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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美国“后真相政治”

2018-09-21黄湘

第一财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另类后现代主义特朗普

黄湘

进入9月以后,特朗普政府的“内乱”被媒体深入曝光,在美国掀起了轩然大波。以调查“水门事件”真相闻名的《华盛顿邮报》资深记者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在新书《恐惧:特朗普在白宫》(Fea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中披露,特朗普的高级助手们为了避免使国家陷入不必要的危险,时常会“偷走”总统办公桌上的文件,以免他在文件上签字。9月5日,《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是特朗普政府中的一名抵抗者》的匿名文章,作者自称是一名政府高级官员,声称特朗普政府中的许多官员正在努力用各种手段从内部抵抗、挫败特朗普的政策和决策。文章发表以后,特朗普暴跳如雷,白宫启动了“抓内鬼”的行动,副总统彭斯等人纷纷发表声明撇清关系。如此荒唐混乱的场景,在美国历史上实属罕见。

不少人也许会因此觉得,特朗普政府已经岌岌可危。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正确。特朗普的“奇葩”之处就在于能够一以贯之地将不正常的事态正常化。无论媒体怎样曝光其人及其政府官员的丑闻,他总能用一句“假新闻”(fake news)见招拆招。与此同时,他肆无忌惮地连续说谎,欺骗公众。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核查,自2017年1月就任总统以来,到2018年5月,特朗普公开作出了超过3200次的不实声明,诸如出席其总统就职典礼的人数、非法移民的犯罪率等等,都纯属信口开河的捏造。近日,特朗普在Twitter上宣称奥巴马政府从未使美国GDP的增长率超过2%,事实上,在奥巴马执政期间,美国有15个季度的GDP增长率超过了2%,有8个季度超过了3%,有3个季度超过了 4%。

更“奇葩”的是,2017年1月22日,在特朗普就任总统的第三天,他的高级顾问康威(Kellyanne Conway)便发明了“另类真相”(alternative truth)一词,用以指代特朗普的谎言。谎言不是谎言,而是另类的真相。尽管这种说法荒诞之极,但是一直有将近1/3的美国人对特朗普杜撰的各种“另类真相”深信不疑,他们构成了特朗普的铁杆票仓,促使特朗普不断杜撰更多的“另类真相”来满足他们的期待,巩固自己的地位。美国社会进入了“后真相时代”,特朗普开启了美国的“后真相政 治”。

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的《真相之死:关于特朗普时代谎言的笔记》(The Death of Truth: Notes on Falsehood in the Age of Trump)一书,正是一部反思美国“后真相政治”的力作。在2017年退休之前,角谷美智子是近30年来《纽约时报》的主要书评人,同时也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书评家,1998年荣获普利策奖。虽然毕生以书评为职业,但是角谷美智子直到退休以后才开始撰写她人生的第一本书,亦即这本《真相之死》。

角谷美智子指出,特朗普的政治风格有3个主要特点:激发大众的民粹诉求,寻找替罪羊,操纵语言。回顾历史,她把特朗普和希特勒相比较,认为他们具有共同的人格特征:病态的自恋,喜欢使用夸张的词汇,说谎成癖,嗜好霸凌和操纵。特朗普和希特勒的崛起也有共通之处,都是将自己的谎言化作毫无羞耻感的煽动机器,使用马基雅维利式的权术来操控听众的恐惧与怨恨,也都是得益于其他政客们的怯懦—希特勒在1933年当选总理上台组阁时,内阁中的纳粹党成员只有3人,另外8人都是传统的德国保守派,但是这些原本宣誓要捍卫魏玛共和国的保守派很快屈服于希特勒的铁腕。而当今美国国会中的共和党人主要是建制的保守派,和靠民粹起家的特朗普并不是一个路数,但是他们对于特朗普的各种有悖美国宪政传统的举动一再退让,任凭特朗普一再将不正常的事态正常化。

