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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入梦来

2018-09-14鹿屿森

飞言情B 2018年6期

鹿屿森

简介:心上人嫁给了敌国皇帝,自己的皇位也丢了,大概没有比陆长离更惨的皇帝了,那就这样游戏人生,荒诞度日吧,但人生似乎还有转机?春深对陆长离有着先入为主的昏庸印象,相处后却渐渐发现了他的隐忍与温柔……可她拼尽全力,仍然改变不了他因心上人而死的命运吗?

春深第一次走进南溟的行宫时恰逢暮春,红墙高瓦,日头暖白,海棠的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那是她对万钦殿的第一印象。

她跟在新晋小宫人的队伍里抬了抬头,眼神却不似周围的同伴那样迷茫。

万钦殿的主人陆长离,南溟二十一年曾为帝。在位期间昏庸无道,南溟民不聊生,三年后被废帝位,由其兄陆承安继任大统。陆承安不忍弑弟,便将他搁置,赐他最北边的万钦殿作为居所。

史书上将陆长离写成了一个暴戾冷血的好战分子,空有头脑却好感情用事,在位时曾多次出兵征讨与南溟隔河而立的北楚,似乎有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故事。

而现在,是陆长离被废的半年后。

“到了。”

老太监沉着嗓子又交代了几句,春深却把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庭院,那里参差不齐地种满了海棠树,风卷花落,满院春深似海。

半晌,那片海棠的深处突然传来了几声让人面红心跳的嘤咛,接着便是男子低低的调笑声。春深兀自扁了扁嘴,这废帝竟荒唐到这种地步,纵使这是他的地盘,可光天化日,白日宣淫……她对他的印象便又差了几分。

幸亏她冒险换了身小太监的衣服,不然凭她的容貌姿质,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不大一会儿,院子里走出来一位美人,面色微红,发髻凌乱,胸前的衣服甚至还没有理好。她淡淡地扫了一眼这群低眉顺眼的宫人,便兴冲冲地转过身娇嗔:“王爷,王爷,你快出来呀!”

“美人儿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如果话里没有那几分轻佻,声音倒是温润如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拽住女子的衣袖,春深忍不住好奇,还是抬起头看了一眼。

后世,陆长离的昏庸与荒唐被载入史册。他让亲友失望,被子民唾弃,纵然是这样,史书里不敢杜撰的还是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

在陆长离完全露出脸后,女子的美丽瞬间就弱了三分。他衣饰整齐,头发用一根月白色的发带随意绾上,明明是笑着的,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女子兴致勃勃地准备挑几个宫人回去,陆长离仍丝毫不在意,可当那女子把春深从队伍里点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竟凝聚起来,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小公公——”他弯起嘴角走到她面前,敛眉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深被陆长离要去贴身伺候。她站在陆长离书房的角落里打瞌睡时,昏昏沉沉地想,她与陆长离的相遇从她到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大概就是命吧。

南溟与北楚的关系向来紧张,因为两国势均力敌,总是斗得你死我活,可当她真正到了这儿,才发觉这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你在想什么?”

春深突然被人唤醒,陆长离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抬起手中还在滴墨的毛笔在春深鼻尖点了一下:“上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春深,哦,回王爷话,小奴叫春深。”

春深皱了皱微痒的鼻子,抬起手想挠,却又在看到陆长离的眼神时悻悻地放下了手。

这个举动居然逗笑了陆长离,他弯起嘴角,露出一点儿洁白的牙齿:“支枕星河横醉后,入帘飞絮报春深……倒是个好名字。”他眨了眨眼睛,“以后我叫你小春子好不好?”

他说完踱步到桌前,伸手在那画纸的边缘轻缓地摩挲了片刻,头也不抬地道:“小春子,我从季美人手里要了你,你知道原因吗?”

