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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王的三番爱

2018-09-13申蓝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6期
关键词:小娜书法

申蓝

1

春天总是让人高兴,小孩子的降生也让人高兴,尤其是这东北的春天,空气里散播着一丝甜甜的气味,那是解冻的黑土所特有的气味。而小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儿也带有这种甜丝丝的感觉。

孩子被取名笑歌,这是父亲的手笔,他一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一生欢歌。也像中国的惯例那样,孩子面前摆上了各种物件,看他去抓哪个,结果孩子爬到了毛笔的跟前,抓起了那支他不知道叫什么的长毛东西。父亲很高兴,因为父亲的工作就是印刷厂的设计员,经常写写画画,而母亲则更希望孩子能去抓那支听诊器,因为母亲的工作是医院的护士,他更希望孩子将来能做医生。

转眼孩子五岁了,这回他真的抓起了毛笔,就再也没能放下。

在一九七二年的齐齐哈尔是个重工业城市,国家的好几个重型机械和军工大厂都在这里落户,但范笑歌与这些无缘,他似乎天生就是为艺术而生的。父亲范徳田就画的一手好画和写的一手好字,之前在新华书店当店员,后来调到齐齐哈尔的红书印刷厂工作,那时的家里虽然不是富裕人家,却也能揭开锅,夫妻二人都有工作,生活其乐融融,两年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有了两个孩子,家里明显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范笑歌是躺在书上睡觉的孩子,而且对书法绘画的感受是非常敏锐的,这主要归功于家里小山一样的图书,其中许多是父亲喜欢的艺术类图书,这些书像细雨一样的滋润着孩子的灵魂,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能是父母都没有察觉的到的。从此也就走上了一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道路。

五岁的一天,范笑歌的第一个大成就姗姗而来,他用毛笔写出了寺庙的寺字,这个隶书体的汉字让他大有成就感,一是因为它像隶书了,二是父亲说这个字写得好,这两大因素使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被肯定的孩子。同时,他向父亲学画的狗追狐狸图也完成了,可以说这是双喜临门的事。

除了这些,他真的不记得五岁时还有什么东西是留在记忆中的了,也许还有东北深冬厚厚的棉裤,能播歌曲的收音机,母亲的亲吻,父亲伏案的背影,还有一年到头吃不完的白菜土豆。

2

徐老师拿着一摞学生作文来到教室,今天是小学的一次作文课。

“起立!”

“坐下!”

“同学们好!”

“老师好!”

“今天我们回顾上次的作文课,老师来读一下范笑歌同学的作文《柳公权做好事》,今天又放学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柳公权同学在忙着什么,原来他在修补一条坏了的桌腿,正在这时颜真卿同学气喘吁吁的跑进教室,他见柳公权真的在这里,而且在修理自己书桌的桌腿,他真的好感动……”

教室里,除了郑爽趴在桌上憋着气笑,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的听老师读作文。范笑歌回头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郑爽,很同情他,因为全班只有他知道柳公权、颜真卿是什么人,连徐老师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作文有什么蹊跷,她还一再呵斥郑爽要注意听讲,不要傻笑,但无辜的郑爽早就憋得满脸通红,因为他不敢笑出声来。

这篇作文被评为小学三年级优秀作文,它其中的内容自然是虚构的,并且骗了大家,到最后也没人知道柳公权、颜真卿是谁,范笑歌的这种恶搞思维也是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了端倪,一个人的未来往往从小看大,这一次的小欺骗并不是大蓄谋,只是灵感的突然一现。但它说明了一个问题,能做这种事的孩子的确是要有些胆大包天和天马行空的个性,这对他的未来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3

还是徐老师,还是作文,不同的是,这次轰动了学校。

范笑歌的父亲范徳田现在已经是齐齐哈尔群众艺术馆的主任了,这天,小李来到办公室对他喊:“范老师,电话!”

范徳田应了一声就跑到收发室,拿起电话,问:“喂,我是范徳田,您是哪位?”

电话里传来徐老师凝重的声音“您是范笑歌的家长吗?范笑歌在昨天的期中考试写了一篇作文,这篇作文得了满分,但也惊动了全校的老师和校长,有的老師都哭了,请问他作文里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范徳田听了这话不知所云,怎么一篇小学生作文会让老师和校长哭了呢?

下班后,他来到了学校,徐老师将范笑歌的作文交给他,只见上面写着:

……奶奶含着泪走到一旁,她拿着自己的碗,默默地吃着饭,而爸爸妈妈却坐在饭桌上大吃大嚼,我觉得奶奶真可怜,她把爸爸抚养大,可爸爸却这样对待她,我们中华民族不是一个以孝道为本的民族吗?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嫌弃奶奶,这样对待她呢?我走到奶奶身边,向她举起手中的碗说:奶奶,您吃鱼……

范徳田看了儿子的作文,先是愣了片刻,马上大笑起来了。

范笑歌开始只知道自己的作文得了满分,却不知道他的作文让老师落泪,并惊动了父亲这回事,他是很久后才知道自己文章的影响力的。那篇作文的内容是杜撰的,因为奶奶在父亲七岁时就去世了,根本不可能有被虐待的事情发生,但他却骗到了老师们的眼泪,使学校被迫与家长对质。

这看上去是一个恶作剧,却显示出小范笑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骗过了成年人,从现在起他的天赋就将伴随着他,并一直和他纠结、与他为伴。

范笑歌书法是从《史晨碑》起步的,这并不是有意的安排,而是父亲范徳田当时就是临写此碑的,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许多人不知道学书法从何入手,正可以参考范笑歌的思路,范笑歌认为学书法虽然可以从唐楷入手,但之后容易趋俗,成为千万个大楷初级手中的一位。而从隶书入手则直接进入书法的艺术性范畴,避开了唐楷人人都写的世俗性,但隶书的范本要选择平和中庸的一种。

