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尖岛上最初24小时
2018-09-13杜茂林
面积仅为3.1平方公里的北尖岛,扼守担杆、大西水道两条国际航道,是太平洋进入珠江口的第一道屏障和咽喉要道,护卫海上进出香港、澳门、深圳、珠海四大特区的门户。
“没想到在陆地上随时可以吃到的时蔬,在这里会如此珍贵。”岛上的战士们如燕子衔泥般从石头缝里抠出泥土,用水桶、脸盆运回连队,垒起几大块菜地。慢慢地,翻地、浇水、照看菜地成为岛上士兵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曾梓煌
南方周末实习生 彭文欣
时至今日,初上北尖岛的24小时,广西籍战士黄鑫仍然记忆犹新,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在那一天悄然改变。
入伍之前,黄鑫几乎天天都会打手游,王者荣耀是他的最爱,网吧是他学习之余常去的场所。和大多数瘫在沙发上滑动屏幕、把玩手柄的人一样,黄鑫沉溺于“愧疚的快感”之中。
直至2017年12月,手游开始退出他的生活。
彼时,他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南部战区陆军某海防旅北尖岛海防连战士。
在这座只有军队驻扎的孤岛上,他用训练杀死时间,大海的平静与波涛,成为回忆中最常见的片段。
兴奋消散挑战袭来
初识北尖岛,是2017年12月18日。相比于万山群岛中的其他岛屿,黄鑫感觉这个岛名够“霸气”。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小岛一无所知。
2017年12月20日,黄鑫一行从广东省珠江口出发,过伶仃洋(亦称作零丁洋,南宋名臣文天祥曾于1279年留下千古名篇《过零丁洋》)。对出生于广西贺州的95后新兵黄鑫来说,他很难体会七百多年前文天祥的痛楚与无奈,蓝天碧海让他对未来的军旅生活充满向往。
从桂山岛、外伶仃岛,再到担杆岛,他发现下一个到达的岛,总会比上一个荒凉。黄鑫的心里开始“打鼓”,北尖岛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经过如“烽火台”般壁立在海上的数个小岛,一块狭长、呈弧形的陆地出现在眼前。目光尽处,连接海平面的肃静山脉下,裸露着的巨大岩石,将海水与道路割裂开来。小岛上一块平坦的码头,是唯一可以登陆的地方。岛的其他三面,都是悬崖峭壁。
12月还未入冬,寂寥的山地里,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海鸟,守望着一个不适合人居的孤岛。
这便是北尖岛,一个在中国地图上很难被注意的名字,因岛主峰顶有一巨石矗立,头如剑尖,向北倾斜,故而名之。
踏上码头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里距大陆40海里,已是万山群岛的最南端。
岛上的气候极为潮湿。军医江长青介绍,岛上士兵的关节炎十分常见,与湿气关系很大。这也让初来乍到的黄鑫颇有些不适应。
和他同批来的一共有13位新兵。
黄鑫清楚地记得,靠岸的时间正是午后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刻。迎接他们的是跳动着的安塞腰鼓,这是岛上老兵们为迎接新兵们,自己编排的节目,久而久之,成为传统。
“这也太土了。”黄鑫感叹说。
见惯了城市的灯红酒绿,这些老套、呆板的节目,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趣。可几个月后,黄鑫也加入了安塞腰鼓的团队,谈起此事,一向开朗的他有些腼腆,因为“在岛上,这样的娱乐活动并不太多”。
和黄鑫一起登岛的陈兴李回忆,当时靠岸时,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度过两年的义务兵生涯。
未知的担忧,很快被忙碌所取代。他们在班长的指挥下,从登陆艇上搬下行李、生活物资。此时,陈兴李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事,他发现他堂哥陈兴晨也在这座岛上。
