里人把他家这招叫做“装死”。不过每当他家吃肉的时候,村里就有人骂大街——鸡或者鸭子丢了。总之,叶娇绿家,生活确实改善了。村里人见了老族长,都说他给叶娇绿弄了个好事,叶娇绿家改姓改发了,唉,这叶娇绿有福啊,娶了个心灵手巧的儿媳妇。
时间长了,村里人慢慢觉得不太对劲。几个妇人到叶娇绿家串门,坐在院子做针线活,纳了一阵鞋底子,有个妇人憋了一泡尿,想去后院,黑黄氏坚决不让去。她说鸡正在牧(母鸡发情)呢,你往那里一圪蹴,尿泡尿事小,鸡情绪不稳定,把你啄烂了我没啥赔你么。笑嘻嘻地说着,坚决不让去后院。从门缝看进去,几个背篓扣在地上,里面似有小动物在扑腾。某日,隔壁对门的几个婆娘又坐在她家院子纳鞋底,大家东家长李家短东拉西扯了一阵,有个对门的妇女,平时颇有心计,这次丢了一个半大公鸡,那天几只鸡在门口街道上嬉戏,黑黄氏提着担笼从地里回来,从鸡群过了一下,自己还目不错珠地瞅着,这黑黄氏目不斜视,挺直着腰板过去了,也没见她有啥举动啊,那只小母鸡咋就不见了呢?她约了几个妇女,和她们暗中捏了个和和(互相配合),坐着坐着,冷不防立了起来,直朝后院冲去,嘴里喊着:“吃坏肚子了,憋不住咧,跑后咧!我要上茅子!”就向后院冲去,黑黄氏大喊“不敢去,鸡牧着呢”,就要去阻拦,旁边两个妇女一左一右,拉住黑黄氏,说道“人有三急,叫她赶紧去,小心溅到裤子上了!”另一个坐着没起来的妇女说道:“不要紧,鸡把她啄烂了我给她缝上,今个都拿着针线呢,嘿嘿嘿。”二人笑嘻嘻地把黑黄氏紧紧拉住。那妇女冲到后院,做出跌跌撞撞状,撞开了几个背篓,几个半大鸡惊慌地四散而逃。那妇女眼睛四下乱瞅,那撞开的背篓里,却是几个大小不一的半大鸡!啊!那只尾巴上染了一片绿的小公鸡,不正是自家前几天失踪的那只吗?那妇女本想发作,却又惧怕叶娇绿这只母老虎的泼赖,又是在她家,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一样都不占,也就没敢言传,装模作样进了茅子,出来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和黑黄氏她们闲谝了一阵,闷闷不乐地回家了。那妇女回家后,把自家的鸡紧紧圈在后院关了禁闭,再也不敢放到街道上。不过,黑黄氏偷鸡的事经过几个妇女的嘴,却传开了。
解放了,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社会地位大提高。村里妇女和男劳一样,晚上都去上夜校。夜校的老师,告诉大家。妇女和男人一样,也都要起个名字,这天晚上下课后,老师问黑黄氏想好了没有,黑黄氏憋了半天说她不知道起啥名字好,回去和家里商量。老师说不用商量了,你读一下黑板上,我刚给你们教过的那几个字:“蝴蝶真美丽”,行不?就用这几个字给你做名字,咋样?黑黄氏说这是五个字啊,没有五个字的名字么。那老师说表达出这个意思就行咧,你看就用这里面的“蝴蝶”的“蝴”和“美丽”的“丽”,这两个字咋样?你姓黄,就叫“黄蝴丽”好了。不由分说,拿过黑黄氏的本子,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写下了“黄蝴丽”三个字。从此,黑黄氏有了自己的名字。你还别说,这个夜校老师,真是有才,黄蝴丽真像一只穿梭花丛的蝴蝶,辛勤地掠夺着花花草草甜美的花蜜,滋润着自己的生命。她真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名副其实。
土改、入社、食堂饭、大跃进、三年困难、乡党们总算都浑全着过来了,大家生活都有些困难,面有菜色。村里只有黑瑖常一家,面色红润,身体健康。到了生产队时代,黄蝴丽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做了一件大得不成比例的夹袄,这件夹袄常在黄蝴丽又瘦又小的身上,简直就像瘦狗身上挂了个袍子,滑稽极了。上工的铃声一响,黄蝴丽也和其他妇女一样,撂下饭碗就往大槐树底下走,找妇女队长,等她派了活,就和一帮妇女嘻嘻哈哈地到地里去了。干活磨洋工是黄蝴丽的强项,她很有眼色,深得“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精髓,队长在和队长不在绝对是两种干法,却从来没有被批评过。下工的时候,她也和大家一起走,走着走着,不是肚子疼跑后(跑后:拉肚子),就是咋一不小心把手帕或者头巾丢了,要回去找,反正跟大家很少能走到一起。等到她回家的时候,那件夹袄就像王刚在《宰相刘罗锅》里演和珅穿的那件胖衣一样,鼓了起来,使黄蝴丽显得很富态,但是很协调。回到家里,她立即紧关大门,走到厨房,解开对门襟夹袄的疙瘩纽子,变戏法似的,一样一样往外掏,几根葱,两个红芋,一穗玉米,一把绿辣子,几个洋柿子……应有尽有,只要是生产队种的,她怀里都能掏出来。她手脚又麻利,一会儿就饭菜飘香了。隔三差五,再从怀里掏出小鸡小鸭来,所以她家不缺荤腥。吸取以往的教训,她把这些活物从来都是立即杀掉,炖到锅里,“贼没赃硬似钢”,她深谙个中深味。说来也怪,那些小鸡小鸭对她有感情,看见黄蝴丽比见了他妈还亲,黄蝴丽从鸡群走过,它们从来不吭一声,任黄蝴丽动作。后来斗争坏分子,有人把黄蝴丽告了,说她是“黄鼠狼”,经常偷群众的鸡,可又拿不出证据来。那时候可不管这些,见群众举报,民兵就押了黄蝴丽,和其他坏分子一起斗争。开始黄蝴丽嘴还硬着不认账,后来被那些老养不住鸡的群众起哄,声势有点大,黄蝴丽慌了,就承认了。问她把鸡藏在哪里了,她说葬埋了,问她葬埋在哪里了,她不说话,实在问急了,她拍了拍肚皮,说葬埋到肚子里了。从此,黄蝴丽得了个外号:“鸡坟”。这是后话。
黑瑖常和黄蝴丽生了五个娃娃。他的孩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比起来,就是生活在蜜罐里。那个时代,孩子们缺吃少穿,特别是农村孩子,有的家庭买不起布,就给小孩不穿裤子,说是小孩子屁股天生不怕冷。眼看孩子要上学了,才失急慌忙地求亲戚告朋友问四邻,给孩子找块布,好赖缝一下,挂到下身遮遮羞,好让孩子去上学。有的家庭实在找不下,就只好让孩子推迟一年去上学,极个别者,因此问题一直就没有上学。至于吃的,就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得了。至于水果,更是孩子们神话中的东西了。有一次,黄蝴丽的小儿子,悄悄拿了一个苹果出来,在大槐树底下,给村里的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炫耀,谁知被一个饿极了的女孩子,一把抢走了,他去追,那孩子把苹果放进烂泥里,他只好不要了,上去打了那女孩两个耳光。谁知那孩子看他转身走了,把苹果从烂泥里抠出来,塞进嘴里,瞪大了眼,把那苹果带着污泥,吃得连渣都不剩。这些吃喝穿着,黄蝴丽给他的孩子们从来就没有缺过。这是因为黄蝴丽,有着一双“灵巧的双手”啊。
他们的三个男娃,老大叫黑蒙,老二叫黑徵,老三叫黑欣。两个女儿,大的叫黑絮绒,老二叫黑谢燕。可谓儿女双全,有福之人。黄蝴丽和黑瑖常心中有个一定之规,就是要让儿女们有饿不死冻不死的手段。她从小就教他们,手要快,人要赖,会转移。手要快:手快有,手慢无。人要赖:宁昏倒,不认卯!会转移:贼没赃,硬如钢!万一失手被人抓住,坚决不认,可以编一万个理由,说明不是你干的,只不过你倒霉恰巧碰到现场了,实在抵赖不过,只承认这一次的,以前的一概不认,记住,“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打死也不认!不过,他们不敢打死你,没人敢送人命!关上大门,来到后院,他和黑瑖常做了教官,這姊妹五个经常性地技术比武。孩子们耳濡目染,变被动为主动,慢慢的,每天晚上,后院的柴房就成了比武大会,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当天的收获。说来也怪,别看黑欣是老小,可他的战果总是最辉煌,他拿回来的物件不一定大,但一定价值最高。黄蝴丽每次让五个娃娃说一下经过,一定是黑欣的最精彩。黑蒙是个文艺青年,爱好拉个板胡,心思就没在学黄蝴丽的手艺上,每次领了她的任务出去,回来一看就是应付差事,草草弄点东西了事。老二黑徵,喜欢抢,只要他看上谁的东西,一言不发,抡圆了拳头,上去就抢,他嫌黄蝴丽这个手艺扭扭捏捏不痛快,所以也不上心。所以他每次拿了东西回来,经常后面跟了受害者找上门来哭闹。大女子黑絮绒,最爱显摆,黄蝴丽顺手拿回来的物件,里面有稀奇古怪的稀罕物,都让这黑絮绒悄悄拿出去炫耀了,好几次被原主人认了出来,搞得黄蝴丽要和人唇枪舌剑,争长论短,颜面尽失。只有这小儿子黑欣,阴沉稳狠,数行善变,毒辣果断,如变色龙般善于伪装,脚步轻灵,出手极快,口才又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从上小学开始,笔墨本子,各种文具,就没有让黑瑖常和黄蝴丽操过心。拿同学们练练手,提高技术水平的同时,副产品就是文具盒、铅笔橡皮、各种本子等等,就连加入红小兵,红领巾都是“拿”别人的,说是他姐用得爱惜,保管得好,现在还崭新的,就给他了,省了三毛钱。拿了同学们的东西,大大方方地用着,从来不怕别人认出来,比如偷只文具盒,他最少偷俩,回去后拆开,重新组装,分给他哥或者他姐一个,自己留一个用着。假如有同学看着眼熟,他会大大方方地让对方看,对方看盖子是他的,再反过来一看底子,那绝对不是,小孩子单纯,不会多想,就不敢吭声了。偷来的大量文具,和前面几个哥哥姐姐换着用,而且换的频率还很高,搞得同学们雾里看花花了眼。黑欣几乎没有失过手,偶尔一两次失手也不要紧,有他妈黄蝴丽的真传呢,赖呗,装傻,装死,躺地上学驴打滚,说别人讹他。总之,抱腿抹鼻涕装死等等都玩得很溜。那时候每家都有一亩自留地,地里要上粪,如果实在那天没有战果,放学回家,路过饲养室的时候,他就抱起一块牛粪带回家,放到自己家粪堆上,不然的话,老觉得今天心里空落落的。黑欣的悟性和灵气,以及对这门手艺的热爱,让黄蝴丽喜上眉梢,她不但尽心尽力对黑欣倾囊相授,还在生活上偏向着他,每天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黑欣的碗底都比那四个哥哥姐姐多了一个白水鸡蛋。“由不得人么,这可是自己的衣钵传人啊!”黄蝴丽心里暗暗想到。
