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之交的时代困惑:格雷马斯符号矩阵下的《樱桃园》
2018-09-21戴琳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戴琳琳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在人生的末尾,契诃夫完成了这部天鹅之歌— —《樱桃园》,剧作首演后不到半年,契诃夫就去世了,这部戏剧创作于世纪之交的俄国,在《樱桃园》中,樱桃园最终被出卖,象征着传统的贵族主义的结束,反映了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冲击当时社会、导致旧式贵族制度崩溃的现实情况。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经历着种种痛苦:沙皇暴政、日俄战争惨败、革命焰火一触即发,契诃夫妻子、《樱桃园》女主角克妮碧尔曾说: “《樱桃园》写的是人在世纪之交的困惑。” 樱桃园的旧主人加耶夫哀伤温情地回忆自己在樱桃园生活时伊甸园般的童年,并悲怆激昂地宣称: “我用我的良心起誓,我们的庄园绝不拍卖。我用我的幸福起誓!”可即将失去《樱桃园》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自我欺骗:“整个俄罗斯都是我们的花园。世界大得很,美得很,美丽的地方有的是。” 对难以忘怀的旧环境的怀恋和不得不迎接的新环境的自我安慰是整个故事的过渡过程,契诃夫敏感地把握了时代特征,当远处传来阵阵斧头砍伐樱桃树声音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具有诗意之美的樱桃园的毁灭,一个时代终将结束,而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我们可用法国符号学家格雷马斯提出的“符号学矩阵”来探讨这部剧的意义生成问题:契诃夫对新世纪俄国面临的胡乱现状、未来将何去何从这些问题的思考,映射为资本主义与传统贵族制度激烈冲突的叙事深层结构,戏剧中的主要人物各自代表自己的立场、维护自己的文化制度,我们从符号学矩阵角度来分析《樱桃园》中的叙事成分,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叙事深层结构:
《樱桃园》围绕两条根本的语义轴展开,以象征社会的樱桃园被卖、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取代传统的俄罗斯贵族制度为叙事的结局,一条语义轴以罗伯兴为代表,象征新兴的、西方的一派,而另一条语义轴在叙事中的人物体现则以柳苞芙为代表,包括加耶夫、瓦丽雅、彼什克、费尔斯等人,象征着没落的、陈腐的旧俄罗斯贵族制度。
叶乃芳曾指出契诃夫戏剧最鲜明的特征——“潜流”:“用抒情、象征、暗示、以景喻情等含蓄手法来反映剧本的潜在主题、生活的内在规律和人物的内在隐秘,读者只能隐隐约约地心领神会。”在《樱桃园》的开头,引言道:“你那么美丽,那么超脱,你,我们称之为母亲的大自然,你包容着生死,你能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作为母亲的大自然包容着生,也包容着死,樱桃园曾生机勃勃,她又为新兴的资产阶级注满了新鲜的血液,整部戏讲述的是俄国的旧制度向新制度过渡、屈服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樱桃园》的开场即安排在少儿室:“一个一直被称作少儿室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向安尼雅的卧室。黎明时分,太阳即将升起。”这一富有喻意性的场景作为整部戏的开头,而“少儿室”这一词则反复出现在剧中,柳苞芙刚出场就“高兴地流泪”惊呼:“少儿室!”并在此后的对话中时时提到“少儿室,我亲爱的,美丽的房间......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间屋子里......”“契诃夫对象征的理解和运用有其独到之处,在他的戏剧中艺术细节、物质世界、自然风景、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都可以成为象征的载体。具有象征意蕴的艺术形象和性格特征不仅能解释主人公的心理、他的内心世界、他的生活和他周围的世界,而且从中还能提出重要的问题,解释深刻的哲理。”《樱桃园》有着鲜明的象征主义色彩,此前人们对《樱桃园》的象征性解析总将目光聚集在“樱桃园”这一主题性象征上,而对“少儿室”却少有关注,在剧末柳苞芙说:“母亲生前喜欢在这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少儿室”是柳苞芙祖祖辈辈出生、成长的地方,透过这个房间,可以看见樱桃园,第四幕开头:“第一幕的布景。窗上没有了窗帘,墙上没有了画幅,所剩无几的家具放在一个角落里,像是等着出卖。空空如也的感觉。” “少儿室”像是故事循环一般,以开头和结尾的反差来暗示柳苞芙家族的结束,更象征以此为代表的整个贵族制度的衰亡,这个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世代繁衍、传承的家,如今变得空落落的,而它的主人就要落魄地离开,新的主人则要将它拆除、归于废墟,这个“产生贵族”的地方如今就要走向末日。
通过格雷马斯符号学矩阵的分析我们可以对叙事冲突一目了然,即柳苞芙(S-2)与现代资本主义(S1)的矛盾和罗伯兴(S-1)与传统贵族制度(S1)的矛盾,现代资本主义(S1)与传统贵族制度(S2)则为反义关系。第一幕中我们即可看到这样的冲突:加耶夫称罗伯兴为暴发户、流氓,罗伯兴预见倘若坐视不管,樱桃园就会从柳苞芙手上失去,罗伯兴提议将樱桃园的土地租出去:“我有个方案。请注意听!你们的庄园离城只有二十里,还靠近铁路线,如果把这座樱桃园,连同河边的土地划分出一些地段,租给人家盖别墅,那样你们每年至少有两万五千卢布的进账。”这时加耶夫叫道:“胡言乱语!”柳苞芙则说:“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没有完全听懂。”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看见资产阶级与贵族的不同视角,对待樱桃园即将被出售这一现实,柳苞芙与加耶夫除了难以接受之外束手无策,而在罗伯兴的眼中,樱桃园“不过面积大就是了,樱桃园两年结一次樱桃,没法处理,没有人买。”坚持贵族主义就无法继续生存,只有放弃贵族主义,以资产阶级的手段才能改变局面,罗伯兴多次提出解救樱桃园的建议都被柳苞芙和加耶夫否决,从格雷马斯符号学矩阵上我们可以得到答案——传统戏剧直接呈现当下现实,而处于那样一个时代的契诃夫认为当下是无意义的,契诃夫选择将柳苞芙与加耶夫、费尔斯等人鲜明地划在资产阶级的一方,并通过罗伯兴这一人物否定当时的社会——代表资产阶级的罗伯兴最终从他祖祖辈辈侍奉的主人手中买下了樱桃园,这是他的祖辈们永远也不敢想的:“要是我的父亲和祖父能够从坟墓里站起来,看到他们的叶尔马拉耶,他们的没有文化的、小时候常常挨打、冬天光着脚在外边乱跑的叶尔马拉耶,买到了一座世界上最漂亮的庄园,那该多好。我买到了这座庄园,我的祖父和父亲曾在这个庄园里当过奴隶,当年他们连这里的厨房都不准进去。”新兴资产阶级掌握了社会的力量,但他们是否可以是俄罗斯的明天呢?
对于俄罗斯的未来,契诃夫借安尼雅之口说道:“你的生活还在前头,你还有美丽和纯洁的心灵...亲爱的妈妈,跟我们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它会比这座花园更加富丽,你会看到它的,你会看到它的,你会感受到它的美丽,而欢乐,那宁静、深沉的欢乐会降临到你的身边。”俄罗斯的未来是怎样的呢?契诃夫并没有做出清晰的解答,樱桃树在利刃下的纷纷倒亡,昔日的美丽在新主人面前灰飞烟灭,而真正的明天是充满希望的吗?契诃夫只留给我们一个充满寓意性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