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信
2018-09-18钱红莉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70后,安徽枞阳人,出版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万物美好,我在其中》、《一辈子历历在》、《读画记》、《一人食一粟米》和《等信来》等数十种随笔,现居合肥。
一
H君:
小长假,我们去了一座孤岛,桃花源一样的偏僻宁静。岛上隐有一个小渔村,走着走着,我看见泡桐树在开花,浑身上下,几乎没长一片叶子。这棵树很有些年纪了,老得褪去所有枝条,只剩下一根骨感铮铮的主杆,冒出几串紫花……那一刻,无比恍惚,瞬间决定,留下来居一宿。
这里四面环湖,必须靠船才能到達。
尤其是孩子。我们一起寻找居宿,找了好几家,终于找到一处,讲好价格,我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歇息,忽然发现有好几户人家养了许多公鸡,意味着凌晨三点开始打鸣——我神经衰弱,一听声音便醒。那一刻有悔意,还是想乘船离开,可是,孩子怎么劝,也不愿意走。他说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孩子自在小城里生活,只去过一次我的故乡,可是他的气质,还是随我。
这一晚,我几乎没阖眼,鸡鸣太过频繁。枕了一夜油菜花的香味,半眠半寐,山风依稀吹来蚕豆花的香味,豌豆花的香味,我睡在虚幻的水之上,醒神的花香之中……
黄昏,众鸟归林,八哥最多,一起停在树梢间,讲个不停。山下有水潭,成千上万只蝌蚪扭成一股黑绳子,在水里蛇行。这里的几棵辛夷,仍在开花,橙黄色系,纤尘不染。看见这样的辛夷,自然会想起王维以及《辋川集》。王维这个人就应该活在中年的春天,活在四面皆水的孤岛之上,活在鸟鸣山更幽的诗歌版图里。
所有游客在五点半之前乘最后一班船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在山脚下拣拾黄昏。
这里有一座古寺,初建于东晋,历千年而衰落,残破不堪。有两位居士,义务帮忙,一位烧火的厨师,一名住持,没见着他,会客室里有一套工夫茶具,泛着光,有些年月了,仿佛刚泡过一场茶,不便进去打探。天井里的牡丹正开着,白色的,无比宁寂,一棵紫色的,尚打着花苞。我和孩子坐在花阶上,各想各的心思。
喜欢这样的荒无一人的残败,凋清,寥落,别有一股寂气,什么都是破的,下雨时,屋顶漏水,许多铝盆在那里等着接水……寺院东面荒着七八垄菜地,烧火的师傅拿着镰刀正在四周除草。我问他,怎么不种些菜。他说,平时太忙了,要劈柴,买菜,烧饭,没有时间种。寺院后面平房屋顶上,果然有一个大烟囱。师傅还说,虫子也多,种出的菜都被虫子吃了。这些年,我一直有疑惑——为什么小时候跟着妈妈种菜的年代,没有那么多的虫子呢?
中国土地的生态系统,什么时候失控的,也不得而知了。
拿起锄头挖了几下地,一块黝黑肥沃的好土壤,一个劲地怂恿师傅春来一定种点东西。菜地边缘有一畦地,被白色塑料布覆盖着。师傅说,是沤的底肥,豆角秧子、南瓜秧子要用的。听说终于要种菜,方心满意足离开。
——正是我所向往的地方啊。幽寂无人,一些些的衰落,两棵朴树站了怕也几百年了,刚刚萌发新叶,四望,皆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大海一样雾气茫茫,没有边界。真想去挂单。白天给他们种菜,夜里写东西,一夜一夜,想必睡得香。
黄昏的时候,我与孩子在村里游荡,又碰到寺里烧火的师傅,他拎着一只桶,黑狗在他面前欢快地引路,乌黑的毛色里已然杂有白发,上了年岁的一只狗了,我们去时,他趴院落的路上晒太阳,眼神温和,见惯了陌生人,永远放下了警惕,眼里有佛一样的光芒。我对着师傅惊讶一下,笑笑,他也笑,侧身而过。我回头又看看他,敦实的背影,仿佛有独自的意味,也是无边的寂寞了。他是庐江人,把一生都献给佛了。不忍问他有没有儿女。
若有儿女,儿女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如此大岁数的父亲孤身前来僻野之地辛苦地生活?