快开学前的几天,黑欣和黑蒙、黑徵兄弟三人拉着架子车去地里割草,太阳快压山的时候,乌云从西边上来了,“云在西,水积极”,一场大雨压了下来,二人都在架子车底下躲雨,不想雨越来越大,把躲在架子车底下的二人淋成了落汤鸡。雨似倾盆,天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要是一般孩子,早都吓哭了,可黑欣兄弟三人不但不害怕,心里边还在想着歪点子。黑徵对黑欣说,渠岸那边就是大队的苹果园,现在的苹果虽然不太熟,个子长够了,能吃了。黑欣心领神会,就在架子车辕上卸下担笼,让黑蒙看人,两人溜进苹果园,趁着天色,把最大的苹果折了一笼又一笼,直至架子车装不下为止。这时候雨小了,三人拉着架子车,消失在夜色里……
三人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黑瑖常和黄蝴丽看见泥母猪似的三人,不由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完了完了!死定了!”正在兴奋不已的兄弟三人,看见黑瑖常和黄蝴丽的表情,如凉水浇头,这俩老家伙从来都是见赃心喜的主,今天这是怎么了?兄弟仨忙问为什么?黄蝴丽沉声道:“你们还是太年轻了,我不是给你们说过,‘狂风地里偷人,大雨倾盆养神么?咋就不听呢?为啥就忍不住呢?”黑瑖常接口道:“风过无痕,雨过留印,雨中做贼乃是大忌!现在,你们赶紧走第二部,移赃!”天快亮的时候,所有的苹果都进了渗井半中腰的那个土洞里了。弟兄仨抹得像个土猴一样,困得眼都睁不开了。黄蝴丽说道:“赶紧走第三步,装死!”就让他们躺到炕上,头上抹了一点药水,蒙了湿毛巾,睡了不要起来。
果然,第二天早上,大队看果园的人背着个火药枪找上门来了。这个看果园的,叫任槌紫,打园里(周围)有名的二流子。他和大队革委会主任夏柳他爸,也就是夏袏,经常在一起鬼混,最喜欢夏柳那杆火药枪。夏袏也是狗鼻梁窑洞里搬到村里的江湖人士,原来在老家给日本鬼子背过抢,后来为了一个窑姐儿,和同样给日本鬼子背枪,当保安团长的表哥干了起来,由于被他表哥追杀,就撇下父母,拖家带口逃了过来,阴差阳错地到了这北蟒塬上,落脚在狗鼻梁的窑洞里。后来因为一段奇遇,认识了当地人典弘贵,也就搬进了村子。他隐瞒了自己当汉奸的经历,后来由于高工分的诱惑,揭发“恩人”典弘贵有功,再加上他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雇农,成分比贫农还好,于是他就把儿子夏柳推荐给工作组,让儿子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夏袏自己背着个猎枪,以给生产队看庄稼为名,胡球乱转,打个野兔什么的野物,给自己解馋。任槌紫跟在夏袏尻子后头,替夏袏背个枪,有时候也能自己放几枪听个响,夏袏吃剩下的骨头,也能隔三差五解个馋,好处多多。这不,立秋后,夏柳把他安顿到大队果园来了。
任槌紫是顺着架子车的车辙印找过来的。昨晚的一场大雨,今天早上肯定出不了工,大家也就难得的睡个懒觉,晚起来一会。那些车辙印没有一点破坏,黑瑖常和黄蝴丽也知道,车辙印和三个娃的脚印一直通到他家来了,可消除痕迹的工作量太大,根本不可能消除,也就没有去管。他们只是把进自己家门的痕迹消除了,把架子车抬到后院,不让留下痕迹。任槌紫顺着车辙印寻到黑瑖常家门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把门踏开,嘴里骂道:“出来,我把你们一窝端了!”停了一阵,黑瑖常和黄蝴丽才边整理衣衫,边从房子往出走,边走边嘟囔:“好不容易下个雨,不叫人睡个安稳觉,在那学驴叫唤呢!得是你妈死了急着报丧呢?”出来一看是二流子任槌紫,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任槌紫吊着个脸,霸道地说道:“黑瑖常,黄蝴丽,把偷苹果的贼交出来,跟我走!要不然你两口子也是个包庇罪!”说罢,就往房子里闯。黑瑖常和黄蝴丽一听任槌紫让他们交人,立即就大声嚎啕起来,他俩一把鼻涕一把泪,捶胸顿足地说他的儿子发烧了,都在炕上睡着呢,把任槌紫领进房子,掀开被子让他看。果然,炕上的被子下,黑欣兄弟三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色发红,头上蒙着湿毛巾。黑瑖常和黄蝴丽对任槌紫说:“娃昨晚发烧了。我两口子折腾了一晚上没睡成。这不天快亮的时候,能好一点了,我俩乏得不行,刚睡着一会,你就学驴叫唤,把我俩叫起来,还把我的门踏了,给我家搁事。你是啥人嘛!”任槌紫拉了黑瑖常出门,指着地上的车辙印和脚印,恶声恶气地说:“你眼瞎了?看看這是啥?”黄蝴丽说道:“这是跟我屋不对的人给我屋搁事呢!一看就是专门弄成这个样子的!”任槌紫也不接话,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过了一阵,只听“咣当”一声,头门又开了,进来了几个背着老牛腿(汉阳造)步枪的汉子,后面跟着任槌紫。原来,任槌紫到大队部报了案,夏柳就把这事交给民兵营去抓人。那些民兵一听来了精神,背了步枪,拿了怵绳,就跟任槌紫来到黄蝴丽家。一路上,任槌紫和他们商量了行动步骤。他们冲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兵分两路,一路直奔红芋窖,一路直奔渗井。红芋窖的那路人马当然一无所获,直奔渗井的那几个民兵,有任槌紫带着,揭开渗井上盖着的青石板,沿着脚窝下去。下到半中腰,发现那里有块木板,微微地高出井壁,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就推了一把,那木板却轻轻地倒了,里面别有洞天,一股没有成熟的青苹果好闻的气息涌了出来。那个民兵大声朝上喊道:“找到了!多得很!藏得个妙……”在上面的任槌紫,踏开厢房的门,冲到房子,直接就把黑欣三人揪了起来,也不叫他们穿了衣服裤子,就那样把他们拉到渗井跟前,把怵绳往黑欣腰上一绑,让他下到渗井,又把担笼也撒了下去,让他兄弟三人把苹果弄上来……
批斗、背绑、脸上写“小偷”、带纸糊的高帽游街、关饲养室、罚工分,折腾了几个月才算消停了下来。不过,用黄蝴丽和黑瑖常的话来说,这是给他们上了一课。黄蝴丽告诉黑欣,这个挫折算个屁,想当初,你老娘我也有失手的时候。你要有记吃不记打的勇气,学会厚脸皮,记住: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要能忍,能狠,敢干。她带黑欣去看电影,回来了用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江姐的英雄事迹教育黑欣,说你学的手艺在实践中也要这么用。她对黑欣说:“贼没赃,硬如钢”,这次事件的教训就是,一来没有把握好天时地利,二来没有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妥善及时处理战利品,致使一时失利。但是,你在这次事件中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就是你打死都不认账,见人就喊冤装可怜,皮开肉绽嘴不松。“孺子可教也!”黑瑖常插了一句。闻听此言,黑欣满腹委屈化作了提高手艺的动力。只是,他把对任槌紫的仇恨暗暗记下了,最后在任槌紫的女儿任君爽身上报了仇这是后话。
黑欣最爱他妈黄蝴丽。有一年夏天,黄蝴丽说她想吃西瓜,到了晚上,黑欣就和他的两个哥哥去偷。连着两个晚上,他兄弟三人偷回来的西瓜虽然都是挺大的,可切开一看,都是白瞪眼——生生货,黄蝴丽慨叹道,吃个瓜就这么难,还讲究有手艺呢。三人不死心,第三天晚上又去偷。月色皎洁,绿茵茵的瓜地里,大大小小的西瓜,皮色翠绿,就像一个个沉睡的乖孩子,黑欣他们三个左摸一个,右摸一个,放在手里掂一下,都沉甸甸的,不像黑瑖常给他们说的,皮要发白,重量要轻一点的熟瓜特征。就在这时黑蒙朝前方一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着黑蒙指的方向,明亮的月光下,一颗圆溜溜的西瓜,闪着亮光,仿佛在向他们招手。那颗西瓜,瓜皮不见绿色,已经是浅色的了,在皎洁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三人大喜,就让黑欣去把那西瓜揪下来。黑欣小心翼翼地紧贴地皮,仿佛地老鼠一样,轻轻地爬过去,手猛地一抱,使劲就拽了一下。谁知那“西瓜”猛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滚!你都是第三天来偷西瓜了!瓜还没熟呢!你个天杀的,把你爷我的撒(头)差点揪掉了!”说罢,抡起手中瓜铲就砸了过来。黑欣一愣神,撒脚就跑。边跑边打呼哨,给那两个家伙发暗号,意思是风紧,扯呼!兄弟三人一溜烟地向西跑去,下了苇子壕,不见了。原来,这片地里的西瓜还没有熟呢。那瓜客发现有人偷西瓜,有些生气,心想西瓜还没有熟,熟了给乡党吃几个又能咋呢?关键是你现在偷去了就糟蹋了,看着可惜。就剃了光头,躺在瓜地中间,身上盖了茅草和瓜蔓,把光光撒(光光头)露在外面,白天干活乏了,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月光下,他的光光撒被黑家三兄弟当了西瓜,被黑欣猛地一揪,疼醒了,当下就暴怒了,去追打黑欣。不承想这三个家伙钻进了苇子壕。这苇子壕简直就是个小森林,里面的生态自成系统,苇子密布,有各种小鸟,毒蛇也不少,一般没人进去。瓜客在苇子壕边叫骂了一阵,悻悻地回瓜庵子去了。他数着月亮周围的星星,一夜未眠。瓜客嘴不牢,第二天就把这事报告给了生产队长,后来传得全村都知道了,再后来,这次偷瓜行动成为北蟒塬众多偷瓜事件里的经典,乡党们茶余饭后闲谝时的一段传奇。
