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烟
2018-09-21洪放
作者简介:洪放,男,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任合肥市文研所所长。著有《苍茫》《秘书长》等,作品曾获安徽文学奖、鲁彦周文学提名奖奖、浩然文学奖,安徽小说对抗赛金奖等。
冬 至
农历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边上起了大雾。
大雾笼罩着北边的平原,而南边的丘陵岗地,还处在朦胧晨曦之中。淮河两岸,静得如同一只张开的大蚌。河流从蚌的中间流过,而蚌却因为这条河流,南北呈现出不同的地貌与物候。南边,是连绵的山地,庄子依着地形,错落有致。北边,平原辽阔,庄子都建在台地之上,因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庄子都被掩映在树木与地平线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处,渐渐地开始奔涌浩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样清亮,而是变得泛黄、浑浊,并且被无数的漩涡所裹挟。
作为一个一辈子生长在淮河边上的人,庄约之自然懂得這些。其实,他就生活在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着不远处的淮河哈了口气,气息里就有淮河的黄土味。
今年冬至,庄约之要办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庄约之六十岁时,就在心里许下了这个愿望——他要活到农历乙未的冬至。到时候,他应该是八十四岁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岁。
昨天黄昏,庄约之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他现在主要的活动都在床上。自从七十八岁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在床上看电视,听戏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书。
书页泛黄,犹如淮河的流水。有时,翻着翻着,书页就碎了,就从床上飘起来。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时,书页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这些泛黄的老古书,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这一代的。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读过。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庄约之是淮河边上儿孙满堂的人。
儿孙满堂,他就有了资本。虽然五个娃当中,有三个进了城,不在身边,但逢上大节,他们都还得乖乖地回到淮河边上。庄家台子,埋过他们的胞衣罐,他们敢不回来?
台子上的人都说庄约之是个有福的人。庄子里这些年人越来越稀了,烟囱里冒出的烟越来越淡。庄约之家却还是有一儿一女守在庄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着月亮上山,还有人陪着说话。日头好时,儿子女儿会推着他到淮河边上转转。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淮河水。他能说出淮河水里哪个漩涡没了,又新添了哪个漩涡。儿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白胡子比他的还长。儿子说,爹,你都数了一辈子漩涡了,数清一共多少了吗?
十万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儿子笑着说,反正没人数过,就你说的吧!
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马年,庄约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时肺部感染,咳了三个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儿子和女儿轮流守着给他换衣。入了冬,才算缓了过来,但他心里却有了异样。他让儿子对着老古书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可他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不说破。八十多的人了,挨在这人世间,早一天走,迟一天走,本无区别。
然而,事情还是磨针般,一下子刺进了庄约之的心。今年清明刚过,儿子突然就没了。
六十岁的大儿子是在陪庄约之说话时,头一歪走了的。庄约之喊了儿子几声,儿子眼睛泛白,看着他。他伸出手在儿子的人中上掐着,儿子摇摇头。庄约之赶紧拿起床头的电话,拨了个2。2是女儿家的电话。等女儿赶来,儿子已经没气了。
也好,在那边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这会儿有伴了。
办完大儿子的丧事,庄约之跟另外四个儿女说,今年冬至,你们都得回来。
儿女们说,那要是有事呢?
没得理由,回来!庄约之斜倚在床头上说,到时候给我扎张竹床。
大女儿问,竹床?要那干吗?
庄约之皱了下眉说,你们别问,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鲜的竹子,还散发着清香。
庄约之从床上坐起来,朝里屋喊了两声。二儿子趿拉着鞋出来了。庄约之道,该动身了。
二儿子说,这么早?
庄约之没应。二儿子又进了屋,喊小儿子。等小儿子起来,两个女儿也到了。庄约之瞥了眼四个儿女,说,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个人都答。
那就动身吧!庄约之耸了耸身子,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拖着向床边挪。二儿子上来扶住他,女儿又替他加了件袄子。大家几乎是半抱半搀地将庄约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这半抱半搀,他们才知道,八十四岁的老父亲,轻得还没他的年龄重了。淮河岸边都传说,人老了,会越来越轻,最后就成了尘土。看来还真的有道理呢。
二儿子和小儿子抬着竹床,出了门,大雾就扑了上来。庄约之说,好大的雾呢!民国三十七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雾。结果第二年夏天,淮河发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个淮河两岸就没留一处庄台。
那是。二儿子附和着。
庄约之说,就在那年大水后,我从淮河的南边逃到了北边。
女儿说,要是在南边多好,没得水淹。北边能跑马,水就欺它。
都一样。北边水淹,南边地贫。人,总得过活呢。要过活,还管北边南边?庄约之思维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雾,说,沿坝上走!
