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季锦
2018-09-18傅菲
傅菲
染坊的主人,我熟悉。在我青少年时代,他每天出现在我初中校园里。校园里,有一个墙面石雕,是一组开国元勋的上半身雕像。校园有南北侧门。北侧门通往田野,大片的稻花随风起伏。南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小巷。小巷与街相通。有一个老人,穿解放鞋和军绿色上装,每天凌晨,来到雕像前,给雕像敬礼。敬三个礼,鞠三个躬。鞠完躬,把帽托在手上,喃喃自语:“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向你报告……”他把昨天所做所想,一五一十地向石像详细地报告。其实他并不十分年迈,只有六十多岁,他的身子已完全佝偻了,右腿有些瘸,走路踮着脚,身子有些摇。我进校园读书的第二天早晨,便注意到这个人。我们在操场做操,他站在石像前敬礼。我们穿着大短裤和背心,他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南方的冬季阴湿漫长,雨雪天的清早,黑漆漆,校园走廊的白炽灯浮起一圈灰蒙蒙的光。有人开始跑步,有人进教室朗读。冬雨天,学校取消早操,改为课间操。老人还是按时来敬礼。他戴一顶斗笠,穿一件蓑衣,敬礼的时候,把斗笠蓑衣脱下来,笔挺地站着。边上的孩子看着他。我们逗趣他。他弓腰说:“毛主席就是在天安门广场向全国人民挥手的那个人。”这个老人叫刘牧野,曾是八季锦染坊主人。
街把镇一分为二,街北毗邻古城河,街南和一片田畴相连。古城河从山峦揣急而来,在古城山回旋,往南,形成一片沙洲地。小镇临河而筑,夕阳的余晖从水面反射上来,变成了橘色,稀稀薄薄,泡在乌黑黑的瓦屋顶上,有了湿漉漉的色感。尤其在四月,柚子花以蜜蜂的歌喉嗡嗡嗡浅唱,河水声急切地哗哗哗,街上的暮色会早一些降落。白鹭也在河边的樟树栖息,嘎嘎嘎。河边钓鱼的人收了杆子,背着鱼篓,穿过泛青秧田,没入小巷里。这是一条千年老街。东街头有集市、诊所,南来北往的人,在街头短暂逗留,或去往德兴或上饶。西街头是粮铺、补锅铺、花圈店。
街上有五六家布店。布店临街,门口有一个杉木柜台,乌黑的油漆在桌面浮起一层光。橱窗的木板一块块叠在桌下。門店是两个打通了墙的房间——在没开店之前,屋舍用于住户做卧房,一条逼仄的风弄一直伸到最里间的厨房、天井、厅堂——长排的木质货架紧贴着墙壁,布料一卷一卷地斜竖在货架上。布料一般是灯芯绒、劳动布、纱布、棉布,挂在货架上的是一卷卷的毛线。布的颜色也琳琅满目。单说红色,就有紫红、暗红、橘红、玫瑰红、胭脂红、淡红、粉红、芙蓉红。也有很多花布,一般是棉料,花色多样,有豌豆花、扁豆花、蔷薇花、小百合花、杏花、桃花、梨花、木槿花、牡丹花,色彩鲜艳明丽,很讨女孩子喜欢,扯上几尺,做长裙,走在街上,摇曳多姿。尤其在雨天,撑一把伞,在老巷老弄的墙根下,看一眼穿长裙的女孩子,心里会冒泉。店主一般是妇人,四十来岁,嘴巴甜,能说会道,面目整洁,笑容和蔼,话语温热,见人三分熟,见客七分亲,帮客人选布料,说贴己话,让人不好意思不选几块布料回家。