黑瑖常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上过私塾,算盘打得在这北蟒塬上无人能出其右;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看了他的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清秀的女子写的。其实,他是个清瘦的高个子男人。他沉默寡言,在家里对黄蝴丽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过,这都是表面。黄蝴丽也让他学自己的手艺,他这人悟性极高,举一反三,后来他的手艺其实是比黄蝴丽还要高的。最可怕的是,他有理论,他用理论指导实践,他把黄蝴丽的手艺上升到了另外一个高度和深度。几个儿子里,他最看好黑欣,他用言传身教影响着黑欣,黑欣潜移默化地受他影响,手艺和理论慢慢地超过了黄蝴丽。黑瑖常经常去狗鼻梁,和住在窑洞里的一个老头经常闲谝,成了莫逆之交。这老头是从中原逃难过来的,早年是个江洋大盗,年轻时候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了怕仇家追杀,携家带口,混进逃难人群,一路向西,来到这北蟒塬,在狗鼻梁落了脚。这老家伙是个人精,对世事早已看透,也难得在这有个能在一起说话的人,就把《增广贤文》上的话,结合自己的处事心得,给黑瑖常传授了一些。他指点黑瑖常:“要富自己,先穷四邻”,是啊,四邻和自己日子过得差不多,在谁跟前显富贵呢?社教运动刚开始的时候,黑瑖常得知了一个消息,自己改姓“黑”以前的一个同门兄弟在外地工作,上级准备提拔他,他就写了一封告状信,寄到人家单位,说人家把家里的上中农成分谎报成中农,欺骗组织,单位领导拆开信一看,娟秀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就认为写信人是个正人君子,他就起上了心,派了外调人员,到生产队了解真实情况。外调人员到发杂村以后,通过走访群众,和组织接洽,了解到人家确实是中农成分,回去了就如实汇报。黑瑖常为了达到目的,就组织了一帮人,给那个同门兄弟硬是把成分补划成了上中农,又给部队写了一封举报信,诬告那个外调人员徇私枉法,包庇本单位人员。就这样硬生生把那个同门兄弟的事搅黄了。这事后来被村里人知道了,骂他瞎了良心,黑瑖常和黄蝴丽辩解道,他们两家就是普通乡党,他已经不姓谌,姓黑了,他觉悟高,这是为组织负责。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没有避开黑欣,而是让黑欣看着,潜移默化对黑欣进行影响。他反复以此事为例,给黑欣贩卖那个中原老头的“要富自己,先穷四邻”的理论。他教育黑欣,小偷小摸没意思,就是练练手,要做大盗,小盗窃财,中盗窃名,大盗窃世,大盗乃贼中最高境界也。我虽然没有盗他一物,可我打断了他进步的道路,是为窃世,为贼之最高境界也。黑瑖常平时话不多,可他这番说辞令黑欣刻骨铭心。是啊,人要有志向,做贼也要有志向,要做大贼,大贼者,要盗世!对!盗世!此后,黑欣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一边用手艺解决生活、学习中所缺,玩耍中不忘手艺的进步;一边比过去用功地读起了书,这学习么,也进步了一些,学习虽然不是前几名,在全班倒也算个中上,他虽然聪明,可他不忘他的手艺,毕竟有些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去学习啊。
转眼几年过去了,高考制度恢复了。就在这一年,黑欣高中毕业了,他也和众多的高中毕业生一样,要参加高考了。只是恢复高考第一年,制度还不太完善,高考过程中还有许多漏洞。他到在县城工作的他二爸黑吠家里去,让他二爸托人,详细问了一下高考的流程,心里有了主意。报名的时候,他故意和一个学习不错,但性格懦弱的同学一前一后报名,后来考试座位果然连在一起,考试的时候,他们就一前一后坐着。那个同学很拘谨,胆子较小,严肃认真地答题,遇见监考老师走过来,吓得他战战兢兢的,手都发抖了。其实,他没有任何违规行为。刚恢复高考,卷子很粗糙,装订线上面是密封区,要填考号、姓名、学校。黑欣发挥特长,用他长时间练就的贼眼,把前后左右抄了个遍,就这,还是觉得自己的不如别人。是啊,以他平时的学习成绩,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一心沒有二用么。到了他最怕的语文考试的时候,作文就把他的分数拉完了。黑欣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考试一结束,自己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两年的高中同学,就要作鸟兽散了,不由黯然神伤,破罐子破摔,连考试信息都懒得填。眼看考试要结束了,他的作文还没写呢。谁知这家伙命中有这一下,他无意中贼眼一扫,发现他前面那个同学试卷上竟然也没有填密封区的内容呢!那个卷子,答得可是真好,特别是作文!他就心里动了一下,在草稿纸上把自己的信息用铅笔淡淡描了几遍。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老师宣布考试结束,命令大家立即站起来,留下卷子,朝外走。那个同学糊里糊涂就站了起来,懵懵懂懂朝教室外面走去,黑欣扫了一眼,那个同学竟然真的没有填考试信息!真是天助我也!黑欣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伸出无影手,那张卷子就和自己的掉了个,他站在座位上,迅速填上自己的信息,走了出来……后来,那个同学落榜了,他回忆起了自己忘了填写密封区的信息,只有怪自己了。而黑欣却被某大学的中文系录取,成了一名天之骄子——大学生。那位同学呢,却留在了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戳牛后半截去了。黑欣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艺多不压身,看来,不光是知识改变命运,手艺也能改变命运啊!黑欣打心里感激他老妈黄蝴丽,感激他给自己传授的“手艺”。
几年大学生涯,我们的大学生黑欣,就跟黑瑖常和黄蝴丽没有开口要过一分钱,每次放假回家反倒带些吃喝、物件孝敬他俩。在同学中,他俨然富翁般的存在——吃喝不愁,衣服考究,带着高干家庭才能有的手表,衣服都是最流行的,他走过的地方,喇叭裤像拖把一样,把他走过的地面拖得干干净净。他提着日本进口的东芝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走路扭来扭去的样子,一度成为校园里的偶像。好多女生说他像白马王子,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感觉怪怪的;后来一个同学说了,他姓黑,他的模样也有些黑,这不是白马王子,而是黑驴王子,大家恍然大悟,才知道为啥感觉怪怪的了。是啊,“黑驴王子”叫着贴切,听着舒坦,后来,大家都叫他黑驴王子,再后来,嫌叫“黑驴王子”麻烦,就简称“黑驴”。本宿舍的同学跟着“黑驴”倒是沾了不少光,只要跟着他,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一个个红光满面。不过,有些经常丢东西的同学,慢慢的心理不平衡了,就去偷别人,有人手艺不精,做事的时候被人捉住,替“黑驴”同学背了黑锅。这偷盗的事,一经发生,容易形成风气,就很难扭转。一时间,象牙塔里乌烟瘴气,等到黑欣毕业的时候,学校里偷盗成风,被社会上尊称“贼大”。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终于走出象牙塔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走上社会天地宽,伸臂踢腿拳脚展。那个时代,大学生都是稀罕,毕业了国家是包分配的,不用找关系,都分得差不多。本着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黑欣被分配回了老家,经人事部门再分配,到了渭河南岸城郊的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师去了。
这个坐落在渭河南岸的城郊中学,一直以来以校风淳朴著名。师生员工相亲相爱,大家互相包容,老师的宿舍、办公室,学生的教室、宿舍等等,除了寒暑假,几乎都不上锁。走读生的书包,就没有往回背过。不管是谁,用别人的东西都会说一声,被借东西的同学也因为自己的东西能被别人借用而自豪。刚来到这个学校,黑欣也被这里的一切感染,为之高兴。他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勤奋地备课,上课,给学生认认真真地讲课,工作踏实而勤恳。周末,骑上自行车,跨过渭河,穿城而过,上了吴家堡坡,回到北蟒塬上的家里,一边咥着黄蝴丽给他擀的燃面,一边激动地给黄蝴丽和黑瑖常讲着他的学校,他的学生,他的工作。他说得眉飞色舞,黑瑖常和黄蝴丽却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啊?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多的肥羊?这么瓜的一群,那是真正的肥羊啊!你黑欣不下手,你也是瓜么!还有脸在这里嘚瑟!
