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林艳红

1.

石浩47岁那年冬天突然失踪了，也就是他提升局长的第三年，能有20多天，一缕风般消失在茫茫雪季。其实这只是石浩与暖暖之间阻隔了万水千山，是他彻底阻断了暖暖能联系到他的一切方式。

再见石浩时，暖暖心里“咯噔”一下，也就二十多天，他黝黑的发迹间闪着亮晶晶的银丝，难道真是一夜愁白少年头？他黑了瘦了更憔悴了。她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扑向他时，石浩漠然地把脸转向窗外，像是对着空气说：咱们离婚吧。

她的心忽地摔到地上，如釉蓝的青花瓷瓶被利器击碎，她分明听到支离破碎的脆响。

2.

石浩的岳父在他发小的帮助下，找到他临时租住的家。一切从简，简到老人家心里闪念的光暗了下去。这孩子，估计是山穷水尽了，不然他怎会选择离婚？又怎会住在如此简陋的屋子里？老人家灰暗的脸膛更加凝重。这位一度被誉为桃李满天下的退休老教师，一直矍铄的眼神倏地罩上层层悲凉。

老人家泪眼模糊地说：孩子，回家吧，你们的外债，我卖房卖地一定帮你们还，只要你回家，只要你不离婚，我就是卖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替你们还清外债。这都是暖暖的错，是她一时鬼迷心窍，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就原谅她吧，毕竟你们已经结婚20多年了，看在孩子的份上……

还没等岳父把心里的话掏空，也没等岳父辛酸的泪产生魔力时，石浩无奈地在岳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门外。

耄耋之年的老岳父对他就像亲爹一样。他25岁时，身为副县长的父亲死在工作岗位。刚结婚的他，正沉浸在蜜月的喜气中时，又迎来了父亲的葬礼。失去副县长亲爹的耀眼光环，他也从天堂眨眼间跌到地狱。再偶遇父亲的老部下时，陌路般各走各的，连一句招呼都是多余和廉价。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重新点亮父亲带走的光环，他要自己亲自找回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石浩从一个大家呼来喝去的小政工干事，一步一个脚印，哪步里都浸满了酸甜苦辣，哪步都在磕磕绊绊中走出光明大道。特别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单位精简机构时，他居然被很公平公正公开地裁员了。石浩失业了。尽管他心里憋着万丈烈火，更与何人说？他经常去父亲的坟前，默默流泪。一坐就是小半天。在万般无奈下，他只有加入副科级考试行列，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就在第三年时，他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血拼，竞争上某二类局的副局长。从那一刻起，石浩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世界才会为他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足足用了二十年光阴，在他45岁这年终于熬上了局长宝座。

3.

石浩变卖了自己两处房产和新买的车，76岁的老母亲也卖掉了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加上父亲去世时的抚恤金，一共筹到220万元，他又给发小打了一张40万元借条。

石浩咬着牙流着血还清一切外债。他和母亲一夜间一贫如洗。站在寒冬的夜里，一弯新月洒下如水的凄清，幽暗中两个一高一矮的长长影子，让他又回想起父亲刚去世时，他陪着母亲在父亲的坟前一直哭到一样的夜色，他们彼此搀扶着又把路走到了绝境。他无助地跪在母亲的脚下，失声痛哭，妈！对不起……

石浩的脑海不断浮现小学同学曾含泪向他求助的画面。此刻却翻版落到自己的头上。石浩同学的妻子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炒股。东窗事发时，这位老兄眼睁睁瞅着妻子自作自受的一幕幕，内心无力无助又无奈，一个八尺高的大男人，顶着朗朗月色嚎啕大哭。他深爱自己的妻子，他理解她挪用公款是为了赚钱把日子过得更好，可关键时刻，他却怎么也帮不上她，他朝着北方的月色暗下决心，不管她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他都要倾其所有陪她终老……

石浩曾暗暗佩服同学对妻子的大爱与胸怀，可他却选择了逃离。他搀扶着羸弱的老母亲，一把一把的泪水洒满清冷的水泥路面，寂静的夜，他似乎听到每一滴泪敲击路面的闷响。

4.

暖暖40岁那年，石浩43岁。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丈夫事业稳中上升，儿子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她的工作也顺心顺意。只是暖暖越来越感觉日子过得紧紧巴巴，钱总是不够用。当暖暖和几位同学聚会时，大家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谁的衣服是啥牌子的，谁的包是古驰巴宝莉的……开始时她真不太在意，可是每次聚会都成了炫富比赛，让暖暖的小心脏时常涌起失落。特别当有的好友直呼她局长太太时，她自嘲地说：我这副局长太太，在咱们圈子里就是拖后腿的贫困户！

暖暖的同学中除了两位姐妹的老公是煤矿老板外，还有一个姐妹在27岁那年抛夫弃子攀上了比她大23岁的土豪，这一直让暖暖瞧不起甚至在心里唾弃。尽管她每月有五万元的零花钱，豪车名包别墅陪伴，但终还是被圈进小三的行列，无法登入大雅之堂。

