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流水(组诗)
2018-09-18雷平阳
雷平阳
我不知道
到了晚上,白云还在天上
但已经看不清楚
白天,星斗也仍然在天上
但也难以在众多的光芒中
将创门找出来
有人把自己送入空门
他们也还在世上,却没了踪影
——我已经羞于谈论自己喜爱什么了
凡是我喜爱的,都找不到了
相信
有没有这样的奇遇:在某个草木绝迹的
隐蔽场所,一张菩提叶平躺着
慢慢地腐烂,最后只剩下叶脉
有一天,空中又飘来一张菩提叶
坠落在网状的叶脉上,并开始
新一轮缓慢地腐烂……
我并不是好奇,我相信循环
相信美的消亡和死亡的重叠
大海
从大海上归来的幸存者
我几次去海上送死
均被他们拦了回来
然而,那些葬身于大海的人
每天都在召唤我
诱我以彼岸、自由和辽阔
厨子
到了山顶,我觉得自己
还活着。回到山下
我便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寺庙里的厨子
现在,我饥寒交迫
赶着一匹瘦马
拉着一辆空车
去山腰的寺庙偷运供品和云朵
消失多年的人喊了我一声
那个消失多年的人
站在另一幢楼的屋顶上
喊我的名字。他和我的身边
以及其他孤立于屋顶的人身边
太阳能白光闪闪
头顶上的太阳剥下了外表的金箔
模仿着月亮,一样的白光闪闪
我尚未开口,其他房顶上的人
已经收拾好铁丝上晒干的腌肉
用我的口吻回应他
楼与楼之间,如孤岛与孤岛之间
大海留出了愤怒的虚空
还在水底埋伏无数巨鲸
我一边清扫楼顶的垃圾
一边辨认喊我和替代我应答的人
但是,消失犹如一种魔术,它让我
根本不可能从模糊的人脸里
找到一张面具,并揭下面具
找到一张笑脸,并把笑容撕开
多么羞愧,楼顶上的白光持续尖锐
我在阵阵晕眩中,倍感召唤的
残酷和自身的虚弱。哦,多年前
我并无邪念与恶行损伤过记忆
那些破碎的爱情,也不足以判我有罪
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在屋顶上
将我从俗众里罚出却又停止了审问
世界终将趋于平静,唯一的例外————
就因为别人喊了我一声
我将在屋顶上,从此自言自语
内心一片空白但又仿佛藏着邪恶
惊诧
写在纸上的字均在瑟瑟发抖
在这寒气砭骨的冬天。但我的悲伤
仍然针对纸张外面的人世:在那儿
我不能捕杀撕吃了马匹的老虎;画在墙上的火焰
已被人擦掉;一个人朝着四个方向远行
去不可知的地方,也被雪山和大海
拦了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用不着惊诧,今后
我只能在文字里扮演妖怪
又把妖怪————缉拿归案
蚂蚁
树叶上的一只蚂蚁
它看象群過山
看日落。它每天都看
身体里面,有象群和象冢
也有一轮太阳
隔着黑夜
没完没了地喷薄
烈火
蓝鲸占用了金鱼的水缸
大象开始争夺兔子的萝卜
“请你们记住了,领取圣餐的机会
已经错过,现在
连蚂蚁也要学习虎口夺食的技艺!”
说话的人名叫刘安道,他领着一堆
画着人脸的石头,和几棵
叶片上画着烈火的桤木
走累了,正坐在怒族人
新修教堂的圣像下面休息
他常常自认微小,而又总是觉得自己
面临巨大的压迫:“去年冬天
我翻越高黎贡山,一场风暴从天而下
只是为了抢走我的道袍!”