黄蝴丽和黑瑖常对了一下眼神,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夫妻二人想到一起去了。这碎娃还是太嫩了,有必要对他说教一番了。二人几乎同时板起了脸,异口同声地对黑欣说道:“停下!”黑欣正谝得高兴,吓了一跳,对黄蝴丽和黑瑖常说道:“咋咧?”黄蝴丽怒道:“这么好的条件你不下手,你还好意思说!一会去给祖师爷磕三个头,谢罪去!”黑瑖常慢条斯理地说:“书房戏房,哈(坏)娃的地方。你们学校里不是什么民风淳朴,而是渭河南边经济比塬上发达,人们都爱耍大毛罢了。这对你来说,是个好事,他们不设防,你就狠弄一把,快速积累你的原始资本。马克思在《资本论》里都说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不择手段的。娃呀,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们兄弟几个,从小到大,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这都多亏了你大我和你妈带手艺着呢。你的身体从小没吃过亏,发育得高高大大,穿的一点不像个农村人,走到城里的街道上,你往那里一站,一表人才,那是多么的排场啊!这都是我跟你妈用手艺换来的!祖师爷保佑,从来没闪失过!这手艺,不管啥时候,可保你一世衣食无忧,贵贱不敢撂哈!你说的你们学校的情况,纯粹是不设防,我跟你妈心都动了!要不是你在那里上班,你妈都要施展手艺去了!好好把握吧。”说罢,连连叹气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黑瑖常和黄蝴丽带了黑欣,到黑房子里,给“祖师爷”上了香,磕了三个头。
黑氏父子娘儿三人当夜无眠,躺在土炕上,彻夜卧谈。黄蝴丽和黑瑖常的一世经验,就毫无保留地给黑欣交了底。这一夜,黑欣的内心,彻底沉沦了,沉沦到了一个贪婪地狱;这一夜,黑欣彻底学会了心恶面善,学会了……
星期一天不亮,黑欣就精神抖擞地骑着自行车,下坡穿城跨桥,回到学校,继续为人师表,和祖国的花朵们继续灵魂的接触。新的一周新面貌,同事们都说黑欣精神面貌好得很。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接受了恶魔精神洗礼的这个人,他越精神,给大家带来的噩梦就越深重。从这一天起,平静的校园恶浪翻涌,再也不能平静了。学校开始丢东西了,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在意——不要紧,同事或者同学们拿去用了,用完了就自己回来了。可是,大家想错了,这不见了的东西,再也不见回来了。慢慢的,学校变得不太平了,无论是教职员工,还是学生,只要手头有贵重一点的东西,往往一不留神,就不翼而飞了,千呼万唤也不出来。有的老师领了工资,还像往常一样,随便往口袋里一装,身上热了把衣服乱放,穿上衣服时,刚领的工资已经和他拜拜了,更有甚者,连衣服都不见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大家你猜疑我,我猜疑他,好端端的校园,不安宁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学校领导开了几次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还是不顶用,怕影响学校声誉不敢报案,就向教育局悄悄非正式汇报了。教育局觉得这个事不敢隐瞒,还是让学校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查了一个礼拜,把周边的闲人齐齐捋抹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又把一些平时表现不好的学生,挨个叫到办公室谈了话,还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刨红芋、搬玉米棒子、偷黄瓜、早恋的事倒也问出来几个,唯独这几天发生的事没有任何眉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校园已不复往日平静。大家只好放下君子姿态,那就做个人常戚戚的小人吧。门,哪怕离开一分钟,都要上锁,就连窗子都要关上。东西没有人敢乱放了,大家都过得小心翼翼的,心里十分压抑。
学校老师里有一个异类,那就是生物老师宋莞洼。宋莞洼和黑欣一样,也是渭河北岸北蟒塬上人,和黑欣是坡上坡下的乡党,在教师进修学校培训了两年,就参加了工作,比黑欣早几年到学校。他爱好众多,喜欢交往江湖人士,善玩枪弄棒,伸胳膊踢腿,身上江湖味十足,一副马大哈的性格。学校里开始丢东西以后,大家都大门紧锁,只有他仍然保持原来的生活习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把大家给他的管好自己门户的忠告抛到脑后,他的房门依然不上锁,去上课、外出依然房门大开。不过,他不是个笨人,他这么做是有底牌的。他爱好养小動物,开始的时候,养了一只土狗,被学校勒令送人了,后来又养了几只兔,又被几个关系好的老师红烧着吃了,本来都说了以后啥都不养了,谁知有一天他去校外农田去散步,无意中转到菜农的菜地,漫无目的胡转,忽然听见“嗡嗡”的声音,抬头望去,却是一个茅草搭就的小房子,檐下有脸盆大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嗡嗡”声就是由那里发出的。他本来胆子就大,过去一看——令人头皮发麻,却是一堆土蜜蜂,在屋檐下锈成一大片,互相压着,焦躁不安地爬来爬去。原来,这是蜜蜂闹分家呢。宋莞洼一看兴奋不已,立即跑回学校,找女同事借了条纱巾蒙了脸,把袖口,裤腿口用绳子扎了,又找了一个纸箱子,欻弄了一阵,做成了一个简易蜂箱,给一块硬纸板上抹了一些蜂蜜,跑去把那窝蜂给收了,就放在宿舍门口。他叫木匠割了几个蜂箱,把这群蜂移了进去,精心看管,几年下来,他宿舍门口的蜜蜂已经发展到五六箱子了,每年产的蜜已经吃不完,学校里相好的教职员工有时也能一饱口福。虽然这些蜜蜂不太蜇人,可大家还是有点害怕,都有点不大愿意去他那里串门子。校长找了他几次,让他把蜜蜂处理了,可他和蜜蜂有了感情,就笑嘻嘻地问校长:“领导,你娃卖不?”把校长气走了,再也不管他和他的蜜蜂了。最近学校发生的这些事,他心里明白是内贼,他更明白,那内贼不敢到他这里来,不是怕他,是怕他养的这些小精灵。所以,他就继续按原来的节奏和习惯,耍着大毛,外甥打灯笼——照旧。
黑欣虽然在学校里胡偷乱摸,却也一直没有碰过宋莞洼。毕竟那些蜜蜂和他不熟悉。他一直没有动过宋莞洼,不代表他不想动,只是他确实心里畏惧那些小精灵,小时候夏天去红鸟沟采酸枣,被马蜂蜇了的经历仿佛就在昨天,令他对这小玩意心有余悸。现在,宋莞洼离开房子继续敞开房门,出门时向蜂箱子甩个飞吻,这明明是藐视自己呢么,仿佛宋莞洼那张邪气的脸庞,在笑眯眯地、居高临下地对自己说:“有种你来啊!”是啊,这宋莞洼看似耍大驹,装大毛,实则算准了他不敢招惹蜜蜂。这宋莞洼的智商绝对不在黑欣之下,他对黑欣的心理把握得超准。黑欣明白这一切,他认为这是宋莞洼对自己的挑战。他暗暗给自己弄了个课题,就是把宋莞洼蜂巢里的蜜蜂“拿”了。为此,他找了好多关于蜜蜂的资料进行研究,研究蜜蜂的习性,蜂箱的结构,他专门找到了当年给宋莞洼做蜂箱的木匠,谎称自己收了一窝野蜂,让木匠做了一个和当年给宋莞洼做的一模一样的蜂箱,并给他说了分区的说明。结构,已经一目了然了。他又去请教养蜂人,拿着本子,认真地记录,吃透了蜜蜂的习性。他下了功夫,做了几年的准备,要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拿”走宋莞洼的蜂蜜,用自己的神奇手艺,结束宋莞洼的大毛神话。
转眼到了阳历五月底。立夏已经二十多天了,今年热得早,这几天怕热的人已经换上大裆短裤了。那时候,人们没有这么多讲究,稍微厚一点的布料,大裆短裤下面不再穿什么内裤的,嫌热。因为一些原因,原本在五一收假立即就开的夏季运动会,移到月底了。运动会开幕的这一天,全校的教职员工,全体师生都集合在学校的那个大操场,举行着开幕仪式。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意站在最后一排的黑欣,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悄悄地走了。他回到宿舍,从床底下拉出箱子,开锁,取出一些器物,装进一个黑布袋子。他收拾了一下,脱下运动装,换上短袖上衣和大裆短裤,脚下换上一双软底拖鞋,走了出去。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宋莞洼宿舍门口,朝蜂箱走去。说来也怪,那些蜜蜂竟然不蜇他。就见他动作熟练地用破坏性的手法,拆开蜂箱,把蜂蜜收进瓶瓶罐罐,割走饱含蜂蜜的蜂脾。他把那些拆开的蜂箱零件放在地上,拼凑成了三句话:“爷就把你偷了!”“耍锤子大毛呢!”“有种把我找出来!”他把工具收了起来,放进袋子,起身拿了蜂脾就走。谁知就在这时,一不小心踩到了刚才撒到地上的一团粘稠的蜂蜜上了,打了个趔趄,鸡蛋大一团蜂蜜甩了出来,无巧不巧地飞进大裆短裤里面,粘在腿根上了。由于两个手拿着工具和蜂蜜,重心不稳,跌了个狗吃屎,摔倒在地上。动作幅度大了点,把那些临时聚集的蜜蜂激惹了。只见那些蜜蜂骚动了起来,密稠稠,漫天飞舞,嗡嗡声不绝于耳。有些就向黑欣扑去,要去报复这个拆毁他们家园的家伙。黑欣捂住了脸,可是暴露在外的部分还是被蜇了几下。腿根上粘了蜂蜜,十幾个蜜蜂要去把他们的劳动成果收回,就顺着大裆短裤的空隙钻了进去,落在黑欣的腿根上面,去收取他们被偷走的蜂蜜。他们的动作把黑欣吓坏了,这里可是命根子啊,他本能地一巴掌拍在交裆,把那些蜜蜂大部分拍死了。不过,它们把尾巴上的毒刺都刺在黑欣的腿根上了。疼得黑欣“哎吆”大叫一声,心中暗想:“这下完了!”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黑欣醒来的时候,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宋莞洼宿舍的床上了。原来,几个散漫惯了的学生,怀着和黑欣一样的心思,趁着大家都集中在操场,溜出来看看有没有能顺走的东西,最不济找几块废铁卖了,换两盒烟抽抽。他们胡转了一阵,快到宋莞洼宿舍附近的时候,本想绕着走,他们也怕那些蜜蜂。谁知其中一个发现那地方的蜜蜂漫天狂舞,好像疯了一样,“蜜蜂疯了!”其中一个说道。另一个接到:“赶紧走,疯狗咬人会得狂犬病,这蜜蜂疯了蜇人会得疯蜜蜂病。”其中一个外号叫“弯弯绕”的脑筋灵活,他说道:“不对,肯定发生了啥事情,你把衣服脱了,给我。”把那俩同伙的衣服脱了,把自己的头包上,光露出两只眼,从地上爬了过去。