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林的诗
2018-09-18高春林
高春林
明澈
相信水神在谷水涧安坐,
相信蝉在山上聚义是为了春天的声音,
相信植物的信仰里散发光亮,
相信小鸟来去播撒了油松的种子,
相信猕猴的双眼皮,嘲笑过我的不自由,
相信一个人坚如石头,那是在自己的山上。
相信我吧,神农氏说,
断肠草被我吃了,你们的疼痛从此消失。
向你们坦言,山上有另一个你。
相信神秘在于所见之山似虫L曲,还明澈予你。
荻间雪
在一种抽象的水泊痕中集合颓废。
除了冷,还有毛荻影响冬天的供词。
我便在这里翻越了断桥。
雪迹看上去有些单薄,像我的身体那样
单薄。在冬天的景象里真实地
与自己相遇。呼吸单一,
和褪色的冷。相比
建筑不在,甚至消失了生活,
时间开始滋生透明。像植物的水皮。
这也许不好,我们需要生活。
湿雾在目击的尽头,再远有水域的诱惑,
道路出现了很多弧线。
不往前走了。冷,叫人清醒。
生活就是一个原本的人在原本的
草木间待一会儿。
这减法,给我以另外的醒悟。
还有背景。它在水色世界里上升
赞美
在沙河的逆光中,他们走着。
飘摇的水草也貌似走着。
整个下午的芦荻属于他们,
两只水鸟沉入无所顾忌的剧情。
远处是一座桥,暂不想它
因桥的尽头,生活还在进行。
没有什么比这逆光下的事物更
透明的了,缘于时间之外,
他们什么也不想,让丰美的
草滩无限远地蔓延。
他们只在一条草路上,抑或
没有路,他们彼此仅交换孤独,
然后提水洗衣。这多么真实,
又多么虚无。沙河无沙,
疯长的茅草置换了平日里他们
过于疲惫的思想。“醒醒。”
但他们从来没有睡去,光线下
睡着的是影子,他们只是抛弃了
时间,在传说中制造传说,
让死亡消隐。“你听过心脏的
和声吗?”这时,他们走着
走着就成彼此的光了。
这光以芦荻的声音在轻声歌唱。
上遠景楼
给明澈一个释义,也就是楼记中——
“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
黄昏,我自远景楼上下来,
街上车似乎更多了。
时间点亮着青瓦的灯火。
从裴城路拐上东坡大道,还在想着
眉山东坡湖,和小峨眉的东坡湖,人必得
水一样明净地走完一辈子。迷路时,
正好一个拄拐杖老人在边上,他指给我“江乡”,
远景必从近景看过去,越过广告牌
和一些不必要的暗灰脸。真实的景象
被另一些影像抹去又诞生,很大程度上
因了词性的翅膀。我在这条街上
走了近一个小时,游荡也即时间外的悠巷,
我清楚我是一个异乡人,还会把自个
走成异己,这像是一个残忍,
路灯盯着我,要我在更黑的夜里给出立场,
真的像是“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
独琴在
有些时候是难得的,真的是这样——能在外。
要是女友在,她捡水中砾石,然后掷出波浪……
“千家寥落独琴在”,一旦拥有你的
琴,寂寞会生根。一个寥落的人,辰星
悬到深处。年轻的苏轼从这里上船,去化他的雪。
我来找一个还在的此地。自个儿的飞鱼。
这时的蜀天蓝得几乎不可能。河南在下雨。
青衣江边垂钓者在割草人走了很久后仍是纹丝不动。
轮渡的“嘟——”鸣声,
像提醒着时间。时间的坡度在招呼我们。
我们必须披上各自的鳞。鳞光对付漩涡的暗。
异地之夜
今夜,将在这里安居。在一个
偏远与安静里。有莫名的转向——
我喜欢的转向。我们绕过一条旧街,
火车站稀拉拉的人,站牌、音箱。
黄昏虚无地走着,我们清晰地起伏,
合拢四周的,是忽明忽暗的陌生。
去哪里呢?去哪里还是显得重要,
在陌生,以及相对陌生的一个世界。
本地揽锅菜与微信交换眼色——
周末从这里开始吧。不百度地图,
不困惑于偏僻,风吹来蝴蝶的颜色。
这时一个街边人突然拦住
去路,说:住不。你的惊休瞬间
传递给我。我意识到这是我们的夜。
夜,湮没了风景,或者我们
只是彼此的风景。不,是一同的风景。
异地的夜是什么,神秘?