春深无声地搖了摇头,发觉那人并未看过来,才傻乎乎地补充:“回王爷,奴才不知。”

春深听见陆长离叹了口气,扬起画纸铺开在她面前,抬手指了指:“因为你很像她……很奇怪,你这个小太监居然有七分像她。”陆长离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睛,“我陆长离半生凄苦,幸得老天垂怜,送了你这么个宝贝来。”

春深盯着那画上的美人怔忪,有一瞬间她真的以为他画的是自己。

可她十分清楚那不是,那是北楚皇室中最为美丽和熟悉的一张脸——虽为南溟皇室后裔,最终却选择远嫁北楚的北楚第三任皇后——柳棠。野史上陆长离与柳棠的私情为后人所诟病,他也因此恨透了那北楚皇帝,不惜损兵折将,不惜自毁帝位,也要把柳棠抢回来。

如今看,他不仅断送了帝位,似乎也没能夺回心爱的女子。

那位季美人眉宇间与柳棠倒是也有些相像,看来这位曾经的帝王也是个痴情之人。念及此,春深倒能理解他荒唐又扭曲的性子了。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带进了外面干燥的空气。

来人一身便衣却透着雍容,面色微冷,在看见陆长离手里的画像时,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这么久了,皇弟还在惦记别人家的妻子,当真是个痴情种。”

语毕,陆承安挑眉瞥见一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春深,笑容更讽刺了:“你找那些女人当成柳棠的代替品玩儿玩儿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小太监你也挑和她相像的?”

说着他竟走上前,伸出手想托起春深的脸:“还别说,这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的,若为女子,说不定真有几分柳棠表妹的风韵。”

没等陆承安的手落到春深的脸上,陆长离已经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到身后。被陆承安这般嘲讽他也不恼,那时春深想,他大抵还是懂规矩的,但后来她才知道,陆长离不恼是他懒得计较。他听过太多类似的唾骂与讽刺,麻木了。

“劳皇兄费心,下了朝不去休息,还特意跑来关心我这个废物。”陆长离道。

“我来只是想提醒你,七日后柳棠归宁,赫连浔也会来。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干脆留在你这片安乐地,别出去丢我们南溟的脸!”

归宁?在听到北楚皇帝的名字时,陆长离那张淡漠的脸终于有了些微怒意。春深却无暇多顾,待陆承安走后,她转了转眼珠急急地问道:“王爷,皇……柳娘娘要回来吗?”

“是啊,”陆长离的眼睛亮了亮,“到时候我偷偷带你去看她,让你瞧瞧你们有多像。”

春深的眉头锁得更深了:“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陆长离不解,但还是答道:“寒食刚过五日。”

那就糟糕了。

没人能听见春深的心里话,也没人知道她在默默计算着时间。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柳棠归宁那天,陆长离罔顾南溟皇室的脸面对柳棠做了逾矩之举,致使赫连浔怒极拔兵,陆承安在重压之下,下令将陆长离斩于殿前。

可是陆长离的死也并没换来两国的和平,那之后三个月的时间不到,两国便兵临两岸,挥戈相向,真正地兵戎相见了。

春深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和煦明亮,细腻温柔,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也很难透过这双眼睛去了解面前的陆长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可她知道这束跳动着的光,不该在此时就熄灭。

宫里开始着手柳棠的归宁宴,这段时间春深一直心事重重,被陆长离细心地察觉,却也只当她是甫入宫便遇到这种大事,一时紧张罢了。

“小春子,我差人查了你的入宫资料,发现你居然是北楚人。”陆长离漫不经心地横卧在软塌上,从春深手中的盘子里挑了几颗葡萄吃,“柳棠放着好好的郡主不当,偏偏跑去嫁给敌人,而你明明是北楚人,却兜兜转转到了这儿。”

春深听出陆长离话中的疑问,想了想,解释道:“家里没什么人了,北楚边境在打仗,我是因战乱阴差阳错逃到这儿的。进宫,至少能保证衣食无忧。”

陆长离笑了一声:“你倒是还挺懂世故的。”

这点儿和柳棠不像,她脾气倔得很,原则性又强,这样的一个人却能为另一个人改变原则,宁愿跑到北楚去,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王爷,归宁宴咱不去了好不好?”