竹床出了庄家台子,又经过种满苦菊花的小径,很快就到了淮河坝上。四处没有人声,唯有淮河水在大雾之中静静流淌。
庄约之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说,靠老鸦窝那边的漩涡不见了,大概是被黄泥给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带下来的黄泥流着流着,流困乏了,就停下来。停下来的黄泥,往往就找了个漩涡,拼着命塞进去,漩涡便没了。若干年后,黄泥越积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上长,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岛。庄约之眼神混浊,但看老鸦窝那边的大柳树,还能看出一团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边的成二先生就从那地方跳下河的。后来一直没捞着,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涡里了。
小儿子问了句,成二先生不是您的师父吗?
那是,我第一次跟庄台地上的寺庙打交道,就是跟着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还有一手好字,甚至还有一嘴巴的好笑话……
其实,这四个儿女中,没有一个记得成二先生。只有大女儿是在成二先生跳进淮河的头一年出世的。成二先生跳进淮河时,那几年淮河两岸倒是少有的丰收年景,可是人事却不顺畅。
不过,都远了。庄约之在竹床上叹了口气,命令二儿子到柳台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坝,在平原上走了约莫半里地。虽说老头子轻得不比他的年龄,但对于现在基本不肩扛背驮的两个儿子来说,抬了快一个小时,也着实是肩酸背疼了。本来,竹床扎好后,庄约之跟儿女们说要坐着竹床沿河走一遍时,小女儿还说现在都有车子,坐车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头子坚决不依。老头子说,那铁皮包着的车子,沾不到河水气。
儿子们换了次肩,好在柳台子眼瞅着就到了。柳台子从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砖黑瓦,台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台地高出半丈。这里从前是祠堂,再后来是小学。再后来,就没了。但孩子们都记得,四个人都在那小学里读过书。小学门前那棵巨大的柳树,跟老鸦窝那棵差不多粗。庄子里的人都说,这两棵树一公一母,一个在台子上,一个在河里,相望相守。一个是地公,一个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庄约之眼神急切地睃巡着整个柳台子。如今这里是一片蒿草,三两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构树,叶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袄子。他又让儿子们抬着竹床往蒿草丛里走了一段。蒿草划着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实,折断的荒草散发出酸甜的气味。
庄约之说,就这。
大女儿问,就这?这里什么也没嘛!
庄约之又道,就这。
二儿子想了想,说,我好像记得,从这再往西三四丈路,应该是小学的大门。
小儿子道,是大门。春天我回来时专门来过,门墩子还在。他又问老人,您是要看那门墩子吧?
不是,走吧!庄约之闭了眼睛。
小女儿嘟哝着,这个不是,那看啥呢?看这满野的蒿草?
一阵风过,蒿草丛里竟有了蟋蟀声。大概是被惊扰了,蟋蟀叫声有些急促。庄约之又叹了口气,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说着,一片雾气挂到了他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台子,就是庄子。淮河西边,叫台子;东边,叫郢。
竹床过了淮河桥。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桥,没人数得清。往昔,河里到处都是船,一半运货,一半载人。现在,船只运货了,人都是过桥走。桥有水泥桥,有钢筋桥,有斜拉桥,有拱桥。桥将河的两岸连了起来,却也将淮河这只大蚌本来分明的脉络,弄得有些含混了。
成大郢子就在桥边上。
劈头就是一座浅岗,满岗的杂树,满地的落叶。现在,竹床被抬在二儿子和大女儿的肩头上。小儿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儿又得惯着,只好两个大的多担待。踩着落叶,居然一点声息也没有。落叶太厚了。
庄约之努力地瞪著眼睛,竹床转过浅岗,是一片小池塘。庄约之说,塘里没水了,塘也快没了。
确实,这片池塘四周明显地被泥淤得越发狭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沟,一条一条的,引淮河水。而在这边的丘岗地带,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着平时的雨水和从河里引来的流水。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饮用。不过,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来水了,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庄子里的小媳妇一样,慢慢地就人老珠黄了。
二儿子问,爹,是要去看老屋基吗?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儿抬头看了看天,大雾渐渐散了,只是并没有日头。今天是个阴天。她向南望了望,说,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济河那边了。
庄约之没应答。
四个儿女都不再说话。抬着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说话;没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头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说。一张竹床,五个人,行进在郢子里。
屋是一处一处的,门却大都上着锁。这不奇怪,淮河两岸现在都这样。有些锁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锈,逢上落雨,锈水直往门缝里渗。有时弄得门前一大片锈斑。这些锈水还流到门前的田地里,流着淌着,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层薄薄的浅红色,一块一块的,如同被掩盖了的陈年伤疤。
庄约之说,停。
一座小丘,满丘的树。小儿子问,这是?
