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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的故事

2018-09-17苗立群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0期
关键词:羊羔村里人二叔

苗立群

十年前,村里人都叫她四嫂。

理所应当,因为她嫁给了吴家老四。嫁了多少年呢,她走在午后的田埂上眯起眼望着太阳照来的方向,摇摇头,数不清了,反正是很多年了。年岁多到眼看从掐得出水的新媳妇成了佝佝偻偻的“四奶奶”,年岁大的叫她一声四嫂,一茬一茬的小娃娃们“四奶奶”“四老奶奶”叫个不停,她却总也记不清哪个是二叔家的小孙子、哪个是志强家的二闺女,太多喽,小娃娃太多喽,她笑眯眯的拉过来哎呦哎呦的总也心疼不够:都长这么高喽,长得真好,太快了。她还记得来福刚出生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手指头小小的嫩嫩的,她把来福的脸窝在自己的脖子窝来回摇着哼着小曲,怎么疼也疼不够。这一转眼……

唉。

她叹口气,加紧了步子,还得回家做饭呢。那年轻的时候,走不了几步就从南头的田埂走到东头的家里了,怎么现在这条路这么长,坑坑洼洼的,也不平分。她抬头看了一圈这片田,前两年的时候地里庄稼多,一片水汪汪的绿。可村里稍微有点气力的都进城打工了,这地就没人管了,到今年掰着指头数也不够十只手的人家。 要不是和老四实在没有赚钱的法子,这把身子骨也早离地里远远的了。幸好家里还圈着一只嘎嘎,到年底还能换点钱,也算撑下来这一年了。“嘎嘎”是她和老四的暗号。年轻的时候,谁家能养羊,那就是村里有钱的大户了,谁都高看一眼。她看着养羊来钱快,也动了心思,和老四一商量,老四蹲在地上直抽烟:我去跟爹娘开口,娘最疼的就是我,肯定能出一点,不够的话我再去找找大哥二哥凑凑。那时候,她刚从四十里地外的涝坡河村嫁过来,里里外外只能跟老四说上话,她胆子怯,不敢跟公公婆婆提要求,老四是明白人。家里穷怕了,不给买羊,只等到老四没了工,好歹是买了,但是家里穷,买的是刚出栏的小羊羔,羊羔又害怕又饿,牵回来就缩在柴火垛旁边咩咩地叫,还带着颤音。她心疼,又是喂水又是割草,老四在旁边看,说:我看村里健壮的羊都嘎嘎的叫,咱这羊用不了多久就能嘎嘎叫了。行了,就叫嘎嘎吧。

那时候老四真年轻啊,晒得黑乌乌,干什么都利利索索,透着一股机灵劲,这是从小跟着哥哥们在田野里疯跑、在地里干活练出来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里实在太穷,四个兄弟从记事起就吃不饱,去地里干活看见能吃的荠菜眼睛都直放光。缺衣少食,倒是也就这么长大了。

因为这穷反倒赶上了好时候,县里造纸厂批下来两个去造纸厂当工人的名额,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红了眼,老四的爹在屋门口直抽烟听着老四的娘念叨:你二叔是村长,别的事都可以让,这事咱们可不能放,为了娃老脸不要了,这么多年了别的没有求过你二叔,他爹,你可得去一趟。咱家太难了,挤在这么两件破屋里,老大老二成家盖屋,家里又欠了一屁股债,成分能不好?我看村子里成分最好就是咱家,你们老吴家这可是三代贫农了。

老四爹抽不起纸烟,旱烟袋里都是最便宜的烟丝,抽起来劲大直呛眼睛。他默不作声揉了两把眼睛,起身朝屋外走去。这一走,把他几十年的硬骨气走掉了,把老四走成了县城里的工人。

老四没有问过自己是怎么当上工人的。村里的闲言碎语已经够他受得了,小虎子倒是没有变,看见他还热热罗罗的,可是小虎子的娘张口就骂:你还好意思来找小虎子,你可是工人了,我们高攀不上。还是你爹厉害啊,在村长家一跪就是一晚上,硬是把你跪成了工人。老四心里难受的紧,嘴上却一句话说不上来,只灰溜溜的往村南的田埂上走。

村里人都夸老四当上工人就是不一样,越来越不像庄稼人,文文气气的,肯定能找上个城里媳妇。话说的多了,老四爹听了往地上磕磕烟袋抿嘴算是笑笑,老四娘可就当了真,一心想给老四盘算个城里媳妇。老四娘当时可没想到城里好家好户的姑娘谁肯嫁到这山沟沟里,托了王婶子又托李嫂子,硬是没有一点影,眼看这老四胡须都冒出来几茬,老四娘才想明白,别什么城里不城里了,周围一圈的村子里有好姑娘也都一样。

