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解玺璋,重新发现张恨水

2018-09-21陈娟

环球人物 2018年18期
关键词:张恨水梁启超小说

陈娟

解玺璋

1953年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著名文化学者、文化评论家,曾做过工人、记者、报纸主编、出版社副总编辑。业余从事文艺批评,涉猎电影、电视剧、戏剧、文学等多个领域,代表作《喧嚣与寂寞》《说影》《五味书》《一个人的阅读史》。近年热衷于人物传记写作,已出《梁启超传》《张恨水传》等。

1919年秋的一个傍晚,北京前门火车站走出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夜色中的他有些茫然。很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记得当日的情形:“天色已经黑了,前门楼的伟大建筑,小胡同的矮屋,带着白纸灯笼的骡车,给我江南人一个极深刻的印象。”那天是他“北漂”生涯的开始——此后他人生的半数都在北京度过,娶妻生子,办报写文章,直至终老。这位青年就是张恨水,后来因写小说红遍大江南北。

再往前推几个月,同样是北京。这一年的5月2日,一篇题为《山东亡矣》的文章在《晨报》上发表。两天后,北京学生纷纷走上街头,高呼着“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五四运动由此爆发。那篇文章的背后,是正在欧洲游历的梁启超致电国民外交协会,建议发动不签字运动,以抵制卖国条款。但长期以来,关于五四运动的叙事里,梁启超的名字提及的并不多。

一位是民国时妇孺皆知的小说家,一位是中国近现代社会政治改革的先驱,两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本没有交集,却在文化学者解玺璋这里“相会”——他先后写就《梁启超传》和《张恨水传》,记录下那些被忽视和误解的人生片段。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孙郁的话说,“借助历史里被湮灭的遗存,寻找知识阶级曾有的亮度”。

被埋没最严重的作家之一

在解璽璋的记忆中,最早接触张恨水的作品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现代文学研究者开始承认张恨水及其作品的价值。他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啼笑因缘》,讲述一位旅居北京的青年和天桥卖唱姑娘的恋爱悲剧,“只记得故事设置精巧,一口气读完。尤其佩服的是他对人物内心变化的刻画,写得非常细腻”。

虽然喜爱,但解玺璋当时并未有深入研究之念,直到几年后迎来大众文化研究兴起的时代。

1993年,一些学者不满于物质大潮冲击下的文化状况,提出了“人文精神危机”的说法,由此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渐渐地,有关大众文化的研究成了学术界和批评界的热门话题。“张恨水是其中一个争论的焦点,就是通俗的小说或是文艺到底有没有意义,其价值在什么地方。”解玺璋回忆说。

在他的视野里,张恨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期被曲解、被误读、被轻视、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没地最严重、最长久的作家之一”。

“我看过一套《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共10卷本,张恨水的篇幅只有二三百字。这说明在我们的历史叙事中,张恨水完全被忽视了,这是不公平的。”解玺璋带着“替张恨水打抱不平”的想法,开始留意和研究张恨水。后来受出版社之邀,写成一本六七万字的人物小传。“书出版后并不满意,囿于材料欠缺,没能全面展现张恨水的一生。”

到了2013年,他完成《梁启超传》的第二年,弥补缺憾的时机到来——解玺璋从北京作协接下撰写《张恨水传》的任务。困难依旧很多:张恨水的传记材料分散且稀少,譬如他写给朋友的书信在上世纪50年代均已被烧毁,仅留下七八封写给子女的家信;他也没有日记存世。

第二年,解玺璋去张恨水家乡潜山参加活动,偶遇当地研究张恨水的学者谢家顺。之后,谢家顺给他提供了很多素材,包括自己写的《张恨水年谱》和编辑出版的七卷本《张恨水散文全集》。依靠这几本书,解玺璋按图索骥,慢慢理出了张恨水与他人的关系,以及读书、办报、写作的经历。

回到北京,解玺璋几乎每天都去首都图书馆,翻看张恨水当年所在的《新民报》。一张一张地看,把3年多的报纸都看了,每一张都拍了照片,回家再反复看。“我发现张恨水的经历大部分都隐藏在他在报纸上发的小文章里,包括小说的序言里。”

正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中,解玺璋勾画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张恨水。2018年4月,经过长达5年的书写,《张恨水传》完成,两个月后出版面世。

