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精神
2018-09-20胡竹峰
文 章
文章写太长,铺张过度,未免浪费,浪费文字。有人说文字是肉做的,那写作更要减肥,以瘦为荣,见到肌肉为美,现出骨相为美。
该写的少写点,不该写的不写。差不多就是竹简精神。
好的文字如刀刻,快刃而下,锋力自如。
好的作家如刀客,心狠手辣,绝不废话。
问:文章是写长好还是写短好?
答:先把文章写好。
下笔有种
读书万卷,下笔有种。亲到其处,始觉有种之妙。世人但知有神之妙,识得有种之妙者,尤其不易也。
若失自身
读好文章,觉得人家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话,若失自身。若失自身,仿佛前世。
元日试笔
早晨七时醒,赖床片刻方才起身梳洗。吃饭,饮茶,碧螺春,春绿杯盏,欣欣向荣也欣欣乐康。燃一炷香,青烟轻浮而上,徐然四散。坐在案前看香闻香,看书玩墨。新年第一天,空气里漂浮着各色神灵,文学的神,吉祥的神。
本欲登山,窗外有霾,只好闭门不出。心旷作天马游,比《逍遥游》更逍遥,神远八极。在楼头俯瞰,一城生气,生气是生机是人气。人要好生气,少生气。
立春大吉
昨夜睡眠甚佳,精神大好。今日外出,一路步行,像小时候春节拜年。阳光下,积雪缓化有冰融釋然之意。空旷的街道上有喜气,喜气也正是春意。
立春开始,春乃萌发蠢动——阳气动,阳气是生长之气。立春之后,百草苏醒,一片吉庆。人生多歧,多些吉庆好。吉庆平安,万事如意,那是造化。
立春日吃春卷。春卷以菜籽油炸至金黄色,极香美。
梦 神
梦如雾气,梦性阴。白日里太阳神在,阳气重,雾气消弭,故梦神诺诺不敢出耶?夜里做了几个梦,当时很真切,早餐之际,依稀有痕。饭后忘得干净。
我白日睡觉不做梦。
二〇一八年一月三十一日的月蚀
大雪初霁,白光染尘,夜晚犹有微亮。月色与雪地互映,天地隐然有珠玉气。夜七时四十八分,月左下侧现一黑晕,点点蚕食。小女五岁,楼头惊呼,出入窗口厅堂,雀跃报讯。不多时,月仅剩一弯钩,如狼牙,洁莹可爱。
小女不忍入睡,频频问月十余次。开帘卧床遥望,月牙古铜似旧画,泛红光,渐渐阔大,一月皆红。
吾乡人以日为公,以月为婆。日不能直视,月则可赏玩。月食更可赏可玩。小室灯火清荧,辄于此间得天象佳趣,故记此文。
起 云
起云了。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一丛丛或停在空中或飘在天上。
云遮了日头,人在阴影里。灰色衣服的人,黑色衣服的人,黄色衣服的人,大的云仿佛一尊兽,罩在那里,一头搭在山尖,一头空悬着。
四下里觉不到风,炊烟笔直如一管淡墨划过白纸。篱笆墙上的竹枝忽地一颤,一只黑鸟雀跃而去,扑棱双翅飞翔云层。
天地如此静穆,四野无声,天上起云。
需要风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枯若秋天的野草,萎似霜打的瓜蔓。想作两篇文章,终于没作成。这几年,我写作从来是等文章上门,而不是赶文章上架。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文章的手指叩门不止。咚咚咚,呵呵呵……以为文章来了,开门出去,白花花骄阳一片。于是,回房修改旧作。
冯雪峰《真实之歌·风》中有云:
风啊!它岂但吹走山野的枯萎,而且使山陵显出稀有的妩媚。
苦竹峰
朋友小女,念不清“胡竹峰”三个字。每次说我的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以文章为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辞辛苦的。一团文气一团柔软,一团文气一团柔软的背后却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不能太苦竹峰。
大可玩味
乡邻送张中行自产的大南瓜,老先生舍不得吃,摆在桌子上清供,看了好几天。此举大可玩味。
有雨,客至,在巷子深处的酒楼,饮茶,喝酒,作准风月谈。此举大可玩味。
深夜,走在路灯下,夜色昏昏,灯影暗暗,人影淡淡。此举大可玩味。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下午,繁忙间隙,胡竹峰写《大可玩味》。此举大可玩味。
