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的共犯:东大教授的近代日本反思
2018-09-13吴西岭
⚪ 《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史1-2》
⚪ 王筱玲、郭清华译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2016
吴西岭
因为中学生女儿对历史的发问,东京大学的历史学家小岛毅教授特地为其撰写了两册史话,这就是《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史》与《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近现代史》(下简称《近现代史》,中译本书名直接以序号表示,原书名上的历史分期未体现出来)。书中除了通俗易懂的史事描述外,亦有家常式的闲话评说,一下子让史学这一略带沉闷与冷感的学科平易近人起来。不过此书文字表达虽然“通俗”(浅近),内容却丝毫不减少其学术的谨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所持的视角——侧重从历史的整体性与个体性之间的关系来反思本国历史——可谓这两本书最为独特之处。具体来说,一是,“延续性”的史观,即将日本史放在延续的时空中来观照;二是,强调一个国民的“常民”身份,即普通民众在事件的场域中是否应承担责任。下面就以《近现代史》部分为例,略做说明。
延续性的责任
历史学者往往将发生过的历史,根据某个标准进行区隔(分期),但史实层面的“历史”,又何以能区隔呢?所以,多长一段时间可以作为一个断代的起讫点,分析者的问题关切带有很强的指向性。
就日本近代而言,军部力量的崛起和膨胀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与此相关的军事行动自然也被视为批判的对象。不过,小岛的观点则更进了一步。他将近代的时间段集中在禁门之变(1864)到二战战败(1945)的八十年。其中,禁门之变虽然是长州藩与幕府之间的军事行为,但引发了之后的首次长州征讨与萨长同盟等政治变动,对倒幕和维新影响深远,故而可谓近代之肇端。历来的观点多是将前四十年(禁门之变到日俄开战)视为国家的正确行为,即出于国家发展需要的自卫战争,而后四十年(从签订《朴茨茅斯条约》到签订《波茨坦公约》)则被视为一种脱轨,是侵略战争。对此,小岛并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八十年应该被视为一贯而持续的行为。”因为,在这八十年中,不仅有日俄战争也有中日战争、太平洋战争,在何处可以划出一条界线来说明战争从所谓的“被认可”转为歧途的侵略呢?只要有战争,屠戮就会发生。小岛虽然相信在历史发展的“延长线上,应该存在着走到某一点时,可以改变方向,转到另外一条线上的可能性”,但显然他不赞同将这些政策的制定都以“国家的需要”作为合理性的借口,“将日本固定为思考中心而衍生出来的观点,是一种历史性的错误”。将整个八十年间的战争视为一个整体,而不是站在自己国家需要的中心主义立场上,这里的延续性视角无疑具有超越国家本位的意义。
这样的延续性史观其实也并不孤立,哲学家鹤见俊辅在《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一书中提到,在1956年他就提出了十五年战争这一概念,强调了战争责任层面的延续性,以教科书批判闻名的日本史学者家永三郎也持同样的观点;而当代学者安德鲁·高登(Andrew Gordon)在《200年日本史:德川以来的近代化进程》中,也以延续性的角度梳理了近代日本的轨迹。不过,这里我们还需注意的是延续性的正负面。
从延续性的角度去检讨战争责任虽是战后恒久的必然主题,但战前政治制度中的近代性元素,例如司法中的执法细则、民主思潮的播种和培育,同样也延续到了战后。大体来说,从大正到昭和时代前期,值得关注的有两个十五年,即1918-1932和1931-1945,前者是政党政治的登场与折戟,后者是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膨胀和覆灭。众所周知,后者导致了生灵涂炭,战后一度丧失国家主权,而前者对战后的影响亦不可小觑。1916年日本政治在体制上虽已有内阁,但并非是由多数党组建的政党内阁,直到1918年因“米骚动”,原敬(1856-1921)受命组阁,这才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政党内阁。因为“明治宪法”中对军部和天皇权力的庇护,诸如现役武官制、帷幄上奏权等法外规则对内阁施政形成了决定性的制约,加上政党自身在实施过程中的不成熟,所以政党政治最终在军部力量的反压下短促夭亡。
不过,尽管极为短暂,但十五年的勉力实践,尤其是大正民主运动的思潮在民众中的扩散,对战后初期的民主重建仍然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无怪乎后世有学者也从延续性的角度,将明治自由民权运动、大正民主运动以及战后民主重建三大事件视为近现代日本民主思想发展的重要节点。
常民的共犯
除了从延续性的角度探讨战争责任外,小岛的常民观也提供了一个极为尖锐的反思立场。“常民”是民俗学家柳田国男(1875-1962)的用语,简单地说就是普通人,也可以用庶民来表示。小岛不用“人民”或“大众”而选择“常民”,显示出抛开政治意识的一面,强调以去国家化的个体立场来看待一个日常生活者的角色,一个普通人,在一场不义事件中应当如何面对自己的责任和选择自己的行为?在整个近代日本最后走向战争的轨迹中,是不是只有军部、财阀或官僚是责任的承担者,常民(庶民、普通人)是否要为时代负责?!