庄约之这回说话了,成二先生的墓。
小女儿有点吃惊,她顺着小丘走了一圈,只见树和杂草,并不见墓,更没有碑。她回头问道,这是成二先生的墓?就是您师父的墓?不是说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涡吗?
这是衣冠墓,里面不过多放了两样东西,一是罗盘,一是墨线。本来还有一样,我给讨回来了,就是那把刀。庄约之让二儿子将竹床放下,又让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着小丘中间的乌桕树,猛地往下一跪。小儿子道,爹,您这是?
你们也跪下,给成二先生叩个头。
四个儿女都跪下。庄约之先叩头,其余人跟着叩头。叩完后,庄约之说,你们哪是叩头?不成样子。以后,我百年了,你们不要再给我叩头了。
二儿子忙道,爹,叩头就是个心意。您老百年后,我们不仅要叩,还得多叩些。
庄约之不说话,想起身,却站不起来,大家扶着,上了竹床。他指指更南边的一大块空地,竹床便向着那空地抬了过去。
确实是一大块空地,不过也不能算空。因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杂树。不过,这块地正对着淮河,地势也比周边稍稍高一些。在淮河东边,这是相对宽敞的地方。庄约之的竹床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临离开时,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见地头上有半块青砖。他赶紧嚷道,快,快!捡起来,捡起来!
大女儿问,啥呢?
砖,青砖!庄约之声音更大了。
大女儿眼扫了扫周围,看见一只死鸟,还有一根尺把长的枯骨头,就是不见青砖。其他三个儿女也睁大眼睛瞄着,终于,小儿子看见了。他用手指给大女儿,大女儿上前捡了青砖。砖纹粗糙,砖面上还生了些发黄的青苔。
庄约之拿了砖,看了又看,然后贴在左脸上。砖冰凉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国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两岸都是淤泥。成二先生就是在那年冬至收了庄约之为徒,带着他在眼前的这块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庙。
这是庄约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庙。
如今只剩这块青砖了。庄约之想流泪,却没泪。
成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远处,淮河水似乎立了起来,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静静的,一个甲子的时光,还抵不过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两岸行走。
它游动的路线,跟淮河的水流一样,东奔西突。然而,倘若将这路线串连起来,竟然成为了巨蚌上的纹路,或者是一匹正蛰伏着的卦象。甚至,是无数人的行脚,歌谣,一张张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农历十一月十二,冬至。
庄约之怀里还揣着三个米粑。他没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时,细细地将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这是淮河两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只觉得这细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声声招呼,来得亲切,贴心。
日将中天。一大上午,四个儿女不知换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来来回回地过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儿子记着。他记着老头子让竹床停下的次数。到现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头子下了竹床说话唯一的一次,是在成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头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头子看着,听着,有时闭着眼,好像在回想。老头子让儿女们捡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砖,有佛像的断手,有生锈的油灯罩子,还有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现在,小女儿提着这些物件,渐渐地,就沉了。
小女儿问,还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动了。
庄约之哼了声。
二儿子接了话,难得爹出来,就依着爹,慢慢走吧。不过,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着也大中午了。
庄约之又哼了声。
大女儿换了次肩,回头望着庄约之,说,爹,您别老是哼,给我们个准信儿,还得走多少路呢?
这回,庄约之连哼都不哼了。
四个儿女也都不再作声。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虽然是冬至日,风也有些割人,可是油油的细汗,也开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额头了。二儿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伸手擦了把汗。本来是大阴天,日头却出来了。日头也没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着,也怪晒人。
远处传来唢呐声。
唢呐声炸爆竹似的,横冲直撞,庄约之竖起耳朵。八十四岁了,但耳朵还行。不过他却真真切切地听不出来这唢呐吹的是啥调。
小儿子和小女儿听得出来。刚才吹的是《走进新时代》,正在吹的是《父亲》。吹这些歌子,就是喪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边唢呐声天天不断。红白喜事都用唢呐;孩子满月老人做寿,也吹唢呐;队里开会,文娱表演,更吹唢呐……唢呐就挂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着由头。哪怕是针鼻子大的由头,也能吹得惊天动地。
当然,还有花鼓。
但现在,只有唢呐声,裂帛般直劈过来。庄约之将耳朵收了起来,他不喜欢如今这唢呐声。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寿。他对五个儿女说,以后不要请唢呐班子。请了,我生气。
那就不请呗。可是不请不热闹。家里也只有小女儿敢这样和老头子说话。
庄约之当时抿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肚子里,他才开口,热闹了一辈子,该安静了!