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写。
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如此而已。
还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文 章
两种文章:不忍释卷,不忍展卷。
还有两种:不罢不休,不罢也休。
追不回逝水年华
一个少年在爬满青苔的土墙下吹肥皂泡,一颗,一颗,又一颗,连成串,在空气中,阳光下,五颜六色。须臾,破碎,它们随风而逝,和少年一样,追不回逝水年华。
看 人
旅客的面孔似乎都是一致的,偶尔也有例外:孩子们总是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恋人们柔情蜜意,大部分人的表情还是千人一面。
去东北,我会看人,看关东大汉,我想,谁是当年的挖参人,谁是当年的流放者,谁是当年的刀客,谁是当年的旗人。
去西安,走在人流滚滚的街头,你们都是先秦子民啊,我在心里对迎面而来的一些面孔说。我更喜欢看兵马俑,一张张面孔,我相信他们是我们的先人。
我去山东,亦步亦趋。当地的朋友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看什么我看什么,这里是孔子的故乡啊。
去一些城,会看到了很多机器人。不是说他们是真的机器人,而是表情的生硬与木板,有金属的质感与色泽,仿佛机器人。
小镇上,看见三三五五的阿婆拿个菜篮子,颤颤巍巍走在河岸边,小脚一步一步迈着,一点一点地挪动,顿觉时光温柔了许多。
我去香港,看人来人往;我去乡下,看负暄闲话。
澳门的街头看到写满颓靡的很多张脸,尤其是下雨之际,走在小巷里的一张张面孔,越发显得颓废,颓废中多了古雅与香艳。
颓废。古雅。香艳。让我念念不忘。
《邹书》与《列子》
今天下午秋雨淅沥之声中想起前天晚上的梦:
四周混沌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迷蒙蒙虚实难辨,一个身穿淡灰色衣衫的青年抱书而行,时行时飞,怀中一本《邹书》,一本《列子》,那情景有些像庄子《逍遥游》中况味。洋洋乎,荡荡乎,梦醒了,窗外天光大亮。
《列子》我至今没读过。《邹书》者也,此前一无所知。西汉邹阳被谗下狱,于狱中上书梁王申冤,因而获释,后人遂以“邹书”为上书鸣冤之典故。为何入我梦中?怪哉。
烟雨泛舟记
大雨如注,筛豆子一样,打在脸上生疼,浇了人一头一身,睁不开眼。
湖色空蒙,雨如滚珠,一颗颗砸在水面,激起一个个水泡,一千颗滚珠,一千个水泡,一万个滚珠,一万个水泡,此时亿万个滚珠,湖面上数不清的水泡。湖水沸腾,雾气如白纱,罩在湖面上。对岸的山看不见了,心头隐隐有水光闪动。
乘一叶渔舟,单桨轻点,小船离了岸,湖水发出哗的一声响。双桨辚辚,生生犁出一条水沟,船刚过,水弥合得无缝无隙,复归宁静。那水不敢用手去摸,稍一触及,丝丝凉意窜到臂间,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尾鱼从船边游过,伸手欲捉,却打一个水漂隐入深处。
水面越发辽阔,山环着水,水环着船,船环着人。索性停了桨,那山,那水一齐向眼前涌来,一大片又一大片。船行向茫茫烟雾,如游天上,混混沌沌,如痴如醉,亦如梦如幻,人生到此,与万物一,与天地一。
发饭癫
新炒的蔬菜,在灯下冒着油光,米饭里拌了肉汤。我大哭不止,不肯吃饭。祖母说:“莫理,由他发饭癫。”咄咄逼人的样子,历历在目。
祖母生于民国二十一年,历经沧桑,饱受磨难。一个人面对着白花花的米饭大吵大闹,在她看来,天理难容。
匠心之作
感冒了。昨天中午和衣而眠,本来打算闭目养神,岂料恍惚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之际,一个喷嚏惊醒梦中人,感冒了。好久不曾感冒,我感冒是不吃药的,小病是福,有人熬药,有人熬糖,我熬病,你们熬拜吧,拜天拜地拜金拜权拜名拜色。
我盼感冒如盼雪,冬天快残了,还见不到雪的踪迹,急急如团转。最近太忙,有人散文要我看,有人长篇让我看,有人随笔让我看,有人讓我写序,有人让我作评论。看书写作,都是分内事,奈何状态不佳,对这些都不感冒,只好自己感冒。喷嚏连连,我就写作,打算用写作来抵抗感冒,我曾经写过:
在药价高涨的当下,请允许我用文字给自己疗伤。(录自《青瓦杂抄》)