怕是没有儿女的,孑然一身……只顾着与他聊天,临走时竟忘了给他一点钱。或许给了也不要的。他活得自尊。
回到城里,常常想起他来。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荒岛生活,劈柴,洒扫,煮饭,炒菜……没完没了的一日三餐。
他说话非常非常慢,特别结巴。我尊重他,耐心听他叙说一切日常琐碎……那一刻,他可以感受得到一个陌生人对于他的尊重。我说,你好忙啊,真不容易啊……他笑笑,仿佛有一点苦涩。
以后有空,我们还带孩子去看他,以及天井里那几棵白牡丹。一株蜡梅高过天井的围栏,隆冬大雪之际,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临走,问居士,可接受挂单。她说,没有房子居,有时来人,四个人挤在两张单人床上。
晚餐时,见我一个劲地说着小村的好。那家的女儿说,你待一天觉得好,时间长了你肯定受不了的。我说,怎么会呢。到底,她不懂我的心意。
这个村里,仿佛从来没有过年轻人,都居到岸上镇上了。只有老人,还有一口井。
一位老人在洗衣服,我给她打水,好像她就是外婆,她向我荣耀地诉说着,这里的好处,空气好,安静,树叶上没有灰尘。她说,不像你们城里,我是居不惯,那么多车子,吵死了……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平房,整洁干净。每家门前都栽枇杷树,正值挂果期,郁郁累累,隐在白墙黛瓦间。鱼鳞瓦上生着青草,苍苍翠翠……随便坐在石阶上,望天,望水,淤积多年的体内浊气被悉数清空,鼻腔里被灌满花草的芬芳馥郁……
夜里,吃罢晚餐,借了一盏矿灯,我们在山脚下闲走,是弯弯的细月,隐在薄云里,仿佛长了毛,恰便是古诗里的毛毛月吧,并非杜甫的藤萝月。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四周皆黑,有一点点害怕。湖之对岸,有灯火,白练一样飘拂在遥远的天边,离我们很远很远,真是孤岛,九八年通电,至今没有自来水,我们用的喝的都是井水。
黄昏,与孩子四处闲走,又看见下午井边洗衣的奶奶,她坐在门口矮凳上嗑瓜子,咫尺之地,是菜园,青蒜壮硕苍翠,豌豆花幽幽白白,植物们一齐默默地生长着。
生长,也是一种陪伴,长情地陪伴,比如寺院里那只上了年纪的黑狗,对于烧火师傅的陪伴,比如这些蔬菜对于洗衣老人的陪伴……
人与人的陪伴,终归是短暂的,唯有植物,唯有山水自然,对于人的陪伴才是永恒不灭的。它们一直在,但凡需要,它们随时会来到你的身边。
虽一夜未眠,但空气好,第二日,人依然有精神。用过早餐,我们又上山了。
整座山都是我们的——苍松高耸,枇杷树郁郁幽幽,茶园苍古……清晨雾气中的翠竹修篁,比昨日阳光下的更具审美;大片的杉木林,一棵棵,可合抱之,春天既萌发生机,也催生衰残没落——刺状杉木枯枝一根根落得满地,叫人想起儿时,去外婆屋后的杉木林捡拾枯枝,回来烧火,哔啵作响的往事。通往山上的,有许多小道,山幽气清,晨鸟众鳴,还是八哥最多。八哥这种鸟,气长,咏叹调一样,把一句话拉得太长,加上悦耳,我们只能倾听,无法插嘴。实在忍不住,朝树巅的它们打一声呼哨,嗬,不得了,它们不依了,说起话来,频率更加密集,密不透风,那一句句话,真长啊,可与西方小说的长句媲美,在人前,八哥终于炫了一次技。我们只能倾听,这天籁中的一籁。
渐渐地,岛上陆续来了外人。我们悄悄乘一艘渡轮离开,风大,微微有一些凉意。行于茫茫水上,回头看,那座孤岛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们仿佛不曾去过……
二
H君:
昨夜大雨如注。不及凌晨四点,便被雨声惊醒,再也没有睡意……总是侥幸心理,不起来,说不定过一会儿还能睡得着呢。只是,每一次都失望——没有人像我这样在四季的黑夜里轮番坚守。黑夜它究竟有多么深刻广袤,是无法诉说一二的。
临睡读萧红,她在小说里写: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萧红没有用问号收束,她用的是句号。原本谈不上诘问的,只能自己悲伤给自己听。这女子在短暂的一生中,纵然尝尽人世的悲苦哀凉,下起笔来,却也冷静从容。
