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芙蓉女士说起
2018-09-20赵晖
赵晖
芙蓉女士吱呀呀一声打开木门,埋伏在墙角的北风便呼啦啦一阵闯了进去,顺手将她的棉袍扯成一把弯弓的形状。尾随的北风变成一群细蛇,瞬间钻进她脖子和她抬起的袖口里。那时候,雪花漫天飞扬,雪花劈头盖脸。
这是民国早年的一个春节。浙西江山县城的雨花小姐跟随母亲去乡下外婆家拜年。雨花只是吃了一碗十岁生日面条的工夫,大雪就封山了。外婆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喃喃自语,她说从没见过这样的雪,和面条一样沉。雨花打了一个饱嗝。
这时候,芙蓉女士望着一生中最为辽阔的雪,使劲将两扇摇晃在风中的木门给靠上。雨花听见她的声音瞬间被风雪吹走。芙蓉女士是在说,看来我们回不去了。
芙蓉女士就是雨花的母亲。
风雪是在第二天午后开始撤退的,所以雨花那时可以离开外婆家的院子,目光彷徨地踩上那个村庄,像是踩在一条潮湿的棉被里。雨花后来能够清晰想起那天午后正要离去的一场炊烟。她想,炊烟那时或许正羡慕地看着她送进嘴里的两片米糕。左手一片,右手一片。
雨花的米糕吃了一半时,就抬头遇见了一条满眼寂寞的狗。雪将它的四条腿深藏不露,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羊。
雨花没过多久就看见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子。两个男孩蹲在门前,对着雪地嘻嘻呵呵地笑。所以雨花朝着他们走了过去,让那些雪在她两片脚下继续噗嚓噗嚓地响起。
两个男孩的手中,是一个打开又合上的折纸,上面写着一些雨花不认识的字。雨花说,告诉我,你们在玩什么?
男孩一同将头抬起时,便望见了一张比村里所有人都干净的脸。他们说我们在玩东西南北。又说,你是谁哦?
你们可以叫我雨花,我是来外婆家拜年的。雨花又咬了一口米糕时,两粒芝麻就告别她的嘴角,飘落到了雪地里。
个子稍高的男孩并没有留意到雨花掉落的芝麻,他只是说,我叫天涯,我家就住这里。又指指另一个男孩说,叫他江南,他是我家长工的儿子。
男孩江南点点头说对的,天涯是我们家少爷。江南说完,猛地抬手,一根拉长的鼻涕就被他的袖口给清脆地消灭了。雨花看见他棉袄的臂弯处,露出一团脏兮兮的棉花。
后来,少爷天涯就将指头插进了折纸的四個角里。他转头看了一眼江南,听见江南说,少爷,我还是选南,这回七下。天涯于是将折纸啪嗒啪嗒开合了七次,总共吹出七阵风。天涯最后一次张开折纸时,翻出的一页是白骨精,他说哈哈,江南你又输了,然后就勾起指头在江南的鼻梁上犁了一下。江南唉一声叹了一口长气,这才吸进了两根新鲜的鼻涕。
雨花弯下腰说,江南,你也认识这么多字吗?
当然了。江南指着少爷的手说,这个是东字,这个是西字,剩下的就是南和北。是吧,少爷?
天涯开心地笑了,他说不对不对,你刚才的顺序是东南西北。江南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你快要笑死我了。
江南又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反正我听少爷的,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少爷开心我就开心。
雨花记得,江南后来猜到的都是猪八戒牛魔王和蜘蛛精,他甚至连白龙马都没猜到过,总之天涯是这么说的。天涯又刮了几次江南的鼻子,这让江南的鼻头开始变得像一截新鲜的胡萝卜。只有一次,江南猜到的是孙悟空,但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勾了一下天涯的鼻子。他还很担心地问天涯,少爷,不疼吧?
雨花后来说,我们不玩东西南北,我们玩踢毽子吧。天涯摇摇头。天涯把头摇完时,江南的头也摇了起来。天涯说,只有女人才踢毽子。江南说是的,只有女人才踢毽子。雨花又从袋里掏出几颗滚圆的石子,她说那我们来玩抓石子。
雨花将一把石子撒出后,它们瞬间就钻进了雪地里。雨花说,咦,去哪了?
