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百岁方成,活过画过笑过

2018-09-21王晶晶

环球人物 2018年17期
关键词:方成丁聪画画

王晶晶

他与丁聪、华君武齐名,直面社会问题,用漫画“说”出大家不敢说的话

漫画家方成有一幅自画像:一个老头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驮着书,前车筐里插着一卷纸和大大小小的笔,上题三句话:“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画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

作為“中国漫画界的常青树”,方成画过山河破碎的战争岁月,也直面过曲折发展的新时期,退休后依然勤奋不辍,笔墨连绵半个多世纪。其画如棉裹铁,如锥画沙,意味绵长。8月22日,刚过完百岁生日仅一个多月,方成因病辞世于北京,永远放下了手中的笔。

在北京的漫画界,方成与丁聪、华君武齐名,被称为“漫画三老”。算上南方的丰子恺、张乐平、廖冰兄等,中国传统漫画领域里,方成是最后一位离世的大师。那个时代,也随着他的离开,渐渐远去。

画讽刺漫画被开除

“丁聪、华君武和方成这三位漫画界大师相比,丁聪偏重于讽刺,华君武讽刺与幽默相当,方成则更偏重于幽默。”在人民日报社家属院的一栋楼里,《讽刺与幽默》前主编徐鹏飞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讲述这位同行、前辈兼邻居的世纪人生。

上世纪70年代,还未调入北京工作时,徐鹏飞就和方成有过交往。“我们都做这行,他又很有名。真正见面是在1983年。他有个哥哥在长春,那个年代寻亲访友不如现在方便。两兄弟多年未见,哥哥搬了新家,那次方成恰巧去长春参加活动,顺便探亲,就是我陪着方成去找他哥哥家的。”

后来两人有缘,又成了同事和邻居。“最早我住2号楼,他住3号楼,我们窗户正好相对,住了好几年。”生活中,方成特别幽默。“那种幽默是很机智的、信手拈来的。”徐鹏飞记得:“有一次一起外出,在当地市场上看到有象牙制品在卖,一位陪同的朋友随口说了一句:象牙我也有。方老一回头:你张嘴,你张嘴。反应真是特别快。”还有一次,一家电视台到家中采访方成,徐鹏飞陪着记者进屋。“当时正好是午后,电视台记者问他:您休息好了吗?老头说:没休息好我也得说休息好了啊。”

生活中的幽默和开朗,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经历过各种苦厄的老人。

1918年,方成出生在北京。父亲是平绥铁路局的一个科员,薪水还不错。幼时的方成喜欢写写画画,父亲便托人和美术界颇有声名的国画家徐燕荪说好,每周教方成画画。后来家道中落,学画不得不中断。

方成的第一幅漫画,画于高中时期。当时正值“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北平高校、中学都在抗议当局,方成所在的弘达中学也参与其中。学生会负责人知道方成会画画,来找他。方成一口气画了好几幅,第一幅尤其让他毕生难忘。画的是一把还在往下滴血的大刀。后来学生游行,方成也去了,队伍走到石驸马大街,便有保安队拿着大刀冲学生砍,混乱中,方成只觉得后背很疼,一摸满手血,才知道自己也被砍伤了,伤口差点碰到骨头,刀疤留了一生。

大学时,方成本想学医,将来治病救人,可惜被英文拉了分,没考上燕京大学医学专业。他觉得化学和制药有关系,就又考了武汉大学化学系,离开了北平。当时战争局势愈加严峻,高校都往南、往西迁,武大迁往四川乐山。物资匮乏、生活条件很差,食堂供应的饭里老是夹杂着沙子、稗子,有时还有老鼠屎,方成和同学幽默地说是“八宝饭”。读书之余,他把战时的校园生活都画成了漫画,讽刺战争,又接地气,非常受学生欢迎。

毕业后,方成先是在四川一家化学研究社工作。因为遇到了感情挫折,他决定给自己一个全新的生活,这才于1946年离开当地,前往上海,并改行从事漫画。

那时的上海,丁聪、米谷等漫画家风云际会,都在画时事讽刺画。他们喜欢画单幅的,方成则喜欢画四格和连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广告公司画画,老板是美国人。因为看到了方成画的讽刺美国兵的漫画,老板气急了,干脆开除了方成。因祸得福,离开这家美国公司后,方成很快在《观察》杂志找到工作,他放开手脚,画出了更多的时事漫画,在上海的漫画界渐渐成名。

画出“憋了多年的心里话”

新中国成立后,方成经好友端木蕻良介绍,在《新民报》做美术编辑工作,后来又到了人民日报社,开始画国际政治讽刺画。当时的人民日报社晚上开编前会,社长范长江会把方成和丁聪、张光宇、钟灵等几位漫画家聚到一起,当面讲国际形势,讲完了就在那里画。

1957年,闲时写点杂文的方成发表了一篇文章《过堂》,讽刺当时领导干部的教条主义。提心吊胆地躲过了反右,没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篇文章还是被人挖了出来,成为“反动”罪证。方成成了阶下囚,在北京郊区的“牛棚”里开始了劳动改造的日子。他毕生没有当过领导,却因为能干重活,是强劳力,当了所谓的“牛长”。多年后,方成幽默地说,自己还是当过大官的,因为他手下管的“牛鬼蛇神”里,还有副部级。