小时候,书法和画画是范笑歌的痴恋,他常常在家中的小台灯下苦攻技艺,其用功程度不亚于古人所说的临池。学校中午休息的两个小时,他也要跑回家写上几笔,画上几笔。

书法方面他先攻隶书,并且一直保持着对隶书的深入研究及变革改造,其后又学习唐楷和篆书,最后是对行草的研究,其涉猎是非常广泛的。

在齐齐哈尔的一些书画展中经常可以看到范笑歌的作品,有时参展的都是成年人,只有他一位少年,因此人们多对他刮目相看,這也成了他不断进取的动力,甚至一度他要建立自己的书体,可见当时是范笑歌对自己的能力是信心满满的,他也在一片赞美声里进入了中学时代。

能写出好文章是范笑歌的优势之一,除了前面所讲的小学时代两次作文事件,还有一次文章事件发生在中学,这一事件又使范笑歌被推到了学校的风口浪尖。

范笑歌所在的职业中学举办了一次作文大赛,学校汇集了全校的优秀学生作文进行大展示,被选拔的优秀作文都纷纷张贴在大厅里,而范笑歌的一篇作文就入选了,也贴在众多作文的中间,这本来是一座学校中很平常的事了,自然没有什么稀奇。

第二天一早,范笑歌正常上学,在班上却发现气氛不对,许多人用特殊的眼光看着自己,他虽然疑惑却也不知是何原因,还是有位要好的同学对他说:你去大厅看看展板上的作文吧。

范笑歌这才跑到了大厅,举目一看,真是惊人,原来在众多张贴的作文稿中,只有自己的作文上被人用刀划了两下,整个稿子被划坏了,那份作文稿在展板上是那么显眼,以至于走过的人都会看到它那孤零零的样子。估计是学校的老师还没发现,所以此事还没有处理。

范笑歌低头回到了自己的教室,有同学让他快去告诉老师,把作文取下来,不要再放到大厅了。范笑歌想了想认为,这篇作文不能取下来,相反,就让它贴在那吧,那里张贴的不是一份作文稿,而是一面光荣的大旗,它正好可以让别人看看哪一篇作文才是最优秀的,最优秀的文章才会被划伤,而那个妒火中烧的灵魂恐怕也在角落里痛苦挣扎,他虽然用刀划烂了别人的文章,却事与愿违,这样反倒将文章的作者进一步抬升起来,这是很愚蠢的。

这次作文事件很快过去了,大家也很快就忘了它,但范笑歌本人却一直记得它,那两道划痕就像刻在了记忆的白纸上,也让他懂得了人间的险恶,今后走出校门将面临更大的挑战。

4

十七岁了,一个人十七岁意味着什么,恐怕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说法。

范笑歌的十七岁也到来了,从此这位桀骜不驯的才子迎来了人生真正的考验和磨难,这些考验和磨难似乎是上天的安排,也使他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打磨。

第一个情迷发生在一次学校文学社的活动中,当时范笑歌已经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了,他将文学社取名为“晨曦”,而晨曦文学社也多次印发社刊,并举办社友活动,可以说在校内是风生水起、颇有名气的。

今天又是文学社活动,教室里汇聚了各班的文学艺术爱好者,而范笑歌也像从前一样,站在前面的讲台上主持活动,他今天突发奇想,在黑板上写出了一个题目《我所看到的范社长》,他要文学社的社员都用文字来描写一下范笑歌自己,听听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这个题目一出,社员们也很新奇,都开始伏案动笔了,有的还边看范笑歌边写,这样范笑歌自己也觉得好玩。

很快一份份稿子交了上来,范笑歌拿起稿子,一份份的宣读,多数文稿都写得很平淡,有的文章还把他们的范社长小小吹捧一下,范笑歌一边读着文学社社员的文稿一边也向大家发表着感慨,气氛可以说是轻松欢快。

当读到第四份稿子时,情况发生了变化,范笑歌刚一读起来,下面就停止了嬉笑声,只见文稿写道:

……我们文学社的社长,他具有一张普通人的面孔,表情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都说他的书法很好,画也不错,可我却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读到这里,范笑歌脸上有些窘迫,但碍于面子,还要微笑着读下去。

……范社长的诗明显模仿了徐志摩,但他却没有徐志摩的经历,他的书法据说学习了魏碑,却少了魏碑中的神韵,至于绘画我不太懂,但画竹子却画得像兰花,不知范社长画的哪里的竹子……

范笑歌抬头看看下面,其他人也下意识的张望,不知这是谁写的文字。

……社长的傲慢得意是被别人捧成这样的吧,如果我也去捧他,恐怕也会成了害他的人,所以我还是实事求是的说出自己心里话吧……

范笑歌勉强读完了这几百字的小文,然后尴尬地对下面说:“请问这是哪位同学的作品?”

整个室内的气氛也很寂静,大家都等着写稿的大神出现。

“我写的。”一个清脆而自信声音从室内的东侧发出来,同时一位女学生也站了起来,她娟秀的面孔如同透明的白玉,头发在后脑盘成了一朵乌黑的花,身上穿的是带有浅粉色花点的短袖衫,一双眼睛直视着台上的范笑歌,眼神里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两人的眼光交汇后,范笑歌一瞬间竟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女性版的自己吗?

“请问,同学你是哪班的?”

“高二一班的沈俏”

沈俏,好美的名字,自己是高二三班,好像没发现一班有这个沈俏嘛,但范笑歌忽然想起了,最近班里的传言,说一班新转来了一位才女,听说大有来头,可能就是这个沈俏吧。

就在范笑歌琢磨的当下,沈俏却先开口了,她说:“是我说错了什么吗?既然社长给我们出了题目,我们就要如实回复才对,范社长对我的描述有什么意见吗?”