刚爬过那排房子的墙拐角,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黑欣在地上呈“太”字型躺着,没了声息;几个蜂箱,散成了零件,乱七八糟地扔着,蜜蜂们聚集成好多团团伙伙,还有大量没有平静下来的蜜蜂没头苍蝇一样在空中乱飞,十分狂躁。“弯弯绕”吓得忘了他来做啥了,猛地站了起来,嘴里狂叫着,没命地跑了,惹得一群狂暴的蜂蜜对他紧追不舍。他和那几个同学跑到操场,大声喊道“快快,,出人命了……”结结巴巴给他班主任说了生物老师宋莞洼门前的事,班主任让一个学生去找宋莞洼,又让一个同学去喊校长。大家跑到跟前,却又都怕蜂蛰不敢近前,就在这时,宋莞洼急匆匆地赶来了,看见满地变成零件的蜂箱子,有点气急败坏;看见昏倒在地造型像个“太”字的黑欣,却又心有余悸;看见蜂箱零件摆的几句话:“爷就把你偷了!耍锤子大毛呢!有种把我找出来!”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他也怕惹下人命,赶紧在宿舍门前的水龙头上接了碗凉水,劈头浇到黑欣脸上,就见黑欣动了一下,开始有了呼吸。他对蜂确实很有研究,那些狂躁的蜜蜂一见他,立即安静了下来,空中乱飞的,也落了地,乖乖地聚集在一起。他赶走女同学,让男老师和男同学围了一个圈,把黑欣围了起来,让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师和同学,帮忙把黑欣脱得一丝不挂,黑欣身上到处是蜜蜂蛰的红包包,肿得发亮。特别是交裆,腿根上死了十几个蜜蜂,肿得像熟透了的秦冠苹果一样,阳光下有些透亮,这场景,多年以后还有人调侃,宋莞洼知道怎样解毒,他指挥一众男生,一半人朝黑欣身上撒尿,哪里有红包,就往哪里撒,偏不偏因为被当做贼无结果的两个学生也在这圈人里面,这俩活宝就起了坏心,互相对了下眼神,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尿线朝黑欣的鼻子、嘴里狠狠地冲了过去,以报被冤之仇。其实,不用他们这样做,宋莞洼就找了根筷子,撬开黑欣的嘴,让两个年龄小的同学给他嘴里撒尿,童子尿解蜂毒,古书上记载着呢。他的偏方确实管用,眼看着黑欣身上的蛰伤不那么燥了,那些包包也没有刚才红的耀眼了,人也慢慢的缓过来了。宋莞洼让大伙接了凉水,往黑欣身上浇,把黑欣身上的尿洗了一下,叫大伙把黑欣搬到自己的床上。他找了几个纸箱子,把蜜蜂暂时收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叫来一个蜂友,让他把这些小精灵接走了。
黑欣醒了,羞愧难当。学校待不成了,以前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宋莞洼念乡党情分,让他老家村子一个收猪贩猪的伙计,开着拉猪的蹦蹦车,趁着夜里交警都下班了,把黑欣接了回塬上发杂村家里去养伤。他让黑欣每天坚持用童子尿掺了黄酒饭前口服三次,再抹三遍蜜蜂蛰过的伤口,告诉他不要紧,很快就好了。黑欣低着头,不敢看宋莞洼,宋莞洼安慰他说,养蜂是闹着玩的,你拿点蜂蜜也是闹着玩呢,没事,咱俩是乡党,同是北蟒塬上人,人不亲土亲,我们是兄弟,不要往心里去。宋莞洼这人看着满身江湖习气,实则人很好,心大,没坏心,能容人。宋莞洼还有点内疚,要不是自己养了这些蜂,也不至于让黑欣受这些罪。
学校里有人要宋莞洼告黑欣,宋莞洼不同意,说黑欣和他是塬上乡党,坡上坡下连畔种地,自己抹不下情面。再者说了,谁没有年轻过?谁年轻时没有干过几件荒唐事?不就是几箱蜜蜂么,在学校养蜂本来就是闹着玩的,还指望它发家致富不成?我是教生物的,也就是讲昆虫的时候抓几只让同学们看看罢了。对咧,养这玩意也很危险,我把它们都送人啦。我说哥们几个,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几个毛虫,糟蹋一个同事,造孽呢。他去找校长,校长也是个实诚人,正犹豫是不是把这件事上报教育局,听宋莞洼说了自己的观点,也觉得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年轻人么,谁还不犯点错误,以后改了也就行了。就没有把这件事上报,并在会上再三申明,让大家要有宽容之心,不要再议论此事。
黑欣被拉猪的蹦蹦车送回发杂村,窝到炕上不起来。他一丝不挂地躺在炕上,闷闷不乐。一日三餐,都要黄蝴丽给他做好端了进来。饭放在炕前的板柜上,他没心思吃,就那么放着,凉了,黄蝴丽闷不做声地拿去又热,又放在那里。不知热了多少次的饭,左右还是没吃,最后都放坏了,黄蝴丽还是闷不做声,拿去后院,给猪倒到槽里。一个星期下来,黑欣身上蜂蛰的地方,肿都消了,剩下针刺的一个小黑点,痊愈了。可他的心里,更难受了。学校,回不去了,他该怎么办?
几天一直没有露面的黑瑖常来到房子,坐到炕沿,正眼都不盯他,冷着个脸,冷声对他说道:“盗亦有道。看看你,不走大道,只知道玩你妈教给你的小手艺。大盗者,盗之大道也。大盗盗世,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就不听,好好反思一下,另外,你该挪地方了。明天就去找你二爸。”
黑欣第二天一大早,换上黄蝴丽给他早已准备好的衣服,就去找他二爸黑吠。这时候,黑瑖常和黑吠的老妈叶娇绿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黑吠也就回老家的少了。黑吠出去的早,最早跟的是保安团,后来让土匪俘虏了,就随了土匪,后来解放军剿匪,又被解放军俘虏了,解放军政策好,不打不骂,留去自便,他受不了种地的苦,不想回家,就要求加入了解放军。那时候缺人才,他和几百个汉字脸熟,上升得比较快,转业回到县上的时候,还弄了个级别较高的位子,算是在人事上的人,他骨子里还有旧军队和土匪时期的影响,日常工作生活中不自覺地应用着,经常拉扯一些人事,人脉错综复杂,这几年有点红得发紫,好多事说一下还是能搁住。黑欣把来意一说,他也不多言,操起电话,就给某人打了过去,嘻嘻哈哈了一阵,转入正题,嗯嗯啊啊了一会,放下电话,就让黑欣不要再去学校了,明天一大早直接到城建局去报到。
黑欣走出黑吠的办公室,乐得一蹦三尺高。他去城建局报了到,回到家了,让黑瑖常到学校给他拉行李,办各种手续,有乡党宋莞洼帮忙。校长也不刁难,很快就办完了手续,取走了行李,黑欣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学校。终于离开了这令他夜不能寐的地方了。晚上做一个“太”字摊在炕上,乐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又笑醒了,就在炕上乱蹦,把炕蹦塌了。
黑欣因祸得福,脱离教师队伍,当了国家干部(后来叫公务员),自此就觉得高人一等,回到村里就趾高气扬。虽说在新单位按照黑瑖常的叮嘱,把手蜷(收)了,夹起尾巴做人,可是回到村里,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说黑瑖常教他关于大盗的理论,可他把乾隆的“小赌怡情”四个字改了一下还给自己:“小窃随性”,既然有理论指导,那么这活动一下手脚的事,就继续进行吧。下班回到村里,继续把撒仰的像个咕噜雁(北蟒塬土著对大雁的称呼)一样,更加藐视众乡党,遇到自己喜欢或者需要的物件,照拿不误。
一日,黑欣下班在城里无聊,回到村里,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转来转去,一双贼眼,四处胡瞅。他正在胡思乱想,一不小心和一个人碰了个满怀。那人叫叫一声“哎吆,疼死了,你眼瞎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却是邻队的章孬。这章孬当年仗着成分好,生产队给他安排了一份拿高工分的轻省活——吆着尿粪车车,套着那个叫“二锤子”的关中大叫驴,给生产队拉尿粪。谁知阴差阳错,为了一个叫白谷静的女工,被“二锤子”把命根子踢掉了,伤口愈合后声音就变得不男不女了。自从被大叫驴踢掉命根子以后,这章孬脾气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了。几个生产队的人,见了黑欣一家人,心里都有点不喜欢,主要是嫌他们一家人手太快了。可这章孬不嫌,因为黑欣和他儿子有共同点——都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么。章孬的儿子也在外面工作,他是一个工程单位下属医院的一个小头头。章孬定睛一瞅,原来是黑欣,先自笑了,两人走到大槐树底下,圪蹴在碾盘上,天南海北地胡谝起来。章孬就问黑欣,工作咋个样?有对象了没有?黑欣就说他工作忙得很,还顾不得找对象呢。是啊,他这几年把心思用在用手艺完成原始积累上了,还顾不得谈对象呢。
章孬,听说黑欣没有对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黑欣说,我给你说个对象行不?黑欣也没往心里去,随口答道:“行啊”。章孬就说那我把我干女子说给你,我干女儿配你可是满的漾呢。原来那年在棉绒厂给生产队拉尿粪,厂里女工白谷静非要把驴当马骑,把大叫驴惹燥了,那驴翻脸不认人,惊了。为了救白谷静,害得章孬的二哥被驴踢掉了。事后,白谷静老觉得对不住章孬,就在章孬出院后,叫了单位领导,提了礼当,去看望章孬。单位领导给白谷静出了个主意,让白谷静给章孬当干女子,白谷静嫌干女子名声不好听,单位领导说章孬裤裆里少了个零件你怕他什么?他能干什么?怕他干啥?于是白谷静和单位领导到章孬家里后,经单位领导说和,她又给章孬说了一大堆再生父母之类的话,跪下磕了响头,认章孬当了干爸,表态她以后要对章孬像亲女儿一样尽孝。四时八节,白谷静就拿了礼当,去章孬家里看望他,尽些孝心。章孬收了个城里女娃,成了给人吹嘘的资本,很是自豪。
古人云“有缘千里来相会”,农村还有句土话“孽缘天成”。也是缘分到了,这章孬竟然把黑欣和白谷静的事说成了。这白谷静不甘心在工厂里当工人虚度青春,她看黑欣是个国家干部,就答应和黑欣谈恋爱;黑欣一见白谷静,觉得他和农村女娃就是不一样,为白谷静美色所迷,是啊,一个农村娃,对城里美女是没有抵抗力的,也就赶紧答应了。他们在一起很快乐,那时候水果较少,但是黑欣很“勤快”,他是缺不了的,而且,他给白谷静家里拿的水果都是最新鲜的。自从白谷静和黑欣谈了恋爱,每到秋天,白谷静家里什么梨、苹果,柿子、石榴、红芋、玉米棒子等等,多的吃不完,白谷靜家里的亲戚都跟着沾光,甚至,凭票购买的凤凰车子,白谷静她妈刚流露出一点意思,一个月内黑欣就给她家推来了四个,都是九成新以上的。白谷静的父母、弟弟和白谷静人手一辆。白谷静他爸要把买车子的钱给黑欣,黑欣说不用了,家里有些老底子,他祖先是老地主么。至于车子有用过的痕迹,他告诉白谷静,说是给他搞自行车票的人自己要骑几天,沾个新光,给新车子开个苞,扎扎势,车子又不是女朋友,也就答应了,让他骑几天。