雪地长眼睛了,有这么多!天涯说完,和江南一起呵呵地笑了。
这个下午的后来,有一些阳光从云层里探出。阳光路过天涯家门口时,很是热情地将一个少年男子的身影给拉长。雨花记得,少年那时已经有了喉结,他应该是和青春近在咫尺。她并且记得,天涯那时指着少年手里提着的两个红纸包说,看,这是我表哥。我表哥钟山过来拜年了。
雨花是没有表哥的,所以她那时就羡慕起了天涯。
天涯和江南追着钟山跑进宅院时,剩下的雨花只能盯着天涯家那扇厚重的木门,以及门板上咬在兽首嘴里的一圈铜环。雨花后来发觉天涯家的围墙原来有那么漫长。漫长的围墙上而且还有两只石材雕刻的鸟,左边的是凤凰,右边的应该是松鹤。
1932年的6月,省城杭州的一所中学里,毕业生雨花提着一个藤条箱走出了校门。雨花转头时,母亲芙蓉对她说,我们接着去哪里?
雨花原本考取的是国立清华大学,但她后来却走进了杭州上仓桥原属于陆军第六师营舍的浙江警官学校。雨花那天在一树梨花下背诵着警官条例时,就有一个声音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等她回头时,那个男同学就满脸惊喜地说,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外婆家隔壁的天涯呀。
那天,天涯听雨花说,她来警官学校是因为一个乡党的邀请。乡党说,中华民国的新一代青年就应该立志军事救国。无论男女,无论城乡。
天涯知道,雨花说的乡党就是他表哥钟山,钟山现在是这个学校的特派员。
但是雨花没有想到,她和天涯同时被编进的政治警察特训班会有那么多的课程。她在学校的整装镜前踮起平底布鞋的脚跟,按着手指对天涯说,你看啊,什么情报密码、行动侦查、秘密通信,又是毒物使用、暗杀爆破、化装跟踪和反跟踪。你哥他知不知道我是个女的?天涯笑了,他说你忘了拘捕刑讯以及心理学。
雨花将两根刚刚打好的辫子甩到背后,说,早知这样,我该去北平。
那天的一次爆破训练,匈牙利教官的自制炸药突然发生了意外。药粉开始冒烟时,天涯一把抱起雨花,将她扑倒在地上。在雨花后来绵延的记忆里,她那天就躺在天涯的身下,而洋人教官的身体却被炸药撕开成好多片,纷纷涌向教室的窗外。那时,她在一团火红的血光里异常惊慌。
天涯记得那天被震碎的玻璃渣子掉落得像一场冰雹,但他那时的眼里,挤满的却是雨花高耸又起伏的胸。
特训班后来就要拆分成两个组,雨花选定的是情报组。虽然她知道,天涯肯定会去行动组。
在雨花的记忆里,江南那时也时常来杭州看望自己的少爷,每一次都在口袋里带着一封老爷写得很长的信。除此之外,还有家乡的咸菜肉粽和米糕。回老家江山县城之前,江南又给老爷买下了龙井茶和严东关五加皮酒,蔡同德堂的龟板、虎骨、鹿角,还有亨得利的怀表;他又给太太准备了五星记的扇子,张同泰药号的乌鸡白凤丸,宝大祥号的丝绸和棉布。有那么一次,雨花好像托江南给自己的母亲,县城里的芙蓉女士带去过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
1934年夏,天涯家年轻的仆人江南站在村口远远地望到了一支队伍。穿着草鞋的战士后来踩过石板对他说,我们是红军的北上先遣队。江南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支队伍那时的军团长是叫寻淮洲,而参谋长原来就是粟裕。
时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又一支队伍出现在江南家的村庄。江南再次见到了那名战士,但是这回他负伤了。他拄着木棍赤脚走向江南说,我们现在改成了挺进师。江南觉得,这一年的队伍缩短了不少。
江南和负伤的战士成为战友就是在几天以后。那时,他站在村口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乡,看见的似乎是一把如紫云英般的岁月。
红军队伍中的江南后来也时常会想起自家的少爷。少爷自从杭州毕业去了南京,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江南只是知道,天涯现在已经是一名连长。他当然也会想起家住县城的雨花小姐,据说她开始热烈地痴迷上了无线电密码。对此,江南非常好奇,他觉得雨花以前说过的一串串数字神秘得像一条蛇。
江南对天涯的思念绵延到1941年时,国民政府军统局潜伏在上海的一支特别行动队已经让驻沪日军忙碌得焦头烂额。行动队的负责人代号雪村,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在军统局的档案里叫天涯。天涯向英国人购买TNT炸药,无数个深夜里,他带领弟兄焚烧了日军仓库,还炸毁了一些铁路运输设施。