“啊,没有没有,你讲的挺好的,欢迎坦诚的交流” 范笑歌支吾着说出了几句话。他似乎听到下面有人在轻声的讥笑,他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位傻瓜与小丑的结合体,自以为是的出了这个题目,却遇到一位美丽的猛张飞,他那大社长和年轻人的自尊被狠狠地冲撞了一下。

这次文学社的后半段活动,范笑歌已经记不清是怎样的过程,总之,这次活动就这样过去了,从此,晨曦文学社一蹶不振,因为范笑歌的心不在这上了。

一连好几天,范笑歌每次出教学楼一改从前走右楼梯的习惯,而是改走左侧楼梯,因为走左侧楼梯会经过一班教室,在经过一班教室的门口时他总会莫名的放慢了脚步,经常上课时会走神,眼前会忽然出现那张似笑似嗔似嘲讽的面孔。但几次与沈俏在校园里相遇,范笑歌却不愿举目看她,反倒是沈俏在向她打招呼,他也只是随声迎合一下,面目拘谨而可笑,全没有以前的自信满满。人们会看到这位校园的大名人有时会低着头走路,这在以往是很少见的。范笑歌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并且是对此素手无策。

还有一年多马上要高考了,要集中精力学习才对,范笑歌始终梦想着能考入心仪的美术学院,加紧复习备战是当务之急,但此时他的心神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样,肉体也变得昏聩起来。

5

不到二十岁时,范笑歌已经完成了对中国书法各流派的接触和研究,并开始对自我风格的探索和尝试,他在十三岁时曾自创一种书写形式,这种字体的表现方法接近魏碑与隶书的结合状态,但这只是一种实验书体,它主要实验的是字体的形式感和笔画间的协调性,不久范笑歌就放弃了这种实验书体。

也正是在此时期,他准备从隶书开始创新,首先因为他学习书法最早是从隶书入手的,另外他认为目前隶书的创新空间比起其它书体更大也更成熟,他觉得隶书的创新一定要借助篆書与魏碑,篆书可以为书体增加装饰性,而魏碑则为书体带来个性。

开始的尝试并不顺利,各书体的融汇也很生硬,但慢慢他找到了合适的用笔语言,随着隶书创新的成功,这也让他为另外的书体做改造带来了信心,并为未来的衍生百体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由于父亲范徳田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齐齐哈尔市的版画名家与摄影家,所以父亲也要求儿子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与中国书法家协会,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但范笑歌当时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虽然艺术水准超出了同龄人的平均线,但在仕途经济方面依然是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他对美协书协没有好感,并有一定的抵触情绪,所以范笑歌拒绝了加入美协书协的机会,这一决定使他的人生多少发生了改变,但也正是这一决定成就了他的艺术生涯,现在看来,范笑歌由于跳出了美协书协的体制内圈子,才使他的书画艺术更加具有纯粹性和自我性,避免了一些习气的沾染,也回避了体制内的一些缺点,从而保护了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宝贵天性。

6

临近中学毕业,沈俏的形象在范笑歌的心底里不但没有被遗忘,反而更加难以磨灭。虽然在校园经常见面,但范笑歌始终没有向对方表明心迹,这是范笑歌的性格决定的,其中既有青年艺术家的自负心理,也有些许东北男人的大男子情结。

可是,万事都难以守在心里,上天总会想办法把他公布出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范笑歌的书包被母亲整理时发现了问题,书包里的一张画像被找了出来,那正是沈俏的画像,此事的发生真是让人难以预料,一位年轻人心里珍藏了两年的秘密像被抖落铺盖一样抖落出来。父母都对范笑歌进行了责怪,毕竟马上要高考,他们都是对儿子抱有很大希望的。他们要求儿子马上要断掉心中的幻想,专心读书。

这事对范笑歌是不小的冲击,暗恋的痛苦与父母的不理解使他面临双重压力,在这种情绪下他参加了1991年的高考,结果是失败了,没有考上他梦想中的美术学院,而沈俏却考中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从此两人就两地分开了。

没有考上大学似乎对一位青年影响不大,但喜欢的人不能常见才是让人煎熬的。范笑歌开始刻苦复读,并且发力练画,在此期间,他为自己的西画功夫加分不少,对于素描与色彩的运用进步飞快,这对他后来的绘画创作都起到很大作用。

第二年,他报考了哈尔滨的艺术学院,可惜又一次落榜。父母都不再催促他重考了,可这位倔强的青年又一次踏上了复读的道路,准备继续报考大学。虽然两年没见到沈俏本人了,但她在范笑歌心里的印象反而越来越清晰了,那种难以熄灭的思念之火,还有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使范笑歌身上的气力不减反增。这第三次高考,父母让他不要只报考哈尔滨的院校,为了让父母放心,他同时报考了北京的艺术院校。

当第三次高考的结果出来后,让人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次终于考中了;忧的是录取院校是北京的院校而不是哈尔滨院校,这意味着又无法与沈俏相见了,这就是命运的捉弄。

一九九三年,范笑歌带着复杂的心情登上去往北京的火车,这也是他艺术生涯的一次转折。

7

在北京的中国戏曲学院舞台美术系学了第一个学期,范笑歌的心就飞回了家乡,因为他听说沈俏也已经大专毕业回家了,而自己对她的暗恋已经有五年时间了,是该向她表白了,所以第一个学期刚结束,他就返回齐齐哈尔。

当他来到沈俏家的楼下时,心里很复杂,同时也很兴奋,已经多年未见了,今天应该是敞开心扉的时候了。

为范笑歌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那是沈俏的母亲,她听说来者是沈俏的同学就将范笑歌迎进房中,一边倒水一边说:“沈俏出去办事,马上就回来了,你等等她吧。”

沈俏的妈妈还询问了范笑歌的一些情况,她说:“我们沈俏刚毕业,工作还在联系之中。现在找一个好工作真不容易,尤其是刚毕业的学生……”

“是啊,但沈俏挺聪明,她的未来不会错。”范笑歌说。范笑歌看着沈俏的母亲,觉得她的气质真像沈俏,遗传基因真伟大,连动作都这么相似。正在范笑歌浮想联翩的时候,门铃响了,沈俏妈妈说:“回来了。”于是去开门。范笑歌听到母女俩嘀咕了两句,就看到沈俏出现在客厅。

令范笑歌非常震惊的是,这还是原来的沈俏吗?臃肿的身材带着几分蛮肉,发型也不再是盘成那团乌黑的花,而是一种爆炸式的流行发,原来白玉一样的脸庞也被化妆品占满,眼神中带有几分势利与诡诈,看上去已经很难见到少女的气息,更不要提什么才女了,仅仅几年的分别,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沈俏用了半天力气才认出了范笑歌,陪着笑说了声:“原来是大社长,什么事找到我家来了?是好事是坏事?”

