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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相生最幽宜

2018-09-20杨红梅

文物天地 2018年8期
关键词:白地瓷枕磁州窑

杨红梅

磁州窑是指今河北磁县、峰峰境内太行山东麓漳河、滏阳河两岸宋以后、尤以宋金元时期最负盛名的制瓷窯场,这一区域属当时的磁州管辖,故名磁州窑。此处在地貌上属于太行山东麓山前丘陵地带,大地构造单元上属于太行山隆起东翼与华北坳陷交界处,属于石炭二叠纪煤田或含煤向斜(盆地)边缘部位[1],拥有丰富的煤炭资源以及与煤炭伴生的制瓷原料——大青土资源。西南十余公里处的安阳市水冶镇拥有上好的釉料矿。漳、滏两河除供给制瓷用水外,亦提供了便捷的水路交通方式。优越的自然条件为磁州窑的大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宋以后,磁州窑在继承唐代北方民窑瓷器烧造技术的基础之上,创造性和综合性地生产白瓷、黑瓷、白釉划花、剔花、白釉绿斑、釉下黑彩等十多个品种,受其影响生产相同风格产品的窑场则难计其数,形成了庞大的磁州窑系(或称磁州窑类型)。

白地黑花瓷是磁州窑最具特色的产品。其制作方法是先于成型的大青土坯体上施一层白色化妆土,于坯体干燥前用画笔蘸以当地生产的斑石花原料快速画出不同的图案纹样,外罩透明釉后一次高温烧成。斑石花是一种含铁的天然化合物,在高温下呈现黑色,与白色的化妆土相互映衬,形成黑白鲜明、对比强烈的艺术效果,被称为“瓷上水墨”。

瓷枕是古人消暑纳凉的一种寝具。题写在瓷枕上的“久夏天难暮,纱蹰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诗句,直观诠释了瓷枕的常用功能。隋代张盛墓出土的瓷枕应为目前所见最早的瓷枕实物,但因其尺寸较小(长3.9、宽2.3、高2.4厘米),应为仿照日常器物所做的明器。最早的实用陶瓷枕一般认为唐代出现,经过北宋的发展,至金元时期大为流行。这一时期正与气候史上的“中世纪温暖期”相契合[2],较高的夏季温度增加了对瓷枕的需求,“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正是瓷枕纳凉的真实写照。也正是这一时期,磁州窑工匠将白地黑花技艺与瓷枕相结合,以枕面枕壁为纸,黑彩为墨,或书或绘,恣意挥洒,创造了瓷枕文化艺术上一个新的高峰。

安阳市区至磁州窑观台窑址直线距离仅20余公里、距彭城窑址亦仅40公里,隋、明时曾一度为安阳(隋至宋时称相州,金至民国初年称彰德府)辖地。明曹昭著王佐增《新增格古要论》卷七磁器条即载:“古磁器,出河南彰德府磁州……”安阳博物馆藏瓷枕上即有“古相张家造,艾山枕用功”的题款。安阳是磁州窑瓷器生产、使用和流传的主要区域。安阳博物馆所藏的一批磁州窑白地黑花瓷枕,从艺术、文化、工艺、技术等层面再现了宋金元时期安阳及其周边地区的生产与生活、文化与习俗。

安阳博物馆藏磁州窑白地黑花瓷枕,年代多为金元时期,装饰内容则涉及花鸟草虫、童子婴戏、人物故事、诗文书法等,丰富多彩,不一而足。

金代白地黑花婴戏图八方枕(图一),1971年11月安阳市床单厂采集。长31.2、宽19.3、高11.3厘米。体呈长方八角形,前低后高。枕面周边出檐,两端翘起,中间略凹。胎质灰白,除底部外均施以化妆土,其上黑彩装饰。枕面外粗内细两道边框突出枕面中心的童子扑扇图。童子头梳双丫辫,上穿交领窄袖长衣,下着肥腿长裤,腰系丝带。右手执扇,躬身前倾。枕壁绘一周卷草纹,底部有压印竖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