八季锦土布店,在小镇,无人不知。谁敢说,他家没买过李氏土布呢?我母亲也爱去李氏土布店买布,说土布经得穿,不褪色。李氏世代染布卖布,在八尺弄有一座三栋厅的大宅院。一栋房子,三代修,说的便是李氏。三代人,耗费十数担白银,修一栋房子,为饶北河人百年来所津津乐道。李氏先祖来自广陵。咸丰皇帝去世那年,即1861年,广陵染织厂工人李木生因失手杀人,潜逃至广信,落地生根,娶洲村大族周氏蕙兰,在小镇自创“八季锦”大染坊,以染布卖布为业。民国十二年,李氏“八季锦”大院落成,李氏成饶北河流域名门。小镇有二十余间大屋。大屋以二栋厅、三栋厅结构,有高大石雕的门楼,有木雕精美的花楼。这些大屋,有的建于明代,有的建于清代或民国早期。大屋是族姓的世家老屋,世代相传。如俆氏酱园,如王氏药材,如余氏谷烧,如周氏盐号,如汪氏烟丝,如李氏土布。大屋并不临街,隐在深巷里。巷子侧边是花园,花园进去是门楼,青砖白石灰砌的马头墙髙耸。进了门楼是小院,石榴高过了围墙,指甲花在墙下秘密地盛开。推开小院的门,一个大天井瞬间把无边的天空缩小成一块白纱巾。若是雨天,从天井落下来的雨,缥缥渺渺,檐水潺潺——这让人恍惚,时间再一次把人过滤,像一片随水漂流的树叶,在沉浮,在翻转——在天井站久了,会出现许多与眼前不相仿的景物:雨中的码头,离散得不知去向的人群,街上悠长的吆喝声,新娘上轿前看父母的眼神,银圆在木桌上转动的当当当声,三白草在屋角一夜间开满了白花,从床榻上落下去的手那么无力……绵长的雨,把时间挤压成一滴滴,滴下来。啪啪啪的雨声,来自瓦檐,来自树叶,来自冗长的寂静。街有两华里长,石板铺的街面有一层油亮的光。斜长的屋檐,和幽深的巷弄,构成天空的倒影。
小镇地处饶北河上游,处于盆地入口。古城河奔腾向南,泻入饶北河,形成洪流。山峦在河岸堆叠,浪头一般,一浪推一浪。肥沃的盆地像一朵盛开的马兰花。村落沿山边而筑。灵山奔驰,峰峦叠嶂,飞瀑在远远地闪光。大染坊在镇东码头对岸。
我们去街上买盐,买酒,买肥皂,买布,买土缸,买面粉。我们卖辣椒,卖大蒜,卖金银花,卖酱菜,卖劈柴。母亲一年上街买两次布,四月买一次,十月买一次,背一个大扁篓去,买来花布、灯芯绒布、劳动布,请来四眼裁缝师傅上门做工半个月,做换季衣服。四眼师傅个子矮小,戴黑边眼镜,他含荀待放的女儿挑着缝纫机从河东,涉水来到村里,上门做衣服。四眼师傅负责裁剪。在大八仙桌上,他把布料打开,摸摸布,说,一年又过去了,人怎么会不老呢?我家里人的身髙,他都记得,他也不用量尺寸,竹尺子按在布面上,用白粉刀笔,一丝不苟地画线条,黑把的长剪刀,咔嚓咔嚓,布成了衣料。剪刀张开,合拢,合拢,张开,像鲸鱼游过女面。记得他孙女梳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不怎么说话,坐在靠背椅上,脚踏缝纫机,布嗞嗞嗞滑过桌面,针嘟嘟嘟上下缝合。她吃饭很快,低着头,托着碗,夹很少的菜。
刘牧野的父亲刘恩慈死于1942年春。刘恩慈,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在民国时期,捐资建了古城学堂。古城学堂是小镇第一所现代学校。学生不用缴费,课本费和教师薪水由八季锦支付。学堂在河边的沙地上,有三栋木质房子,有橘园。刘恩慈交友甚广,每年还请广信名流来学堂义讲,讲绘画讲小说讲信河戏讲时局。1935年,信江流域水灾爆发,饿殍遍野。三十在头的刘恩慈在码头开设粥铺,和酱园、药园、盐局、酒坊几个老板,合力济民达半年之久。1994年,我在《广信民国人物志》里,读到了有关他的文字,也看到了他的照片。他站在“八季锦”大院的花园假山前,穿一身白色长袍,戴宽边眼镜,拄一根手杖,嘴上问着一支木烟斗,麦秸帽显得有些宽大。刘恩慈善字画,聚友结社,也爱信河戏。到了年关,他便请信河班来唱戏,兴之所至,他也登台。