范笑歌一时无言以对,临时编出个理由说:“请问你们一班的班主任是秦老师吧?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吗?我有一本重要的书在他那里。”

沈俏说:“就是为了这事,我们班主任的联系方式我也没有,等我帮你问问吧。”

范笑歌随口答应着,却不知应该继续说着什么。

从沈俏的语气中,范笑歌听到了从未有过的社会味儿,原来在文学社上发言时的那种自然洒脱变成了随意不羁,这与她指甲上猩红的指甲油形成了很好的呼应。

沈俏说:“大社长还在搞艺术吗?现在在哪?”

范笑歌道:“我刚上大学,在北京读舞台美术专业。”

沈俏说:“大社长就是大社长,真的还在坚持艺术,就是比我们有出息。”

当听到沈俏说的“我们”两字时,范笑歌就已经感觉到自己与她的距离了,因为那个“我们”不包括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圈子里的人。

又寒暄了几句后,范笑歌告辞出门,门外天气虽然很好,但范笑歌却觉得冷嗖嗖的寒心,沈俏也送他出门,范笑歌回头看了沈俏一眼,沈俏此时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许是从范笑歌那茫然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或是用女性的敏锐感知力搜索到了什么,这个多年未见的、又不太熟悉的同学,是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来到自己的家里,但这种情感自己之前是从不知道的。她也若有所思的站在楼门口远望范笑歌离去。

范笑歌像游魂一样走在路上,头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苦恋的那个光辉形象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个假象,自己迷恋的是一个心中的幻觉。为了这个假象和幻觉,范笑歌付出了那么多,他把自己这么多年的所做的一切都赋予了一个美丽的期望,而这个期望只在一瞬间就破灭了。这真的让人无法接受。

回到家他就一头钻进被子里,连着几天就这么昏沉沉的度过。

8

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经过了酷暑洗礼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压抑的胸中之气全部被释放出来,树叶由原来的浓绿变得愈发金黄,而黄叶又不知不觉的铺在了地上,像是一张金子的毯。

黄昏后的中国戏曲学院练功房里,一位青年艺术家正在辛勤忙碌,这练功房是表演系的教室,由于这里面积更大,范笑歌就在这里绘制着一幅大型的画作《森吉德玛》,虽然天气在转凉,但面对巨大的画面,他还是在擦着汗。这幅油画作品是他准备参赛的画作,他课外的间隙时间几乎都用在了这幅作品上,画面中已经死亡的森吉德玛被心上人抱在怀里,她的心上人也已经被王爷的利箭射中,而王爷的人马就立在不远的高岗上,整个画面充满了悲剧气氛。

他在画前正琢磨的时候,徐春林推开教室的门,喊了声:“笑歌,走了!”

范笑歌放下笔,又喝了两口水,与徐春林一起跑出了教室,他们看到楼下已经有人在等了,分别是宋思威,钱鑫和郑源,他们都是范笑歌舞美系的同学,今天他们约好要去陶然亭公园玩,陶然亭公园就在学校不远的地方,这是北京比较知名的一座市内公园。

五个人在公园的湖边坐下,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清风里也带着一分凉意,园中的游人三三两两,人人心中都舒畅而惬意。

钱鑫:“食堂的伙食太差了。”

宋思威:“有吃的就不错,你还想吃啥?”

徐春林:“饺子还可以。”

钱鑫:“还可以?你吃过饺子吗?”

范笑歌:“我觉得牛肉土豆不错。”

郑源:“老兄,你说反了,应该是土豆牛肉,牛肉是不会比土豆多的。”

徐春林:“一个穷学生你还想吃什么。”

钱鑫:“你是穷学生,我可不是,不要弄混了。”

范笑歌:“是呀,你名字里都带着钱带着金,当然穷不了。”

钱鑫:“我现在干着三个家教,伙食费不愁了。”

范笑歌:“要不我也去找个家教的兼职?”

徐春林:“行啊,你的书法那么好,去找个书法家教吧。”

范笑歌:“怎么收费?”

钱鑫:“我是一小时收十五块,基本都是这个价。”

范笑歌:“好,我也试试去。”

郑源:“找老贺就行,他有不少这种信息。”

范笑歌:“嗯。”

不久,范笑歌如愿以偿,他找到了一份书法家教的兼职,那是在北京海淀区的一户家庭,女主人叫秦莉,她的十岁女儿魏威娜想要学习书法。

范笑歌蹬着他的那辆大单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座大社区,按着门牌号找到了雇主家,开门的是女主人秦莉,秦莉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圆脸庞,中等身材,她很热情地接待了范笑歌,还让女儿小娜称范笑歌为老师。但范笑歌并没有发现家里的男主人,最让范笑歌印象深刻的是秦莉家的二十九寸彩电,那时候有这么大的彩电也是很新奇的事呀。

当天他在秦莉家中教了小娜两个小时的书法课,小娜很聰明,很快就学通了许多笔法。到了离开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秦莉就拿起了一把伞交给范笑歌,让他打伞回学校。

范笑歌打着伞骑车回到学校,晚上,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回味着第一次家教的感受,自己觉得很有趣,因为平时不是上课就是创作,今天走入北京的一户家庭,忽然感觉像换了一种空气似的具有新鲜感。他看着床边的那把雨伞,那是一把粉底白点的花伞,自己一路打着这把伞回来,样子一定怪怪的。

家教是每周两次,周二和周五的晚五点到七点,虽然路途有些远,但对于一位小伙子还是可以承受的。尤其是范笑歌这样的东北穷学生,每一分钱都是非常宝贵,所以他对这份家教工作是很认真的。

后来范笑歌从小娜的口中得知,小娜的父亲几年前与母亲离婚,这么多年一直是秦莉在抚养小娜,由于秦莉是科研部门的研究员,所以工资待遇是不错的,抚养孩子并不发愁。花些钱请家教也自然无妨。