在小岛看来,“昭和战争的发生,即使是一般人也是有责任的。”因为常民是时代的参与者,甚至是某些国家课题的主动参与者。诸如日本政府主导下的宣传机器对战争正义性的鼓动,“如果没有国民的支持,战争是打不起来的。在情报的操弄下,人们不是因此相信‘暴支应惩的口号,普遍认同持续战争是正确的吗?还有,人们不也相信日本在珍珠港得到巨大的胜利,并抱着能从‘鬼畜英美的手中解放亚洲同胞的使命感吗?”简单地说,某种程度上这是政府与一般人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共谋。所以,当战争结束时,不少人因为突然间失去了曾经一直深信的精神支柱而崩溃,也有一些因政府和军部所编造的“神话”破灭而感到愤怒,但小岛强调,“被骗了”不等于就认为自己可以被“免罪了”,带给别人的伤害就可以“被饶恕”。总之,军部无疑在战争中应负最大的责任,但不应简单地包揽所有的责任。
事实上,军部和常民是结合在一起的,很多士兵原本也正是常民。当时的军部人员组成是一个复杂的结构,尤其是在军队里的底层士兵,有边远农村的贫民子弟,也有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当时的军队在个人事业的进路上显示出了积极的一面,“尽管军队受到萨长藩阀的左右,但在人事处理上仍是比较公正的。与其他省厅或一般企业相比,或许可以说是相当公正的。”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和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一样受重视,从士官成为将校,这是一份得到尊重的职业。这点吸引了不少想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大日本帝国的有为青少年大都集中到了军部”。显然,军队中并不缺人才,甚至“在政党及财阀皆腐败的社会里,军部内却集中了许多愿意拒绝私欲私利,胸怀忧国情操,具有担当国难气概的人才”。他们之中,一部分“只是单纯的优等生”,“未经世故,无法深入体会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他们认为推行国家政策的政界与财界是污秽的,是必须被轻视的。”一部分则来自贫困地区,对百姓生活之艰难深有体会。武士道(武者与士道的结合)的精神在他们体内生根,“他们无法假装看不见民众的痛苦。”所谓的“士道”,就是要对天下苍生有“士”的责任和承担。于是,对乡土贫困的“痛”与对当时政党无能和金权政治的“恨”交织在一起,他们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意图用暗杀和武力的手段冲击政局,例如不断出现的刺杀首相事件、军部内部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之争等等,“二二六事变”可谓其顶峰。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在发生如此惨剧之后,仍然有民众对他们被处以极刑而表示同情。可见,在整个过程中,常民并非是旁观者。所以,在战后对军部责任的批判上,如要了解其为何成为政坛与国家的主导力量,除了需从政治制度上去分析外,军队的构成以及其内部成员的心态也是不可忽视的方面。
处于同一个时代所造成的悲剧中,个体虽非沉默的罪人,但很多也沦为了沉默的恶人,虽然不是主犯,但亦负有“从犯”的责任。在这个问题上,德国学者阿伦特(1906-1975)在艾希曼审判中曾提到,“没有所谓集体的罪恶,或者集体的无辜;罪恶与无辜只有针对个人才有意义。”(《庸人之恶》)办公桌后尽忠职守的“案牍谋杀者”正是这一平庸(banality)之恶的现实投射。
与之相对照的是德国的战争责任总清算。战后,美国管制区要求年过十八岁的德国公民填写一份问卷,自我审定自己在战争中的行为,对其在战争责任归属上的等级予以说明,分别为主要罪犯、一般罪犯、次要罪犯、跟随者和无罪。1958年还成立了“厘清纳粹罪行各邦司法单位中央总管理处”,对纳粹的罪行实行无限制追诉期的决定。当然,这种对个人责任的追究并非仅仅限于战争之后,正如电影《The Good German》中的犹太女主人公那样,虽然她在战时躲过了屠犹的风暴,但始终不安与愧疚——她的家人因是犹太人而遭到残杀,她自己则因嫁给日耳曼人而躲过劫难。面对朋友的不解,她无奈而痛楚地吐露出因为只有她“存活下来了”(survive)。“幸存”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是偷生般的折磨,也许在她看来,这正是一种从受难者中的逃脱,逃脱了本应承担的命运和职责。
从上述两方面隐约可见,常民责任的背后潜藏的是常民造史的史观。小岛特别分析了江户后半期宽政年间(1789-1800)“常民”的精神构造,其中也显示出为何将此时期作为近代肇始的原因。“那是从江户时代后半期开始培养出来,经过历史形塑而成的精神结构。”他以神宫建造为例,认为常民的参与虽然有神道教的意义,但其前提是建立在对日本历史的“相信”和对神宫创建的“欢迎”上。要言之,天皇的神格化并非是政府单方面所为,而是与一般民众一起创造出来的,是一种类似于共犯的关系。常民由此参与了日本近代国民精神的构建,具有了能够接受国家神道的精神构造。
此外,从近代民族主义的膨胀过程来看,常民在其中也扮演着相应的角色,这就是民间教育的力量。小岛提出,江户时代存在着商人(町人)和武士两个面向的自我意识。二宫尊德(1787-1856)的怀德堂和绪方洪庵(1810-1863)的适塾可说是当时这两个面向的代表性私塾,前者教授朱子学为主,对象是商人,影响尊王攘夷志士甚深的赖山阳(1781-1832)曾经在此学习;后者主要教授兰学,座下有后来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1835-1901)。通过国学教育,商人接受了日本是更为优秀的国家这一思想,这种自我意识从原来的政权中心层逐渐扩散至普通的老百姓。另一方面,武士阶层因为西方坚船利炮的逼近而产生危机感,强调如何保护国家,这一点主要集中在如何保护国家的形式即国体不被改变。小岛指出了这两种面向所体现出来的狭隘性,简言之,即对内宣扬自我民族的优越感和对外盲目的排斥和扩张。基于常民造史的史观,从宽政时期开始到战败为止,其精神构造对深入近代日本史研究不可不说是一颇具启发性的切入点。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小岛毅先生的这部国史读本之所以独树一帜,他的中国史专家的身份也许亦有微妙的影响。长期多元视角和他者立场的学术探索,使他在论述本国历史时自觉或不自觉地抛开了自我意识的局限,将反思的视角放到更广的世界文明的彼此参照之中,这也正是其行文的独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