他一边说,一边在台阶上,用脚掌
把几朵干枯的桃花搓成了粉末
绿骨头
每天割除青草的人
草汁染绿了他的骨头
但他一直穿着闪光的红衣服
白雾茫茫的时候
一个人开着割草机
在雾里苦练叫鸣
一会儿乌鸦,一会儿喜鹊
一会儿狗吠,一会儿狼嚎
一旦他以狐仙的口吻说话
他就会挥舞着自己的一根绿骨头
警告背叛了他的人
警告目中无人的梦想家
警告诗人或怪兽
有时白雾散开了,他还在演讲
话语都是陈词滥调
但那截他挥舞的绿骨头
被他一再砸到青草里
又一再地捡起。绿骨头,绿骨头
绿骨头的形象多么耀眼
又多么令人窒息
滑落
在菩提树下纳凉
一个老翁,须发皆白
远处的池塘、白鹤、莲花和竹林
是他的世戚、故旧和门生
他在清风明月里睡去
什么都已经放下
那本从手上滑落的书卷
汉字都走光了
空遗一张张白纸
黄昏的美学
黄昏,滇南的山冈上
落日为灰白的石头穿上袈裟
剑麻收起了刀光
松与按,灌木和荆丛
安静地跟在回家的农妇身后
包括流水、幽灵、残月、孔子庙
纷纷穿上了黑袍
众生均已安排妥帖
就等天空骤然变黑
就等暗中有人发出一声声长啸
那哑剧里的蝙蝠和黑豹
才会破空而来,带着更加黑暗的
惊悚的,黑闪电一样的美学
兀鹫与游隼
山巅上的孤松,在倒立中生长?
兀鹫的认识有待确认。游隼善于曲线俯冲
以便看见自己的脸,每次看见的
却是那棵松树在摹仿自己飞翔
事物中鲜有统一的真相
无需争执。可以肯定的是,兀鹫与游隼
也是人类,创门停在山巅的时候
同样喜欢像人那样,剥开松球
在一个个夹层之间,拿出嫩香的松仁
平息
在大海上或在群山中
他只会留意细碎
一间小屋,一条船
甚至更细碎:一根竹子,一尾小鱼
如果细碎至虚无
他的目光向内收卷
什么也不留意,灰烬一样
掩盖起自己容易折断的骨头
哦,大海,归于平息
哦,群山,状若幻影
他找到自己的时候,海上或山中
一轮明月之下,他已经只剩下
一个影子。一阵海风中
他已经是竹竿上斜挑着的
一件衣服
根除了骨肉的重量和体积
在虚无处飘动
他已经不需要安放
不管人在什么样的时空里
从不过问自己身在何处
听莺桥上所思
听莺桥的北岸,垂柳与曼陀罗花
交叉主持着一片水土,在饥饿中
倡导一种来不及修饰的美学
滇朴树上吊死过狂人,假山的后面
一块风水宝地,有人想塑纪念碑
另外的人则力主用它安葬一位戏子
最终我们在那儿种植土豆、烟草和花椒
首次得到衰亡带来的红利
垂柳与曼陀罗,它们也曾反对以镜子转喻
听莺桥下的水面,一致认定
水底下的植物不是自身,而是某种
偶然出没的幻影。没有人会觉得
生活在镜子中是一种美差,所以,当湖水
漫上堤坝,前来与我们相聚
垂柳是悲伤的,曼陀罗花是有毒的
我们虽然可以再次忍受灭顶
但我们必须提前声明:弥留之际
绝望、挣扎、反抗和诅咒,无一不是人权
请将它们如数的归还我们
薄冰
一只白鹭,飞到池塘边
是一个年轻的修女
往水底藏匿白袍
但当它朝着我飞过来
这只白鹭,留给我的
一定是哀鸣,或者
绝望之人口里含着的一块薄冰
春风
他把父亲的灵堂
设置在戏台上
他和母亲无处可去
藏身于戏台下的化妆间里
穿着破烂的戏服度过了寒冬
用庸脂俗粉充饥
我去拜访他们的那天
春风,吹拂着
戏台上怒放的塑料花
小范围
隔开了大海与小镇的山丘上
他每天去一条石径
来回走动。什么事情也没有,没有
眺望与回归,没有停顿
只是走。大海始终在燃烧
小镇上的人,无一不是滚动的火球
枫树和凤凰树,也总是抱着
炼丹炉,内在的高温
可以类比圣徒的自焚或者飞升
路的尽头,从来不缺幸存者
经常有好奇心重的人
问他:“你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吗?”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寻找复活的
入口,而且非常讨厌遗弃的东西
又出现在今天或未来。为此
他把幸存者一概视为丧失了
立锥之地的亡灵,只剩下了幻影或骨灰
他们的提问,就是对真相的无知
亦可理解成死者对生者的干涉
他拒不回答,即便问他的问题
直指灿烂的明天:“你在找藏宝的洞穴
还是找自己的墓地?”他也面无表情
继续在石径上走来走去
不是大海与小镇之间的邮差
却几十年风尘仆仆,有着小范围里疯癫的自由
盲僧
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寺庙
不是每一座寺庙里
都有高僧大德
不是每一个高僧大德
都没有犯浑或走神的时候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和尚
是个盲人,他说:
“庙门之外,遍野都是佛灯!”