此枕与1954年河北邢台市曹庄金墓出土的八角形童子蹴鞠枕形制相同、尺寸相近,除一蹴鞠一执扇外,童子姿态、动作、服饰几近相同,故此枕虽为采集品,但因有着明确的出土参照物,亦应定为金代。宋金之际,由于社会的动荡、战争的频繁,全国人口由唐中期天宝年间的5000余万降至4000余万。人口的减少、中国传统的多子观念,以及宋代对儿童教育的重视,使得儿童成为全社会关注的对象,以儿童为题材的装饰极为流行。

金代白地黑花竹雀图如意枕(图二),长30、宽21.5、高13厘米。体呈如意头形,前低后高,枕面略凹。胎质淡灰,除底部外均施以白色化妆土,其上褐彩装饰。枕面两细一粗边框突出中心的竹雀图。竹枝自下方葳蕤而出,一雀鸟丰羽仰首,啁啾于竹枝之上。枕边绘一周卷草纹。底部有压印竖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

折枝竹雀于金代磁州窑颇为盛行,这首先与北宋以来绘画商品化的进程息息相关。折枝花鸟因其主题的雅俗共赏、绘制的简单便捷而成为一种成熟的绘画图式。苏轼诗“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是折枝花鸟于宋代流行的形象再现。此外,金代以章宗为代表的主流文化对宋文化的推崇,形成了以高洁、意境为上的审美风尚,这亦与折枝花鸟的气质相吻合。这些都导致了金盛期折枝竹雀在磁州窑枕面上的盛行。

金代白地黑花芦苇双鸭纹腰圆枕(图三),1975年6月12日安阳市自来水厂采集。长29.3、宽19.2、高9.8厘米。体呈腰圆形,前低后高。枕面与内侧面略凹,枕面周边微出檐。胎质淡灰,除底部外均施白色化妆土,上绘黑彩图案,彩淡处略呈褐色。枕面外粗内细两道边框内绘芦苇双鸭纹。双鸭一刚上岸,回首张喙呜叫;一正奋力游向岸边,荡起圈圈水纹。中央两杆芦苇向两侧披拂,与其下双鸭呈呼应之势。枕壁绘一周卷草纹。底部有压印横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

此枕枕式及绘画内容与日本静嘉堂文库美术馆所藏金“泰和元年”白地黑花双鸭戏水纹椭圆枕极为相似。该枕底部墨书“……胡大嫂价钱四十(文)谨记泰和元年六月十九日记……”[3],泰和为金章宗的第三个年号,泰和元年为1201年,可作为馆藏双鸭戏水枕的年代参考。

金代白地黑花水波纹椭圆枕(图四),长31、宽21.5、高13.5厘米。体呈椭圆形,前低后高,枕面与内侧面略凹。胎质灰白,除底部外均施白色化妆土,绘黑彩图案。枕面如意形边框内绘水波纹,枕壁绘一周卷草纹。底部有压印横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

此枕与磁州窑博物馆藏冶子窑遗址出土的金白地黑彩水波纹枕造型、纹饰皆为相同。水波纹枕流行于宋金时期,“纱橱如雾,簟纹如水”,如水竹席之上置水纹瓷枕,应是水波纹兴起的最初愿景。此外,北宋末年真宗时期道教盛行,玄武信仰在民间迅速传播,“为祠遍天下”,玄武为北方神,主水,亦是水波纹兴盛的另一原因。再次,宋金时期梦文化的兴盛,宋邵雍解梦书《梦林玄解·地理部》:“梦水流汪洋,主新婚之喜,名利来,争斗消,寿命长”,为大吉大利之兆[4]。枕水波纹枕,纳暑消凉、祛病消灾,一梦汪洋、以主吉兆,或许即为宋金时期水波纹枕的主要功用。

元代白地黑花双狮纹长方枕(图五),1965年安阳市南郊外贸仓库拨交。长29.2、宽15.2、高13.5厘米。体呈长方形,前低后高,中心略凹。除底部外通體白地黑花装饰。枕面绘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嬉戏玩乐。内侧绘竹叶纹,外侧绘牡丹,两端为菊花纹。各画面均以三条曲线构作六边形开光。框外的四角都饰对称的卷草、花朵等图案。底部有压印竖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款,上覆荷叶,下托荷花。

狮、虎等瑞兽形或瑞兽纹饰枕在磁州窑纹饰中占有一席之地,如陈万里先生《陶枕》一书上即收录一件狮纹枕,枕面一狮口叼绣球彩带,上书“镇宅大吉”四字,揭示了此类枕的主要功能。

