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书家名号摭谈

韩立平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坠茵席，或落粪溷。自降生那一刻，人生这部大书很多章回都已写定，不容选择，亦难作大改动：体貌、智商、性格、家庭、环境、时代……不过在这些被给予之物中，有一项是极易改换的，那便是人的名字。

好名字固然能带来成长中的积极暗示，油然而生“锡余以嘉名”的自豪。遇上坏名字也不必难过，大不了到派出所改一下，无须动手术。然而我们常出于孝道观念，不太愿意拒绝父母长辈在名字上的这份寄托。例如吾家文公，文起八代之衰，名讳曰“愈”，不见于许祭酒的《说文解字》，便招来清代学者王鸣盛的非议。他在《问字堂集·序》里推测，韩文公之所以未改名，是因为“昌黎幼孤故也”，《礼·曲礼》“君子已孤不更名。”近代哲学大师亚瑟·叔本华也遭到伊格尔顿（Eagleton）的嘲笑，因为叔本华是高贵冗长的姓氏，而亚瑟之名则相当市井气，放在一起不伦不类，至于叔兄何以不改名则无从考证了。

若不欲更改户籍之名，则可通过取字、号、别名、斋号等方式“曲线救名”。相对于其他人群，书画家尤其喜欢取字号，因为他们倚赖名气吃饭，又要经常落款，没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实在难受。一般来说，“字”较为固定，“号”则比较自由，不妨“朝三暮四”。常见到当代书家的自我介绍里，除了爱标榜虚衔外，就是喜欢罗列别号，密密麻麻一大堆，其实给人不庄重的感觉。须知“字”是言志的，“号”是抒情的，古人号“东坡”、“放翁”、“稼轩”都有点牢骚不平之意在焉。性情中人固然对艺术创作有益，但尚未臻平和自然之高境，号不宜太多，更不宜标榜。

姓名之学在古代算不上学问，只是一种常识罢了。近现代以来，传统衰微，然书家于此仍有所留意，这方面的典型是沙孟海先生。1926年，沙孟海二十七岁时已发表《名字别号源流考》一文。沙老一直关注姓名学，尤其注重篆刻边款的落款方式，守古法而不为晚近习气所染。当代人于传统学问、常识欠缺厉害，给子女取个名字不伦不类，书法家亦在所难免。同时又有所谓取名社、取名公司之类，凭游谈无根、欺世惑众的所谓“理论”，炮制出的名字毫无章法，稀奇古怪。这方面，我们不妨从近现代书坛前辈那里多汲取些养料，以丰富姓名之学的常识。兹以十位海派书家为例，略谈其名号由来与寓意，或有疏漏之处，聊供诸君饭余一粲耳。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巽斋、乙盫、乙龛、乙僧、李乡农、睡翁、城西睡庵老人、东轩支离叟等，晚号寐叟、巽斋老人。据《沈曾植年谱长编》汇录，沈老别号有近百个，斋名也有近百个，可知其平日挥毫落款之际，颇欲以别号寄托情愫。“曾”为沈氏班辈，沈曾植伯兄名曾棨，仲弟曾桐字子封，季弟曾樾字子林。“子培”之“子”为男性美称，如曹植字子建、赵云字子龙、王勃字子安、杜甫字子美、赵孟頫字子昂等。“子培”之“培”与“植”为近义词，种植后必栽培之。名、字之间取近义是古代最常见的，如颜回字子渊、宰予字子我、班固字孟坚、周瑜字公瑾，不胜枚举。“巽斋”之“巽”出自《周易·巽卦》，《巽卦·象》曰：“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巽象风，其德为入、柔、顺，寓有卑顺谦让、宽容大度之义。

李叔同（1880—1942），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别号无住、深心、息霜、雪翁、焰慧、晚晴老人等。“成蹊”出自司马迁《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文涛”喻文才如江涛，晋时陆机、潘岳齐名，钟嵘《诗品》云：“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后人论文，又谓韩愈如海，柳宗元如泉，欧阳修如澜，苏轼如潮。“叔”，表示排行，所谓“伯、仲、叔、季”。古代以叔为名字者甚多，商朝有叔齐，周朝卫康叔，春秋鲍叔牙，三国嵇叔夜，宋代欧阳永叔，直至清代书法家赵■叔。“同”是个好字，《周易》有“同人”卦，《礼记》有“大同”之说，古时四方诸侯朝见天子也叫“同”。宋代有位医学家雅祥，字叔同。北宋宰相词人晏殊，字同叔，正好倒一倒。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别号鬼谷子，斋号秋明室。沈尹默在北大时沉默寡言，友人建议其去“君”下之“口”，遂改名尹默。“君默”本出自《周易·系辭》：“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刘向《说苑》也说：“君子之言寡而实，小人之言多而虚。”秋明盖指月亮，出自韩愈《秋怀》诗：“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此诗又有“诘屈避语阱，冥茫触心兵”之句，甚合君子寡言慎行之旨。

