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是如何吃掉生活的

阿芷

彼时曾在广告公司工作，待过一家在业内知名度还不错的创意企业。刚入职的一个月还是兴奋的，纵然发现手里的项目愈加繁重，客户仍旧跟其他广告公司手里的客户一样矫情难缠，广告狗的苦逼日子没有随着公司的知名度而好过一点点——改到吐血的文案，改到死的设计，然后内外一夹击，AE（客户专员）被逼哭。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然而我仍旧是忙碌而开心的，一边痛苦一边打鸡血，仍旧愿意在客户突然有需求的情况下通宵加班，赶完手里的一组稿子，在24小时没睡的情况下陪设计师奋战到第二天下午交出设计稿，然后洗把脸，尽量保持优雅地回家，门一关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每个广告人都经受过这样的日子，当初也仅仅因为喜欢这一行的沉浸与潇洒，再累也一年复一年地坚持了下来。

后来没想到的是，让我对这个行业都失去兴致的，恰恰不是行业本身的“苦逼”，也不是“过劳”，而是这个我曾引以为豪的公司。

意识到这是一家企业文化里缺少界限感的公司时，我正在夜跑。

这是一项全员必须参与的活动。当然，“必须”并没有明目张胆的“必须”，而是使用了一种软强迫，每个团队总监带头，周一至周五的晚上八点到九点，百来号人兵分几路，沿着霓虹闪烁的充斥着夜生活的城市街道夜跑一小时，除非有紧急任务，否则大多都会参加，女孩子个人特殊情况时还要特意跟总监请假。

我爱运动，但我不爱跑步，尤其是在高强度脑力劳动一整天之后，加班工作也就罢了，还要强迫我去跑步！理由竟然是一种员工关怀——毕竟深圳是个过劳死概率较大的一线，广告行业的危险性尤甚，哪家公司也不想背上累死过员工的锅。于是发明出这样的“员工福利”：集体夜跑行动。用于宣传的海报挂满墙壁，广告语写得尤其为我们的健康负责、为身材负责、为生命安全负责。相信一起跑步的人都知道自己每晚白白被拿去了一小时的时间，可能本该是恋爱约会的时间、照看孩子的时间、上兴趣课的时间，甚至于赶紧把工作做完尽早下班的时间。开始时偶有存疑的员工，在观望领导们集体晒夜跑照片后，也纷纷不敢说话老实参与。跑完回到公司继续加班。

我看不出这和集中营里集体放风的区别。平时被强迫运动，周末被强迫出游。此公司安排周末活动的概率差不多每个月要有一两个周末被各类活动瓜分掉。剩余没有公司集体活动的周末通常都是需要加班的“急活周”。意思是，虽然劳工合同签订的是58工作制，但我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属于我自己的周末。

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也就是我们的老板V先生，是个大龄文艺男中年，毕生热爱广告行业不撒手，十足工作狂一枚，导致四十多岁仍旧未婚未育，日日夜夜浸泡在公司，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员工们陪他跑步，陪他玩。

所以我们的周末集体活动经费出奇地充裕。我参与过的包括：爬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徒步郊游、野炊、省外旅游、野战、军装团建……还有没完没了的大小聚餐。时间都是周末，需要周五出发的长途项目，也会等到周五晚上六点之后，周日无论多晚都会赶回来，周一照常上班。谁也不能说这叫连轴转，毕竟是公司出钱带我们出去玩了。

离职后的现在，我可以代表我知晓的一部分同事说句真心话：我可以为了繁重的工作加班，但不能为了频繁的集体活动而失去我自己。除了工作以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伴侣、家人、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生活，用频率如此高的集体活动占据员工周末和下班后的私人时间，不叫福利，更不是员工关怀，而是一种没有边界意识的入侵。

很大一部分中国式企业（私企居多）通过劳动关系企图买断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有限时间。员工的个人生活太丰富，爱好太广阔，和刚结婚一样在招聘环节都是扣分项，绝不是给你加分的。单身或者已婚多年呈死水状态的、爱好单一、生活简单，这些才是大部分企业看好的，意味着你有更多的时间花在工作上。

但广告、媒体、影视等创意性行业却在招人上处境尴尬，创意人才一方面需要大量的爱好来激发头脑，一方面又与其他行业一样存在对员工工作时间的莫名焦虑，所以就有了我前公司的做法：公司带领你们一起玩。你们的时间既在公司这，又能得到放松、激发、免费玩耍……何乐不为。

同样都是对员工边界的侵犯，比起上述“公司出钱周周玩耍”的婉转曲折，我见过更直截了当惨无人道的。有个朋友身居中高层，一个堂堂部门总经理就曾吐槽过前公司老板的“美国时间”，老板身处国外，却要求他24小时随时待命。他常常半夜三四点被铃声叫起，接电话、回微信，不能稍有怠慢。还处于白天的Boss完全不顾中国时间已是凌晨的事实，也故意忽略他打着哈欠有时话都说不全的惺忪语气，怡然自得讲着工作，派着任务，聊着理想……他被迫跟妻子孩子分开睡，担心随时的午夜凶铃会吵到小孩。后来这个36岁的大男人患上了顽固性失眠，夜夜盯着手机总觉得它会响，再后来他只能辭职。

直至最后，他都没有让老板意识到长久以来的个人生活侵犯让他多痛苦。好像说出实话，自己会看起来多不敬业一样。

我们可能都做不到属于家人，甚至会呼吁父母与我们要保持界限，我们又怎么可能去属于公司？但公司却成了我们人生当中全部关系里越界最严重的那个！Boss一边侵犯你，一边给你洗脑。要把工作时间最大化，甚至生活里满是工作，每天一醒，积极投入，把公司当成家，枕头被子全备上，甚至办公桌要布置得比家里还漂亮，某大企业甚至公开要求员工们自带折叠床。

是真的有那么多工作，还是已经成为一种畸形文化在蔓延？

只是你或我，你们或者我们，都是芸芸众生当中的普通人，需要活着，需要钱。所以我只有在离职之后才写了这些，你可能与我那个朋友一样，直到离职也没敢大吼一句：你人在美国，以为人人都是美国时间？

员工的个人边界在哪？员工贩卖的是时间还是全部生活？如果不能被正视，将会与其他中国式界限问题一样，一代一代绵延不绝地循环下去。只是这种侵犯的包装精美，听着也好听，叫敬业。再想想也许更伟大，叫：牺牲小我。

（曹光兴荐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