和黑欣谈恋爱,白谷静家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惠。在利惠面前,没有攻不下的堡垒。很快白谷静和黑欣就谈婚论嫁,结婚了。那时候,结婚买黄金首饰的可不多。可是黄蝴丽一见白谷静就很喜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包,解开那油腻腻的红绳子,打开,对白谷静说:“祖上传下来的,你看上哪件拿哪件。”白谷静一看就傻了眼心如撞鹿,狂跳不已。原来,那个油纸包里的东西可是让白谷静大开眼界:什么金镯子、金戒指、金链子、金项圈等等、还有好多叫不上来名堂的金货,而且都是老物件。黄蝴丽对白谷静说,这有些还是她当年的嫁妆。可白谷静看着这些东西,第六感觉告诉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推脱不要。黄蝴丽最后想了一下,把那些东西包起来,整个递给白谷静,说道:“不要嫌旧,这些东西最后总是要交给你的,这些东西可有意义呢!”说得意味深长。旁边的黑瑖常嘴角隐隐似有笑意,好像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道:“收下吧,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搁在谁跟前都一样么。”“以后,我会把我过日子的诀窍都教给你,我要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不为钱发熬煎。”黄蝴丽坚定地盯着白谷静,白谷静的心像被谁掏走了一样发虚,她盯着黄蝴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结婚的时候,黑欣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套在惊呆了的白谷静手指上。那颗戒指看起来很老旧,却给人一种很高贵的感觉,它散发出来的气息是那么的雅致,高贵,令人着迷,更令人敬畏,在场的每一个人,好像都不配戴它。白谷静一见,就爱上了,她有一种感觉,这颗红宝石戒指是有故事的,它的故事,胜过黑欣。
结婚后,黑欣去找他二爸黑吠,给他二爸拿了几件买不到的稀罕物,让他二爸把白谷静调到一个学校当了老师。在调动期间,他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给白谷静把身份做了转换,这对白谷静来说,是人生中一个质的变化。
黄蝴丽一直以来,有这么一个观点,“女儿是人家的人,在自己这不过是寄存品,不可传艺;媳妇进了这个门,就是自家人,自己的绝活一定要传。”她一直处心积虑,要把手艺传给白谷静,又怕白谷静不接受,就动了一些脑筋。她不放过白谷静每次回家的时间,只要白谷静回来,就给白谷静轻脸(套近乎),好吃好喝的一股脑地都拿了出来。在农村,这些东西都是最新鲜的,好多东西还没有成熟呢,就上了黄蝴丽的餐桌,进了他们一家的肚子。村里的庄稼地、菜园子、果园、街道跑的散养鸡,等等等等,黄蝴丽觉得都是自己家的,生来就是给自己一家人吃的,那些东西的主人,只不过是自己家里的长工罢了。她曾经给黑欣说过:“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都是大家拿。只要你的胆子大,家里缺啥我拿啥。”周六回到发杂村,白谷静无意中和黄蝴丽说好长时间没有喝鸡汤了,黄蝴丽也不言语,吃罢早饭就带着白谷静一起在村里转转,美其名曰熟悉一下环境。先到村边的庄稼地里拔了一点灰条菜、仁汉菜、马齿笕、苦苣菜等野菜,担笼满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回来的路上走到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只牧的母鸡嘴里“咯咯”叫着,领着一群半大小鸡懒洋洋地在觅食,其中一只半大小公鸡羽毛色彩斑斓,不学好,追逐另一只半大母鸡,终于追上了,站在半大母鸡的背上,练习着给母鸡煨蛋,充满了活力。白谷静目不转睛地瞅着这只小公鸡,对黄蝴丽说:“这只小鸡真漂亮,还活泼的很。”见白谷静高兴,黄蝴丽就从担笼揪了一把野菜撇在地上,小鸡们都来啄那野菜。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旁边的门开了,这群鸡的主人出来了,看见黄蝴丽在喂鸡,脸上颜色都变了,立即“失,失”地喊着,把鸡往门里吆。白谷静看到这不友好的一幕,有点懵。
回到家,不等白谷静发问,黄蝴丽就主动对白谷静说:“在这发杂村,这就是人心!见不得别人米汤上起个皮皮!人的心啊,都短的跟韩信一样!所以,你要学会爱自己,不要同情别人!”中午吃饭的时候,喷香的鸡汤端了上来,新鲜的野菜,哦,好几样地里的时蔬,鲜的叫人胃口大开。餐桌上的一切,看得白谷静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她又不敢问。吃罢午饭,她去后院上茅房,白花花的太阳下,粪堆上那堆鸡毛五彩斑斓,在阳光下美的晃眼,她觉得有些眼熟。她仔细看了一阵,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那只不学好的小公鸡。下午,太阳快压山的时候,门外街道传来了一阵粗野叫骂声,骂的是哪个王八蛋把他的小公鸡偷了。声音很熟,是中午回来时碰见的那个不友好男人的声音。
听到叫骂声,联想到那堆鸡毛,白谷静一切都明白了。“谷静,我是个乡下人,可是我对活着要比你这个城里娃理解得深。”白谷静迷迷糊糊地坐在那了。黄蝴丽像个幽灵一样,钻了出来,她的声音飘飘渺渺,音调冷森森的,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天籁。她慢慢地走到白谷静跟前:“你这几年吃的、穿的、用的别说农村人,就是城里人都比不上,就连你父母兄弟都跟着你得了利惠,这都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的功劳!下坡路好走,上坡路难行!现在让你和你的父母继续过紧巴巴的日子你们能习惯么?”白谷静一言不发,过了一阵,默默地低下了头。她一直没有言语,过了一阵,上了炕,拉过被子,连头都盖上了。第二天白谷静起来的很早,和黄蝴丽一起下厨房做了早饭,吃完饭高高兴兴地上班去了。黄蝴丽大喜,成了!洗脑成功!媳妇变徒弟了!
白谷静虽说是城里人,可她家里也就是一般的城里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钱也是要算着花的。从认识黑欣开始,物质上的满足是从来没有过的,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对物质的依恋。黄蝴丽的一双毒眼,早已看穿了白谷静的内心。她像耐心的猎人等待猎物一样,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把白谷静收做徒弟。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好婆媳,婆贤媳孝,从来没有高声过,可谁又能知道,这竟然是一对师徒,就连一家人的黑欣和黑瑖常也蒙在鼓里。这白谷静也是心灵手巧的主,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她很自豪,以后自己也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她牢记着婆婆黄蝴丽的那句话:“娃啊,没有遭遇过乱世,也没有过挨饿的记忆,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这有手艺就是好。这手艺在乱世年饉,能保你小命;太平盛世,能叫你比别人过得好,这是个实受手艺。”她跟着黄蝴丽来到黑房子,点上香烛,对着黄蝴丽嘴里的那个祖师爷,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响头。后来,看了《水浒》,她才明白,那祖师爷,是时迁。
十几年过去了,黑欣一直在城建局工作,他能喝酒,酒量大的惊人,人也很活道,“拿”来的稀罕物件也舍得送人,再加上他二爸黑吠的关照,这时候的他,已经做了副局长。他通过他二爸的关系把白谷静也从学校调了出来,给她把文凭也弄好了,进入行政干部序列,先是混了几年机关,后来去西郊驴泉乡当了副乡长。他们两口子在同一个县当干部,一个城里,一个乡下,都是副科级别,能够互相策应。他们两口子开玩笑,说他们都是“妇科(副科)病”,话里话外,得意洋洋。黑欣当了几年副职,渐渐的就对现实不太满意了,他有了进步的想法。他找了好多的关系,想就地提拔,就像拔地上的木撅,摇起来活活的,就是拔不掉。外面传的风声很大,眼看要成功了,却没有了下文,去问他那已经退休了的二爸,他二爸还说没问题,让他耐心等待。谁知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位新局长。这新局长叫张军涯,到这里来以前是南郊东风乡的乡长。他工作作风过硬,能打硬仗,廉洁自律,一身正气,从来不怕歪风邪气,他性格耿直,最见不得蝇营狗苟之辈。他的脾气火爆,最容易得罪人。这次之所以能过来当局长,主要是县上这几年经济建设驶入快车道,城建项目较多,需要他这样硬梆的干部。黑欣认为这从天而降的张局长,抢了他运作多时的位子,心里对张局长恨之入骨。
不过,黑欣还真是冤枉了张军涯,他没有上位和张军涯毛的关系都没有,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他的事最终上会的时候,有个领导突然想起了前几天,他遇见了一个原来和黑欣在一个学校的同事,给他把黑欣在学校弄的事当做传奇吹嘘了一通,说黑欣是个奇人,手艺是多么的好,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说者无意,奈何听者有心,那个领导就问是不是城建局这个黑欣?结果还真的对上了。临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把一个同样拥有否决权的领导叫到一边,把这个情况给他说了。那个领导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格,马上就和另外两个领导交流了一下,大家心里都想,怪不得我们大楼里经常丢东西,过去我们老怀疑清洁工、保安、临时工之类的,却从不怀疑自己人,想不到锄从锅行里掂出来了——自己人咥自己人的活!自己人里也有如此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看来该整理队伍了!会上,其他事情只要有人提,立即就过了,可城建局的事,就是没人提,也就不用讨论了。如此,黑欣的事就撂下了。再后来,有人推荐了张军涯,根据要打硬仗,能打硬仗的工作需要和个人的自身条件,张军涯自然就成了唯一符合条件的人选了,经过考察,他就是脾气大了点,工作拼命了点,正气足了点,再也没有啥问题,上会的时候大家一致通过,到城建局当了局长。