春深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这么说,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小小的幻想,结果却在意料之中。他爱柳棠至深,怎么可能错过与她相见的机会呢?这偌大的万钦殿,美人再多却也像空无一人,那些为她种下的满园春日海棠,他非要让她看看不可。

于是归宁宴那日他让人将柳棠成功地引到万钦殿后,陆长离站在那片飞舞的粉白之下,终于扬唇笑了。

“表妹这是风寒了?”陆长离嗤笑着指指柳棠面上的薄纱,“看样子赫连浔把你照顾得也不怎么样。罢了,你我久别重逢,我带你看个顶像你的宝贝——小春子,又跑哪儿去了?”

陆长离四下望了望,心里默默地骂了春深几句贪玩儿,又不自觉地往柳棠身前迈了几步。可柳棠非但没有回应他,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于是陆长离愣了愣,眼神里透着哀伤:“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连句话都不屑跟我说?”

他緊紧逼迫,伸手捏住柳棠的下巴,侧头笑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说你喜欢逍遥自在,为了你,我宁可不做皇帝。可你居然甘愿远嫁,舍了自由。我这情分被你踩在脚底下,你可以不要,只要你说一句此生再也不想见到我,那我便再也不纠缠你了。”

陆长离神色阴沉,他笃定柳棠不会忍心说出这种话,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么说无非是欺骗自己。

坚持很容易,放弃却是那么难。

可他不知道,他跟柳棠的动作从在旁人看来是何等暧昧,赫连浔愤怒的声音如命定一般打断两人之间诡异的寂静——一惯从容淡然的北楚帝王眼眸染火,利剑出鞘,抵住了陆长离的喉管。

赫连浔身后跟着陆承安,嗬,来得倒是及时,陆长离在那一刻心下了然。

他这位王兄,在百姓面前待他何其仁慈,但他坐这帝位一日,却又一日都容不下他。

“陆长离,你如此大逆不道,还有什么话想说?”

陆承安这皇帝位子还没坐热,要借赫连浔让自己在南溟立威,这是个绝佳的时机。他那玩世不恭的情种弟弟从小就处处比他强,比他招人喜欢,明明是庶出却被立为太子。只顾儿女情长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做皇帝?今日就给他个机会,送他长眠在这片他亲手造出的情花林里!

陆长离有一瞬觉得他死定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柳棠,那本该清明的眼神蒙了一层水雾,却不是他想象的开心或难过,而是……

“咦,大家都在这儿,这么热闹啊。”

不远处款款走来的那个人,不正是本应在这里的柳棠吗?!

“柳棠”边跪下边摘下面纱,揉着鼻子羞怯地笑了笑:“皇上,先前偶然在庭院遇到柳娘娘,她见我与她长得像便央小人换上女装,没想到惊动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原本亵渎北楚皇后的重罪,却突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再加上柳棠也证实她是因好奇和贪玩儿才让春深穿了她的衣服,赫连浔便没再多追究,只不过陆长离死罪虽免,却被陆承安一道圣旨丢到百望山的一处崖洞去思过。

那里是百望山极北边的苦寒之地,常年冰雪堆积,寒气逼人,一般人是绝对受不了的。纵然陆长离自小习武,恐怕也难以在那里撑多久,陆承安到底还是想要他死。

“陆承安不是针对你,你跟过来做什么?”陆长离看了看一旁已经冻得哆哆嗦嗦的春深,皱眉把身上的大氅裹到她身上,“蠢死了。”

“我原先不知道这里是这样的……”春深拼命搓着手,早知道会被冻死,她肯定不会来的,“不过你没事就好……”

陆长离闻言愣了愣,还从来没有谁曾真心实意地在意过他,会对他说“你没事就好”,也从没有人为了他做过这么傻的事,她笨拙又小心翼翼地表达出的那些好意,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感受到了。