秦莉是位典型的北京女人,说话风格甜而脆,但做事情却很细心,往往在一些细微处对范笑歌加以关照,这些细微处也正是范笑歌经常忽略的地方。很快,他与这对母女就熟络起来,有时教学的时间会不知不觉的延长,有时范笑歌就留在秦莉家吃晚饭,大家相处的其乐融融。可是任何风平浪静都预示着未来暴风雨的激烈,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意料不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范笑歌越来越淡忘了沈俏,这几乎是他心里的一块疤,幸好这块疤不那么疼了,从原来怨恨自己考到北京,现在范笑歌反而庆幸自己起来,如果当初在哈尔冰上大学,看到那样的沈俏,恐怕自己更受不了。聪明的年轻人发觉上天从不会只爱你而不捉弄你,也不会只捉弄你而不爱你,所有的事情都有它而道理。

9

大学期间,范笑歌也在不间断的钻研书法,此时他的隶书已经自成风貌,而其它的书体也在大踏步的进步,只有行书还是比较薄弱,他想把研究王羲之放到最后解决,这与别的书法家很不同,别的书法家往往最先学习王羲之。但范笑歌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中国写行书的人最多,但水平高的也最少,在创新方面,行书也最难。即便有创新,由于人们对二王书法的高度笃信,也很难对新的形式认可,所以二王的行书要在以后的时间专门研究才行。

对于篆书和草书,范笑歌已经有了自己的方向和主张,此时的范笑歌已经能够书写十种篆书的字体,从篆书这里他发现了书法的创新途径,也正是篆书的特点对其它书体具有了很大的补充。范笑歌草书风格的确立主要是王羲之与怀素的融合,这一点从来都是他未改的方向。

在楷书方面,他采取的是不断完善的办法,并对欧颜柳赵四大楷书家进行对照与综合。对楷书的创新方法很像字体的设计,需要不断地修改和完善。可见范笑歌对每一种书体的创新方法是采取了不同的措施。

在绘画方面,著名的画作《黄河》也就是在此时开始构思了,此时的《黄河》也只是打腹稿的阶段,但大致的人物形象都已经在心里有数了,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想把《黄河》创作成重要的作品,只不过当时的条件和身份还不允许进行这样的大型创作,而这幅中国画的创作过程又是那么波澜起伏,并且伴随了范笑歌十五年的时光。

10

当范笑歌的大学生活进入第四年时,范笑歌的书法家教也接近半年的时间了。学校的课程让他愈发感到枯燥,而秦莉母女的小家却常吸引着他,有时他会盼着家教日期的到来,每当跨入那单亲家庭的房门,就会觉得非常轻松,自然就会把学习的枯燥、人际的复杂与生活的压力抛到脑后。甚至他把秦莉给他的课时费当成一种负疚,因为他认为秦莉母女所给予他的东西更多。

北京的飞絮刚刚结束了自己的嚣张,春天与夏天开始进行交接工作,最炎热的时候还没到来,但人们的衣服已经越来越少了。

范笑歌接到秦莉的消息,明天的家教暂时取消,因为明天有一次联谊酒会,她要范笑歌明天五点钟一起去参加,酒会的地址在一家五星级的酒店中,是北京的知名饭店。范笑歌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在北京的几年中参加过许多活动,而这次又是秦莉的邀请,当然要赴约。

第二天晚五点,范笑歌来到指定酒店,在酒店的后花园他看到了联谊酒会的热闹华丽。人们看上去都很有来头,彩灯像群星一样撒满上空,连人造树上都缀着各种巧克力和丝带,男人们衣着休闲,女人们打扮艳丽,中间一张大方桌上,各种美食排成几行,光是他能叫出名的就有蜂蜜牡蛎和油浸金枪鱼,还有许多外国的甜品是叫不出名字的,在美食的旁边有各种佳酿,红酒、白兰地和果汁酒红红绿绿让人眼花缭乱,他看到酒店的参加者是商业部的人员,还有一些人的样子可能是企业老板,只有自己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在人群里傻傻的观望和游荡……

“小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声音又甜又脆,一下子穿越嘈杂的现场,直钻入范笑歌耳朵里。

范笑歌猛然回头,眼前一幕惊住了他,秦莉正站在他的后面,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秦莉,高挽的头发盘成一座小峰在脑后,精心装饰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双颊红润而浑圆,嘴唇像一支朱红的小船镶嵌在满月的脸上,长长的脖子上带着一串珠链,礼服长裙上是浅紫的碎花,而裙带却是橘红的颜色。看到这样的秦莉,范笑歌半张着口迟疑了几秒钟,还没有省过事,他就被秦莉牵到了酒会的西南侧,这里显然是秦莉的同事圈,她一一向同事介绍范笑歌,介绍时把他称为青年艺术家,并没有说他是自己的家庭教师,在秦莉的同事中有处长也有局长,有老板也有科技人员,还有几个海归的精英,但这些人都没有入范笑歌的心,因为他们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样子,却并未把眼前的这位小伙子真当回事,在这种场合,大家似乎只在搜索两种人,一种是美女,一种是商人,而艺术对于这个圈子还有些太遥远。

范笑歌也并不在乎这一切,倒是让他惊讶的是秦莉,自己已经与这位大姐兼雇主接触了半年,却没有发现她身上会有这么光彩的一面,就算她与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起时,也会显得分外抢眼,而且她比那些女孩子还要多出几分女性的成熟韵味,当秦莉与范笑歌接近时,那种女性荷尔蒙所散发出的气息扑面而来。范笑歌一瞬间将她与沈俏进行了对比,秦莉虽然比沈俏年龄大,可那种阳光的性格似乎比沈俏还要有活力,但范笑歌马上就制止了自己的想法,毕竟这是自己的雇主,而且自己把她称为秦姐,怎能胡思乱想呢?