《呼兰河传》,我是坐月子的时候看的。最近,朋友赠来一箱书,这本书也在其中,我又把拿来重读。一本经典的书,是可以印证心迹的。这七八年,因为孩子,吃了很多难言之苦……而今再来读萧红,又是不同感受,句句贴心入骨。她的眼界真高啊,置身那样混乱的年代,一直不为政治意识所左右,写自己认为值得写的一切。多少年过去,浊浪淘沙,她的昔日友好,如今一个个地成了“古人”,唯有她历久愈新,永远光芒四射。她天生就是写小说的胚子,把呼兰河街上的一个大水坑,都表述得如此神奇,是抽离的,冷淡的,一点点地描摹,犹如一个顽皮孩子,看着众生在水坑前尴尬辗转,都是引车卖浆者,贫苦的人,赶大车的人,卖豆腐的人。
说起贫苦者,没有人有萧红那么垂怜他们,一字一句里都饱含着爱意,是广大的慈悲一点点地分布。一个平凡人家,想吃一块豆腐都得忍住,实在忍不了,撂下一句狠话:“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萧红在后面添几句:
“这‘不过了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无比淘气灵性又老成持重的写法,真是爱死人了。
然而,贫苦之人,吃一块豆腐,都要下这样大的狠心……往深处读,简直字字血泪。
可是,萧红却以如此轻松俏皮的语言去描摹,足见其功底,有多深厚。
我一章一章往后读。读着,读着,又倒过来,回头再翻,一遍一遍重读,翻来覆去的,不过是无比欣赏,这样好的文笔,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是那么平凡,为什么她把它们这么随意地一组合,则发出了这样奇异的光彩,叫人如此难舍?
难怪鲁迅那么爱惜她——这世间不可多得的聪明女子。
可是,她在处理自己的感情生活方面,却又那么的糊涂,错一步,步步错,一路错下去。她太弱了,无力挣脱命运的牢笼。我不太懂得她的心意,也不可妄说——说得不对,反而是对她的折辱。
她身上有一股子侠气。与端木婚后,朋友帮她搞来一张离开重庆的船票,她竟给了端木,让他先走,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借居在小友杂志社里,就那么旁若无人地,于人来人往的走廊上铺一张席子,两手后撑着地,艰难而缓慢地坐下去……朋友们都不解,简直生她的气了。她这是为的什么呢?在许鞍华的电影里,看着那一幕,我一点也不替她难堪尴尬,反而看出了一种地母精神——她如此的艰难不便,却把唯一的船票让给那个原本由他来照顾自己的人。
那个人一直挺欣赏自己的,这就够了嘛。这一张船票里,有无尽的恩情。这世间,有多种爱,男女之爱,原本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爱。
爱情是不堪一击的。
我一直欣赏林贤治先生的那本《漂泊者萧红》(许鞍华电影里每一个细节几乎来自这本书),以一个男性的角度去写一本关于女性的传记,满目里皆是慈悲怜惜,真的难得。
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谈一本书稿的。之前,朋友对我讲,广州某出版社邀请他代约一部系列丛书,朋友便约了我的一部。后来他叮嘱,责编是个“老人”,不用微信、微薄什么的,叫我发书稿的同时,把电话号码留给对方就可以了。
电话接通,原来就是林贤治先生,他的普通话里杂有浓重的粤语味道。第一次与自己敬重的师长通话,本能的紧张,不晓得说什么才得体,只一个劲地“唔唔唔”。林先生还说,买过我的《诗经别意》,顿时惭愧,觉得没写好,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想说,买过他的萧红传记,可是,脑海里怎么也搜索不到传记的名字,只好把话咽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太累了,真是累得手机都拿不动。我用的是免提,自己瘫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耳朵边……
挂掉电话,家属忽然说一句:这个人好正派!