那也是。当时还在的大儿子附和着。
一晃,这又五年了。大儿子走在庄约之的前头了。大儿子的丧事上也没用唢呐。庄约之望着棺材抬出门前场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两声。他哭不出更大的声音了,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死,现在跟淮河一样,是静静的时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坝,又是大平原,路悬着,田里麦子有尺把来高。一辆小车停在路边,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打电话。再往前走,就看见一层飞起的明黄檐角。
小儿子有些兴奋,往前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那庄子后面,估计是座大庙。
应该是吧!二儿子气息没早晨那样饱满了。
庄约之没睁眼。这一路上,他很少睁眼。他的心在看着,眼睛就可有可无。他当然听见了小儿子的话,心里一动,大庙?过了这个庄子,有大庙?前面的庄子应该叫孟庄。他最后一次到孟庄,是六十一岁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将孟庄北头因会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来。八十一天后,因会寺落成。他回到老家,从此再也没出过山。
竹床绕过小车,沿悬着的道路进了庄子。庄子如同陶罐,闷声闷气。
庄约之还依稀记得这庄子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庄头一棵古怪的大树,到秋天结红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庄子里的人说这树叫喜树。
喜树,庄约之喜欢这个名字,曾建议庄子里的人将因会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庄里人不同意。庄里人说,这因会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经过无数次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会动地气。
庄约之自然不再强求。淮河岸边都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与门楣上了。
道路穿过庄子。一出庄子,果然是一座大庙。
竹床离这大庙还有百十来米,庄约之却喊道,停,停!
二儿子问,咋要停?庙到了。您老一生修庙,不是喜欢庙吗?
不看了,回头。庄约之声音严厉起来。
小儿子说,爹这是咋了?
小女儿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说,去看看呗,这一路上还真没见过一座大庙呢!
不去,回转!庄约之再次道,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儿子又擦了把汗,说,那就回转吧!
庄约之却又吩咐小女儿,到那边去,给我抓把黄土带着。
小女儿说,黄土?
庄约之没回答。小女儿也没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庙那边。足足过了十来分钟,小女儿才回来,手里捧着点黄土,说,庙是大,没人,只有三个菩萨,丑得很!
黄昏,冬至日将尽。
庄约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划着,渐渐地比划出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庙、祈平殿、祈寿庙、祈成庙、栖水庙、栖岩寺、栖云寺、栖梦庙、栖平寺、栖通寺、栖梦殿、淮水寺、淮神庙、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庙、淮安庙、安澜寺、安澜庙、安水寺、静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会水庙、大帝庙、地母庙、雷音庵、关公庙、大神庙、海会寺、海通寺、悦神庙、三公庙、祖帝庙、淮神寺、淮母寺、淮安庙、因会寺、因缘庙、庄公庙、二郎寺、法雨寺、悦音庙、观音堂、河神观。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
问 答
唉,日子现在是越来越慢了。按老理说,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是感觉时光飞快、夕阳下山。可是呢?真的,日子太慢哪!我每天坐在这临街的门前,好多年了,也没看出这街上的人,这街上的事,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生生死死,这条街同我十来岁第一次跟随祖父一道来时,没什么区别。我这样说,也是因为我太老了。我今年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多活了十八年。八十八年,人间的什么事情我没见过?虽然这样说,但见过的,也大部分忘了。人要是什么事都记着,那脑袋估计早就炸了。我这一生,该记的记着,不该记的坚决不记。包括我现在的那些儿子孙子们,我只记得他们中的几个。有的,我见着面,只觉得恍惚。好在他们也只是过年过节才偶尔来看看我。我不怪他们,忙嘛!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忙得像个陀螺似的,没消停。不过我倒是记得我的那些学生们。我啊,教了一辈子书,学生们的名字、模样,就是我现在常常回忆的资本。我能够想起每一个学生的长处,也能记起他们的短处。我时常揣想,这些学生,就像一颗颗种子,现在都飘到哪儿去了呢?且不问了吧。我现在老了,老了的人就配坐在这门前。车声、人声、风声、雨声,四季轮回,这临淮老街,也同我这个老头子一样。它也该是暮年了,人到暮年,想起的都是从前,而这老街,到了暮年,它想起的是什么呢?儿时听我那中过前清秀才的祖父说,临淮老街向来是古战场,又是读书地。这里出过不少将军,也出过许多文人。镇上还有三座老房子,据说是前清的文庙。不过,早几年就荒废了。我上一次去看时,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能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到那荒废的大房子前。现在不行啦,而且也不想去看了。满屋都是蛛网,屋顶上漏着天光,院子里都是蒿草,屋檐下落满残瓦,那情景……唉,哪像我小时候见的那样啊!