死与丝绸有关。刘恩慈染土布,也染丝绸。但他染的丝绸并不外售。他每年染八匹丝绸,自己留两匹,一匹储藏起来,一匹给他夫人用,另外六匹,送给他认为值得送的人。他送的人,年年不一,有以笔代刀的记者,有为民申冤的律师,有义云浩天的拳师,有宁死不屈的梨园人,有世代相袭的手艺人。他染的丝绸,虫不蛀,年久不腐,颜色不退,奇特的是,穿了他的丝调,皮肤不瘙痒不过敏。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丝绸有一股香味,即使丝绸烂了,香味不减。香味清雅,淡淡而散。这是一种什么香味呢?无人知晓。每年谷雨之后,他便独自一个人上灵山采植物,做染丝绸的染料。他有一个晒院,是谁都不能进去的。一个笸箩晒一种植物,十几个笸箩晒在封闭的院子里,早上搬出去,傍晚搬回来,从不让别人经手。每种晒干的植物,在锅里煮,煮出半缸水,再把不同缸里的水按不同的比例,混合煮,倒进单独的染缸,泡丝绸。有细心的人,把刘恩慈倒掉的植物渣,检起来,给老中医辨认,老中医也只辨认出麻葛蔓、杠板归、三白草、鸡屎藤和珠芽寥。老中医说,渣里有很多种花瓣,煮烂了,辨识不出来。染丝绸的配方是刘恩慈自己研究出来的,从不示人。他受传统国画颜料研制的启发,调试染料配方多年,得以成功。
广信一带,有人以千金求刘恩慈一匹丝绸而不得。1942年春,柳枝还没完全荡漾绿意,山櫻吐露星白的花苞,饶北河的鱼群还没溯游而上,桑树的芽叶还是针尖的模样,一个晌午,刘恩慈的宅院来了几个客人。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女人白净,穿白底牡丹花旗袍,个头髙挑,三十来岁,有些胭脂气,吸烟。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穿西装着黑色绑带牛皮鞋,面目俊朗,戴腕表,另两个男人二十来岁,黑色便装。戴腕表的男人说:“刘先生,你手头是否还有八季锦丝绸卖呢?价格贵一些不要紧。”刘恩慈请了茶,双手一摊,说:“我没有丝绸,也不染丝调,镇里还有几家布庄,他们有丝绸卖。”戴腕表的男人说:“刘先生这样说,不够意思了。谁不知道八季锦丝绸虫不蛀,不腐,香味弥久不散,绸缎上身,浑身不痒。”刘恩慈说:“谬传谬传,我染土布卖土布。”另一个眼角有疤痕的男人从一个大提箱里,取出一个轴卷,给刘恩慈说知道刘先生善字画,现有一幅费宏《行书尺牍》,愿赠予先生,另付金瓜片百片,求先生一匹八季锦丝绸。”女人坐在圈椅上,四处打量厅堂布置,并不搭话。刘恩慈说:“实在不染丝绸,乡野贫困,有丝绸也无人买,土布适合乡民布衣,各位抬爱,心领,拜谢拜谢。”他站起来,拱拱手,算是送客。