范笑歌刚刚回过神,只见中央的台子上大家在进行倒香槟的活动了,许多独脚杯叠在一起形成金字塔形状,然后由司仪将香槟酒从最上端的杯子倒入,酒从最上端流入最底层的杯子里,直到所有的杯子都装满了酒,大家都欢呼了起来,每个人的手上都被送上一杯香槟酒,秦莉远远地招呼座位上的范笑歌,她的左右手里各端着一杯酒,显然,其中的一杯是要交给他的,范笑歌只好起身,绕过几个人和一位侍者,来到秦莉面前,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杯中香槟的泡沫还在发出“沙”的声音,就像在说:快喝我吧!范笑歌刚要向秦莉举杯,旁边有位同事已经抢先向秦莉敬酒,她只好与那位同事干杯喝了一口,范笑歌则端着杯子忘了喝,他看着秦莉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由于与在座的都不太熟,很快,范笑歌就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看别人谈笑风生,连秦莉也不知去哪了。正在他若有所思时,节目开始了,所谓的节目其实就是卡拉ok,在嘉宾中有擅长一展歌喉的自愿去唱一曲卡拉ok,喜欢唱的大有人在,而且当仁不让。

但第一位唱家就让人大跌眼镜,这位胖墩墩的男人把《小白杨》唱得支离破碎,只是自己过了吧歌瘾,听众们都强忍痛苦挨到他下场。之后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唱《洪湖水浪打浪》,对于听惯了贝多芬与威尔第的范笑歌来说,这种卡拉ok可以说是一种煎熬。

等这位女士下场后,第三个上场的竟然是秦莉,她大方的上了唱台,拿起话筒,范笑歌也觉得兴趣倍增,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秦莉唱歌。秦莉唱的是《茶花女》中的祝酒歌,这种歌在卡拉ok曲目中是比较少见的,她唱得轻松自如,看来是早有唱功的锻炼,声音比较有穿透力,介于女高音与女中音之间的状态,这又让范笑歌很是意外,他一直认为秦莉只是个科技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想到她的秉性远比她的职业浪漫,可敏感的艺术家也察觉到,在秦莉的热情与光彩背后,还是有一丝惆怅的情绪,那种情绪虽然在被她极力回避和掩盖,但还是会偶尔显现出来。

接下来是谁在唱歌,范笑歌就不太关注了,他低头拿着手中的空酒杯,杯子在掌中揉来揉去,恍惚中突然听到司仪高喊道:“今天咱们的聚会还有艺术家光临,下边我们就欢迎……”他看了看手中的小纸条,然后抬头说:“请书画家范笑歌为我们表演书法好不好?有请!”

范笑歌这才猛然醒过来,有几双眼睛已经转向他这边来,他马上转眼望向秦莉,秦莉微笑着向他点头,显然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虽然事情来得突然,但恃才傲物的范笑歌是从来不会怯场的,秦莉可能也发现了他的特性,所以没有事先告知,就这样突然袭击的把球踢给了他。

范笑歌大步流星地来到台前,台上放好了一卷洁白的宣纸,旁边还有笔墨砚台,看来这是秦莉煞费苦心的准备呀,此时,范笑歌不禁鼻子有些发酸,但很快他控制了感情,他不能让自己在这里丢脸,也不能辜负了秦莉的一片心,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了,秦莉约他来参加酒会的真实目的,她是想趁此机会帮这个穷学生打造一下知名度,至少是能认识几个有用的人吧。

范笑歌拿起毛笔,全场都静了下来,他的血也热了起来,略想了一下,开始在宣纸上挥毫直书李白《将进酒》,全篇是以狂草书写,真是有风卷残云之势。等他把歪着笔毛的笔放下时,全体肃然,司仪和秦莉上来向众人展开了这幅作品,四周掌声一片,范笑歌看着秦莉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欣喜与满意的笑容,范笑歌心想:我没让你失望吧。而秦莉给他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是!”

这时,秦莉向四周喊话:“有哪位愿出价收藏,现在可是好机会,我们就现场拍卖啦!”听了这话,范笑歌的热血一下涌到了脑门,因为这话都是自己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秦莉已帮他说了,范笑歌心里不由得暗喊“太好了!”

真的有几个人举手在出价,从三百块一直涨到一千两百块,此作品最后被身穿花格衣服的男人买走,看样子是一位商人。书法被取走,买家当场把钱交到了范笑歌手里,而范笑歌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拿着手里的钱,为难的向秦莉投去询问的一眼,秦莉笑着对他说:“你收下吧。”范笑歌这才收下了润笔费。

旁边还有人提出要范笑歌再写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大字“海纳百川”等等内容,范笑歌也抓住时机一挥而就,最后他送出了大小四件作品,也把一叠钱赚到了口袋。

转眼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酒会还在进行,人们开始自由交流、互换名片,有几张名片还交到了范笑歌手里,而范笑歌却没有自己的名片,这也让他很尴尬,终于他对秦莉说:“我要回去了,学校十点钟关大门。”

秦莉:“那快回去吧,别进不去校门,快去吧。”

范笑歌取出衣袋中的钱,拿出半叠交给秦莉,秦莉用力推给他说:“你的钱给我干嘛!快回去!”那口气就像大姐教训小弟一样。

范笑歌只好转身向外走,走到花园门口回头望去,见秦莉还在看着他,秦莉笑着向他一挥手,他这才迈开步子离开酒店的后花园,径直来到大街上,骑车奔向戏曲学院。

等他骑车赶到学校时,大门刚刚要关上,范笑歌进入校门后已经是一身汗水,他把车子放在角落,一头扎进洗漱间冲了凉,虽然身体疲倦,但头脑依然很兴奋。悄悄回到宿舍后,见宿舍其他人都睡了,自己就轻轻上床躺下,拿出今天赚到的钱数一数,竟然将近三千块,这在九六年时也不是小数目了,也是范笑歌来北京后第一次在一天里赚了这么多钱,真是成果丰厚。

由于大脑兴奋,他直到半夜一点钟才睡着,但意识中也是昏昏沉沉的,感觉一下子身处在湖边,一下子又身處在楼顶,理性告诉他,自己是在做梦,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有梦就做吧。于是他也给了那声音一个回答:好吧。

这样他就进入了一片芦苇中,下面就是湖水,虽然没有船,却用脚就可以行走,而且一点都不累,后来芦苇都不见了,自己进入了海里,在海里游水也不费力,他猛地想起自己的课堂作业还没完成,在这里游泳干嘛?想到这他才使劲游泳,但不论怎样游都出不了这片海,等他急得醒来时,才知道是个梦。刚明白过来,又睡过去了,这次他身处在一段楼梯上,父母与弟弟都在楼梯下,他对他们说:“上来干嘛?怪累的,不如去外面走走。”但父母与弟弟偏不听,还是一起走过来,其中母亲口中嘟囔说:“孩子,你不是在校外做家教吗?在这里干嘛?”