后来李嫂子带着她来了。脸红扑扑的,胳膊里夹了个包袱卷。

老四娘把李嫂子拽到一旁,话转了两圈没好意思说出口,不明不白的可咋跟村里人说。但一抬眼看见姑娘模样生的真好,配老四真是一等一的合适,这么一琢磨,竟是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就是后来的“四嫂”。这四嫂也是个硬脾气的人,当年家里在城里给她说了亲,小伙子哪里都好就是腿有残疾,两条腿不一边长。娘劝她,好歹是城里人啊,比你大两岁知道疼人,要不哪里能要你。她咽不下这口气,当天就收拾包袱往三姨家去,三姨最疼的就是她,怎么着也能给她找个四肢齐全的男娃。三姨村里就是李嫂子的娘家。三转两打听,当工人的老四就这么到了她的耳边。

“四嫂”,打她一入门就这么叫,年轻时候是村里人打趣小四子,叫着叫着反而都忘了问问真名姓。名字嘛,就这么定下来了。年轻时候的日子简直走的飞快,她来年就生下了大妮。大妮就像她的根,这才把她扎进这个山洼洼里。吃完晌午饭,她抱着大妮和村里晒日头的女人们坐在一起,怀里暖呼呼的肉团贴在心口上,她眯着眼看头顶上的大日头,这才觉得日子落了地。

那是最好的几年。老四爹娘身体都还硬朗,兄弟们和和气气,家里的农活一人一把就干完了。媳妇妯娌在家哄孩子做饭,家长里短,一家人心里头都热热乎乎。造纸厂效益好,老四勤快伶俐被提拔成了车间组长,村里的人都说这四嫂是他们吴家的福星,这家人眼看就了不得。

老四添二小子了,这本来是大好的事情,老四娘高兴的直朝着家里的神仙牌位作揖。可老四毕竟是老实人,心里颤颤。计划生育查的严,厂里隔三差五就贴出大告示,通报某某职工超生严厉批评。老四字认的不多,可是看见那几个字心里就缠的发抖,还没等组织上来查,自己就去主任办公室检讨辞职,不管主任愣,开门就走。这主任心里也发虚,心里可惜这么个腿脚勤快又实诚的好小伙,又碍于超生是大罪过,不敢开口挽留,这么一退一进,竟然就稀里糊涂让老四辞了工。老四辞的容易,家里人顿时慌了神,老四爹抽烟抽的更凶了,老四娘暗里抹泪不知道怎么是好,也不敢告诉坐月子的儿媳,只说老四请了假在家伺候媳妇几天。还没等这四嫂出月子,老四爹又去了二叔的家,再回来就牵了一只小小的羊羔。

嘎嘎來了又走,一茬接一茬。

来富上学的第二年,大妮嫁给了十里铺干木匠活的林子。这是桩好姻缘,可四嫂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家里少了个里里外外操持的大闺女,顿时冷清下来,农活显得又多又累,饭菜也论不上可不可口,老四在门槛上蹲着抽烟一蹲就是一晌午,烟叶的灰把门口的土蒙的灰灰的。

等这“四嫂”生生成了“四奶奶”,她怎么也没想明白这日子怎么就变味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记不得了。

村里人谁都看个好,可偏偏,可偏偏。来福进了学,进了城里最好的高中,后来又去省城读大学。四奶奶现在心里真憋屈。

是学得不好吗?可真不是,她的来福年年都上光荣榜,老师谁提起来都竖大拇指,不光减免学费,还能拿钱回家呢。

那个电话,就是那个电话,打碎了她的梦。一个女老师,她说自己是来富的辅导员,还没等四奶奶问出来辅导员是个圆还是方,又一个不懂的词就从女老师嘴里蹦出来了。

“啥?啥叫个抑郁症。抑郁是个啥证?俺来富是不是又胃疼了?”

“您先别着急。抑郁症这个病不好解释,就是来富现在心理出现了一点问题,学校没法保证他的安全,麻烦家里来个人,先接来富去医院看看吧。”

这一看病可没头了,来富从精精神神的小伙子成了个村里谁都看不上的懒汉,学是再没有去过,家里的活计又哪里舍得让他干呢。老四还是蹲在门口,烟灰把土渗了几层,看不出地颜色,这灰蒙蒙渗在地里,也渗到四婶的心。

等吧,等嘎嘎出圈。四嫂推开家门的时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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