这一年的夏天,夜幕下的军统局重庆总部也同样忙碌,译电科里滴答声不断。经常负责连夜发报的是一名安静贤淑的女性。过去的几年里,她凭借着出色的英文和日文基础,已经在破译敌方密电码中屡建奇功。据说她那时30出头,姣好的面容和名字一样美丽。但在无线电波里,她的代号却是叫外婆。
那天,外婆给雪村下达任务,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尽早除掉一名投靠特工总部76号的军统叛徒。
秋天里,外婆收到了雪村的回电。雪村说上海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请表哥放心,重庆那枚变色的黄叶再也回不去春天的枝头。
天涯是在几天后坐船回到重庆朝天门码头的,表哥钟山为他准备了简朴的接风仪式。他后来对天涯和雨花说,军统局安插在延安八路军内部的情报人员,最近频频被起获。据说那里为首的侦查员也是他们的老乡,名字是叫江南。天涯听完表哥的一席话后,提着一杯红酒走远了。但他那时还不知道,就在一次执行追捕任务的途中,江南被对方的一颗子弹射穿了左腿。
男人江南在那一年的冬天回到老家参与当地的土改工作,他那时的腿脚的确有点不方便。
江南吱呀呀一声推开那座宅院厚重的木门时,少年时光的回忆便呼啦啦一阵迎面扑来。然后,天涯他爹就弓着腰身走出了厅堂,身后跟着的是他垂着头的女人。天涯的母亲不敢看江南,她那一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瘦弱的鞋尖。所以她看见的是丈夫的影子在江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并且说,回来了?
江南瘸着腿,慌不择路地上前。他说老爷,可不敢这样。
天涯他爹后来颤巍巍地掏出一堆地契以及自家宅院里的财产清单。但江南却搀扶着他向屋里走去。江南说,外头冷,似乎要下雪,这些事情明天再说。天涯的母亲跟在两个男人身后细细地抽泣。她或许是觉得,1950年的冬天的确有点冷。
谁也记不清楚,芙蓉女士是在哪一年的秋天里从县城的房子搬出的。总之,那一年的白发像一场雪,顷刻间占领了她的头顶。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她后来竟然在娘家的房梁上挂下了一根绳子,很轻松地将自己的脖子套了上去。
雨花是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才发现那两本张恨水小说的,将它们扔进灶膛后,熊熊的火光就映红了她眼角一缕灰白的细发。她扶了一把陈旧的眼镜,听见走到门口的江南停住脚步说,你也老了。雨花撤下灶膛里的一节柴,说,你有天涯的消息吗?可是她最终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因为江南那时已经走遠了。
要等很多年后,雨花才会知道,天涯那时其实正要迎来他在监狱里的第七个年头。但天涯对自己那段历史的交代似乎比老家的围墙还要漫长。透过眼前狭窄的窗口,天涯望见的是前方没有尽头的黄昏。
我曾经听村里的叔父辈们说起,1972年的冬天,一对名叫江南和雨花的老人在批斗台上瑟瑟发抖。批斗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傍晚,当身边的人群开始朝两位老人泼脏水的时候,一场预料中的大雪便借助着夜色纷纷扬扬地抵达了。
同样令我记忆深刻的还有1980年的那场雪。从县城奔波过来的拖拉机停在村口时,卷身在拖斗上的天涯便陷入了无尽的忧伤和彷徨,他无法分清,眼前哪一条路才能通往记忆中自家的围墙。
天涯后来盯着一位扫雪的老人看了一袋烟的工夫,才迟疑着上前问道,是江南吗?但提着扫把的老人却正好转过身去,天涯的声音于是就被风吹去了另外一个方向。天涯很疲倦,但他还是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你是江南吧?那人诧异地回头,声音十分响亮地叫喊,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我耳朵不好使。
父辈们说,那天如果不是天涯的嘴里连着叫了几声江南,江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父辈们还说,那一刻,江南抬起棉袄的袖口朝眼前努力地挥舞了一把,像是扫清了一个残留多年的蜘蛛网。所以说,江南的袖口一挥,50年的时光就那样在他眼里走过去了。