角谷美智子提到了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茨威格其人其书,早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昨日的世界》是他在生命最后阶段流亡巴西期间撰写的回忆录,详尽地描绘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欧洲文明社会是如何先在一战的冲击之下变得千疮百孔,而后在希特勒的毁坏之下化为废墟,揭示了理性和科学在恐惧和仇恨的情绪诉求面前是何等不堪一击。而普通人因为安于其所习惯的日常生活,不愿意相信他们的自由正在何等迅速地被盗取和剥夺,结果就与“温水煮青蛙”无异。角谷美智子担心,美国社会的公序良俗,也会渐渐地消隐成为“昨日的世 界”。

其实,对于“真相”的漠视,美国社会早已有之。角谷美智子援引了历史学家布尔斯廷(Daniel Boorstin)1962年的著作《印象:美国虚假事件指南》(The Image: A Guide to Pseudo-Events in America)一书。在这本书里,布尔斯廷指出,很多美国人把虚假事件当成真实的新闻,其实它们来自政客和公司的故意编造。另一方面,美国政客利用和操纵民众的恐惧和仇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历史学家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1964年发表的《美国政治的偏执作风》(T h e Paranoid Style in American Politics)一文指出,美国的政治生态中存在着一波又一波的“高度夸张,多疑和阴谋论幻想”,在19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中一度达到了高潮。

2002年,远在“假新闻”“后真相”“另类真相”等词汇进入公众语境之前,小布什政府的一位匿名高官就曾经表达过对于“真相”的蔑视。他嘲笑记者属于“依赖真相的群體”,宣称“我们现在是一个帝国,当我们行动的时候,我们创造属于自己的真相”。关于伊拉克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就是小布什政府制造的“另类真相”,他们需要以此作为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理由。

角谷美智子指出,特朗普的政治风格有以下特点:激发大众的民粹诉求,寻找替罪羊,操纵语 言。

20世纪两位重要的政治思想家奥威尔和阿伦特,为角谷美智子提供了犀利的洞见。这两位思想家对于极权主义政治的批判,都强调了煽动家和独裁者如何使用语言来歪曲真相,激发民众的偏见与仇恨。特朗普正是擅长颠倒语词意义的行家,他宣稱媒体所曝光的真相是“假新闻”,宣称由国会授权、司法部监督的“通俄门”调查是“猎巫”(witch hunt,意指以无中生有的证据加罪于人,实施政治迫害),通过不断的催眠式重复,在支持者心目中建构了一个几乎颠扑不破的“另类真相”的世界。

作为书评人,角谷美智子主要是评论文学作品。在《真相之死》一书中,来自文学大家的启迪自然比比皆是。菲茨杰拉德、菲利普·罗斯等人的小说,提供了观察美国社会的重要视角。而尤其令人感兴趣的,是她对于博尔赫斯的援引。在短篇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博尔赫斯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秘密组织虚构了一个名叫“特隆”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说一种奇特的语言,到后来,关于特隆的各种记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沉迷于特隆世界,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都将消失,人类使用特隆的语言。世界成为特隆。博尔赫斯揭示了“叙述”的威力,“叙述”的不断衍生,足以创造另类的“现实”,改变人类社 会。

正是出于对“叙述”的警惕,角谷美智子尖锐地批判了知识界的后现代主义。她指出,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立场,是词语和意义在本质上是可以分离的。作为后现代主义的一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更是极端地强调“作者已死”,作者的意图无足轻重,也不存在基于共识的公共解读,读者对于文本的意义可以随意发挥。后现代主义是西方世界相对主义思潮的一部分,从1960年代开始,随着西方社会逐渐趋于碎片化和自恋化,启蒙运动以降的“宏大叙事”逐渐让位于各种私己性的“小叙事”,罗生门式的多重叙事大行其道。

虽然后现代主义起初是一种具有左派面孔的思想运动,但是它最终成为特朗普所代表的右派民粹主义的护身符。以社交媒体人泽诺维奇(Mike Cernovich)为例,他是特朗普的铁杆支持者,也是一位阴谋论专家,曾在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炮制过希拉里领导地下虐童犯罪组织,以华盛顿一家比萨饼店为接头地点的谣言,对民主党的声誉造成了很大破坏。他在接受《纽约客》的采访时自称在大学时读过后现代主义,“如果一切都是叙述,那么我们就需要另类的叙述来对抗主流叙述。”—后现代主义就是这样开启了通往“后真相政治”的大门。

角谷美智子对于美国“后真相政治”的反思,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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