春深在万钦殿闹了这么一出,无非是不希望陆长离死。当时她冒着风险去找柳棠,在看到她是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姑娘时,这位传奇般的皇后也惊了。

“不管您相不相信我,”春深叹了口气,“但是王爷有危险,请您帮我。”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我知道,您是不希望陆长离死的。”春深笃定地笑起来,“如果您愿意帮我,我会告诉您一个秘密。”

因此她换上了柳棠的衣服,她知晓陆长离的命运,并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它。可是她好不容易把陆长离从鬼门关拉回来,却又被丢到了这个鬼地方。

洞口被陆承安从外面封住了,救不了陆长离不说,甚至可能搭上自己的命。春深突然很想哭,或许老天在惩罚她偷改了陆长离的命数。

春深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许是她冻得太僵了,竟感觉到这个怀抱有丝丝暖意。

陆长离的手臂横在她身前,半晌,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嗤笑:“猜到了,你果然是……”

果然是个姑娘家。

不然为何她扮柳棠,连身形都很相似?相似到连他都骗过。

春深连脸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僵硬地瘫在陆长离怀里,被陆长离回身抱起。大氅将她缠得没有一丝缝隙,只露出一张冻得惨白的小脸。陆长离似乎也快坚持不住了,他抖了抖嘴唇,额头与春深相抵:“想活命吗?”

春深的睫毛颤了颤,然后陆长离的嘴唇覆了上来。

唇齿纠缠中,春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原本快要被一同冻住的心愈跳愈烈,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取温暖,她闻到陆长离身上的海棠花香气。

直到春深被吻到快要窒息陆长离才松开她。他抹了抹嘴角,笑得有些坏:“暖和点儿了吗?还冷的话,我不介意我们做点儿更容易取暖的事。”

春深没什么气力地瞪了他一眼,她知道陆长离是开玩笑的,她也知道他们要想活命,必须得尽快想办法出去。

她正胡乱地想着,崖洞口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响。

“跟我想得一样,大表哥果然没有轻易放过你,还好我之前留了个心思,我没来晚吧?”

陆长离讶异地看着那个万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柳棠身后跟着一拨随从,正在默默地处理那些被炸碎的山石。柳棠冲着陆长离默默地絮叨了几句,待到她瞧见陆长离身后的春深时,突然露出惊讶又担忧的表情:“你……你怎么也在?没事吧?”

春深摇摇头,主动上前趔趔趄趄地行了个礼:“小人惶恐,牢娘娘挂心了。”

倒是个聪明的小家伙。陆长离偏头一笑,春深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怀疑,还故意摆出一副尊卑分明的样子做给他看呢。

可是她跟柳棠之间分明有秘密,她骗不了他的。

柳棠将陆长离和春深一并带回了北楚皇城。

赫连浔的确是极宠她的,他看向陆长离的眼神几乎能迸出火星子来,却也没有把他们赶出皇城去,只是淡淡地对柳棠说:“他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你以为陆承安得知此事后,会轻易放过他?”

“我知道啊。”柳棠笑着吐吐舌头,摇着赫连浔的胳膊撒娇,“所以求阿浔帮长离表哥想想办法嘛,你不是也很欣赏他的才略吗?”

陆长离有些怔忪,嘴角不易覺察地泛起一丝苦笑。

她唤他表哥,却叫他阿浔,高下亲疏,似乎早有了定论。

“王爷,”神游天外的陆长离突然被一丝微弱却熟悉的声音唤回,春深用手指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嗫嚅道,“我饿了。”

陆长离盯着春深清明的眼睛忽然笑出声,她定是看出了他心中那丝怅然,这是故意打岔安慰他呢。原本还冷冰冰的心,竟因春深的存在,默默地汇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不是上次假扮你那个小姑娘吗?”

听到动静的赫连浔走下殿,上次因为怒火攻心没仔细瞧,现在再看,这个叫春深的姑娘跟柳棠的确有七八分神似,尤其是那纠结时鼓成一团的腮帮子,连鼓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他对这姑娘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或许就是因为她长得像柳棠吧。

“饿了吗?听棠儿说你们在百望山崖洞受了不少苦,”年轻而威严的帝王此刻笑容和煦,“来人啊,快传膳!”