1976年,“文革”结束,方成总算回到报社,妻子却因为在“文革”中过于压抑,身体健康大受影响,回京仅半年,就因心脏病突发过世。

“在南区住的时候,方成家里环境其实很差,不大点的房子,一张小破桌子,他画出了那么多好画。一直到老了,才赶上好时候,分到了大一点的房子。以前的小房子里没有厅,中间有个小走廊似的地方,方成吃饭在那,接待客人在那,画画也在那。他还给起了个名:多功能厅,写了牌子贴在门上。”徐鹏飞回忆。

在“多功能厅”的小桌子上,方成画了在上世纪80年代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当时,文化界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春天,大家都在寻找新的创作方向。61岁的方成用4个月的时间,创作了100多幅漫画,将自反右之后20多年大家都不敢说、不敢画的东西,大胆畅快地画了出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把自己憋了多年的心里话,用漫画的形式说了出来”。

这些画都是直面社会,针砭时弊的。不少题材是长时间没人敢碰的禁区,比如表现“文化大革命”造成恶果的《家庭》;有些题材是讽刺现实的,比如《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还有的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比如《六个和尚挑水吃》。多年后,老人不止一次说:“这批画,是我画得最得意的。”1980年8月,方成把这批画拿到中国美术馆办展览,轰动全国。他也由此成为新中国第一个开漫画展的画家。

“他的所有作品里,影响力最大的是《武大郎开店》。为什么受欢迎呢?一个是因为武大郎的故事家喻户晓,再加上当时人们对嫉贤妒能的现象很有共鸣。我自己最喜欢的则是《神仙也有缺残》,画铁拐李的。方老找的角度太巧了,这么一个特殊的神仙,被他找到了,背后的哲思能让人想很久。”徐鹏飞说。

幽默到底是什么

徐鹏飞说,方成是他见过的最爱读书的漫画家。“传记、小说、美术理论,他什么书都看。我俩一起出差时,他值夜班习惯了,晚上睡觉特别晚,睡不着就看书。他随身总是带一个接着线的小灯泡,到宾馆插上电,拿纸罩着,在灯泡底下看书,怕影响别人。”

博览群书对方成来说,不仅仅是乐趣,更是一项任务——他想弄清楚,幽默到底是什么?

“方成与相声大师侯宝林关系很好。有一次两人聊天,侯宝林问他到底什么是幽默。方成一想,自己画了一辈子漫画,搞了一辈子幽默,还真不清楚幽默是什么。于是两人又把另一位漫画大师李滨声约来,聊了一上午,但最后还是没搞清楚。方成特别认真,从这以后就开始查书,天天看书。”徐鹏飞说。

上世纪30年代,林语堂研究过幽默;鲁迅、郁达夫等作家的文章,对这个话题也有涉及。但他们都是写幽默有什么好处,没有人讲幽默到底是什么。方成翻《辞海》,看到“幽默是一种修辞方法”。他觉得不对:“我画的漫画挺幽默的,可是一个字没有,这哪叫修辞啊?”

研究了一辈子,思考了一辈子,晚年时方成还总是跟徐鹏飞说,幽默说不清道不明。他在一篇谈幽默的文章中写道:幽默不是挠痒痒,不是插科打诨,不是挤眉弄眼,幽默是智慧的自然流露,是自信的个性显现,尤其是在曾经多灾多难的中国,老百姓的幽默多是含泪的微笑,是面对苦难的豁达和乐观。只有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更真切地体味到中国式幽默的深刻内涵……

也许正是领悟了这一点,方成才活得那么乐观通达。他把精力完全用在钻研艺术上,画自己的画,写自己的文章,做自己的事。“他那么大年龄才学电脑,60多岁之后打字写文章,比我都强。生活中他是个老好人,漫画界都知道,他对别人的缺点从来不当面指出来。其实搞讽刺的人,都是喜欢挑毛病的,他把立场放在了他的艺术创作上。他有一枚闲章,叫‘我画我的,特别贴切。他有底线,所以立得住。”

晚年的方成,在漫画民族化方面进行了很多探索。“他画钟馗、画鲁智深、画李逵、画布袋和尚,从中国传统文化里吸取养分。”徐鹏飞和方成有过两次合作,都是关于钟馗。他画画,方老题字。“我们在水墨漫画上有许多共同语言。我受他的影响也很深,比如他打油诗写得特别好,我也跟着他学写打油诗。”

方成不仅是“我画我的”,而且是“我活我的”,活得精彩。80多岁时,他还经常蹬着一辆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骑来骑去。93岁那年,广州举办亚运会,在中山设了火炬接力点。祖籍中山的方成还专门回故乡,参加了这次火炬传递。童心未泯的他,对担心他身体的亲友说:“我知道自己还能走几步。况且大家都知道我93岁了,对我要求也不高嘛。”

歪打正着从搞化工到当“画工”,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日子,欢喜过、悲痛过、春风得意过、坎坷失意过,晚年自在随心,随时随地都不忘“幽生活一默”,这就是方成的一生、方成的百年史。

方成(1918—2018)

原名孙顺潮,祖籍广东中山。194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1946年开始从事漫画工作。一生发表了很多有影响力的作品,出版过数十种漫画集、漫画理论、杂文集。

猜你喜欢

方成丁聪画画
漫画家方成:长寿贵在“忙”
漫画家方成:长寿贵在“忙”
漫画泰斗方成的养生经
胖胖一家和瘦瘦一家
胖胖一家和瘦瘦一家(5)
我爱画画
老树画画
二则(2)
二则(2)
水墨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