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产
2018-09-18崔世俊
◎ 崔世俊
在那灾难深重、风雨如晦的旧中国,爷爷体弱多病,让我们这个本就穷苦的家庭变得更加饥寒交迫。作为长子的父亲,14岁起就肩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来到距家四五里远的石煤窑,做起了挑煤卖煤的买卖。
石煤窑外除了几堆杂乱的石煤和几辆牛车外,到处黑漆漆一片。煤窑口黑咕隆咚,如一只巨大的猛兽龇牙咧嘴张着大口,向外喷发出呛鼻的火药味。那些挑煤者有的手执火把,有的提着煤油灯,肩上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石煤,脸上流淌着汗珠,一步步哼哧着从这大口中挑出一筐筐石煤。那时的父亲,是众多挑煤者中的一员,额头和脸颊上经常沾满煤灰。
那段日子,父亲总是起早贪黑,把足迹留在那个黑乎乎的煤窑里,把汗珠洒在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牛车道上。纵然是稚嫩的双肩磨得红肿,甚至流血化脓,他也依然咬着牙、忍着疼,把一筐筐石煤挑出煤窑,挑到集市上卖掉,为家里换回几把粮食。
一天,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父亲那件粗布衣的双肩上竟有一片片凝固的黑褐色血迹。她意识到,这是儿子的双肩被扁担摩擦溃烂后留下的血迹。顿时,她心如刀绞,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内心充满着无限的悲疚与惆怅。她右手高举起棒槌,低声哭泣着说:儿啊,我怎能让你受这种罪呀……
后来,父亲就跟随他的舅舅做了木匠。第一次和泥时,是在一个深秋的季节,父亲冲锋陷阵,脱掉那双早已裸露着脚趾的布鞋,跳进了冰凉的泥水里,用双脚用力地和泥。由于长时间的艰苦磨练和勤奋学习,父亲习得了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自此,他挑着自制的水瓢,翻过遏遇岭,走岀伏牛山,沿着伊河走进洛阳城去售卖,再用卖水瓢的钱换回些食盐挑回家卖。每次往返近20天,他披星戴月,爬过了多少山山岭岭,走过了多少沟沟坎坎,穿破了多少双草鞋,蹚过了多少条大河小溪,忍受过多少次饥饿,露宿过多少家屋前檐下……父亲数不过来,也从不叫苦。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个来回能赚几个钱。
我们家原来挤在一间半土坯房里。后来生活好转,父亲又买了三间土坯房。在我读初中时,我家的生活如芝麻开花。父亲也被乡邻们捧为村里的能人,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推荐为生产队队长。父亲上任没几天就在村边的柳树林里悬挂了一个金属牛车轱辘。每天天还未亮,他就用石块撞击着车轱辘,“当当当……”的响声如春雷划破长空,响彻云霄,穿越山谷,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们从梦中醒来,在凋困中抖擞了精神。
为壮大集体经济,父亲抽调一部分能工巧匠外出搞建筑,又利用本村的石煤资源筑起两个石灰窑;他带领村民起早贪黑,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给村里的“三沟一洼”筑起了一道道大堰,让梯田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他引领村民家家养猪,户户积肥,改良了土壤,在自留地种上了中药材。他当队长那些年,别的生产队每个工值只有2毛钱,甚至还有8分钱的。可他带领的400多口人的生产队,每个工值竟达到了8毛多,在全公社排名第一,更是学大寨的榜样。
父亲在公社出了名,公社党委书记点名调他到社里的建筑队当队长。可上任没几天,因眷恋着那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难以割舍与乡邻们的感情,父亲在乡愁中返回村里官复原职。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时每刻都在辛勤劳作着,从未停歇。当生产队队长那些年,白天忙着村里的事情,夜里还要为客户赶制预定的家具。每天夜里,父亲总是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在几块坚硬的木头上有节奏地锛、拉、砍、铇、凿、钉……辛苦几个夜晚后,一件件有模有样的家具就被制作出来。给家具涂上油漆晒干后,还要在夜里给客户送去。我和母亲把一件件家具扶在他背上,望着父亲弯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的那一刻,我总是暗中祷告:愿他一路平安,愿我快快长大,从他的肩上卸下一份重担。
天道酬勤。由于父亲的刻苦勤劳,家里又盖了三间土坯房,还有了缝纫机、闹钟、收音机这“两转一响”。在那个年代,我家已成了远近有名的富裕户。
16年前的初春,父亲65岁,在乡里开会时突发脑血栓,病倒在工作岗位上,再也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父亲出院回家后,右半身瘫痪,走起路来佝偻着腰,非常吃力。每次起床,他总是用左手使劲抓着床头那张枣红色桌子的一角,坐在床沿上,然后再站起来,拄着拐杖缓慢向外行走。父亲顽强地与疾病抗争,用残疾的身体与母亲支撑着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商店。这些举动,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深谙,他不愿意给我们兄妹几个增添生活负担,更不愿成为我们的累赘。
10年前的深秋,母亲突发心脏病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与她相依为命、朝夕相处的丈夫。自此,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坚守在商店里,他能享受的快乐,就是顾客到店里买东西时与他说上几句话。每次回家我都尽量陪他住一夜,给他买些好吃的,陪他说说话,他便有了精神。我有起夜的毛病,每天早上天还未亮时,父亲的房间里就亮起了灯,他左手拄着拐杖,掀起门帘,躬下腰,提起尿盆,向厕所走去,拖鞋与水泥地发出“呲呲”的摩擦声,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我的天哪!我都50多岁了,父亲还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我。
几年前,父亲患了两次重病,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劝我要有思想准备,我听后泪如雨下。抱着一丝希望,将父亲送到洛阳市的一家医院治疗。两次住院都出现了奇迹,第一次康复后,父亲无法独自行走,可在家精心调养后,他又重新站了起来,然后执意重操旧业,坚守三尺柜台。
2016年元月,父亲躺在病榻上,还关爱着他的儿子。他指着一个纸箱对我说:“你爱吃核桃,我买了两兜,在那箱子里放着,一兜给世松(我的弟弟),一兜你带回去,记着要把它放在车上。”我提起那兜核桃,备感心酸。没过几天,当我还未带回父亲最爱的炒牛肉时,他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离我们而去。我从车里拿出那兜核桃,每敲击一个,就犹如在敲击我的心,敲击我的灵魂,敲得我泪如雨下。
父亲走了,他终于有了歇息的机会,他给子孙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遗产,这遗产不是那几间土坯房,而是他吃苦、勤奋、坚强的精神。正是他的这种精神,不断启发着我,激励着我,鼓舞着我,让我在工作和生活中战胜了一次又一次困难,获得了许许多多的成就和荣誉。父亲的精神是一笔无价遗产、传家之宝,一盏永不熄灭的灯,激励我们奋进,照亮我们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