意思到了,但太矫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情太多,容易矫情。修改为:
在药价高涨的当下,我用文字疗伤。
文字简练了,还是矫情,口气又似乎重了,好在口感淡了点,不改了,一字一句,得失寸心。淡了毕竟悠远,就这样吧。近来烧菜,盐放得极少,不是为了让菜的味道悠远,而是之前口味实在太重。去年夏天,在朋友家烧菜,他一尝,太咸了,我还一直以为很淡。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夜,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情绪已经没有了。中午,同事喊吃饭,走在路上,我说:“人在青年的时候心很硬,今天小年,居然一点都不想家。”这几年,一近年关就下雨,以至一逢下雨天就我觉得仿佛过年。我把每一个大年当雨天过,我把每一个雨天当大年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独在故乡为异客。
感冒了,以为能写点什么,文思泉涌,谁知道涌出来的只是喷嚏,喷嚏连连。心猿意马,匠心之作耳。
《墨团花册》跋
写作的时候,感觉像磨墨的古人,慢慢地,一圈又一圈,把岁月和时光磨走了。墨团泛花,多少时光轻漾,少年不再了,青年不再了,中年不再了,瞬间进入老境。
理想中的书像花名册,一篇篇文章干净净在纸上不喧不哗。我喜欢墨团,尤爱石涛“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的句子。黑里乾坤,乱中取趣,是以此书题为《墨团花册》。《空杯集》,空悲切、莫等闲之类的话说一次就可以了,不能老挂在嘴边。
近来作文极慕平易自然的境地,希望写出粗茶淡饭一般的滋味。大餐是你们的,我偶尔去做客。这些文章是我笔下的好汉,他们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他们肝胆相照、喝酒吃肉,他们或失意、或得意,他们耍枪弄棒、笑傲江湖,他们是我的。
小石头记
一枚印章,跌落在地,摔坏两个角,顿成奇品,巧夺天工。奇品可遇不可求。桂林的山是奇品,突兀拔地而起,怒发冲冠,有复仇气。前几年,友人千里迢迢从兰州带来一石。石头呈灰白色,椭圆形,长不及十寸,中有黄色斑纹如水墨画,像孔子问道后挥手而去。石上孔子着长袍,拱手拜别,沉思若有所得。老子葛衣麻服,手拄藤杖,肃穆而立,长髻在夕阳下衰老成了传说。今得此石,蒙二贤护佑,下笔或可多得文章之味也。
难入睡帖
晚饭后无事,倒水泡脚,放了点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窗外有雪,雪片碎碎密密,东摇西晃,喝醉了似的。天这么冷,也真需要点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
天 窗
从前乡下砖墙瓦屋,房子建在一起,内室开天窗采光。儿时所见的天窗,用透明的玻璃瓦安在屋顶。每天醒来,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着天窗。倘或晴天,从天窗里垂泻而下的阳光,丰腴,新鲜,艳丽,总有一些美好的情绪在心里升起来。
钟叔河先生告诉我说,他小时候见到的天窗,是在人字形屋架两面坡屋顶的背风坡上开一豁口,另支小屋顶以遮雨,对外的口子以平板遮蔽,板可活动,上系一绳,需要采光时拉开,冬天或暴雨时则可关上。这样的天窗好,不仅采光,而且能出气,更有手工的朴素。
今天南方下雪,岁末年关的雪。我想起少年时候,睡在被窝里透过天窗看雪的辰光。
腕痛贴
手腕忽痛,不知风寒所致还是损伤。关节伸展僵硬一周有余,不便写作,这是身体告诉我,文章不可贪得。歇歇也好。刚从老家归宜,友人心细情重,赠麝香镇痛贴一盒。今日冻风瑟瑟,白炽灯下读闲书,紫砂壶内泡普洱。晚餐做荠菜鸡蛋面,青者如翠,黄者似金,白者如玉,入口颇劲道。冬夜回春,一室风暖,体内草长莺飞。饭后轻揉腕寸半小时,痛楚稍止。
心境明朗
晨七时起床,心境明朗。
吃早餐之际,一只喜鹊立在厨房窗户雨棚上叽喳喳空鸣,侧耳听了片刻,不知道它在叫什么。唯心境明朗。
心境明朗,晴空无云。
蠢文学
某年某月某日和某诗人聊天,谈到了文学,他不断谈蠢文学。
我反问:文学还分蠢文学、聪明文学吗?
