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跑步记（组诗）

雪潇

忽然看见了崖边的红构杞

为什么以前没有看见它们呢？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以前

崖边上的构杞，它们还没有红

以前，它们像小学女同学，小小年纪

还不懂得脸红；以前它们还没有

醒过来；它们现在像是星星之火

可是以前，它们不是

但是几世几劫之后，土崖上

一串小小的灯盏终于亮了；

一个不善言词的老实人终于嗫嗫出

几个热烈的词；一串小小的火柴头

擦过黑脸的山崖，暴露出

轰轰烈烈的大企图……

一场气急败坏的瓢泼大雨正在远方集结

路边自蒿

白篙，一种白颜色的篙草，南山上

最常见最卑贱的一种草。叶子细长

像野狐精的纤纤手。叶子上一层薄薄的绒白

像野狐精戴了个羊绒手套

小时候，我常常把白篙割下来

搓成草绳，来熏蚊子

搓草绳的时候，我的两只手

和野狐精的两只手，我们一共四只手

缠绕在一起。我们一共二十根手指头

在夏日的山坡上，跳着小小的舞

小小舞散发着

神秘的篙草香

山路上戴草帽的骑车人

早上，登南山。一个黑脸的汉子

头戴草帽敞着衬衣骑着摩托车

往山下骑。他是去做工的

十有八九，去的是建筑工地

他就是一块砖，正在前往

崛起的一面墙。我想告诉他——

其实我也很忙，甚至也很辛苦

绞尽脑汁的想象，就是我的辛苦

字斟句酌的诗，就是我的忙……

然而，他从我身边骑过

我能做的仅仅是，侧身站在路边

让他先走——我知道，戴草帽骑车

其实是骑不快的。草帽儿是他的

限速器

左手缠着绷带

高高的山上走下一个人

远远看去，他胸前好像抱着一只受伤的

白兔子。走近了，白兔子变成了

胳臂上的绷带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定睛一看

幻觉就会消失；揉一揉眼睛再看

现实也会消失。定睛一看

大家都是山路上遛弯的人

比如遛嗓子的先生，比如遛狗的女士

而他遛的是一只受伤的手——

他把那根长长的绷带紧紧地缠在左手上

时刻准备，把一只白兔子

放鹰一样，放出去

认领事件

我说的其实是一场雨——

有一种叫作黑云的东西分明就在头上

有一件叫作下雨的事情眼看就要发生

我在想：如果雨落南山，如果它们

是来逃难的。可怜的雨，除了默默认领

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喇叭花认它为某种回声

母亲认了回家的浪子；

豆荚认它为

豆归来；含羞草认它为

爱的清词丽句；旱了多日的土地认它为

甘霖；露珠从草叶里露出头来——

认了自己的难兄难弟；土崖上

探出一枝红构杞，伊红着脸

是要滴血认亲吗？

心怀遗珠之恨，那几个老下岗

停下了太极云手。嘴里说可怜的孩子啊，额头上

冒出虚汗——毕竟

人老了，胆子也就小了

四方堡的空椅子

空荡荡的场院中央

（唱社戏的时候它是一个剧场）

一只空空的空椅子

空空的场院四周没有遮档。晒太阳的

好地方。已经晒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读书也读得天舒云卷，正好有香客

点燃了一炷香……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来

“田野被合进书里”。她轻移款步

回到她的寺庙，回到她的塑像

回到她的莲花座——她落座的时候一定感到

屁股底下，有些凉

天空中飘过一朵云，神的庭院里

她听着神曲散步，有时候她背负青天朝下看

但见：头发花白的邻居大妈

提着一只塑料袋

买菜归来

樵夫的后面

樵夫的后面是什么？

樵夫的后面，是樵妇呀！

我上山的时候，他們在下山

我两手空空，他们拖着树枝

樵夫拖着大树枝

樵妇拖着小树枝

他们是豹子沟的破落户

是生活的大树上，被砍掉的部分

他们拖着树枝，是树枝拖着树枝

靠山吃山，樵夫樵妇把截断的树枝

撂满檐前屋后。而像我这样的教授呢？

我早晨登山，回去就在书本里讨生活

——经年累月，我的房子里

撂满了书

遇雨归来

此时此刻，我的双手搭在椅子背上

像搭在一个风雨同舟的朋友肩上

像无力地，卸下了自己的日月双刀

一个还站着的我，正在安慰

一个坐下了的我。一段泥泞人生

正在那里兀自滴着

失败的水

湿透的衣服搭在椅背上

我抬起头来看见了镜子。镜子里

一只金色的蝉

已成功脱壳

油菜花开罢了，胡麻花接着开

那块日日经过的地里，油菜花开过了

胡麻花接着开，你方唱罢，我登场

你黄透了，我就来个蓝花花

不愿意继续灿烂

就来个静的幽幽

说够了，不想说了

就沉默……也可以说是换吧

山坡换了个表情；也可以叫作修改吧

夏天修改了春天

宋词修改了唐诗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家里的金子

用完了，没有了，我欠你的

我现在用一匹绸缎还你

行不行哩？

诗人诗观

北宋惠洪《冷斋夜话》：“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诗要取胜，第一须“妙观”，第二须“逸想”。“逸”，既指诗思悠远，亦指气韵“闲长”。钟嵘《诗品》：“然兴属闲长，良无鄙促也。”“闲长”即“鄙促”的对立面。“闲长”之思，也就是飘逸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