赫连浔赐了他们一顿丰盛的筵席,只不过北楚跟南溟的口味略有不同,对美食向来挑剔的陆长离并不很吃得惯,倒是春深吃得眉开眼笑,一脸满足,看样子真是饿坏了。

“那赫连浔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柳棠还向赫连浔讨了一处清净的别院供他们居住,去别院的路上陆长离蹙着眉,不屑地哼道:“当着柳棠的面,他居然用那种眼神看你,我看他分明对你不安好心。”

春深漾开笑容:“他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柳娘娘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当初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注意到我的吗?”

春深停顿半晌,歪了歪头,半开玩笑道:“你也会把我当成柳娘娘的替身吗?”

“当然不会。”陆长离用手指弹了一下春深的额头,“我不会因为柳棠去爱你,这样对你我都不公平。更何况,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截然不同的。”

春深看得出陆长离是认真的,他身边那么多美人,个个都有柳棠的影子。现在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把她当替身,说明她在他心里也有一席之地了,她该高兴的。可听见他亲口说出“不会因为柳棠爱你”,她竟突然欢喜不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相信柳娘娘也是。”春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王爷,既然你回不去南溟了,那就离开,离得远远的。”

“我到哪儿去都是一样的。”陆长离目光灼灼,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小春子,不管我去哪儿,你都会一直陪着我吗?”

春深愣愣地吸了吸鼻子,却没有回答。

变故来得很快,陆长离他们甚至没在北楚待够三日。

那时陆长离刚刚拒绝了柳棠想让他留在北楚顺便谋个一官半职的提议,就算他不做南溟皇帝了,也万不可能为北楚效力。

行至长廊时陆长离晃了晃神,他竟真的在认真思考春深的话。离开北楚,也离开南溟,离得远远的,找一处清净避世之地。

“唰唰”几声,霎时间数个黑衣人从长廊的角落出现,个个手握长剑,满目杀机,刺向陆长离的动作也是招招致命,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陆长离眯了眯眼,迅速查看四周,偌大的庭院竟没有一人前来营救,想必宫内人早就被这伙杀手处理了。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多,纵使陆长离机敏过人,怀有一身好武艺,此刻却也寡不敌众。

“王爷小心!”

一双柔软的小手拽住了陆长离的手腕,她飞起一脚踢掉了正向春深刺去的长剑。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毫无畏惧地冲他眨眨眼,在杀手的攻击下拉着他冲出包围,迅速跑到长廊隐蔽处,贴着墙面轻轻敲了几下。

陆长离被春深拉进暗道,隔着一个墙面,他甚至能听见墙外的刀剑肃杀和脚步声。望着春深黑黢黢的眼睛,陆长离呼了口气,无奈地轻轻笑道:“怎么办?我又被你救了一次。”

“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的吗?”

“如果你想说,你自然会说。”

春深抿着嘴角,她这么一问似乎有点儿“此地无银”了,陆长离显然比她想象中还要精明,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是……柳娘娘,柳娘娘料到陆承安不会放了你,所以提前告知我暗道之事,有备无患,让我暗中保护你。”

“这样啊,”陆长离忍笑,“真是难为她了。”

春深愤愤地翻了翻眼睛,她越解释破绽就越多,索性不说话了。

“这几日我认真想了想,我觉得你说得对,既然有些人注定得不到,何必太过于执念?我会离开北楚,离开南溟,离这些纷扰都远远的。”

在春深拉着他的手冲出重围那刻,他的心忽然变得很通透。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般温暖的事,即便是眼前这样一个弱小的姑娘——或许她不愿意同他一起走,或许可以问问她,他的余生,能否有幸拥有这样一个人。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波杀手会密不透风地潜在北楚皇宫,绝对不只是要杀他这么简单。