他说是纯文学,纯粹的纯,纯洁的纯。
笔 记
时间不早,但我睡觉还早。躺在床头读《四十二章经》,书中有段话极好:
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命在呼吸之间,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间。文章成败,呼吸之间耳,稳住那口气,不松。文人的积习,世间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间一切皆是人生之道,这是我的痴。
《四十二章经》里还说,学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但不敢东张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说法,从来不只是智慧,还有超脱。一个人有智慧不难,超脱难。
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我辈学文章之道,亦是学道人也,学一辈子,庾信文章老更成。
清 白
齐白石有幅小品,题为《清白世家》,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线条清净设色清净,有佛经之美,静对如一卷古人笔记。人间难得清白,清白世家好,清白为人好,清白饮食好,清白文章好。清是清楚,白是明白。文章写得清楚明白不容易。文章写得清白是本事,要下苦功。这又是痴话了,好在痴话本是说给同道中人的。我辈写作者,众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痴人。正所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天青云白,无数锦绣文章。
质木无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鱼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饭滋味,面点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实是质,文章之质何止千万。钟嵘《诗品》总论: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咏诗》质木无文: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钟嵘视野所限,这一首诗固然语言质朴,没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处。后人跟风,认为此诗是“文人初学五言诗体,技巧还不熟练”。写文章是一家言,读文章是一家眼。
班固有修《汉书》之才之力。
宋代苏子美以《汉书》下酒。
别 赋
古人离别作赋,今人分离写歌。明天离开安庆,心下想写篇文章。前几天状态好,才思泉涌,应该还没有才尽。此番离开,却写不出文章,分明枯竭。
江郎才尽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涛汹涌,淹没两岸。江淹两个字,差不多就是文学的味道。江淹的字——文通,更是文学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门槛,就好像才华只是门槛。这些年写了一点文章,不少人夸奖有才华,我心下惶恐。才华一文不值,门槛而已,何足道哉。傅斯年任北京大学文研所所长的时候,要求新来的研究员“进所三年不得撰文,要把才气洗净!” 在安庆将近三年,写了三本书,交往了很多朋友。
有些朋友是字典。有些朋友是散文集。有些朋友是诗词歌赋。有些朋友是武侠小说、社会小说、谴责小说、言情小说。
南来北往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书籍,两千来本。在安庆三年,存了两千本书,读了一千本书。存书不稀罕,一年读三四百本书,这是我得意的。我得意还能读一点书。
读书本是寻常事,只是我辈少文心。越来越知道一己之短。读点书,写点文章,差不多就是这样;写点文章,喝点茶,过小日子,差不多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
写作不是娱我,写作也并非娱你,写作是我的饭碗,祖师爷赏的。
忙 賦
为赋新词强说愁,忙得没有为赋新词的心境,更遑论强说愁的心情。强说愁要闲,最起码要有闲情,没有闲情,最起码要有闲心,没有闲心,最起码要有闲趣。
如今,闲人多,闲情少,闲情多,闲心少,闲心多,闲趣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两人者,苏东坡、张怀民。闲人并不少,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张岱与金陵人,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现在没有真正意义的闲人了,有闲的闲不住,无事生非终成困。
闲人是痴人。某痴迷围棋,某回出差,棋瘾难耐,上街寻同好,终遇到一个。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两人对弈三个小时,不告而别。这是当下的魏晋风度。日子是当下的好,风神是过去的佳。过去的风神隔了一层,一隔味道就出来了,一隔境界就上来了,一隔怀想就生成了。怀想似乎比憧憬高级,怀想的成本低。