可黑欣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是张军涯为了进城,动用了关系,坏了他的好事。他破罐子破摔,放纵自己,在大楼里,院子里,大街上,发杂村……等等一切地方,见到顺手的,就“拿”走,管他有没有价值,他想到那些丢了东西的人的心情和表情,他就兴奋。他放开喝酒,沉浸在酒国,整天醉醺醺的,如梦如幻,醉生梦死,回到发杂村,召集村里几个闲人,特别是村上老领导史瑷谦的三个儿子一起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横行霸道,寻衅滋事,骚扰群众。老领导的三个儿子号称“发杂三虎”,仗着他爸的势在村里胡作非为。村里群众不承认有什么“发杂三虎”,只说有“发杂四鼠”或者“发杂三鼠”,即父子四人在一起的时候,村里人叫他们“四鼠”;兄弟三人在一起,叫做“三鼠”。头鼠就是大硕鼠史瑷谦,二鼠酒缸鼠史茂茂,三鼠钱眼鼠史粑牛,四鼠茅坑鼠史珂郎。他把手艺的一部分传给“三鼠”,使“发杂三鼠”在干坏事的时候,又多了一个手段。某日,村里有老人过世,他在过事现场专门叫主家给他买了瓶好酒,喊了“四鼠”中的茅坑鼠史珂郎,原大队革委会主任夏柳,一起喝酒。一瓶不够,就让主家再去买,直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人都喝多了,就互相找事。夏柳指着黑欣的鼻子,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年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时候:“你是贼!你一家子都是贼!哈哈,你妈是黄鼠狼!成天偷鸡呢!”黑欣回骂道:“你是个啥!你说,你爸是弄啥的?给日本鬼子背哈枪的!汉奸么!你狗日的是周陵中学出来的学生,68年你回学校当宣传队长,把你老师打得满嘴血,跪了一地;你当大队革委会主任,把咱大队女知青都糟蹋遍咧!现在还不消停,成天吃伟哥。你头子馋火的很么!老流氓!”茅坑鼠史珂郎战斗力很强:“你两个老不死的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是小偷,一个是流氓,都是吃人贼!”黑欣和夏柳同时又把火力对准史珂郎,夏柳手指史珂郎:“你个碎锤子,屄干啥呢!你爸和你都不是好东西!征地款十年不分,最后不见了,得是塞到坟里头去了!你家吃穿用的,哪个掏过钱?你父子四个在村里买东西谁掏过钱?一窝杂碎!呸!不要脸!”黑欣对史珂郎戏谑道:“是啊,你爸可是个能行人,能的线线呢!全村人都是瓜子,就你爸一个会说话!掐长弥短,吹胀捏塌,全凭你爸!那年李大毛家那个公鸡被车把腿撞断了,你爸在中间说话,给司机要了二佰元,司机说不胜叫他把鸡买了算了。你爸咋说那个司机的?我给咱学一下你爸那式子:‘把鸡买了?你吃了灯草灰了——说得轻巧,别的不说,就这一个公鸡,全村的母鸡都指望这个公鸡给它煨蛋呢!你把它弄走了,那就把你留下给母鸡煨蛋!以后鸡牧了孵出鸡娃是你小伙的撒(头),鸡身子可别怪我,你路过这里,一群你的撒,鸡身子的鸡娃,把你撵着叫爸看你娃要脸不?那小伙说不过你爸,就和你爸搞价,想少赔一点,你爸钢嘴铁牙,咬钢嚼铁,就说了:‘我说你这碎娃,咋这么唠叨的。好了,不要你一分钱了,你把这只公鸡送到医院去吧,该检查检查,该做手术做手术,办个住院手续,你在那陪床。伤筋动骨一百天,它的腿长好了,没有啥后遗症了,你就让它出院,给我送回来就行了。车留下,大毛,把你家拴狗的链子拿来,把车锁了。你可以走了,带它去医院吧。出院了回来取车。我们不要你一分钱。你爸这老油条,当场就把那小伙镇住了,乖乖掏出二佰元了事。李大毛其实只得了三十元,老实交代,一百七十元他都拿去了?哈哈哈!”几个家伙闹得不可开交,旁边一帮乡党围着看,听着他们互相揭短,不觉呆住了。就在这时,黑欣有点灵醒了。这是做啥呢?唵,自己揭自己的短,出丑卖怪,这都是啥嘛!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指夏柳和史珂郎:“住嘴!”那俩老少活宝猛地一激灵,就有点醒了,停止了斗嘴,抬头一看立在旁边闷不做声看热闹的众乡党,在黑欣的带领下,一起爆发了:“看啥呢看!滚!”史珂郎大喊道:“我就不信服你们敢造反!信不信我叫你们都变成韩信(胯下之辱)!”黑欣怒喝:“一群穷鬼!还有脸看人笑话!”这些都是歪人,乡党敢怒不敢言。后来,那天晚上的闹剧传了出去,有人据此写了篇内参《在外工作的国家干部不应成为村霸》,引起了强烈反响。
某日中午,黑欣又喝大了。上班时间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才回到单位,路过局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不知那根神经短路了,酒壮王八胆,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他摇摇晃晃走到正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的张军涯面前,双手撑在张军涯桌子上,把他那喝得像蒸熟了的大闸蟹盖子一样红的脸,凑到张军涯眼前,用手点了点张军涯的胸膛,恶狠狠地瞪着张军涯:“坐在这个位子上,你受活了?看文件?你有我学问好吗?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知道我姓啥?我媳妇姓啥?告诉你,我姓黑,我媳妇姓白!我们两口子,是黑白两道!不想活了,敢惹我!电影里有句台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罢,血红的眼睛恶狼般地盯着张军涯,目露凶光。张军涯曾经在民风最强悍的东风乡主政一方,在任上时用铁腕手段打击黑恶势力,他正义感十足,是个不受威胁的主,就见他猛地站起来,目光如炬,怒目圆睁:“我告诉你,我有个毛病,喜欢把黑白两道踩在脚下,你是学中文的,你应该知道那个成语叫‘脚踩黑白两道,黑白两道在我眼里是个屁!”他又说道:“我穿的是钉了铁掌的驴皮皮鞋,因为你的那个什么两道,不值得用黄牛皮去踩,我怕辱没了善良的老黄牛!”语气铿锵,火花四溅。他太生气了,拍桌子有点用力,把手和胳膊都拍疼了,就抬起左手,指着黑欣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不务正业的混混!”被张军涯一顿训斥,黑欣猛地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多半,看见张军涯一身正气威猛彪悍的样子,心里就有点怕,就伸出手,拉住张军涯伸过来的左手,轻轻摇了一阵,说道:“领导,对不起,我喝多了,胡说呢……”就退了出去。张军涯走靠门口,“啪”地一声用力关了门,愤愤地骂道:“杂碎,不要脸的东西!什么玩意!”张军涯生了一肚子气,在办公室闷坐了一个下午,啥也没心思干。快下班的时候去洗手,习惯性地把左手的手表摘下来,谁知却摸了个空——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难道自己下午上班忘了戴?可能忘家里了吧,也就没往心里去。下班回到家里,一走神,就把这事又忘了。第二天早上起床,习惯性地往床头柜一摸,又扑了个空,没有找见表。他心里想着事,就早早上班去了。他还像在乡政府工作时一样,提前半小时上班。上得楼来,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门口好像有一些什么碎片在闪光。他仔细一看,心里升起满腔怒火。原来,这是一堆手表的碎片。他蹲下来,这些碎片确实是一只完整的手表,一点都不少,只不过都成了碎片,這些碎片和自己很熟悉。是啊,它们在成为碎片前,在自己手腕上戴了好几年呢。开晨会的时候,张军涯把会议扩大了,让机关在家的同志全部参加,他安排完工作,他专门用了比往常多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大家讲防盗知识,讲话的过程中,不时用眼看一下同在主席台上的黑欣,他告诉大家,不要怕,邪不压正,以后丢了东西,及时报警,就算是丢了一根针,都要报警,紧追不放。要改变家丑不可外扬的思想,不要让坏人没有空子可钻。他最后说,不要以为你把我的表偷了,砸了,我就怕了,邪不压正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来吧,冲我来吧,有啥坏本事尽管使出来,我来这里,字典里就没有那个“怕”字!一番话说得干梆硬正,落地有声!后来他对人说,坏人本事越大,危害越大;这样的人上去了,害的人更多,算了,就让他留在我身边,别去害别人了。所以,黑欣和张军涯相伴到退休,一直“妇(副)科病”都没有痊愈,退休时还是副科待遇。
黑欣在单位的不如意令他愤愤不平,这种不良情绪跟着他回到老家发杂村,他把一腔邪气都发泄在黑瑖常身上,回到家,就对黑瑖常横挑鼻子竖挑眼。别看黑瑖常年纪大了,可身子骨硬朗着呢。年轻时黑瑖常就没有干过出力活,再加上吃的比较好,他的身体比一般人要硬棒得多。这几年虽说上了几岁年纪,可他还是昼伏夜出,每天都要出去活动。每天天快亮的时候,一阵自行车的响动,早起的隔壁邻舍就知道是黑瑖常“拾破烂”回来了。他拾破烂的地方,往往是一些建筑工地,他拾的破烂,往往是一些工地搭架子的钢卡子,短钢筋,下水道井盖等优质破烂,一直是废品收购站的热门货。他有基本功,手快,昼伏夜出,遇见顺手的、含金量高的坚决不放过。收购站的人去他家上门服务,崭新的钢筋切成短节节,整捆整捆的往车上搬。发杂村的乡党都看得眼热,可黑瑖常他儿可是在外面当副局长的人,回到村里又和“发杂四鼠”、夏柳等人好得跟穿了一条裤子,用着一个婆娘一样的交情,势大成马了,谁敢惹啊!这黑瑖常靠着捡破烂,给黑欣创造了不少的财富。又是一个周六,忙前的节气,麦子快黄了。黑欣刚喝完酒,送走了醉醺醺的“发杂三鼠”,回到开间,打开电扇,刚想躺在竹床上醒醒酒,就听院里有响动,就走出开间,到院子看看,原来却是黑瑖常回来了。就见黑瑖常推着个“二八大驴”老式自行车,把两个装得满满的、比他还高的蛇皮袋子从自行车上往下卸。毕竟年纪不饶人,一个重心不稳,自行车倒了,一阵乒乓乱响,矿泉水瓶子撒了一院子。这几年黑瑖常慢慢的体力不支持他了。他就在街道上,路灯下捡拾一些矿泉水等饮料瓶子,这玩意轻一些,不过,收入锐减。黑欣本来因为最近几批提拔都没有他,想换个地方又走不了心里窝着气,看见这情景,心里的愤怒就爆发了,一时无名火起,对着黑瑖常破口大骂,黄蝴丽正在起面,给明天早上蒸馍做准备呢,听见黑欣骂人,走了出来。她看黑欣在骂黑瑖常,不但不制止,反而一起对着黑瑖常发脾气,骂他背着牛不中用,能歘,啥难听她骂啥,泼妇骂街,不堪入耳。