报纸上走出的小说家

“张恨水虽以小说名世,但他首先是一个报人,其次是小说家。”解玺璋说。

张恨水做报人很偶然。1918年春,经郝耕仁推荐,他到芜湖《皖江日报》做编辑,遂与报纸结缘。第二年秋,张恨水开始“北漂”。之后做过新闻记者,同时给上海《申报》《新闻报》,天津《益世报》等采写北京新闻通讯。5年后,机缘巧合,他加入到由成舍我、龚德柏、余秋墨等人共同创办的《世界晚报》,开始转战文艺副刊。

作为一个副刊编辑,张恨水有自己的原则,“卑之无甚高论”。1926年8月7日,他在《世界日报》上发文与读者《约法三章》,表明副刊“绝对不谈大问题”“绝对不批评大人物”“不研究高深的学问”。“我们打算专往极小的问题上做去。自然,这无非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的题目。高明些,也无非是书画琴棋诗酒花罢了。”

“副刊不仅成就了张恨水的报人事业,也成就了他小说家之路。”解玺璋说。自《世界晚报》创刊之日起,张恨水便开始在副刊连载小说《春明外史》。每日刊登五六百字,历时近5年,不曾有一日松懈,至1929年1月24日完结。

《春明外史》也是解玺璋最喜欢的张恨水的作品之一。小说的主角是杨杏园,一位皖籍客居京城的记者,和张恨水的身份大致相同。故事发生在北洋政府军阀混战时期,以杨杏园与妓女梨云、女诗人李冬青的爱情故事为线索,背景在豪门、妓院、剧场、会馆、高级饭店等地转换,角色上到总统、总理、下到妓女、戏子,穷尽名色人等,被人称作“一幅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风俗图”。

“张恨水常常把采访或者当天在朋友间听到的事,像是达官贵人的政治权谋、经济活动、艳闻趣事等,写进小说里。”解玺璋说。小说连载不久,市民们就开始猜测对应的人物是谁,影射的是哪件事,小说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据张恨水报社同事回忆,《春明外史》连载期间,每到下午两三点,报馆门口“竟然像老字号鲜肉月饼出炉一样排起了长队”,等候晚报出版。

此后,张恨水频频在报刊上连载小说。《金粉世家》《天上人间》《啼笑因缘》等,都是在那一时期发表的。最忙的时候,他同时有6个长篇连载。

因为写了大量章回体小说,张恨水被批评家诟病。为此,他曾专门写文章自辩:“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新派小说,虽一字千金,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

“我认为张恨水把中国传统小说发扬光大了,把西洋的新的写小说的手法融入了旧式小说中。这是他文学上的意义所在。”解玺璋说。在他看来,张恨水在当时的地位很高,“鲁迅被看作是精英文学的代表,张恨水被看作是大眾文学的代表”。

鲁迅的文章虽好,可他的母亲不爱看,有人曾特意送了本《呐喊》给她,还说《故乡》写得好。老太太读完却说:“没啥好看,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老太太喜欢的是新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尤其是张恨水的作品。于是,鲁迅就跑到书店买来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美人恩》送给母亲。

仕途和情路

为了还原真实的历史和历史人物,解玺璋写传记有一个原则:没有材料不写,有材料但不能确定,就把材料全部呈上,让读者自己分辨。秉着这样的原则,他笔下的张恨水,“另有一种厚重——那种历史事实的丰盈与厚重”,《张恨水研究》副主编徐迅说。

张恨水与少帅张学良有过一段渊源。张学良也很喜欢张恨水的小说,有一次,他到北京,亲自拜访张恨水,说道:“你姓张,我姓张,500年前我们是一家,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后来,张学良多次邀请张恨水入仕,均被谢绝。“归根结底张恨水是个传统文人。他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知识分子,他不党、不群、不官、不商。但是,对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现象,他又不遗余力地揭露、讽刺、鞭挞和批判。”谢玺璋说。

关于两人的交往,网上流传着一件逸闻,说的是1946年春天,仍被羁押在息烽的张学良,曾托朋友把他的两首新诗寄给张恨水,刊发在张恨水主持的北平《新民报》上。“我翻遍当年的《新民报》,也没有找到那两首诗。”解玺璋说。后来,他又多方查找资料,终于找到张学良秘书写的一本回忆录,书的附录上提到了那两首诗。