不是的,在这里夜是一张网。我们在
网里,我们还将网收紧,以至于
你是我的温暖,我给你——
打铁声,从这个小城的深处传来,
打铁声很真切,貌似在我们的身体里。
荆花出现了
一个早年的乡邻是突然走到眼前的,
他手里攥了一把透骨草。
我们在透骨的交谈里,从容出现了,
从容,从我眼里漫过了山顶——
荆举着它的灿星,境界出现了;
植物敞开它的世界,透明出现了;
身体里的扣子扣紧山体,胸襟出现了;
山脊的弧线在动,起伏出现了;
我们目击的尽头是无尽头,开阔出现了。
呼吸蓝紫色的格调,我们活着。
不是为了负太多的荆,我们活着。
撇开过多的诱惑吧,不再和那些狠琐
计较吧。蓝紫花不是蓝紫雾,
荆花的笑容未必不是我们的笑容。
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踱步
候鸟飞掠窗台。我下意识地
瞥一眼外边孤立的银杏树,它秃着。
发一会呆,然后空白。
然后收到阿西来自三亚的消息:出来走走,
透个呼吸……。羡嫉到无语。
这些年,我也有过短暂游历,山高
水长地喝下诗酒。但太短暂,
很快回到这里,像韦白说的——
“一条鱼回到一个固定的深水处”
在小峨眉的木草旁,风不摇水不动地
数星月。更多的时候,
不情愿地,作事务的陀螺,
让时问的嘴闭住。
我踱步。我蜗在貌似的安逸里,
也许可以不想什么了。
可是报纸上无聊的花边爆料像雪片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
夜太长。你们,给我词……
在山下观星月交谈
山風正在簇着一个剪影,或者金星
一向都在这里等待着月牙.交谈.从这时靠近。
足有十年没有遇到这样的画面——纯净的
像是刚从世界打捞出来。这时没有理由不说到安宁
——为了恒久,我们让内心柔和,
为了遗忘,我们走在我们制造的边缘。
我们的几米之外是公路,是通向世界的汽车、房屋,
以及秩序、专制。没有什么为一个夜景
而停滞,更没有什么像你的黄玉给予你一个明净。
我的父亲在另一个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
月牙、星河,呼应着的河山,有没有带给他动容?
(我明天再去问他……)或许迥异于我们的
是他一贯的从容,而他说的更多的
是要我走到山外去——说这个你会伤感。
我们谈到橘色的灯光,这时是柔和的,
在另外的时间里,也许就是孤独。
我们谈到山问四合院,掐算能住下来的日子,
更多的时问,我们被隐忍劫持。
没有人能够挣破一个时代,但这个夜晚约束我们的
至少不再是我们自己的内心。这想法若构成
一个景致,也应挂到月牙上去,
这想法不同于从前,但会持续到另外的夜晚。
早餐券
在早上的石桌旁说些什么,
或者什么都不说。我有理由迟疑,
谷涧水有理由流去。我们进餐,
或在一幅抽象画里找银器。
晨光是从黑暗中出走的?还是
给黑暗以驱逐?在这山涧的夏天,
它像一层薄雾浮现在石崖上,
然后,落入眼前的路途。
一个懂石头的人是这时候出现的,
不是客行者,也不是本地根,
或者,仅仅是石头里的一丝光线,
飘摇在河流上,从来处来,
到去处去。我想到我时间里的船,
在一个阴霾的城市,在物质
的黑暗里,我的船,我的
河流……哎,做梦了吧说这些。
我有理由遗忘我的世界,在这个
早上,在薄光里,
我想说,滚蛋吧那些浑浊。
这时,植被漫不经心地向我们说话,
一个人抱了抱肩膀,山风有些凉,
吹着他返程时眼里的迷惘。
虬曲
山脊,也即虫L曲。这一走我就是曲中人。
深秋再过这“青龙背”,在石坛上我坐了一个晌午,
李商隐的萧瑟在飘摇着,风声飘摇着。
时间这时是龙鳞松,它不仅抗拒,是忍耐有了
清楚的口哨。我的耳廓里有一个声音——
为了辽阔,或者将辽阔带进身体,你让虬曲引领你。
如果说我隐忍,我就解释说苍凉即是
隐忍。那些岔道不是我的,其上的人和我不一样。
神农氏这时是在的,以东方的神秘在,
杜甫是在的,家书里的山河在。
我从他们戳过政治生铁的手记里,知道了
时间是如何种植的,一棵紫檀树诞生了另一棵紫檀。
虬曲给了一种韵律,放入情感,
不论出自什么坏天气,都会给出未来正确。
上山时间
“寂静,像深入到琴弦以内。”①
听蝉叫,翻朱载堉的《灵星小舞谱》②,
青石门的上午,一寸寸地展开,后来是在一棵
白皮松下谈论时间的肌肤褪去记忆的色斑,
雪在另外的时间漫下着,雪白是一个
履历表上的面皮,没有人具有它,除了她。
有一次我在石坛上看见了黄河,
在薄的烟岚里,游走,时问的通透感,
像是不再有时间,和画面。开阔在自由地上升。
一个人在给我讲解《豆叶黄》③里的舞人——
舞声、舞容、舞衣,一个琴师和一个乐童
翩然而去,一条河翩然而起。
危险与艰难还在山石上绕着,但这已不同于
在城市被谎言、被欺诈、被背后捣乱
的危难。在琴弦以内了。白头翁
和鹅耳枥皆是舞者。我不用借那一个咒语
来安稳世界④。要借,就借神农氏的
青鸟,幻化或栖居,我像一个不羁的山里人。
注:①引自笔者的《神农山诗篇12》。
②《灵星小舞谱》系朱载堉的《乐律全书》书目。
③《豆叶黄》系朱载堉《灵星小舞谱》中的系列舞谱。
④弗罗斯特《补墙》“我们得用一个咒语让它们安稳”。
有那么一个时间我感动于星河在亮
酒后的山显得摇晃。我扶不住
迷蒙,沿一条宽阔山路散步
也叫散酒。世界感动于星河在亮
——大山之上唯有的星河,
每个星于开阔处独立,又彼此照耀。
我以我的醉眼,说醉话,醉即正确,
我即星河之岸的眼睛。我观水,
水逝时间——每一个真正的人都是
时间上的星宿,匆匆走着,憧憬或者
隐身,有时不得不给黑暗以诅咒,
有时在沉睡中为了再度苏醒做一个
奇特的梦。我好奇于星星有什么样的
面孔,人面狮、独角兽、鸟身女?