范笑歌想对母亲解释却无从开口,母亲又说:“你上次说那个秦莉是什么人?她是好人吗?”

“她绝对是好人,放心好了。”范笑歌说。

母亲说:“那就好了,注意身体,多增加营养,衣服常洗,还有不要熬夜……”

在母亲长久的叮嘱中,范笑歌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经是大早晨了。他头脑昏昏地随着同学走到教室上课,课后他才感到身体难受,昨夜的冲澡让他着凉了。

晚上,范笑歌开始发热,他拼命忍着,喉咙里像是塞了块骨头。整个身体如同浮起来一样,鼻子总会闻到一股腥味,这种感觉真是难受。

11

病去如抽丝,经过一周的修养,范笑歌的病渐渐好了起来,也能吃下一些汤饭了,这一周的病不但影响了自己的学习课程,而且还耽搁了两次魏威娜的书法课,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下去了。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范笑歌还是在这天的黄昏来到秦莉的家,当他敲开秦莉的家门时,见到的是秦莉惊诧的脸。

“周二周五怎么没来?”秦莉问。

“我生病了。”范笑歌答。

“什么病”秦莉又问。

“没什么,开始以为急性肺炎,其实就是一般的伤风感冒。”

“噢。”秦莉看到范笑歌深陷的眼窝,相信了他的话。

“我还以为你在酒会上赚到钱,就不稀罕做我们的书法家教了呢。”秦莉把范笑歌让进房里。

“怎么会。”范笑歌笑答。

“你今天来得也不是时候,娜娜刚做完作业,已经睡了。”秦莉说。

“没事的,我来看看就行,还要来谢谢秦姐你的帮忙呢。”范笑歌说。

“那算什么,顺便的事。”秦莉笑着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在厨房里正煮着粥。”说完她就去了厨房。

范笑歌靠在沙发上,看着小娜的书桌上那叠练过的大楷字,这是小娜写的大楷作业,可惜自己这当老师的却两节课没来上了,他走过去拿起那叠大楷练习纸,正看得入神,秦莉从厨房过来,对他说:“喝水吧。”

范笑歌回到沙发上坐好,他一边接过秦莉递过的茶杯一边问:“秦姐,我一直没问起姐夫的事,你们为什么离婚呢?”

秦莉说:“我不想提这事。”

范笑歌说:“是因为心里难过吗?”

“不是难过,是庆幸,”秦莉说。

“庆幸?为什么?”范笑歌问。

“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懂。”秦莉笑着说。

“怎么不懂,我早就是成年人了。”范笑歌急着说。

秦莉叹口气说:“他是我高中同学,是做服装生意的。在学校时我们接触的并不太多,后来高中同学有一次聚会,在那次聚会上我们又见面了,从那起他就追求我,整整追了我一年多,我最后还是和他结婚了,婚后不久就有了小娜。”

“后来呢?”范笑歌接着问。

“后来他迷上赌钱,最多一次就输了几万,我说他几句他就打我。”秦莉说。

“原来是这样,因为这个你们就离婚了。”范笑歌说。

“还不完全是这个,他后来开始脾气变坏了,整个人都垮了,出现了精神异常。”秦莉说。

“精神异常?”范笑歌问。

“对,就是神经病,见什么砸什么,那时小娜还小,吓得孩子直哭,没办法,他的家人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我们也就离婚了。”秦莉说。

“他现在还在病院?”范笑歌问。

“是呀,我还经常去病院看看他,给他送些吃的,毕竟夫妻一场。”

“那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呢?”范笑歌停顿了一会儿问。

“能把小娜平平安安带大就行了,别的还有什么奢求。”秦莉苦笑着说。

“小娜知道她爸爸的事吗?”范笑歌问。

“知道。”秦莉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莉说:“好了,你快回去吧,今天小娜也练不成字了。”

范笑歌起身拿起包,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望秦莉,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12

范笑歌的大学课程里并没有书法课,但作为对书法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他是不会放弃书法艺术的。在他众多的朋友里有一位特殊者,他虽然学的是语言专业,确是范笑歌书法的坚定维护者和推崇者,他就是浅见深介。

故事是发生在范笑歌大学的三年级时,听说北京师范大学有书法专业,他就慕名来到北师大,在北师大传媒学院的教室里,范笑歌与一些同龄人谈论切磋书法,当时他就即兴挥毫写过一幅作品,写完之后,忽然有人在旁边向他鞠躬,这人就是浅见深介,他是在北师大留学的日本学生。

浅见深介第一次看到范笑歌的书法就很震惊,他没想到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书法技艺。范笑歌将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用五种书体表现出来,这是浅见深介从前未曾见到的,从此浅见成了范笑歌在书法上的良师益友,也正是浅见深介为范笑歌的一种书体取名为“弥空体”。

对于范笑歌而言,浅见深介这位书法的痴迷者,也正是他久盼的知音,范笑歌将自己要精通百体的想法告诉了浅见,浅见非常支持他的构想,同时他也把日本现代书道的一些理念介绍给范笑歌,这些理念对范笑歌的影响非常大。所以,我們看到现在的范笑歌书法不但可以包容百体,而且从最精致的传统书法到现代最抽象的书法都能够驾驭自如,这也有浅见深介的一份功劳。

13

魏威娜虽然只有十岁,但性格却像只有七岁的孩子,这种乐观的性格与她母亲秦莉相像,她的思维速度之快令范笑歌难以招架,但魏威娜的另一性格特质是倔强,她曾经与秦莉赌气三天不说话,可一旦打开话匣又说得没完,她给范笑歌取了绰号“鸽子”,每当范笑歌家教完毕要回学校时,她都要喊一声“放鸽子!”这让范笑歌十分开怀。