“我知道他在岛上当兵,却不知道他在这座岛上。”在迎接新兵的队伍里,看到哥哥时,陈兴李喜出望外。过去,他常常在家里缠着堂哥问,岛上生活是什么样子,哥哥只告诉他,训练苦,其他的也不会多说。
在荒凉之地,这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更多了一份心安。尽管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但他俩都没有打招呼。一向倔犟好强的陈兴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挺担心其他战友知道,怕他们以后训练说我找堂哥跑‘后门。”
与新兵不同,此时正在岸上的老兵们,却显得开心异常。“每一次有登陆艇靠岸,就像过节一样。”连长葛龙飞说。
船的到来,意味着有新鲜的蔬菜、肉类和淡水。如果,还能出现几个新鲜的面孔,这种开心就会升级。葛龙飞打了一个比喻,如果你临时来岛上旅游,有人告诉你,一两周都不会有船来,你会怎样。
而这一切,对北尖岛上的官兵来说,却是常态。
登陆艇很快就要离港了,它必须返程。万山群岛中,北尖岛是唯一驻兵却不能停船过夜的小岛。
和船艇一起消失的,还有手机信号。
不稳定的供给
“原来这个岛上只支持联通信号。”
黄鑫并没有准备相应的电话卡,重新过上有3G信号的生活,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去过其他岛的指导员蒋鹏超说,在万山群岛,必须要备足电信、移动和联通的三类电话卡,因为在有些岛上只能使用其中一种。
从码头到营区,坐车需要十几分钟,陡峭的上坡路,常常把车上的人晃得七倒八歪。刚经历了晕船,黄鑫还没缓过来,又坐上了车,他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疲倦、担忧和激动的情绪,混杂在一起,陪伴着他们最初的24小时。一刻钟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军营。岛上的老兵告诉他们,军营条件比原来好太多了。
上个世纪末,岛上没电话,电视有两个台,用水定量分配,比油还金贵,走的是“筷子路”。如今,电视能看多个台,安装了太阳能,能洗热水澡。要不是2017年那场严重的“天鸽”台风,岛上还可以接上4G信号。
尽管如此,黄鑫还是很快感受到了岛上物资的匮乏。每年12月,进入枯水期,唯一可用的那口井,水量明显下降,这意味着战士们的用水量必须得到严格控制。即使是从外面运来饮用的桶装水,也要节约,因为一旦补给断了,连饮用水也会成为问题。
除了水,电的供给也不稳定,白天靠柴油发电机,晚上则要寄希望于储存的太阳能。
收拾好行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黄鑫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是新鲜的蔬菜。
陈兴李也还记得刚上岛时的第一顿饭,“来时怎么也没想到,在陆地上随时可以吃到的时蔬,在这里会如此珍贵。”他笑着说。
在岛上,战士们养了些猪、牛,以备不时之需。此时,黄鑫才听说,2017年“天鸽”台风之后,补给船有近三个星期没有过来,战士完全靠这些肉食度过。“吃肉都快把我们吃吐了。”葛龙飞形容那种感受。
为了吃上新鲜的蔬菜,岛上的战士们如燕子衔泥般从石头缝里抠出泥土,用水桶、脸盆运回连队,搭起了大棚,垒起几大块菜地。慢慢地,翻地、浇水、照看菜地,成为岛上士兵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出生在农村的黄鑫,从来没有下过地,他的心里没有底,不知道自己去铲土时,会闹出怎样的笑话。
晚饭后,黄鑫和其他12位战友,赶紧用连队的电话,给家里报了平安。黄鑫记得,当时和父母打电话时,自己强忍着泪水,没有告诉他们岛上真实的情况,直到现在,他的妈妈也不知道这是个无人岛。
这是黄鑫记忆中,上岛后和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原来遇到事情,喜欢和妈妈说的他,越来越喜欢打给爸爸。“当兵以后,爸爸更懂我的感受吧。”黄鑫说。
忙碌了一整天,黄鑫感到全身的力气几乎被抽干,踩着棉花一般回到营房。躺在床上,他有些疑惑,为何要在这个岛上驻兵?