真是奇怪,为什么讲几分钟的电话,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人品呢?
我的不擅于口头表达,往往被人误以为冷漠,不懂事,不讲礼数。永远这样,真是百口莫辩。我也委屈啊,可是,你能叫一个口讷的人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有死结吧。我也不想努力去解了,随它去吧。
这几天,看看萧红,又忍不住看看汪曾祺。一样爱不释手。
汪老头的小说,几乎全涉猎过,这次重读,还是有新意。
他的东西为什么好?
因为古拙。
一个卖馄饨的,挑的担子都是楠木制的,精巧,耐用,整天挑着这副担子走街串户,别提多有古意了。
汪老头的这一副文字的担子,可真有来历呀。
现在的作家太缺乏古意了,只有一身的匪气,戾气。
蒋勋的气息也好,都是一脉承担下来的。我们全家听他讲杜甫讲红楼,听了五六年,听坏了两只小录音机。再去下单同款的,淘宝早已缺货失传,说是厂家不生产了。我们每天早晨听,刷牙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早餐结束,成了惯性。后来再也听不见了,悵然若失。
有一次,与家属提起,叫他再买一只别的款式的小录音机。最近,我们家又恢复了早间蒋勋课堂。还是杜甫李白,还是红楼,一段段地听。这也是一份氤氲吧。起先,是家属想给孩子启蒙古诗词,未曾想,把我这个大人也听入迷了。我会在心里比较,我的对于古诗词的见解,与蒋勋的,有什么不同。
古诗词是永恒的好,但,这种好,它对于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则有着不同的投射。蒋勋的眼界,高度,都比我的开阔,令人瞬间“补了差价”,久而久之,你的眼界就会被提升——因为会心,而被提升。蒋勋讲王维也讲得好,这样的好,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的,应该庆幸,感恩。中国的文字延续几千年,其间承载的东西太多了,然后我们学会一点点地剔除,还原,回到本质,慢慢地,走向天心月圆,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么说,热爱文学的,都是荒凉一派。最后,什么也没有被拥有,可是,我们的心里应有尽有。
好想居山去,最好在一个寺院里挂单,哪怕居两个月也行,每天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我想完成一本书——将宋元的那些画家捋一遍,慢慢将他们的画写出来。不晓得多喜欢范宽等人的画,有许多话要讲出来,需要长时间的安静,不被俗务打扰。现在的时间都是零碎式的,总被工作、家务、孩子所切割,无法凝神静气。真怕憋着憋着,便消逝了,待日后动笔,再也流淌不出了。
有一天,看见溥雪斋的画,满眼雪意,简直被震动。好喜欢啊,那么的脱俗高远……可是,听故宫博物院的人讲,他的画四九年之前很有市场,但之后,由于审美的关系,价格就掉下来了。那个专家说的蛮隐晦,我倒是听出来了,无非意识形态也能决定一个时代的审美。真是啼笑皆非……
三
H君:
这里七八天,阴雨连绵。今天终于晴了,并非朗晴,是夹杂了雾蒙蒙的晴。阳光仿佛无力得很,穿不透低垂的云层。五点未到,被楼下人大声的咳嗽声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六点半起来,抽空去外面慢跑几圈。几日不见,我家屋后草丛里除了茂盛的野豌豆苗以外,竟然有了数不清的紫花地丁、白花地丁,星星点点,紫白相间,开在杂草缝间,望之,悦然。去年一棵都没有,今年突然长出来,犹如天外来客——得归于飞鸟的功劳,它们不晓得在哪里吃了籽实,恰好飞到我们小区上空排泄,从此便也留下种子。
万物神奇啊,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自遥远的地方被飞鸟带至四面八荒,落地生根,发芽,开花,从此定居下来。这些美丽的存在,永恒的存在,恒星一样,千万年未曾改变过。
往年,一树李花落了,也就落了,今年大不同,经过李树下,不经意一望,嗬,吊挂着无数小果子,暗红色系,椭圆形,樱桃那么点大,一场一场雨过,长得太过迅速,今年终于有野李子吃了。李树的叶子异常茂密,小果子长在密叶缝中,往下垂着,宛如迷你版马奶葡萄,让人禁不住要伸手去触摸,李树太高了,我太矮了,够不着,只能站在树下看,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见风长。
春天是造物送给人类的礼物,让你一次次猝不及防,收获新鲜与神奇。昨天,送孩子上学,七岁的他又发出了天问: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我起先没太在意,就回答他: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是远古的祖先早就给命名好了的嘛?他锲而不舍:那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
真是把人问主了。我无法给他一个信服的答案。
大人的一颗心早已蒙尘,不比孩子,他初来人世,小脑瓜里想的都是终极命题,可以上升至哲学高度的。
是啊,我们正遭遇着的春天为什么不叫“冬天”呢?夏天为什么不叫“秋天”呢?