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号明两，又号涤如、端六、甪里翁、玉树堂主、欣欣老人等，斋号窈窕轩。王蘧常降生时，其父正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其中有蘧伯玉，是孔子的朋友。蘧伯玉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蘧伯玉名瑗，便以蘧为名，以瑗为字，常为班辈，仲则行二。此种取名法类似南宋诗人陆游，有一种说法是其母梦秦观，遂以秦观之名命字“务观”，以秦观之字少游命名“游”。王蘧常同时有学者钱仲联，名萼孙，号梦苕，二人名字皆有“仲”，故有合刊诗集《江南二仲集》，名噪一时。“二仲”之名追慕汉代以廉洁著称的羊仲、裘仲，自从陶潜说出“但恨邻靡二仲”之语，“二仲”便成为好邻居的代称。王蘧常“明两”之号，取自《周易·离卦》“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号“端六”，则因生于端午后一日；晚号“欣欣老人”，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木欣欣以向荣”；号“窈窕轩”，取自龚定庵《已亥杂诗》：“九月犹开窈窕花”。

来楚生（1903—1975），名稷勋，字楚生，以字行，又号然犀、楚凫、负翁、一枝、非叶、怀旦等，斋名安处楼、然犀室，晚年易字初生。“稷勋”，功勋于社稷，表达了人生事业的期许。来楚生尝刻自用印一方：“生于鄂渚，长于浙水，游于沪渎。”来楚生是萧山人，出生在湖北，故名“楚生”。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国立都于丹阳（湖北秭归），后定都于郢（今湖北江陵）。

潘伯鹰（1904—1966），原名式，字伯鹰，后以字行，号凫公、有发翁、却曲翁、孤云等。《说文》：“式，法也。”有法度、楷模、榜样之义。以“式”为名，汉代有愿输一半家财以助朝廷抗击匈奴的卜式，唐代有以笔记小说著称的段成式，五代时有书法家杨凝式。凝式即是成式，成为楷式，《周易·鼎卦》云：“君子以正位凝命。”“式”还有车前木之义，宋代大文豪苏轼的“轼”，与之为古今字关系。“伯”表示排行第一。以“鹰”为名字者，古有见秋风起而思鲈鱼莼羹的张翰，字季鹰。

白蕉（1907—1969），本姓何，名馥，又名治法，字远香，号旭如。后改为白蕉，字献之，别署云间居士、济庐复生、复翁、仇纸恩墨废寝忘食人等。白蕉之名，乃取自其情人所赠白色美人蕉。改名白蕉后，“何”姓遂废，好在白蕉镌有一方闲章“有何不可”，算是铭记自己是何家人吧。

谢稚柳（1910—1997），原名稚，字稚柳，后以字行，晚号壮暮翁，斋名鱼饮溪堂、杜斋、烟江楼、苦篁斋。谢稚柳为武进谢仁湛之二公子，长兄谢觐虞，字玉岑，工倚声，亦擅书画。古代名字除以伯、仲、叔、季表示行辈外，汉代以后又以元、长、次、幼、稚、少等命字。谢稚柳为幼子，故以“稚”为名。历史上含有“稚”的人名，如文学家孔稚圭，凿壁偷光的匡衡字稚圭，《抱朴子》作者葛洪字稚川。“稚柳”为古诗词常见意象，如周邦彦《西平乐》：“稚柳苏晴，故溪歇雨。”曼妙的“柳”并非女子专利，《晋书·王恭传》载王恭“美姿仪，人人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后代诗文多以“春月柳”形容男子，“春月柳”就是嫩柳、稚柳。

胡问遂（1918—1999），“问遂”取自《荀子·大略》：“迷者不问路，溺者不问遂，亡人好独。”意谓询问水中可涉之径，喻多向贤者请益求教，亦作“问坠”，《晏子春秋·杂上二十》：“溺而后问坠，迷而后问路，譬之犹临难而遽铸兵，噎而遽掘井，虽速亦无及已。”

程十发（1921—2007），名潼，斋名有步鲸楼、不教一日闲过斋、三釜书屋、修竹远山楼。《说文》：“程，品也。十发为程，十程为分，十分为寸。”程、发皆是微小度量单位，取名“十发”乃是一种自谦。发字繁写为“髪”，不可写成“發”。

父母希望给子女取个好名字本无可厚非，而当代人好取双名，往往挑最好最炫的字眼凑在一起，不讲章法，仿佛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须知天地本不全，名字上亦不必求全责备、占尽好处。寓意有点不俗，搭配得自然，叫起来不拗口，也许就是最好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