元代白地黑花携琴访友图长方枕(图六),1961年3月安阳专市文物管理检查委员会拨交。长40.3、宽19、高15.5厘米。体呈长方形,前低后高。枕面周边出檐。胎质灰白,除底部外通体白地黑花装饰,略呈褐色。枕面及四壁均绘花草地开光。枕面绘携琴访友人物故事图,正中两棵古松挺立,枝繁叶茂;左侧高士携琴前行,旁有流水飞瀑;右侧老者伫立回首,旁有灌木葱茏。画面描绘了伯牙子期知音相惜的古老故事。前壁绘竹叶纹,两侧壁绘菊花纹,后壁绘牡丹纹,并于两侧分书题款:“古相张家造,艾山枕用功”。

“张家造”是磁州窑的一个著名款识,多压印于底部。就目前所见到的瓷枕款识来看,磁州窑生产瓷枕的作坊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常家、陈家等不同的作坊,其中“张家造”最负盛名,产量最大,延续时间也最长,由金延续至元长达300年之久。其“古相张家造,艾山枕用功”一语,又明确点明此枕的生产作坊为观台东艾口窑,曾属相州管辖。

元代白地黑花“跃马檀溪”故事图长方枕(图七),1969年安阳市南厂街采集。长44.3、宽l8.8,高l5.5厘米。体呈长方形,前低后高。枕面周边出檐。胎质灰白,除底部外通体白地黑花装饰,彩近褐色。枕面及四壁均于卷草地上用三条曲线作菱形或六边形开光。枕面六边形开光内绘《三国演义》中刘备“跃马檀溪”故事。画面山峦叠嶂,涧深难测,刘备躬身伏于的卢马上,的卢马前足欲着地,后蹄尚腾空,刚刚跃过三丈檀溪。涧对岸蔡瑁已飞马赶至涧边。其后一骑正转过山峦。两侧壁绘团花,外侧面绘山水画,内侧面绘折枝竹雀图。底部压印一竖排阳文楷书“张家造”三字,上覆荷叶,下托荷花。

《三国演义》本名《三国通俗演义》,成书于元末明初。跃马檀溪是其中的一个著名故事:刘备依附刘表期间,因劝阻刘表废长立幼遭到刘表继室蔡夫人的忌恨,命蔡瑁计杀刘备以绝后患。刘备得知后骑的卢马逃亡,途中遭遇檀溪相阻,后有蔡瑁相追。关键时刻,的卢马飞跃而起跃过檀溪逃脱追杀。刘备亦于此次逃亡中听闻“卧龙、凤雏”,引出其后三顾茅庐的故事。枕面所绘场景,正是“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的形象描述。

元代白地黑花“浣溪沙”词长方枕(图八),长32、宽15.8、高14厘米。体呈长方形,前低后高,枕面周边出檐。胎质灰白,除底部外通体白地黑彩装饰。各面均在花草地上以三条曲线作菱形或六边形开光。枕面六边形开光内竖排由右自左书“浣溪沙”词:“万烛风(中)一草堂,芦芽四盖竹为梁,门前数朵野梅香。残雪渐分沽酒路,斜阳偏照负暄墙,锦屏山下望宜阳。右浣溪沙”。枕两侧壁绘团花,后壁绘折枝花卉,前壁绘素竹。底部压印竖排楷书“张家造”三字款,上覆荷叶,下托荷花。

此《浣溪沙》词目前尚未找到出处,应属自创诗词。它出于工匠之手还是下层文人已不可考,但这部分自创诗词与大量存在的引用诗词一样,以自然风景、感时抒情、生活闲情为主,符合瓷枕作为商品流通的特性。此首《浣溪沙》则通过茅屋、野梅、残雪、斜阳等物象,沽酒、负暄之行为,描绘了一幅闲逸洒脱、清雅静谧的隐士生活画面。与宋人讲究深意出奇不同,磁州窑瓷枕上的自创诗词,通俗易懂,接近生活,成为金元时期一道亮丽的风景[5]。

