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汾阳小子的深情回眸

文/张雨虹

导演：

贾樟柯

主演：

赵涛、廖凡、徐峥、梁嘉艳

类型：

爱情/犯罪

故事：

2001年的山西大同，模特巧巧与出租车公司老板斌哥是一对恋人，斌哥每天在外面呼朋唤友，而巧巧则希望能够尽快进入婚姻。有一次，斌哥在街头遭到竞争对手的袭击，巧巧为了保护斌哥,街头开枪，被判刑5年。巧巧出狱以后，开始寻找斌哥以便重新开始，然而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贾樟柯上初中的时候，录像厅才进驻老家汾阳，那时候他看了无数香港武打片。录像带里的江湖，有情有义，成为这个看着港片长大的汾阳青年念念不忘的主题。长大后的他，电影里总是出现叶倩文的歌，因为那是江湖的声音。贾樟柯手里的剧本其实很多，《在清朝》的剧本六七年前就已经成熟了，他很想拍它，但是他觉得还没有像《江湖儿女》这么急迫。贾樟柯的这种急迫之情来源于他近几年的一种感受—江湖变了。

一场“豪赌”

一晚暴雨过后，男孩背起书包准备上学，然而面对齐腰的积水，他犯了愁。突然从身后伸来一只手臂，一把将他拎起夹在腋下，紧接着自己便被扔在马路对面的校门口。陆陆续续被“扔”过马路的孩子们很多，男孩认出了那是他们这片的大哥—小东。大哥经常会陷入飞扬的荷尔蒙中，简单说也就是街头“战争”，在呼啸的铁链中，大哥精干的面孔印在了小孩的视网膜中，即使满头是血，也保持着身姿的体面，直到对手散去，留下他一个人擦拭伤口。

每个男孩都是学着男人的样子长大的。从此之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机，男孩都会想起大哥的样子。架可以输，事可以败，但人不能垮，男人就应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后来，大哥谈了恋爱，传说，他跟女朋友同居，在70年代末，这可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当他骑着自行车穿街而过的时候，男孩看到车后座上的女人，美丽的同时没有任何慌张，好像在挑战所有人怀疑的目光。男孩突然意识到了“不顾一切，以身相许”，这一爱的宣言的真正含义。而这个男孩，就是贾樟柯。

若干年后，贾樟柯回忆起9岁时的往事，大哥的故事成了那片记忆里不灭的亮光。他说当写下“江湖儿女”四个字的时候，他潜到了自己的情感深处，“我眼前一直是小东和他的女朋友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他们以身相许，如此红尘笃定。”《江湖儿女》来源于真实的人物，拂去记忆的尘埃，廖凡与赵涛让贾樟柯记忆里的人逐渐清晰了起来。

《江湖儿女》依旧是大众熟悉的贾樟柯式风格，讲述时代的变迁与个人的境遇变化。贾樟柯一贯的风格在影片中若隐若现，将观众拉近“那些年”。巧巧在奉节的文化馆哼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首在1999年迪克牛仔翻唱后才开始真正流行起来的歌无疑是整整一代人的集体回忆。《山河故人》里的迪厅文化由《Go West》表达，这一回换了首歌，却依然足以收割观众的眼泪。丧礼上的那首《上海滩》，配合“坟头蹦迪”的戏码，还有中老年群众合唱的《潇洒走一回》，这些似乎依旧是“猎奇”式的表达，但时代独特的审美被贾樟柯个人的独特审美进行二次加工之后，就像影片中的“狮虎同笼”一样呈现出新的质感。贾樟柯仍旧忠实地记录着我们这个时代，同《山河故人》相似，故事发生在三个时段，虽然无明显的时间标志，但二人轿、缓慢的铁皮火车、豪华的高铁、翻盖手机、智能手机、微信、新媒体直播，一一呈现出时代的变化，诸多细节里藏有导演留下的让人会心一笑的“暗号”。