客人在旅社住了下来。晚上,戴腕表的男人一个人来到八季锦大院,拜见刘恩慈,单刀直入,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吴宝书,是顾祝同长官的少校副官,在第三战区司令部任职。”他递上礼盒,对刘恩慈说:“刘先生,我知道,你藏有八季锦丝绸。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难处。晌午来的那个女人,是顾长官的外室美素娟。她住在河口,每年春天,皮肤会发红斑。都说穿了你的丝绸,皮肤不发疹,她得不到八季锦丝绸,我承担不了这个后果,你也承担不了这个后果。”美素娟原先是杭州大世界的二等戏子,在安徽屯溪演戏时,被顾祝同看中,做了野外鸳鸯,被顾祝同安置在铅山河口街一栋小公馆,由吴宝书照顾日常生活。刘恩慈笑了起来,说:“我不是医生,没这个道行呀。”喝茶的来客也笑起来,说:“顾长官的脾气,谁敢惹呢?”“知道知道,顾长官好手段,去年在皖南,八万人马伏击新四军,名震天下呀。”吴宝书说:“刘先生,这样吧,价格好谈,你尽管开价,我明天上午再来,我不会空手回去,你看着办吧。”刘恩慈待客人远去,把弱冠之年的刘牧野叫到跟前,说:“明天让染坊的人休息一天,我明天上午在染坊等客人。”他又交代儿子:“以后,我们染坊再也不染丝绸。丝绸是石中的翡翠,泥烧的青花,髙贵,稀有,但易碎。土布是野麻,芭茅,烂贱,但命硬,生生不息。”他和儿子说起家世,说起世道,说起学堂,直至残月西沉。
第二天上午,刘恩慈穿一件长白袍,围了一条浅紫色的围巾,坐在染坊的大厅一个人喝茶。客人来了。美素娟在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绒毛大氅,皮鞋也换成了长靴——或许天气突然转冷,清晨的风刮得猛烈,春寒回转。河面的风打滚似的,在洋槐林里打转。太阳却像一朵水莲花,开了出来。刘恩慈请茶。刘恩慈没有说起八季锦丝绸的事,慢条斯理地說起在浙赣大会战中,在日本人枪下死去的广信人,说起七年前饶北河流域的瘟疫,说起历年来在饥荒中死去的小镇人。最后,他说起了丝绸。“丝绸来自蚕丝。布来自棉花粗麻。它们都是纺织品,供人制衣。丝绸和布,又不一样,不单是贵贱之别,不单是粗雅之分。蚕的命是吐丝,丝吐完了,蚕死了。丝绸有蚕的命。穿丝绸的人,应该要有蚕的贞洁。棉花粗麻,雨量越充沛,日照时间长,棉麻品质也越好。穿布的人叫布衣。”刘恩慈站了起来,抱起案桌上的琵琶,边弹边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唱毕,倒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说:“人为什么需要布呢?布为我们装饰仪表,给我们御寒,还给我们遮羞。假如我们不知道羞耻,也不会需要衣裳。我们国已破,山河被外强蹂躏,顾长官还私藏女人,日日享受春波。”客人一时无措,面面相觑,无以答话。美素娟脸胀成了紫色。刘恩慈说:“你们也要回去交差,不为难你们。你们稍待,我去取。”说罢,他转身去了晒染布的院子。
茶喝了两圈,刘恩慈还没回来。吴宝书对美素娟说,我去看看。他跨过侧门,尖叫起来:“吊死了,吊死了。”在晒染布的横木上,刘恩慈上吊死了。两条丝绸带,结成一根带子,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悬空吊了起来。染布的院子中央,有一个大火盆,盆里有一堆轻飘飘的灰,被风吹得在空中飘来飘去——早晨,他把家中藏的丝绸,全烧了。