不说了,不说了,我来稍稍打个盹。昨天晚上我竟然在梦里见着了老祖父。我都十来年没梦到他老人家了。他看着我,捋着白胡子,将一卷发黄的古书递给我。我伸手要去接,却没接着。我再伸手,祖父却摇着头转身走了。我在后面问,您这是?祖父也不言语,消失在一大片雾气之中。这梦是啥兆头?我早些年也曾学过些麻衣术相,还曾研读过《周公解梦》。可临到自己,便看不了相,解不了梦啦,昨晚上就是因为想着这梦,居然下半夜都没睡好。虽说人老了,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是睡得太少,加上这冬天的日头黄黄的,暖暖的,再加上这街上一成不变的晃荡的人影与车流,我觉得还是打一盹更好。打个盹,便忘了许多事。或许,再打个盹,便不再醒来了。不怕您笑话,人到了这年纪,活着其实有些烦躁,特别是像我。说起来,我从前算是个读书人。民国年间,我读过五年私塾。后来,我也在淮河里打过几年鱼,行过几年船,但解放没几年,我就瞅了个机会去读了师范,再后来回到这临淮镇上当了一辈子老师。二十年前,我坐在这门前,三五分钟便有人上来喊我一声:“老师,您歇着呢!”往后便越来越少了。这三五年,每十天半月能有个人来招呼一声,就算了不得啦。当然,我也不太在乎。都八十八的人了,还在乎这?何况我就是在乎,又能怎样呢?就如同这临淮街,昔日人头攒动,而今也日渐萧条。人都走啦,到大城市,到老远的地方去了。走了,去了,也罢!我只管打我的盹。日头正暖和,你们可别轻易来打扰我。
先生,我可是真得来打扰您了。您一定见怪了吧?您见怪就对了,就怕您不见怪。您的性格我清楚,一辈子跟淮河坝上的竹子一样,刚直得很。您还记得我?啊哟,这可真得谢谢先生了。我是您最后一届学生,我的名字嘛——对,您说得对,我就叫庄二宝,我父亲是河边的庄约之。不过,现在我的名字叫庄向贤,就是向古往今来的贤人学习的意思。二十八年前,我从您的初三班上毕业,那年您正好退休。记得您站在讲台上,含着眼泪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届学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上课。我到现在还记得您的泪水。那以后,您就回到了临淮老街上。接着,我上了高中,再后来,没能考取大学,跟着庄子里的人到广州打工,学建筑,做装修,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先生哪,我也是四十四岁的人了。啊,那还真巧,我的年龄正好是先生年龄的一半。我现在回来啦!去年春天就回到了市里。还是干老本行呗!开了家房地产公司,在市区也搞了几个楼盘。您问那些楼盘的名字?还是不说了吧,都是些俗世中的事情,入不得先生您的法眼。不过,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生意。
我一来是专门拜望先生。这么些年了,一直存着个念想,就是好好地向先生汇报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工作。二来呢,当然还是有事情向先生您请教。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先生您可得替我拿拿主意。先生您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虽然身在生意场上,心里却始终不得安宁。您可别拿当年在班上盯学生的目光看我,我的不得安宁,并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总难找到根基,总觉得自己像浮萍。五年前,我到终南山去住了一段时间。终南山是隐士之地,先生您肯定知道。記得您当时教我们读过“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诗句,真是好诗,好境界。我也是生意做久了,见人心太浮躁了,便去了终南山。那山好啊,安静得很,有禅意。山上的树也好,水也好,路遇的那些人也好,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来还是下山了。山下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我只能下山。从那以后,我便一直想着我应该停下步子,好好地做一点有用处的事情。这不,前两天我突然梦到了这临淮老街。真的,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走在老街上,样样都新鲜,样样都亲切。只是老街上的那些人,都不似现在这样,而是一个个穿着汉服,捧着诗书。那样子,使我想起了先生您。您当年在学校的梧桐树下读书时,就是那样子,身材笔直,声音豁亮。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