近日忙乱,只好怀想过去的闲来冲淡当下的忙乱。忙乱忙乱,一忙就乱,乱中出错。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无为。无为很好,碌碌无为不好。人生虚幻,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罢,现在只剩一片虚无。我看《道德经》,读到时间上空的一声巨叹。老子明白一切“为”,不管为有为无,为大为小,都是“无”,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满它。
入 帖
常读碑帖,有回看得入迷,差点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国书法总是让人颠倒,黑白颠倒,昼夜颠倒,春秋颠倒,冬夏颠倒,幸亏没有男女颠倒。
文章是什么?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文章原义指有纹样的表面。文章的章,从音从十。古人奏音乐,连奏十段才能结束(十,数之终也),十段一章。文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从“音乐”里会意而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如音乐一样美妙无穷、悦耳动听,才能称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无乐。
以上是胡话。
入帖要古,学习书法从晋唐开始是对的。写作要新,学习文章还是先从民国开始,这样上手快一些。书法顺水直流,写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临习民国、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学各种技巧法则,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国文脉的暗流。学习古人,进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传统的技法变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依据。
入帖之后,再谈出帖。
在当下,入帖者,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而已。出帖者,空山不见人。
地 气
常说地气,地气是什么呢?地是土壤,气是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就是土壤的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就是生气。人站在地上才能生活,人死了又埋在地下,归于地气。人的繁衍,生发枯荣在土地上。
地气是地中之气。《礼记》说:“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在乡下,鸡鸭猫狗受了伤,人将它放在松动的地上,说接接地气就好,第二天,鲜活乱跳。猎人打来的猎物,野性不死,狂喊乱叫,人将它吊起来,接不到地气,须臾便死。患有脚气者,打赤脚,多去地里踩踩,脚气自愈。
天气可以预报,地气预报不了。人类至今不能作地震预测,一场地震涂炭生灵无数,掌控着地气的永远是天意。
人要多接收地气,赐人勃勃生机,赐我辈好文章。
该写点什么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晚,胡竹峰说:“该写点什么了。”我回道:“那就写点什么吧。”对一个写文章的人而言,“写点什么”是常态。不能老让人家催着。
昨天看见一句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画出一张肖像,比《蒙娜丽莎》还好,那倒服了。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话是木心先生说的,当时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犹自惊魂未定。当代写作书法绘画的人都应该看到。
《吉祥经》之余
今晨起床,想起《吉祥经》。
佛家《吉祥经》,读来入平和境地。世事无常,不可多葵倾之心,读书写作不过修行。陆陆续续,书写了十几本,意气越来越少。文章散淡一点好,写者平缓吉祥,读者平安如意,这才是舒心乐事。
去年开始读一点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之书,直指本性。中国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选择佛经。任何国家的哲学都不及佛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小女胡牧汐身体有恙,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遍为她祈福。
骨 相
唐人画像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