通过查找大量史料,解玺璋还原了这段历史的真相:张学良在1946年春天的确写了《发芽》《抢粪》两首新诗,刊发于1946年5月4日的《新华日报》。剧作家田汉读后还曾作和诗二首,并写了百余字的引言,感慨系之,均见于同日《新华日报》。

张恨水一生写了很多个痴男怨女的情爱故事,他自己的情路也不简单。他有三次婚姻,在包办婚姻下娶的徐文淑,和后来在北京“自由恋爱”娶的胡秋霞、周南。关于徐文淑,坊间一直流传有“调包计”之说——娶回的并不是相亲所见那位标致的女子,张恨水因此而不待见她。

“基本是民间的一种想象。”谢玺璋说。据见过徐文淑的后人回忆,“她并不像人们流传的那样丑”。解玺璋认为张恨水不满徐文淑,实际上是不满母亲的包办婚姻,“向往自由婚姻”。他找到张恨水1922年发表在《上海画报》上的一篇文章,其中就讲到张恨水回忆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初恋”。当时,他曾与一个名叫秋凤的女同学“朝夕过从,相爱甚昵”,这段恋情无疾而终,张恨水久久未能释怀。

“把张恨水婚姻的不幸,归结为‘调包计强加给他一个‘丑媳妇,既是对徐文淑的不公,也是对张恨水的不敬,是小看了张恨水,把他庸俗化了。”谢玺璋说。

在《张恨水传》的最后,解玺璋以《晚景》为题,用大量文字和史料描画出张恨水晚年落寞、暮气横秋的原委,“文学界对他的作品冷嘲热讽,从未停止过,甚至一度不肯把他列入作家的行列”。

1957年后,大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许多文学作品遭到无情批判,张恨水头上那顶“鸳鸯蝴蝶派”的帽子也越扣越紧,他的小说被说成是黄色小说而遭到封存。1967年,农历正月初七的早晨,张恨水起床,在家人为他穿鞋时,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从此再没有起来。

两本传记一种巧合

在张恨水之前,解玺璋最感兴趣的民国人物是梁启超。上世纪80年代,他一度想研究梁启超的文学主张,但他发现,梁启超的文学主张是他不能接受的。当时都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而“梁启超是这个东西的祖师爷”。

后来经过多年研究,解玺璋发现在社会共识极匮乏的转型期,梁启超几乎无役不予。“近现代史上的名人几乎都与他有或远或近、或敌或友的关系。如果梁启超是大树的主干,与他有关的人就是伸出的枝杈。”于是,以此为线索,解玺璋撰写了《梁启超传》,写他与子女,与康有为,与黄遵宪,与谭嗣同、胡适等等,展示晚清民国大变局中一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彷徨及艰难求索。

相比梁启超的宏大叙事,张恨水就有点“小桥流水人家”。“我一直有一种平民情结,尤其是研究张恨水之后,一直想要为大众、为大众文化说话。我们不能整天都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可以有小桥流水人家。”解玺璋说。

好友孙郁曾说,谢玺璋早年喜欢梁启超,后来关注张恨水,这里未尝没有其内在的思想逻辑。而在解玺璋本人来看,先后撰写两人传记是“一种无意识的巧合”,“如果一定要有所联系的话,那就是两人都是报人,都是传统文人。”解玺璋说,但二人又有本质的区别:梁启超办报是“高大上”,搞思想启蒙运动;张恨水办副刊,服务市民读者,提供休闲、趣味、知识、解闷的东西。

“作为传统文人,梁启超积极介入社会政治,公开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张恨水则始终与政治保持距离,但他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对民众生存现状的改善有一种期待,甚至表现出深深的忧患意识。”而在两位名人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中,打捞被忽视的故事,既可以对人物和历史重新定位、评判,也对当下和未来深有启示。

猜你喜欢

张恨水梁启超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倾斜(小说)
止谤莫如自修
张恨水谈择妻:要找一个能了解我的
梁启超的开场白
梁启超:“我已经是流亡的经验家了”
文学小说
“淡定哥”张恨水
不在小说中陷落
有感梁启超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