那天的傍晚,村里的几位四五十岁的女人聚集在雨花家的猪舍里。她们看见雨花坐在一条小木凳上,曾经译电和发报的右手正提着一把菜刀将脚边木盆里的一堆猪草给切碎。雨花切猪草的那个木盆,同时也是她的洗澡盆。
女人们后来听雨花说,你们不知道啊,50年前,天涯是咱们村里的少爷。
雨花这么说着时,眼里仿佛看见了她来外婆家拜年的那个大雪封山的午后。她还想起少年天涯那天开心十足的样子,他喷溅着口水说,江南你快要笑死我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雨花在自己的笑声里将那些尘封的记忆一页一页地翻过。邻居们踩着夜色三三两两回去时,雨花感觉她们是踩在了铺满一地的厚雪上。她似乎听见那天的月光在她们脚下噗嚓噗嚓地响起。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去年的冬天根本就没有要下雪的迹象,但这并不影响三位老人在岁月的墙角下翻晒记忆。雨花和天涯在淡淡的瞌睡中相互提醒着一些军统局往事的时候,佝偻着身子的江南便拄着拐杖出现在了冬日的阳光里。江南打了一个勉强的饱嗝,这个早晨吃下的咸菜肉粽的酸腐味就从他的肠胃里一直浮游了上来。江南提醒自己,不易消化的糯米粽子以后是不能再吃了。该更多地喝喝米粥才是。
想到这里,江南又开始思索,这一天的午饭,自己到底是吃过了还是给忘了。江南发现,自打80岁以后,他对眼前事物的记忆是越来越迷糊了。但奇怪的是,那些久远的往事,自己反倒是更加清晰亮堂了。
江南一步一瘸地走在头顶的阳光里,他说天涯家的这围墙啊,年纪比我们大多了。但围墙不用拄拐杖,你看这凤凰还是那只凤凰,松鹤还是那只松鹤。
天涯于是似笑非笑地突起两片嘴皮,他说我早说过你是老眼昏花了,哪里还有什么凤凰和松鹤?早拆了!我倒是记得,我爹当初老夸你买的龟板和虎骨货真价实。
江南说你可别再提老爷,我昨天刚做梦梦见他。老爷啊,他在向我打听你回来没有,但我在梦里说不出话,老爷就指着门外说,那你还不快去监狱里给天涯送几件衣物?
江南和天涯这么说着的时候,雨花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坍塌的坟包,那里埋着她的母亲芙蓉女士。雨花依旧记得,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女性。
雨花后来搓了一把不争气的双眼,因为久治不愈的白内障已经困扰她多年。
那一天断断续续的闲聊里,天涯再次向江南打听,你这条腿是怎么瘸拐下的?但江南只是望着墙角处的一棵老树,老树斜插出的树枝像是他身上那条坚硬的废腿。
雨花那时显得很不耐烦,她接过话头说,天涯你都问了很多年了,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老了。
天涯转过头去说,我看他是故意的……
在我们这个村庄的记忆里,只要天气晴好,三位90多岁的老人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见面和聊天。你知道,他們的皮肤已经不像是皮肤,牙齿也遗落在遥远的记忆里。他们的确只是三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那样的闲谈即将在夕阳下结束的时候,三位老人又开始了一场对等候在不远处的死亡的讨论。讨论的最后,又往往是成为一场对彼此死亡顺序的猜测。你或许可以猜到,他们谁都不愿意最后一个死去。
当然,去年的冬天里,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观点,那就是他们浑浊的细眼都一致看出,这一年是笃定不会下雪了。至于雪花是否会一直埋伏到来年或者是更为遥远的冬天,说句实话,那其实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上,我现在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他们其实全都没能看见今年春天的梨花。而我每次和你们随口说起这三位老人时,喝酒后的眼神里,似乎只是说起了埋在村口泥地里的三颗土豆。对此,我有点惭愧,你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怎么还是县城里的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