刘恩慈安葬在古城山顶,坟墓像一座高塔。古城山离小镇不足三华里,站在山顶,可以俯视整个葫芦形的盆地。1985年,我们一班四十几个同学,到山上有过一次春游。每人带上铁锅,搭石块筑灶,过了一天。山顶平缓,青黑色的巨石突兀。郁郁葱葱的,是青松。我第一次见到了战壕——一米多深的地沟,有两百多米长,石块沿沟叠成矮石墙。父辈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方志敏的部队和白军,有过一天一夜的战斗。我的历史老师是赣东北革命史研究者,他多次来过古城山考察,把捡到的头盖骨、子弹壳、刀具,带进教室,给我们看。革命者多为小镇村民。我参加工作之后,查阅赣东北革命史资料,却并无任何有关古城山战役的记载,这多多少少让我沮丧。
山下开阔的盆地,饶北河从灵山北麓的峡谷奔突向南,九曲回绕。河边乔木丛林四季葳蕤。冷冬,北方来的天鹅、白鹭、黑鹳、大雁,给冷寂的河流带来喧哗。呀,呀,哎,呀,呀。呱,呱,呱,呱。立春之后,冒着水汽的河面上,浮满了雏鸟。白茫茫的水面,菊花色的阳光有一种迷离感。鸟划着脚蹼,拍打着洁净的翅膀,在悠闲自得地觅食。捕鱼的人站在竹筏上,抛撒网。埠头上洗衣的妇人在唱:
纺,纺,纺棉纱,
媳妇纺线,
婆婆当家,
早起晚睡,
扯棉绕纱,
靠我一人,
养活一家,
纺,纺,纺棉纱。
候鸟离开的时候,河边沙地的棉树已经抽芽了。棉叶踏着雨水的节奏,啪啦啪哒,舒展开来。棉叶宽大,有细细白白的绒毛。褐雀鹀呼呼地,一个螺旋形飞旋,落在棉树上,啄食青毛虫。青毛虫白白的身子,有一节节的青色绒毛箣,卷在棉叶中间,结茧。褐雀鹀嘁嘁嘁,叫得人心花怒放。
棉叶转黄麻色,棉树开出了绿紫色的花。绿得像荧光,紫得像晚霞。花开起来,像一把半打开半收拢的折扇。我常常误以为棉树上,开的不是花,而是果鸽。花萎谢,棉树坐桃了,鼓胀鼓胀,像是随时会爆裂。砰的一声,爆裂了,炸出一团白白的花。秋阳下,棉花白灿灿,像一树一树的白雪。妇人围一件围裙,掰开桃荚,摘下白棉花,塞进布袋里。乡村多织布机。棉花晒得蓬松,把棉花籽分拣出来,棉花白白的,一包包堆在阁楼上。织布机在瓦屋里,哐当哐当,日夜地响。织布机是踞织机,也叫腰机。织布的妇人坐在矮椅子上,用脚踩经线木棍,右手持打纬木刀在打紧纬线。织布机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脚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张紧织物,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用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我记得我小脚的祖母,擅织布。她一边织布一边给我唱《织布谣》:“嘎达达、嘎达达,天明织了两丈八。拿到集上找买家,卖下银子白花花。籴下谷米黄蜡蜡,煮到锅里粘炸炸。公公一碗婆一碗,小叔小姑俩半碗。你一碗,我一碗,媳妇没有干瞪眼。媳妇气得回娘家,吃了一碗面疙瘩。”
祖母织布,我便给她扇蒲扇。织布弓腰蹬脚拉提综杆,消耗很大体力。祖母背部的衣服,汗慢慢洇出来,从背心开始,圆圆一片,慢慢扩散,一直整片透湿。唱完了,她瘪起空空的口腔,说:“我打个谜语,看看你能不能猜。”“织布机。”她还没打谜,我先说了出来。她笑了,说,你怎么知道。“远看像座庙,近看坐花轿。脚踩莲花板,手拿莲花络,越拉越打越热闹。”我说:“这个谜呀,你每次织布都打这个谜。”
