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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念

2018-09-17王俞允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辈祖辈米酒

王俞允

父亲说,我们到九念去吗。

他是在问我们去不去那里过年,用的却是陈述语气。我放下笔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的期望都带了些恳求。见我没有作声,他缓缓地添了句,你奶奶说老家新打了年糕,很想我们去尝尝。母亲在阳台上挂衣服,扬声说道,有一阵子没去过了,我们回一趟吧。

小区里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蹿到楼上来,即使把所有东西都刷成红色的,这里还是冷到冷清。过年还是该在九念过吧,朦胧的白气之中的小村庄一点点清晰起来。远眺是一道黛色的山,近处是极矮的丘陵。毛竹林和杂树掩映着山脚的灰色屋顶。奶奶倚着老旧木门框边上抬眼眺望,一天天地盼着我们归来。

在九念过的年是不一样的,在那儿的氛围总是忙碌而热闹。亲戚们在老屋里洗菜談天,或者坐在灶头抱着小孩子烧柴火,屋里的热度能熏红两颊。一碗碗冒着白汽的菜摆在大圆桌上,每个人的位置上放了碗跳跳鱼汤面。老伯们讨海得来的风味,在别处是尝不到这么鲜美的。老人高兴了就不肯坐下,尽管大姑大嫂们早就张罗好了吃食,他们还是要亲手蒸粽子炖笋菜,就像过去他们为小孩子们烧火做饭一样。小孩子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但大人们说多少年头了,过年的味道还是一样的。他们领着孩子去敬酒祝寿,而老人要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完了,只是笑着去饮米酒,好像那米酒已把她这一年的守望酿纯了。

只有在过年,老人们才能见到小辈的面孔。村子里的青壮年们,要么是讨海的渔民,要么去城里打工。他们过年回来时聚在一起讨论他乡逸闻,说在外头更加挂念清清淡淡的江南菜,肠胃死守着家乡味道,在外奔波时简直牵肠挂肚。老人总是一边往土灶里加枯柴,一边看着小孩子说,都走啦,他们都走啦,你们也要走的,后头的日子里,要怎么才能望得见你们呢?

到了山野冒笋开春后,阳和方起,老人们摇着船橹缓缓驶过村与村相连的水道。他们在红墙老爷庙边停船,各自取出小鼓小钟小锣和钵,做一场法事来为子孙祈福。他们虔诚地念经祭祀,祈愿九念风调雨顺,祈愿子孙聪明伶俐,祈愿今年都好。他们还会蹲在墙根“摘日头”,边摘边说些小辈的事,比如谁家儿子发达了,谁家女儿嫁外省去了,等等。他们说的事遥远而缥缈,和九念很远,比一生还远。神明保佑一切,却满足不了望儿归乡的盼望,他们也不恼,一年又一年地积起香灰,一年又一年地满怀希望。不知道九念的守护神能否穿过工厂和高楼,给予城市里的我们一点庇护。可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总还能想起那个江南山边小村,那里的老人还怀抱着像粒沙子般的九念,在沧海桑田里浮浮沉沉。

父母在城市定居工作,我儿时的大部分记忆也都在城里,只有父亲还时常提及那个我几乎要淡忘了的故乡,用方言讲些他梦里的九念和遥远时光。他说那积谷山里的花鸟野兽,漫山遍野的野莓,孩童爬到极高的树上摇晃着去采栗子;他说那山上放养的黄牛,怎么也不愿被骑着,扬蹄跑圈来把小孩从脊背上甩下;他说那夏夜,坐在平平的屋顶上,夜极浓,满天星斗都是明亮的。后来在城市里,发觉地面太亮,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星夜。他只能把思念磨进墨里,在宣纸上勾勒渲染,细细绘出魂牵梦绕的每一寸九念。留白处,着“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

祖辈们深爱的九念的模样,我想望又怕难以抵达。我曾无比羡慕父亲叹咏“月是故乡明”时的古老共鸣,他完完整整地拥有九念,那儿生他养他留有他前半生的记忆。他的乡愁浓得化不开来,但无论何时都有一个灵魂的归栖之地。可我呢?我去哪儿找这样的精神住所呢?那个清丽的村庄的影子,我只有模糊的一团记忆。重回九念,就好像去见一个许久未见的亲人,就算分别再久血脉也不会断,就算暂时淡忘也终会团圆。

我不愿九念于我只留一念了,我不愿再做一个漂泊无根的人。我想逆着河流而上去找回我的故乡,在这失色的冬季里,我将穿过挨挨挤挤的城市抵达它,正如抵达我的祖辈。我守望九念,就像守望亲人,守望一支苍老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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