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与落地
2018-09-14蒋勋
蒋勋
不同的民族在开发身体经验方面有非常不同的特性。譬如,提到西方的舞蹈,从传统来讲,我们立刻想到的就是芭蕾舞。芭蕾大概是17世纪从法国的宫廷中流传出来的。为了表现宫廷的优雅礼仪,人们练出一种踮起脚尖走路的碎步,后来就慢慢发展出芭蕾这种艺术形式。我们会发现,芭蕾对身体的考验最重要的是在脚,特别是在脚踝。
人的小腿到脚掌中间是一个近乎垂直的关系,可是芭蕾的经验是违反人体自然状态的,它要求脚立起来,这个动作非常难。穿上舞鞋以后,整个人几乎就是一条直线,脚掌完全与地面垂直,身体跟地板的接触只有脚尖這一个点。
那么,芭蕾美在哪里?
我们知道如果脚掌踩踏在大地上,我们觉得踏实;可是如果我们把脚尖踮起来,意思就是说,我们希望追求一种往上飞扬的东西。西方人追求的东西不是落实在大地上的,他们要向上升起来的东西。
学芭蕾的女孩走路都是八字脚,她们很瘦,脊椎基本上是往上提的,这是她们每天训练基本功的结果。这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不同的文化会发展出不同的身体美学,西方人追求的是违反地心引力向上升起来的垂直线的美,所以人的身体也在找向上升起的这条线。
当我们欣赏芭蕾的时候,我们觉得舞者的身体最美的部分是往上飞起来的力量。往上飞的时候,他们的脚踝非常美,他们有点像飞扬的鸟,所以芭蕾舞剧《天鹅湖》很有名,里面基本的动作都是在模仿鸟的飞扬。在那些有名的芭蕾舞剧里,常常有一个动作是,扮演王子的男舞者把扮演公主的女舞者整个人举起来,两个人的身体变成一个往上的抛物线,好像有一种升起来的感觉。
而在中国传统的舞台上,你很少看到一个男舞者会把女舞者举起来。比如,我不能想象《白蛇传》里的许仙会把白蛇举到天上去。我们没有这个部分,东方的身体不太追求身体的垂直线,它追求的是水平移动的美。比如中国传统剧场里的“跑圆场”,你常常看到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跑成一个圆形,这就叫作“跑圆场”。这种移动的形式跟西方往上飞翔的美形成了两种非常不同的具有感染力的力量。
我看芭蕾的基本功,常常在做提气,让气息往上走,然后整个身体往上拉。可是在中国传统的剧场,演员练功的时候常常是蹲马步,往下沉,沉住气,这是两种很不同的训练方法。
这种审美在建筑上也有体现。西方代表性的建筑大教堂,都是垂直线的,向上飞起来的。中国的建筑很少强调垂直线,如果你去北京的故宫,最美的线条一般是水平线,比如屋顶的水平线。与之相似,人的身体也稳稳地伫立在地平线上,所以东方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稳重、稳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