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孩童所发出的疑惑,在做大人的这里,真是无解啊。可见,我们多么苍白浅薄。是俗世的污浊一点点把我们原本无尘的心灵遮蔽了,以致整天浑浑噩噩而不自知。
人的及时反省,该有多难。
阴雨前一阵子,天气无比晴朗,连续两个早晨去屋后荒坡的甬道上慢跑,所看到的景象真是无与伦比。这些天忙别的事,忘了跟你讲讲。
晨曦微露,一踏上甬道,沟渠里竟然闪烁着无数钻石,它们滚动在茂盛的草叶上。这个时候,朝阳刚刚升起,一霎时,玫瑰色、橘黄色的光线斜射到沟渠,人有一种幻觉,仿佛整个草叶上的钻石在微微晃动,那真是被神所照亮的千金一刻。由于地势的关系,白雾仿佛一齐集中在沟渠里,紧邻沟渠的是荒坡,荒坡上杨柳依依,美得无言——有一种记忆被迅速唤醒过来,还是童年,牵着牛去放牧,每一个早晨都是如此美丽,只是浑然不觉——晨曦微露至煦日东升,天地间白雾袅袅,草叶上的夜露闪闪发光,原来人世就是有仙境之地。不知道露珠为何要如此炫技,高难度地于草叶尖上玩杂耍,生了根一样立在草尖子上——怎么就滚不下来呢?真是天机。
春露与冬露是截然不同的,春露更白更亮,更晶莹,尤其心子里还居着一个个天使的样子——旭日乍出,这些数不尽的露珠仿佛成了一个个宝盒,倒映着宝光,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一味在人世建立起七宝楼台。魏晋的诗词里已经有了“晨露晞晞”的句子,干干净净的,穿越千年而来。我们这里的晨露,也是魏晋的晨露吧,几千年未变,一夜一夜跨千山万水而来,难得的几个晴天,被早起慢跑的我发现了,一直铭记于心。
现在是晚春了,柳絮纷纷拂拂,飘得满池塘都是,金鱼好像不感兴趣,如果是松花就好了,鱼儿喜爱掠食飘到水面的松花,这个时候的鱼,叫松花鱼,新安江一代的水域就有的。我一直希望可以走一走徽杭古道,总是没有机会。月底会再去一次杭州,再去一次千岛湖。原本可以不去的,但,还是答应主办方了。非常喜欢杭州,可能与南宋的历史有关吧。我叫他们提前一天订票,这样就可以腾出半天去西湖周边看看,小孤山、满觉垅等地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去年秋天,没有时间,只在杭州过了一夜,深夜跟着众人在苏堤上走了一个来回,什么也看不见……
在经常慢跑的那条甬道上,从冬天就开始发现一对喜鹊夫妇,总是停驻在固定的那棵白杨树上商量着什么。每次去,它们每次都在,好像每天都在讲同一件事的样子。一开始,我没明白,待到初春,它们一点点地衔树枝搭窝,我才恍然有所悟——原来,夫妇俩一直为把窝搭在何处商量了半个冬天呢。好珍重的决定啊——两个一个劲地叫着叫着,临了,是要孕育小喜鹊呢。那只窝,它们搭得好漫长,及至春深,终于搭好,再去,就看見一只喜鹊在沟渠里觅食,再也不见另一只的身影,在这之前,飞到哪里,它俩都一起。可能另一只在趴窝了吧。如今,怕也是雏鸟出世了。这些天总是阴雨,一直没有去了。