照这个架势,不知这里还有多少陆承安的眼线。陆长离不禁喟叹,陆承安表面上与北楚修好,实际一直没有放弃吞并北楚的念头,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陆承安的胃口,似乎比自己在位时还要大得多。

陆长离跟着春深沿暗道出口走,春深说暗道是通往关外的,出了皇宫再过渡河,就是南溟的地界。

“刚刚要杀你的那些人,都是南溟的探子吗?”春深忽然问。

陆长离点了点头:“我在位时不曾在北楚安插过探子,那些都是陆承安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春深忽然身子一僵,接着转过脸笑了:“王爷,你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亮光了吗?你一直往前走,再走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出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长离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王爷你不用担心我,柳娘娘对我有恩,我得回去。出去之后你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你喜欢的地方。”春深敛去笑容,走上来用手指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

“以前我没问过,现在我想问了。”陆长离盯着春深慢慢道,“小春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春深放开手,一边摆手一边往回跑去,像是在告诉陆长离,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一般重复道,“你会知道的。”

陆长离猜测得不错,陆承安真的在打北楚的主意,那场兵临两岸,被历史记载下来的南北之战,终究还是没能幸免。

可赫连浔也不是吃素的,既然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为了他的子民,他自然要拼上一拼。在春深向他告知陆长离遇刺一事后,他立即清算了全体宫人,把身份存疑者全部关入了天牢。

“这话我知道问起来很奇怪,”柳棠拉着春深坐在行宫的庭院,摩挲著手中的玉佩,好笑地扁了扁嘴,“你……什么时候走?”

“我也不知道,”春深吐了吐舌头,“该走的时候走吧。”

可到底什么时候才算该走的时候呢?

春深愣了愣,想起那日暗道里陆长离费解又哀伤的眼神。来这儿这么久了,几乎每天她都盼着回去,这是她第一次有了不舍的感觉。

“二表哥走了吧?”柳棠呼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还给春深,“走了也好,两国兵戎相向,有我夹在中间已经够为难的了。其实他不说我也清楚,他可以是个好皇帝的。我这一生欠他良多,还好有你,春深,你……”

“什么人?!”

当柳棠发现有黑影向她们袭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个人都被蒙住口鼻绑走了,隐约间春深似乎还听见“到底哪个是”“不管了一块儿绑了再说”这种话。

看来赫连浔排查得还是不够彻底,春深腹诽。

陆承安着实卑鄙,他许是担心自己打不过北楚,便想使诈从柳棠入手,拿她的性命威胁赫连浔。春深愈加不安起来,难道经由她这么一掺和,历史的走向也要改变了?

药力失效后,春深很久才悠悠转醒。

耳边嘈杂的脚步声和着急促的战鼓声,沉闷地向她袭来。

她被人悬空吊在河谷之上,脚下是湍急的河流和尖锐的岩石,她被人梳理打扮了一番,还换上了柳棠的衣服。

“丫头,怪只怪你命不好,”身披铁甲的陆承安骑在高高的战马上,仰头得意地看向她,“既然你一起来了,我又舍不得真拿亲表妹的命做威胁……放心,等我南溟彻底吞并北楚后,我会以开国忠烈之礼将你厚葬的。”

春深抬头望了望越走越近的北楚军队,赫连浔关心则乱,焦急完全写在脸上,甚至都没有好好分辨一下挂在上面的是不是真正的柳棠。

陆承安的笑容不断扩大,命人点燃了吊着她的绳子。

春深闭上眼睛绝望地笑了笑,假如她今日真的要死,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火舌烧到了手背,想象中的失重却没有发生。她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里,耳边是河谷凛冽的风,眼前的人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别怕。”陆长离的声音夹在风中,却清晰而真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承安一声令下,弓箭雨点儿般划过他们身边,还有陆长离的背上,身上。

春深默默瞪大了眼睛,颓然而绝望地任由陆长离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圈进怀里,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哽着嗓子让自己眼泪泗溅:“陆、陆长离,陆长离!”