还是人模人样?在无边黑暗的三更天,
各自舞,或站成肃穆。是什么已不再
重要,即便是个流浪牧人,被城市
挤压得失去牧场,这里也兑现你的青坡
青草。你是你的妖娆,这也等同于
山河在,星辰变幻出另外的天空。
我貌似更醉了,被山风吹着,星河
像波涛之水,不对,确切说流动之火
有了词语的形象。曾经,过多的时间里
我们失去了它——我有理由拥着这个
夜,被捻暗的人,“我是我的星河。”
清明,在苏轼墓前
这时的清明来自松涛下的蔚蓝
坟院里有洁白的梨花使记性复明又复明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从黑暗中挣扎而出的你融入了无边的时间
寺院与墓地间的钟声激荡着空旷
你是空旷的一部分
在金星下,歌唱或抗拒着与自然融合为一
我没有苦寒世界的履历
但一种看不见的鸟鸣从高处向我飘来
我醒了,自尘世
尘世有太多的社会漩涡需要清明的细草
抚弄出水珠一样的明澈
——明澈中的人才能找到最初的方向感
清明到底是什么
这里弥散着你的梨花之雪,我的获救之舌
淇水湾的大海
淇水湾的黑岩礁——帕斯的太阳石。在晒黑的
现实上,“菲丽丝和我在一起”①,他看见
麻雀畅饮的光明。我被海风吹着,这时只想闲散
——也即逃出一节时问。任头发飘拂、凌乱。
他说,“镜子已经认不出我?”②我不在乎
镜子、改革大街。海蓝,我从鱼的自由中寻找
我的鳞片。哪里是“第一个夜晚,第一个白天”③?
或许并不重要,相对于有一个自我的海岸线,
另一个我就是另一次复活。在金星与月亮诞生
的一个海,据说有四重維纳斯,在白色沙滩
见一棵椰子树倒在黑石上,又折而向上长出姿势
——生命向上,“一切都是桥”④。太阳石的
时间之爱,让我的表述过于急切,我感到了渴,
后来我喝了他的椰子,我知道,我必将爱
在这里,抑或成为他的替身。有着两棵凤凰树、
众多的大王椰、菠萝蜜树和文殊兰、黄蝉花
的院子,是什么样的庭院?石径的影子,
未来派的动力之美。我就是从这儿通往了大海。
注:①②③④引用均出自帕斯《太阳石》。
那个驳皮绿漆大门
门还是那个驳皮绿漆大门,敞开着
我N次进出时的张望和紧张。
你们都去哪儿了?
黑板上粉笔绘制的地图,
在每一堂地理课上让我飞——
我的地理老师叫薛瑞玖,
他讲授不同颜色的大海,
他像一把自然的钥匙,给我连绵的山,
我做梦,看见我的远山奔跑。
政治是一道难题,
我的老师粉笔字工整得像他
讲解的唯物论就是唯一。
唯心另当别论吧——这是我的社会
漩涡赐予我的一个哲学定律。
数学差,我的数学老师刘尚珍神算般
挥洒着那些数字间的勾稽关系,
而我不过是64分的笨牛。以至于如今都
弄不清计算是何物
——这或许并不糟糕。
院东的那一排小房子,不知道还在不,
我瘦如小树,在你们眼前晃动,
接受光照,丝绸般的微风。
你们都哪儿去了?
还有同桌的那个人。
我是我的现实,过多的峥角之河,
我眺望,我撑身体里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