我欲起身证实,他让我继续饮茶
“你的一双俗眼和一颗俗心
只會看见黑暗中提灯赶路的人!”
我无言以对,看见茶案上的夕照里
两只草虫正在交配
他应该是草虫的主人
没有把它们分开。佛灯下
他的盲眼里,伸出两根分叉的蛇信
困虎山观瀑
去困虎山观瀑
我们提前谈论了大错和尚
观瀑的心得,由粉碎转入沉寂
心上的风波还在,但已是流水送走的俗物
山谷里久无烟火,明朝的大庙
今天只剩余几块残石
即便是去年还有人耕种的良田
眼前尽是腐烂的谷穗
孤松被砍伐过,深深的刀口
流着松脂,因为砍伐者意外撤走了
它有了傲世独存的现实
我们盘腿坐在轰鸣声中
杂念仍像身下的杂草
只好又谈论起瀑布的落差
水的流量和我们的渺小
用如此巨瀑熄灭内心豆大的欲火
我们都害怕有人假它的暴力
将我们的形神都剁为齑粉
仅得的安慰近乎自欺:此处无人啊
我们也是那孤松的伙伴
为世所遗,所以观世如观弃履
我去雾里小在几天
去梵净山,我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听说那儿一峰独立
天天都是大雾笼罩
我去雾里小住几天
如果你们上山来找我
请对着大雾喊我的名字
失眠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但他得安排很多人在上面睡眠
他一再将床拆散
又组装起来。他的双眼
一直睁着,却没有看清
黑夜到底有多黑
站在水龙头下冲凉
从他的身体上,冲下溃败的夜色
也冲下了一群失眠的人
苍雪
苍雪和尚诗云:
“访旧只疑未曾到,逢君亦是暂还乡。”
他忘记了很多遗迹与胜景
但他始终把朋友当作故乡
我其实并不执着于写作
只想抄袭他
并求他赏我一记耳光
虎吼
听到了虎吼
就想活命于老虎的腹中
终身无所事事
与人世隔着一头老虎
无题
雪水断绝处,声音长出青草
云朵解体的地方
一只喜鹊静静地飞过人世
我本獦獠,居住在石头房子里
有鬼,有神,有一堆雪豹的遗骨
没日没夜
在我心上逃亡
伐竹
登山及顶,有古松成片
清风吹动单衣
几座古墓的对联也写得贴心,不羡死生
我想坐上半天,看青草凌乱,看白云变形
但电话响个没完,一个声音在咆哮
“快速下山,喝酒、吃肉、畅谈
多年不见的老友已经到齐!”
我斫一根竹子扛在肩头
下山路上,逢人便说:“春酒上桌了,
我伐竹而归;春酒上桌了,我伐竹而归!”
心花怒放
流水上写诗,流水
会将诗歌
交给大海或刻进顽石
暴风里写,暴风现出本相
诗歌就落入了丧乱
在白云上写,白云会消散
还会把诗歌交给霹雳……
今夜,我在梵净山下的木黄镇
繁星空悬,萤虫低飞
林泉之间有鹤影救急
却一闪而逝
只能把诗歌写在密封的心脏
————只要这心脏
没有被掏出,你们就不会知道
我写在肉里的,都是血红的
心花怒放的詩句大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