第二天早上,黄蝴丽喊黑瑖常起来,让他给地里担粪。谁知喊了一阵,却不见黑瑖常言传。黄蝴丽以为老头已经担粪去了,也就没在意。过了一阵,她去上茅房,发现粪桶和扁担还在那里好端端地放着呢,就觉得不对劲,就去黑瑖常经常单独睡觉的那个房子去看,谁知道刚一推开门,一股强烈的“敌敌畏”味道扑面而来。黄蝴丽慌了,喊了两声“瑖常,瑖常”,不见声息,就扑到炕上,一摸,黑瑖常都死硬了。她赶紧去叫黑欣起来,到黑房子去看黑瑖常,黑欣很冷静,他对黄蝴丽说:“事已至此,就说得紧病死了,不要让人看笑话。”黑欣检查了黑瑖常全身,其他都没有啥,只是左手紧握,掰开一看,手心里有四个字,蝇头小楷,“艺不可废”。母子俩把黑瑖常赶紧搬到开间的床上,北蟒塬风俗,人死的时候,不能在炕上,一定要死在床上。死在床上叫背床板,轻一些;死在炕上叫背炕胚,太重了。娘俩又消除了房子里的敌敌畏味道,才开始通知一干乡党、亲戚、朋友,黑欣一脸悲痛,只说黑瑖常得了紧病,来不及救治,升仙了。戊寅年麦子快黄了的时候,发杂村的黑欣,在乡党们的帮助下,葬埋了他爸黑瑖常。
白谷静生了个女孩。孩子快出生的时候,白谷静就跟黑欣商量,孩子起名要把她的姓氏加進去,只想一个字就行了。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可把白谷静高兴坏了,是啊,女孩是妈妈的小棉袄,棉背心啊!拿了本《新华字典》,翻着,找个字做名字,同一病房那个生了个男孩的女人是个某个大学里搞古汉语的,就对白谷静说,我给你找个字,古汉语表达出小背心的意思,显得有文化。过了一阵,她给白谷静写了个“禂”字,说《说文解字》上说了,这个字是短袄的意思。是啊,禂,短衣也,现代汉语可引申为小背心。白谷静就给孩子起名“黑白禂”。棱角分明,个性十足。这女孩很漂亮,文气乖巧,非常懂事,一家人视为掌上明珠。一家人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让她衣食无忧,受最好的教育。白谷静知道黑欣一家人是“什么的干活,”就警告黑欣,坚决不能让孩子知道这一切。她知道,要让孩子将来做人上人,就绝对不能让孩子沾染上这个“手艺”,必须给孩子做好防火墙。黑欣也支持白谷静的想法,回发杂村家里时就郑重地给黄蝴丽说了。黄蝴丽也觉得有理,就表示必须这么做。这孩子很乖巧,学习也不错,课外对舞蹈、音乐等等也有着浓厚兴趣,白谷静就让她去学,谁知这孩子天赋极高,一学就会。白谷静仔细观察,孩子没有那方面的毛病,黄蝴丽很爱孩子,也确实没有给孩子教那门“手艺”。这一切,把白谷静高兴地不得了。
黑欣的副局长当得是舒舒服服。虽说张军涯一身正气令他很不舒服,可他就是走不了,张军涯既不推荐他高升,也不放他走。但是,他还是分管了一些工作的。他对他分管的部分,毫不客气,雁过拔毛。这么多年下来,银子也积了不少。可这钱多了也不是个好事,他日常又基本不花钱,得给钱找个出路啊,他就想到了老家发杂村。发杂村离城里也就几里路,改革开放后村里人致富愿望迫切,有人就看到出租车是个有前途的产业,村里就有一两个人买了出租车,那时候出租车是个新生事物,开出租车挣钱就像拾钱一样容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村里乡党心都动了。心动归心动,可买出租车要本钱,这时候大家还在小四轮拖拉机时代,虽说把狗鼻梁那条土龙拉成了深坑挣了几个钱,可要买出租车,手里的钱还差了驴八长一截。有门路的就去在信用社,包括后来的基金会去跑贷款,没门路的就加点利息私人互借。大多数人没有门路,就只能干着急。黑欣回村,发现这是个机会,就喊了“发杂三鼠”喝酒,让他们做中间人,把款子放给乡党。黑欣本来就心重,加上“三鼠”也要剥层皮,所以黑欣的款子到了乡党们手里的时候,利息比正常利息高很多。但是,黑欣的款子手续简单,只需写了借条,找“三鼠”担保,说好后一两个小时,现款就拿到手上了,一时间,黑欣手里的款子带来了很好的收益。白谷静劝他慎重一点,毕竟是真金白银的现钱,换回来一堆白纸条条,不放心啊!黑欣自信地一笑,说道:“干啥都有风险。你对农村不了解,你对北蟒塬上的农民不了解。他们说高尚一点,叫淳朴,其实,是有些瓜(傻)。他们哪怕吃糠咽菜,都不会短我们一分钱。特别是我们村子的老户,他们不会赖我们,他们要脸呢。”是啊,这个北蟒塬上延续了两千年的小村庄,历来民风淳朴,村里人,人老多少辈子都在一个村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谁也不想给子孙背个骂名。后来一些江湖混混落魄之后无处落脚,村里人收留了他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都是亡命之徒,没有道德底线,欺村里人实诚,在这里依仗有几分蛮力,胡作非为,巧取豪夺,欺压良善,横行霸道,个个都发了家。反倒是村里老户,软弱好欺,又不敢胡弄,家境依然贫寒。故此北蟒塬上人们把这个村子叫做发杂村,原来的名字谌家庄反倒被人遗忘了。黑欣深知这些情况,故此放款对象以原来老户为主,江湖人士他基本是不放款的。
黑欣确实把乡党们的心理算得很准。多年以后,起早贪黑的乡党们依旧没黑没明地干着下苦活,辛勤地开了出租车去城里拉人挣钱,有些人用了十几年时间,才还清了黑欣的连本带利,有人说他给黑欣清的利息早已是本金的几倍了。他们,依然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而我们的黑副局长大人,躺在那里啥都不干,已经身价过亿了。现在的黑欣,俨然北蟒塬上的大财东了。请他喝酒,没有茅台三十年或者拉菲,你就别去丢人,你给他递根烟,他基本不接,反倒递给你一根,不过拿到手上一看,你和这根烟不认识。原来人家黑局长抽得都是万元以上的天价烟,别说抽,村里的泥腿子,见都没见过。晚上,睡在家里的土炕上,感慨万千:还是老爸黑瑖常最伟大,是啊,现在的他,还用耍手艺吗?那是下苦啊,干粗活呢。现在的黑欣,已经达到了“盗”的最高境界:“窃世”!
村里有一个落魄老头,论辈分比黑欣高了两辈,这人整天蔫不唧唧的,啥也不干,就是喜欢胡诌几句顺口溜。谁知忽然有一天,有一家报纸,把他的顺口溜《小村出了个黑局长》,当做新体诗发表了,里面就写了黑欣和乡党们共同致富的故事,只不过黑欣本事大,富了,乡党们有点笨,没有富。黑欣看到后心里不美气,就去找“三鼠”,让他们替他出气。这老头辈分极高,就连“三鼠”他爸史瑷谦都要喊人家一声“叔”的。“三鼠”回去给史瑷谦说了黑欣让他们做的事,史瑷谦老奸巨猾,只是对“三鼠”说了一句话:“你三个合起来本事都没有黑欣大,他咋不去教训人家?”一语惊醒梦中“鼠”,三鼠明白上了黑欣的当了。他们兄弟三人虽然在村里横行霸道,可论道行又怎能比得过黑欣这只老狐狸啊。
黑瑖常的死,打击了黄蝴丽。毕竟,她不能像骂黑瑖常一样骂黑欣和白谷静。好在还有黑白禂这个乖孙女经常回来陪伴她。白谷静和她谈过多次,这个“手艺”千万不能传给黑白禂,她反复给黄蝴丽说,孩子以后上大学,读研、读博,要出国,要过人上人的生活,这个手艺会坏了孩子的前程,千万不能学。黄蝴丽虽然霸道,但在这个问题上和白谷静看法是一致的,所以黑白禂每次回来,她也只是好吃好喝伺候,就是出去弄两只鸡,也不会让孩子觉察的。她的“手艺”从来不敢在黑白禂面前显摆,更不会教给黑白禂。有一次,在黄蝴丽给她的祖师爷上香磕头的时候,黑白禂无意中闯了进来,睁着好奇的眼睛,问黄蝴丽在干啥?黄蝴丽吓了一跳,就对黑白禂说她在敬祖师爷呢。黑白禂说怎么祖师爷像电视上的时迁啊。她心里为黑白禂的聪明叹服,却没法回答她的话,就支吾了过去。
时光如梭,黄蝴丽也一天天老了。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她觉得黑瑖常在叫她去陪伴自己,她要走了,她也支持不住了。黑欣给她在开间支好了床,把她抱到床上,她也怕把炕胚背到阴间,她怕累着。她慢慢地陷入昏迷,啥都不知道了。白谷静带着黑白禂回来了。她和黄蝴丽婆媳一场,感情很深。是啊,她俩不光是婆媳,还是师徒,这,超越了母女关系。黄蝴丽虽然虔烦(多事),可她待自己太好了,教自己手艺,没有让自己嘴上受过穷,身上寒酸过,把手艺毫无保留地给自己倾囊相授,等等,一幕幕场景,浮现眼前,白谷静看着即将离去的黄蝴丽,动了真情,她和黑白禂一人拉住黄蝴丽的一只手,失声痛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黄蝴丽竟然醒了过来,脸上有了神采,眼也睁开了,双目有神,似乎往日那个快手黄蝴丽又回来了,她用力握了一下白谷静和黑白禂的手,嘴张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却突然一口气没有上来,双手松开两人,走了。原来,这最后一丝神采,是黄蝴丽的回光返照。黄蝴丽死了。
人们一阵忙乱,两个女儿和黑欣、白谷静、黑白禂失声痛哭起来。村里几个帮忙的妇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白谷静拉开,趁着黄蝴丽还有一点体温,给她整理老衣。白谷静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找出毛巾洗了把脸,就在洗手的时候,她发觉手上那个红宝石戒指不见了!那个戒指,是黑欣送给自己的,好多次她跟黑欣开玩笑,说那戒指上有一股味道,黑欣问是啥味道,她就准备好逃跑,然后给黑欣说是“贼腥味”,惹得黑欣作势要打她,然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可是,今天竟然丢了。过事,果然有事啊!可是又不能问,先过事吧。
黄蝴丽的丧事继续进行。发杂村的乡党们为人厚道,也不计较黄蝴丽的往事,不等吩咐,就有帮忙的乡党去周文王陵采了柏朵朵,又去咸宋路上砍了柳树棍,找了锯末,都说死者为大,大家帮忙都尽心尽力。
白谷静戒指丢了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戒指的事,白谷静躲在一个没人的房子,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下黄蝴丽临咽气时的场景,心里就有了数。到了入殓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领着黑白禂,专门凑到跟前,大声嚎啕着,抢在帮忙的妇女前边拉住黄蝴丽的手,摸了一下,果然不错,右手是摊开的,左手紧攥着。她掰开黄蝴丽的左手,里面果然有一个东西,她抠出来一看,不是戒指,却是一个纸团,不免有点泄气。好奇心驱使,她施展快字诀,闪电般打开纸团,整个过程没有人看见,瞥了一眼,就见那纸条上面稚嫩的笔体,八个小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这时,眼前红光一闪,就见一个白生生的小手腕子上,掉下来一个红丝线拴着的硕大红宝石戒指。震天的哭声中,那戒指刚好吊在白谷静用白纱布遮着的眼前,摇摇晃晃,好像在扮着鬼脸,嘲讽地望着她。
喧天的锣鼓家伙声中,发杂村的乡党们给黄蝴丽的棺材盖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