青年时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究不敢太深入。
画像不论,从照片說: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劲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浑浊。写作,差不多也要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
手 生
有人越写越生,有人越生越写。越写越生,越生越写。越生越写,越写越生。像绕口令一样。写作用笔,偶尔要绕口令,绕开口,成令。
令是词调、曲调,即“小令”,又称“令曲”,字少调短,词中有《十六字令》,元曲有《叨叨令》之类。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张炎《词源·令曲》)。
关键还要讲自己的话。
很多人不会说自己的话,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很多人不敢说自己的话,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是今天突然这么觉得么?或许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少 作
少作,少年之少。
少作,多少之少。
少年人少写点,文章千古事,先谈恋爱去。文章千古事,先挣点本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钞票是写作的本钱。鲁迅晚年,面对不甘平顺的青年,其劝告不是革命,也非读书。过来人说了句大实话:
顶要紧的事,是银行里要有一点钱。
大先生语重心长。
神 性
浮生太苦,近来大忙,我还想写点文章。生活太累,我还想写点文章。前一阵子感觉大好,写出那么多东西,我很满意。这两周气息奄奄,颓唐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窗户阴霾如黑云压城。今天下午,在电脑上几番沉吟,脱口而出:明天该买个口罩了。
越来越明白时间重要。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没有神性的文章,终究入不得上流。人性是花开花落,神性才万古长青。
足衣癖
写了篇《足衣癖》的文字,没有写好,但我喜欢“足衣癖”三字。
足衣癖:天下收藏无奇不有。
足衣披:鞋帮子开了,披在脚背上。
足已劈:足能走路,亦可劈腿。
足一批:肉摊猪蹄杂陈。
组已批:组织批准比什么都重要。
足矣批:够了,就这样吧。
序跋癖
王羲之癖鹅。阮籍癖车。刘伶癖酒。隋炀帝癖女人。李清照癖赌。米芾癖石。李唐人癖牡丹。陶渊明癖菊。周敦颐癖莲。八大山人癖花鸟虫鱼。郑板桥癖男色。冯梦龙癖话本。蒲松龄癖传奇。闵老子癖茶。贾宝玉癖胭脂膏。鲁迅癖烟草。刘邕嗜痂成癖。海畔有逐臭之夫,可谓臭癖。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此乃香癖。《水浒》中“鼓上蚤”时迁,有偷癖;“小旋风”柴进,是好客癖;黑旋风李逵,有杀人癖。有人有自残癖,有人有服药癖,有人有小说癖,有人有大话癖。有人癖小脚,有人癖长辫。有人癖粉黛,有人癖须眉。有人癖旧时月色,有人癖得意尽欢。智者乐水是水癖,仁者乐山是山癖。
我幼年恋母乳,有母乳癖。童年嗜甜,有糖果癖。少年爱书,有书癖。青年好色,有美癖。近年有序跋癖。序难写,容易过头。跋也难写,容易流俗。过头也罢,流俗也罢,不过头不流俗也罢,没有真性情,没有自说自话,就不是好序跋。
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胡竹峰说:我之患在好为己序。
文章癖
我有文章癖,癖天下锦绣文章。癖庄子之文章,癖司马迁之文章,癖曹子建之文章,癖柳宗元之文章,癖苏东坡之文章,癖王实甫之文章,癖张宗子之文章,癖曹雪芹之文章,癖鲁迅周作人之文章,癖废名汪曾祺之文章。独不癖胡竹峰之文章,等他写到八十岁再说。
二九楼頭
写文章遣兴,有人言志,有人抒情,有人载道,有人谋稻粱,有人歌功颂德。姑且作文遣兴一回。
新近搬了家,房子在二十九楼。住所叫什么名字呢?刚开始准备叫竹风阁。今年得了清人孫均“竹风阁”古印一枚,合我的名字。孙均是乾道年间人,印文雄健,印石醇厚。我没有斋名,用这三个字,倒也贴切。后来想,不借前人的光,于是取名为“二九楼頭”。扬雄《太玄·图》曰:“玄有六九之数,策用三六,仪用二九,玄其十有八用乎?”范望注:“不正言十八而言二九者,玄之辞也。”写作恰恰需要玄之辞也。
头。我想象在一灯如豆下闲翻书页。
楼头风雨说闲话,先秦文章晚唐诗。
一呼即还
昨晚一夜失眠,今天睡得早些。九点钟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前后醒来。早睡早起,好习惯,尽管早得有些离谱。离谱就离谱,文章生涯,不离题就行。离题也不要紧,关键得拉回来。伍子胥流亡吴国,见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挡。其妻一呼即还”。似乎是《吴越春秋》所载,我忘了。文章和英雄一样,不论出处。好文章差不多也如此,离题万里,一呼即还。离题万里是境界,一呼即还却是修养。境界当然重要,修养更舒服。这是中国文化决定的。近日读《礼记》,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