暖暖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目前自己追逐品质生活的梦想。她想给石浩和儿子还有父母一个惊喜。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姐妹几个再聚会时，谈起把手里的闲钱贷给煤老板的事宜。暖暖立马在心里计算着收益。回家后她的心任意驰骋。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改往日小女人的优柔寡断，变得异常雷厉风行，說干就干。她跟着闺蜜一起，把家里的余钱80万元，按3分的利息贷给同学丈夫——煤矿大老板。多么诱人啊！更牛X的是，她居然还把同事的180万元也贷给这个老板，担保人是她自己。暖暖异常淡定从容地办完一切手续。她不想让任何人断了她的财路。尤其是石浩。

头两年，暖暖大获全胜，摇身一变，过上了上等人的日子。也挤进了一身名牌的世界，对石浩也格外温柔体贴。每天花钱如流水，石浩曾经叮嘱过暖暖，不该花的钱，决不能乱花，大道至简。暖暖眯着弯弯笑眼甜言蜜语地迎合着，可依然花钱如流水。

第三年，煤矿生意急剧滑坡。暖暖贷出的钱不翼而飞，给担保的钱也打了水漂。她被同事追钱追的走投无路时，同事便去法院起诉。暖暖愁容满面，去哪里弄180万呢？她每天上下班都经过一家小额贷款公司，那天她忽然灵光一现，何不先贷款堵上这个催命鬼的窟窿，然后再想办法。说做就做，暖暖神不知鬼不觉按5分利息贷到180万元。

5.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当小额贷款公司催着她还钱时，两年时间连本带利396万元，暖暖当时就傻了，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加惨白。暖暖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祸。她一路哭着去找石浩。她啥也不说，就是哭。石浩吓懵了，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病，后来她吞吞吐吐地说明白了，396万元的外债，都是她独家制造的。石浩天旋地转，血压急剧上升，当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时，鼻口冒血，昏迷过去。

第二天石浩用力拔下插在手上的针管，急冲冲地去找律师，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脑子像有几百颗炸雷在响。他们这二十年的积蓄全部化为乌有不说，暖暖还搞出一个惊天外债。石浩又气又恨，他悄悄来到父亲的坟前，欲哭无泪。他该怎么办？396万元的外债，像天文數字压在他的心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温柔可人，乖巧听话的暖暖怎么非要一鸣惊人？或许自己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她关心的太少了，和她沟通的太少……这是老天要灭他？

儿子正值高三关键时刻，石浩和暖暖达成协议：他俩一定要陪着儿子走过高三最后一学期。儿子学习很辛苦，他和她一样也很苦。就这样苦苦熬了五个月后，儿子顺利考入他理想的大学，他带血的心一层层结痂又一层层长满荒草。

当石浩一无所有，绝情地离开时，暖暖伤心欲绝地昏倒在地，检查结果却是她已怀孕三个月。石浩傻了，他们明明已经分居快一年了，这个孩子又是谁的？究竟暖暖心里还有多少秘密？

石浩异常冷静，也彻底绝望，难道她是千年蛇精来寻仇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坑他，害他，辱他。

暖暖只是哭。她的父母也疯狂地拼命轮翻审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她只是泪水涟涟地望着他。

石浩的心七零八碎，他感觉胸口有一口血腥气直往上窜，他口吐鲜血喷了她一脸。所有人都开始忙着他时，她悄悄走了。暖暖不知路在何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她又能去哪里呢？

6.

五年后，早已提升副处长的他依然单身。某天早上，风度翩翩的石浩在办公楼门前遇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一直盯着他，最后跑到他跟前说：你叫石浩么？这是我妈妈给你的信。

他飞速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两滴浑浊的老泪划过脸颊，他蹲下快速抱起小男孩说：去找你妈妈。

在离他单位不远的一个小区里，他找到了暖暖。已经奄奄一息，枯黄的头发稀稀疏疏，更加瘦削的脸嵌着一条条时光留下的悔恨与自责。曾经熠熠闪光的大眼睛如两个黑洞，恐怖又迷茫。暖暖蜷缩在家徒四壁的一张小床上。看见石浩抱着小男孩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最灿烂的笑。

暖暖被送到医院时，她已含笑去了天国。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把石浩游离的思绪又拉回到从前。

石浩怎么也记不起，在他和暖暖分居时，一次他喝醉酒又跑到她房间的情景，影影绰绰中依稀可见，又像在讲一个传奇故事。他的岳父悄悄去把这个孩子和石浩做了DNA亲子鉴定。这让老人家悔恨交加，看着这个用暖暖生命换来的小外孙，一口气没上来也住进了医院。

暖暖离家后，利用仅有的几千元钱到乡下借住同学的一间房子，帮同学打工过活。独自生下孩子的第三年，不幸患上了淋巴癌。这之前暖暖多次想领着孩子到石浩面前负荆请罪，可她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错，等她查出重病时，暖暖决定一个人苦苦撑持着，直到她再次躺在石浩的怀里，才心安的随风而去。

石浩的大儿子从北京匆匆赶回。他“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坟前，天边瞬间飘过阵阵凄楚的哀嚎……妈，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可你还有我，整整5年1825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找你，是你给了我生命，我却不能在你最艰难绝望时，给你力量。妈！……小儿子也拼命地哭喊着要妈妈。

石浩静静坐在暖暖的坟前，那天为父亲送葬的情景就像在昨天，父亲的坟立在他心头如利剑指引着他勇往直前，可走着走着，暖暖又匆匆驻进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