刘氏八季锦把上好的棉花收进来,翻晒,入库,运往浙江绍兴纺织厂。绍兴产布。刘氏运来绍兴布,自己染色。大染坊有自己的染料仓库,按不同染料,分别入仓。染料都是植物,有靛蓝,有茜草、红花、苏枋,有槐花、姜黄、梔子、黄檗,有紫草、紫苏,有薯莨,有五倍子、苏木。成品绍兴色布易褪色,洗一次,染料会在水里消散,像墨水滴在清水里。八季锦染的布,不褪色。八季锦有自己的染布配方,是不外传的。布入染缸,水温、火候、时间,只有老师傅凭触觉、目力掌握,无以言传。
刘牧野是家中独子,父亲刘恩慈离世之后,他撑起了家业。小镇是赣东北的咽喉之地,往北,入德兴、乐平、浮梁、景德镇、徽州,往东出玉山、衢州,往南进上饶、闽北,物产丰富。1945年之后,街上新开了好几家店,有博文书店、码头茶馆、仁寿西药堂、二十八旗袍店、天然居旅社、电话电报分局,店主是外地人,伙计大多也是外地人。店里,一般是两个伙计。除了西药店,其他门店生意不怎么好。小镇青年外出读书的人,也很多。外出的人,也很少回来。没有回来的人,有的继续求学深造,有的参加了地下革命,有的入职国民党政府。我知道的,有徐家公子当了国军少将,在军校教书。国民党败退台湾时,他正好回家看望病重的老母亲,便一直留在小镇。小镇人称他为先生。他拄一根拐杖,早早晚晚在街上踱步,银发如雪。俆家乐善好施,颇有名望。他在小镇,也一直义务教孩子读古典文学。刘牧野淳朴厚道,性情温和,不善言辭,也秉持恪守着了刘氏商道,信义第一、质量至上、广结善缘。和他父亲不同的是,刘牧野不爱诗画,爱园艺。他的花园,都由他自己打理。他戴一个蓝色小圆帽,提一个大筛壶,每天早上在花园里修枝剪接。花园里的植物,也都有他自己上山挖来,培育,有垂丝海棠、罗汉松、梨花木等木本植物,也有兰花、百合、芍药等草本植物。他不交本镇以外的人,世道复杂。
1947年,古城学堂关门。镇里有了公办学校。
多年后,他和家人说起,上学习班在寺庙睡觉,每天想起他父亲。他把父亲从横木上抱下来,身子还没完全冷。他抱着,他父亲额头变凉,身子变凉,手脚变硬。染坊的院子里,晾晒的染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噗,噗,噗,染布鼓起来。他一直不理解他父亲为什么去死,硬如铁脆如瓷器。在寺庙,他彻底理解了他父亲。他睡在床上,便觉得他父亲穿着白长袍站在他窗前,注视他。他站起来,他父亲不见了,飘忽如窗外斜雨。布在他眼前呼呼呼地飘。布裹着他父亲在飘。他几次想去把他父亲的坟墓挖开,看看那个木匣子是不是已经腐烂了,木匣子里的丝绸灰是不是随他父亲的肉体一起变成了泥浆。那一盆丝绸灰,是随他父亲唯一的安葬物。他知道,木匣子里的丝绸灰是父亲的魂。
读《毛主席文选》,是李牧野唯一不忘记不耽搁的事。早上六点半,他穿好衣服,毕恭毕敬地站在厅堂毛主席画像前,脱帽,敬礼,鞠躬,然后读《毛主席语录》。他的大儿子刘向明已经二十四岁,在灵山西边的茗洋建设水库。刘向明读完小学,因父亲地主身份,不能继续上学,1958年,兴建茗洋水库,他去茗洋关挑砂灰。他三个月回家一次,翻过灵山,走高南峰,下樟涧岭,到小镇,刚好一个整天。每回家一次,刘向明壮实很多,个头也长高很多,人也更黝黑。刘牧野夫妻怎么也舍不得小孩去挑砂灰,吃那么大的苦,想叫他学染布,跟着师傅做,将来可以接下布庄。每回家一次,他母亲便抱着他的头哭一次。过了一年,他母亲再也不哭了,笑了。离开父母的孩子早熟。茗洋关建了四年的水库,算是完工,因他表现好,被评过三次劳动模范,便留在了水库做养殖员。茗洋关地处高山,森林茂盛,四野无人,常有熊豹狼豺出没。