喜鹊真是漂亮。它们身上的毛,除了洁白的那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根本不是黑色的,我仔细观察过,应该叫“紫檀色”才确切,就是那种黑得醇正,黑得绝望,然后有了涅槃新生,就成就了紫檀色系,无比高贵的颜色。它们停驻不动的时候,把翅膀收束得紧紧的,只有前胸是白色的,等到飞翔时,又是两样的了。双双俯冲滑翔时,有一种异端的美。黑白永远是经典色系,不比孔雀、鹦鹉们,乍看,怪惊艳的,但,不经看,看多了便审美疲劳了,有一种脏兮兮的不洁感。而所有黑白色系的鸟儿都耐看,除了喜鹊,还有小燕子,披一身黑,到哪里都带着一把长且细的剪刀,精灵一样掠过水面,你看着它们,感觉人世一忽儿静下来,身边的草正在生长,万物都有着它们永恒的秩序。
小区里的紫藤终于开了。天若不晴,都对不起这一架紫藤,一年只有唯一的一次的花开机会。紫藤在阳光下,格外静,有一种静是瀑布的静,兜头倾泻而下,你是接不住的,这种静。只会被鸟鸣声打破秩序。除了紫藤,西洋杜鹃也要大面积开了。等杜鹃谢了,便轮到蔷薇了。蔷薇有了许多青色花骨朵,一日大似一日。
春天所有的花,仿佛都在赛跑着开,都是性子急的,一刻不能偷懒,小号、单簧管、小提琴一齐出动,一个劲地演奏……春天的交响乐洪隆隆的,已然进入高潮,接下来会被满架的蔷薇拉入到尾声,无声地开,无声地落,满地残红……
看着绿天绿地的,人总是惆怅落寞感伤,犹如雨天在家听帕赫贝尔的《卡农》,小提琴拉得直比割肉剔骨——好痛啊,结果是,你什么也追不上,什么也无法拥有,甚至不及一棵小草,小草在每一个醒来的凌晨,可以拥有钻石一般的露珠;你甚至不比一朵落花,落花也曾被蝴蝶蜜蜂关注过的——还是伸手留不住岁月啊。人一入中年,便江河日下了,老得厉害,你无法对抗生命的衰老倦怠,只有一颗心,鸽子一样飞去飞来的,是苍灰色的。
到了夏天,就好了。夏天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一点一点地带人升腾,自高处俯望人间的繁荫乍地,所有的日子都是明晃晃的,火热的,激情的,没有死角的,可以坐在地板上,静静读一本书,听一首交响乐——所有的荫翳不请自来。
何时才能完成一本古典音乐随笔呢?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一本宋元时期的“读画记”?对他们早已烂熟于心,昨晚,家属随便翻范宽、宋徽宗等人的画,我一下便能指认出他们来,满纸苍烟,厚古辽远,现代人的画真不能看啊……
这个时候桐花也开了,可惜无缘得见。《子夜歌》写得真是好——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创作谈
不止一人对我有过规劝:你的格局小了点,何不尝试宏大叙事?
每一次,我都不以为意。
一直主张自小格局里窥大气象。以绘画打个比方——天生不会唐宋长卷的恢宏广阔,我的散文顶多算一本本单薄的册页窄轴,未翻几页,便落了尾。但,你看,四言诗,与五言、七律比起来,更见张力——因为欲言又止,所以含蓄低回。
我无比痴迷于局部、细节的描摹,倾心于“小我”情绪的铺陈。说到底,这时一种天真——文学的核心就是天真。所谓的大众,不正是由无数的“小我”构成的么?
较之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散文的创作,最耗心神——从一个人的散文中是可以看见他(她)的心性的。
可不可以讲,我写散文,就是写自传?
我们每一个写作者,都是脆弱微小的,要记得时时向古典致敬,虚心学习她的简洁不芜,她的沉郁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