“你别吵……”鲜血染透了背,陆长离疼得闷哼,豆大的汗珠落在春深额头上,“给我个机会,让我护你一次……”

春深被轻柔地放到赫连浔的马背上,看着对方含笑倒下去。

对岸陆承安的笑声听起来异常嘲讽:“我这弟弟当真是痴人,宁愿自己被扎成筛子也要护着心上人,若他泉下得知自己救错了人,不晓得会不会后悔,哈哈哈哈!”

陆承安后来又说了什么,春深已经听不清了。

她不用再纠结于北楚的安危,因为真正的结局早已注定,北楚会在这场战争里取得胜利,谁也无法更改历史。

就像她救了陆长离两次,他却仍然逃不掉因柳棠而死的命运。

如今他被乱箭穿身,却死在救回心上人的笑意里,比起当初孤独地死在自己的宫殿前,这究竟是老天的惩罚,还是恩赐?

春深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熟悉的雕梁画栋。

她怔怔地看着一个身影坐到她床前:“从皇后下葬到现在,你整整昏睡了三个月,朕忧心得很。还好你醒了,不然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可怎么告慰皇后的亡灵……”

春深默默摩挲着手边的玉佩,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年事已高却仍威严不减的赫连浔,觉得恍如隔世。玉佩是她身份的信物,上面刻着北楚皇室的标志,是她成年时,柳棠亲自给她戴上的。

是的,春深,赫连春深。

她本是街头乞讨的孤儿,帝后巡游时,柳棠偶然看见了春深与自己相似的容貌,只觉得有趣,后带入宫中做了贴身宫女。

春深乖巧,柳棠对她越来越喜爱。春深成年时,柳棠请求赫连浔给她赐了皇姓。

三个月前北楚皇后柳棠病逝,春深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被人发现时却陷入了昏迷,用尽各种办法都醒不过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到了五十年前,遇到了谁,又经历了怎样的震撼。

柳棠还在世时跟春深讲过很多陆长离的故事,他们年少时的草长莺飞,那是她最开心的童年。她说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她也只能当他是兄长。

从前春深只能在史书和皇后柳棠的只言片语里熟悉那个眉眼含笑的男子,她承认她早就对他感兴趣了,却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参与他的生活。

柳棠病重时,曾跟春深提过,她不害怕死亡,但是陸长离的死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我欠他太多,他又因我而死,让我这一生都无法释怀……”

春深一直记得这些,所以当她回去的那刻,她希望弥补柳棠的遗憾。可是她毕竟是人,不是神仙,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己。有时候胡乱做梦,她会梦见一个遥远的人。梦里的人有一双忧郁漂亮的眼睛,他会笑着唤她,小春子。

自从醒后,春深在床上躺了将近七日才基本痊愈。

后来她跟着赫连浔到柳棠从前的行宫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面都是一些少时的东西和书画,赫连浔看她盯着一幅画中的落款“陆长离”发怔,无奈地拍了拍春深的肩,笑得有些释然:“他一直是朕最大的宿敌……”

当年柳棠嫁到北楚,纵然她不说,赫连浔也隐约能察觉到,除了爱,她更大的意图是希望两国修好。如此,陆长离便能安稳地做个好皇帝。

春深将画展给赫连浔看:“我认得这幅画,皇上您瞧,当年的皇后真的好美。”她怎么不认得这幅画呢,她记得陆长离作画时温柔的神情,清楚得仿佛是昨天的事。

赫连浔有点儿奇怪地笑着摇摇头:“不,这不是柳棠……”

春深讶异地再次看向画中美人,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直到她看到落款那行小诗。

支枕星河横醉后,入帘飞絮报春深。

那是她不知道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温柔。就像当时陆长离在河谷的凛冽寒风中救下她,又笑着看着她死去时,嘴唇摩挲间尚未流出声音的名字。

他记得自己说过,她跟柳棠是完全不同的,他再也不会将她们认错了。

“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