街上的人背后给刘牧野取了个绰号:烂木。他已经不能从事劳动。他的老婆和十六岁的二儿子刘向东,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插秧、耘田、拔草、收割,和队员一起出工。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十二岁,给生产队放牛。
2006年夏。我随博物馆的同志去做古建筑普查,去了八季锦大屋和刘氏染坊。染坊在旧码头对面的洋槐林侧边。树木密密地遮住了河水的湾口,蝉叫声咿呀咿呀让人觉得空气有燃烧的气味。野蔷薇卧在水沟边的矮灌木上,开一片惨白的花。一栋断裂了房梁的老屋,让我意外地震惊。老屋无人居住,阴暗潮湿,天井长了几蓬比屋檐还髙的芭茅,一株紫荆树斜斜地从天井喷射而出。老屋后面是一个大院子,被青砖围墙以不规则的长方形围着。院子里有二十几个大染缸,缸里是黑色的水,宽叶的水生植物浮在水面上,盖住了缸口。粗壮的木柱竖在石台上,以“井”字形相互连在一起。木柱干硬的木质麻黑色,死去的菌类发白黏结在木柱底部。色矛和藤曼植物沿着围墙疯狂生长,有的藤蔓爬上了墙顶。山豆根爬上了屋顶,沿着屋面,往下垂,椭圆形的青果挂在藤上。我站在麻石砌的门楼下,望着青石门额“八季锦染坊”石雕大字,错愕不已。八季锦大屋在八尺弄,花园已成普通的农家小院,早年栽植的树,郁郁苍苍。水井还在。三栋厅的屋舍显得有些阴暗,门板和柱子有黑斑。梁上、窗扇和廊檐,原有的木雕图“桃园三结义”“蹊边望桃花”“五女拜寿”“張生会崔莺莺”“黛玉葬花”被人铲去了人脸。门楼的藻井被掏挖一空,用一块毛玻璃代替。大屋的地面,是用苏州地砖铺的,地砖刻有刘恩慈的名字,也被人砸碎,挖开地面——小镇一直盛传,刘家在地下埋了好几担银圆和两畚斗黄金。有人挖了半个月,也没挖出一块银圆。刘恩慈收藏的字画倒有两大箱,搁在阁楼,被别人付之一炬。
20世纪80年代,刘牧野的二儿子刘向东还染过土布。自己染布自己卖布,盛极一时。1986年冬,刘牧野患类风湿去世。在病榻卧了半年,刘牧野一再告诫儿子刘向东,人不要有那么多钱,钱有罪,钱越多罪越大,圆圆铜钱四方眼,铜钱眼是人世间最深的监狱。
1988年,广州外贸布匹和服装大量进入小镇,刘氏土布再也无人问津。刘向东去了绍兴一家纺织厂做车间主任,为生活千里奔波。
小镇我已多年不去。小镇在秦代已成集市。博物馆的橱窗里还展览着小镇的秦砖汉瓦。街面的老屋完全拆除了,建了三五层的民居,一楼开两间店铺,有化妆品店、摩托车店、电器专卖店、手机店、游戏机店、网吧……晒酱弥散的大豆发酵的浓浓气息已远远消散在久远的年代,染料浸泡的植物气味寻找不到丝丝缕缕记忆。河流常常断流。古城山三两年发生一次火烧山。街上每天都有十几个年轻人,成天无所事事,或干些见不得光的事。盆地里的水田,大多荒芜,鹅肠草遮盖了交错的田埂,酸模长满了水渠。灵山高耸,云从山巅披散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