跨越时光的南疆守卫
军号,把睡梦中的黄鑫吵醒了。此时距离他上岛,过去了16个小时,对黄鑫而言,一个“石多泥土少,风吹沙石跑,飞鸟不做窝,渔民不上岛”的荒岛生活正式开始了。
早饭过后,连长和指导员带着新兵们,来到小岛的一处高地上,一座烈士墓静静地躺在那里。
上个世纪50年代岛上进行坑道建设施工,用砂轮切割岩石,突然发生局部塌方,巨石瞬间将广东中山籍战士程华森掩埋,这位19岁的战士从此长眠在北尖岛。
来到墓前,祭祀先辈,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意味着先人对后人的护持,后人对先人的追思。
只不过,新兵们还不能明白,这块墓碑对岛上的战士们意味着什么。
黄鑫也坦承,第一次和“老程墓”的相识,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象。他只知道每逢清明、春节等重大节日,以及新兵入伍和老兵退役之时,连队官兵都会去祭奠、扫墓。
班长黄喜扬,在结束士官学校的学习后,于2015年再次选择回到北尖岛。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觉得“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上岛之后,他第一时间来到了“老程墓”,熟练地弯下腰,点燃一根烟,放在墓地旁。在岛上的那几年,他或开心,或寂寞,都常常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或行走,或静立。在他看来,这种生与死的对话不能有人打扰。
如今,黄喜扬把这种方式告诉给黄鑫他们,像一场仪式。
“老程墓”正对着的方向,就是南海。相比之下,这更能引起黄鑫的兴趣。在新闻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名字,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感受到。
站在北尖岛的高地上,周围的海域看得一清二楚。这块面积仅为3.1平方公里的北尖岛,扼守担杆、大西水道两条国际航道,是太平洋进入珠江口的第一道屏障和咽喉要道,护卫海上进出香港、澳门、深圳、珠海四大特区的门户。
自1951年,北尖岛组建独立驻防的连队后,近70年间,在这个被葛龙飞笑称为360°海景房的岛上,连队担负着战备执勤等重要任务。香港、澳门回归后,来往此海域的船只成倍增加,情报侦察活动更加频繁。听完这些介绍,再想想此岛的地理位置,昨晚睡前的疑问,黄鑫有了答案。
在交通不便、补给困难的北尖岛上,药品短缺是时常面临的情况。军医江长青最怕出现突发情况,一旦遇到,就会变得相当棘手。每一次有新兵上岛,他都会以一种略显“恐吓”的方式,提醒他们注意。皮肤药的消耗是最快的,他对士兵们强调最多的也是,如何防治蚊虫叮咬。
2017年12月23日上午,慢慢熟悉了岛上节奏的黄鑫,比刚上岛时,多了些从容。在上午参观完国防坑道时,知道这些坑道是在没有大型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岛上战士人工修建的。“我的心不知为何,在那时才慢慢安定了下来。”黄鑫回忆,“也许自己不认输吧,既然他们那时都可以做得这么好,我为什么在岛上做不好呢?”
葛龙飞把这种心态称之为“韧劲”。他解释说,和内地的士兵相比,岛上的战士们,韧劲较强,认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尽量做得尽善尽美。
新兵们又去了菜地。这里是他们没有时蔬可吃时,唯一的希望。当时,黄鑫暗想,自己得把曾经点击鼠标的手,用来翻地了。
但那时的他还没想到,六个月后自己最欣慰的一件事,竟是吃到了自己种的蔬菜。
听黄喜扬讲过岛上许多故事的黄鑫,也曾听说,有士兵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回到内地时,城市里的东西会变得陌生。甚至有战士过马路时,看到红绿灯会延迟反应2-3秒,才知道怎么迈步。
黄鑫没有太担心。他说:“我直到现在都认为,来到这里当兵,是我活到现在做得最正确的事。”
2018年5月,刚刚办完婚礼的葛龙飞,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回到了岛上。南方周末记者问黄鑫,你担心自己在这岛上找不到女朋友吗?黄鑫又回到腼腆的神态,笑着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