安阳博物馆所藏磁州窑白地黑花枕,从器形上来看有八方形、腰圆形、如意形、长方形等,并存在着一个由多种形式逐渐向长方形过渡的现象。北宋时期流行的亚腰形(银铤形)、元宝形等枕形在白地黑花枕上较难见到,或许与异形枕面不利于绘画的施展有关。八方形、如意形、腰圆形等枕形于金代较为常见。八方形暗含着中国古代对地的最初认知:“天有八门,以通八风也。地有八方,以应八卦之纲纪、四时,主于万物者也……”武则天即曾将“国”字改为“圀”[6],寓八方之意。宋金时期的八方枕应是陶瓷工匠在这种“象天地”思想下再创造的结果。如意形枕形似如意头、祥云状,又称云形枕,寓意吉祥如意。腰圆枕因体近椭圆,近似豆形,又称椭圆枕、豆形枕等,其形制纷繁,体现了古人对圆、圆满、完美的心理寄托[7]。至元代时,多种枕式向长方枕集中,形成长方枕一统天下的局面,枕面以及平整的四壁为磁州窑工匠提供了更为充足的发挥空间,花鸟、山水、诗词歌赋、人物故事等纷纷涌入瓷枕或主或次的平面之上,形成了元代瓷绘工艺的大繁荣,并进一步为青花等其他瓷器艺术提供了技艺基础。

安阳博物馆藏磁州窑白地黑花枕,展现了金元时期丰厚的民俗风情和国画意蕴。婴戏枕是大量存世的磁州窑婴戏枕的一个缩影,画面上童子持扇欲扑,除主题外,别无它饰,突出童子嬉戏的一个瞬间将之固化于枕面之上,成为研究北方地区儿童生活习俗、发型服饰的珍贵资料。双鸭纹枕,以简练的笔触,勾画芦苇纷披、双鸭相呼、水波微荡的池塘风情,朴素的画面倾注着画师最纯粹的乡野之情,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而竹雀纹枕,则具有文人画折枝花鸟的典型风格。丰满的雀鸟栖于纤细的竹枝之上,使人感觉竹枝的微颤,与辛弃疾词“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枝微雪”有异曲同工之妙。金元时期大量出现的诗词装饰,有的为名人名作,有的则查无出处,它们多以直白的文风,反映了当时人的心理诉求,并在客观上起到了文化的普及与传播作用。至元代大量出现的人物故事图以及山水图,则将人物置于山水之中,或单纯描绘河山风景,已不仅仅是一处局部小景,而是一幅幅气势恢宏的国画。如“跃马檀溪”人物故事枕,枕面上绘山峦耸立、云雾缭绕,加之追逃故事之惊险,突崛奇险之感扑面;而枕后壁的山水图则江岸平缓、小舟轻荡,呈现出一派平远逶迤之态。馆藏磁州窑白地黑花瓷枕,形象见证了磁州窑装饰绘画从金代的花鸟、虫鱼走进写意、山水、历史故事的真实过程[8]。这也正是中国绘画艺术在宋元时期达到高峰的一个突出表现,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如果说,雕塑艺术在六朝和唐代达到了一个高峰;那么,绘画艺术的高峰则在宋元。这里讲的绘画,主要指山水画。中国山水画的成就超过了其它许多艺术门类,它与相隔数千年的青铜器交相辉映,同为世界艺术史上罕见的美的珍宝。”[9]

[1]北京大学考古系、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邯郸地区文物保管所:《观台磁州窑址》,文物出版社,1997年3月第一版,第4页。

[2]陈力子:《宋元磁州窑瓷枕研究》,2011年复旦大学硕士论文。

[3]马小青:《宋金元时期磁州窑白地黑花瓷枕的发展演变》,《中国古陶瓷研究》(第十六辑)。

[4]常樱:《类型与愿景:宋金瓷枕上的水波纹》,《装饰》201 7年第11期。

[5]王雪:《宋金元陶瓷上题写的诗词曲研究》,2014年西南大学硕士论文。

[6]董理:《关于武则天金简的几个问题》,《华夏考古》2011年第2期。

[7]张增午、张振海:《河南林州馆藏磁州窑瓷枕及年代》,《中国古陶瓷研究》(第十六辑)。

[8]赵学锋:《磁州窑工匠画向文入画转变初探》,《东方收藏》2014年第1 1期。

[9]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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