不过，时代这一次终究还是稍稍后退，将主角的戏份让给了情感。就整体而言，贾樟柯最擅长的符号学和社会批判被有意识地压制，退居到了表达情感之后，就连导演自己都有点羞赧，说“是不是太煽情了”。导演轻轻阖上洞悉世事的双眼，展露自己的温柔，强调个体如何涅槃坚持，以及那一点无可奈何的忧伤：将近20年里，巧巧一路上遇到的尽是小偷、骗子、奸商等背信弃义者，有情有义反倒落了个无依无靠，最后一幕里出现的那个监视器镜头里，透着一股萧索之意。

贾樟柯说自己拍电影，终究还是想讲一个关于人情的故事。“过去大家的情感连接主要是一些传统的情感信仰，比如说诚信忠义，都是凭着情义做事情。我很留恋那种传统的人情，而如今的我们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我一直想拍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江湖本来应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地方，但就连这样的地方也发生了变化，有人背离了这种生活方法，廖凡演的斌哥就背离了。他心里面有没有江湖？也有江湖，但是他迷失了。”斌哥迷失了，恰似贾樟柯回忆里，若干年后蹲在小店门口吸溜着吃面的大哥，唯有贾樟柯还站在原地，他努力想缅怀和抓住些什么。

灰烬是最洁白的

《江湖儿女》为什么叫《江湖儿女》？2010年，贾樟柯在香港采访《小城之春》的女主角韦伟，她很遗憾费穆导演没有自己完成这部影片。贾樟柯忘记了那部电影的故事，但记住了这个片名。“‘儿女’好理解，意味着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江湖’这个词可能很难翻译成外文，江湖意味着险恶的冒险旅程、复杂的情感经历、秩序之外的世界、规则之外的情义。我们每个人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其实也都在自己的江湖里面，起起伏伏。那拍电影呢？我想我们也是江湖儿女。当这两个古老的词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打动了我。”

《Ash is purest white》，这是影片的英文名，翻译过来是：灰烬是最洁白的。这里莫名藏着些浪漫与颓唐的意味。“其实这个电影里面所讲的人，如果我们不把它拍成电影，他们的故事也就变成往事，慢慢消散了，像灰烬一样。但是这些最容易被消散的部分是我想通过电影去表达的，我希望呈现它洁白的一面。”这洁白的一面大概比喻的正是千金难买的“情义”二字，正像巧巧与斌哥的这段话，巧巧：“这是活火山还是死火山？”斌哥：“不知道。”巧巧：“你说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吧？”斌哥：“有可能。”巧巧：“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

决定拍《江湖儿女》时的贾樟柯，刚刚回顾完自己过往的导演历程。如果说之前的作品中，主人公成长的经历是他表达态度的武器，那《江湖儿女》看上去像是创作进入成熟期的贾樟柯对自己的阶段性总结，是汾阳小子一路走来的一次深情回眸，也是他在长期为时代发声后一次个人的情感松绑。它像一个分水岭，牢牢地收束了之前的创作。

从2001年讲述到2018年元旦，故事的起点还是山西。“儿女”从2001年走到2018年，“这对男女经历了街头暴力、入狱，也经历了相爱、背叛，他们分离又重逢，但始终没有走入家庭。在社会秩序之外，他们用他们的办法生存，像风浪中行走的人，他们紧紧握着船舷，随时迎接风浪的击打，始终避免自己落水淹没。”山西大同，这座靠近内蒙古的城市，是这部电影的起点，也是终点。人物从这里出发，经过中国西南的三峡，西北的新疆，又回到了故乡。主人公穿越这段长达7700公里的旅途，用了17年的时间。

对于《江湖儿女》，贾樟柯导演的影迷可能会很欣喜，过往的其他作品一一在《江湖儿女》中露出痕迹，巧巧和斌哥的名字与设定也和过去作品完全一致。当2006年的三峡出现在2018年的《江湖儿女》中，就足够引起人们对时代洪流的欷歔与敬畏。贾樟柯用6种摄影器材呈现这个故事，从DV到胶片，从冬季干燥的大同到夏天多雨的三峡，这都是他扛过的器材和走过的土壤。《江湖儿女》还有一个名字，叫“金钱与爱情”，金钱的险恶与爱情的纠葛，却依然勾起经历者的一丝乡愁。江湖是什么，是鲜活的个体被这时代洪流裹挟，他们无力改变，也无法挣脱，但是即便没有春天，花儿依然会悄悄盛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