“看来他爸爸的事没有影响到小娜的性格。”范笑歌曾对秦莉说。

“开始也很低落,后来慢慢好了,”秦莉说:“这孩子像我,是个开心果,心里不记事。”

魏威娜开始曾学习过欧阳询楷书,但在范笑歌的指导下,她开始改写赵孟頫书法,因为在范笑歌看来,学写欧阳询书法虽然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却并不如赵孟頫的书法再创造空间大,赵孟頫书法是二王书法的枢纽,而欧阳询书法只是唐代楷书中法度精严的代表,学赵体从长远来讲比学欧更有发展。

事实证明,范笑歌的眼光是对的,魏威娜的性格更适合相对自由的赵体,并且从赵体书法再学习行草就方便了许多,这就是所说的名师出高徒吧。

自从参加了秦莉推荐的联谊酒会后,范笑歌与秦莉就不再是雇主与家庭教师的关系了,更有了朋友的关系,在酒会上拍卖书法得到的钱也让范笑歌暂时缓解了经济上的压力。

十月十七是魏威娜的生日,秦莉邀请范笑歌参加生日派对,虽然当时有考试的压力,但范笑歌还是一口答应了。

当他按时赴约来到秦莉家时,生日派对已经开始了,除了秦莉和女儿魏威娜,参加派对的还有魏威娜的几个小女友,整个场面叽叽喳喳闹不停,范笑歌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一幅亲手画的花鸟画,魏威娜把这幅画郑重的放在了床头。大家兴高采烈的让她吹了生日蜡烛,然后孩子们分吃了蛋糕,又唱了几首歌,最后小娜与朋友们要到外面的草坪去玩,还没等秦莉叮嘱几句,几个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房里,范笑歌帮秦莉打扫房间,房间里凌乱的彩带和蛋糕碎屑都要收拾,秦莉将吃剩的蛋糕放进冰箱里,回头对范笑歌说:“这些孩子,只管自己高兴,不管大人的辛苦。”

“只要孩子高兴,大人也会高兴的。”范笑歌说。

“这倒是。”秦莉说:“谢谢你今天过来,小娜昨天问了好多次,问你能不能来。”

“我当然要来。”范笑歌说。

“有没有影响你的课程?”秦莉问。

“没有,”范笑歌说:“专业课的作业都完成了,就差外语的一些东西要补。”

秦莉登上椅子,把墙上的彩灯取下来递给下面的范笑歌,又笑着对他说:“听说大学生都在校园里谈恋爱,你没谈一个吗?”

“没有啊,学校里真正谈恋爱的连一半都不到。”范笑歌说。

“你就没看上哪个小女生?”秦莉问。

“看上了一个,就是不知道对方的想法。”范笑歌说。

“看上的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讲出来,大姐帮你参谋参谋。”秦莉边说边用纸巾沾去桌上的奶油。

范笑歌一边用抹布蘸水擦拭桌面一边说:“讲出来有什么用,你能帮上忙吗?”

“追女孩子,大姐可以帮你出点主意。”秦莉说。

“说起她,你也认得。”范笑歌说。

“我认得?是谁?”秦莉惊讶的问。

“她帮我赚了钱,她包的饺子我很爱吃,她还帮我补过上衣口袋。”范笑歌说完举目望着秦莉。

瞬间空气凝固了几秒钟,秦莉虽然低着头,但范笑歌完全可以看出她此时不平静的内心,范笑歌的话似乎没让她太过吃惊,因为她努力着不让自己抬起头来,她的手在机械地擦拭着桌面,隔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噢,是吗?”

秦莉转身要离开桌子,却被范笑歌一下拉住了左手,此时的秦莉终于对范笑歌抬起了头,范笑歌看到了一张灿烂而带着忧郁的脸,那张脸涨红得如同早晨的云霞,范笑歌从未在自己女同学们的脸上见过这种绯红,但她的眉宇间又有许多别的东西,是惆怅、是感激、是无奈、还是幸福,是长久以来的盼望,还是不愿接受的现实,总之,那是一张多么复杂而可爱的脸呀。

秦莉挣开了范笑歌的手,支吾着说:“厨房里的水……”但还没等说完,她的手又被范笑歌握住了。这次她费了更大的力气才把手挣脱出来,之后她并没有去到厨房,而是走到窗前,面向窗外站在那里。

谁也没有再说话,复杂的气氛像瘟疫一样充满两个人的身心。过了好一会儿,秦莉开口说:“你回去吧,今天麻烦你过来了。”她的声音虽然很低,却很坚定。范笑歌也低头想了一会儿,他抓起自己的背包,迈步走出了秦莉的家门。

范笑歌回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去自己的宿舍。而是直奔空旷的广场,在广场的中央他躺了下来,他的头顶正上方是一轮似满非满的圆月,月光把整个广场染成银灰色。偶尔有人路过广场,他们也很少去注意这位大敞四开躺着的年轻人,当然,更没人能感受到他此刻心里的轻松、忐忑、喜悦和期待。

14

绘画大赛对于青年艺术家总有诱惑力,某次油画大赛就吸引了范笑歌,年轻人总想用大赛来证明自己,所以范笑歌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以前创作的油画《森吉德玛》早已完成,《森吉德玛》这幅作品让范笑歌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如今此画正放在教室的一角,机会难得,就用它来参赛。

范笑歌花了一笔钱为《森吉德玛》装上了漂亮的外框,全画用帆布包好,在准备送交组委会时,有件事让很他棘手,那就是油画的运输问题。由于《森吉德玛》的尺寸较大,必须要装车运送参赛,可雇车的费用又很贵,范笑歌想到了借平板推车把画推过去,好容易向祁大爷借了平板车,范笑歌发现自己的骑车技术太糟了,时常会骑歪,这是无法在北京的大道上安全行驶的。

此时,他的同学张欢出现了,听了范笑歌的讲述,张欢愿意蹬板车把画送去,这对范笑歌来说真是帮了大忙。

于是两人抬着大画,把它放在板车上,张欢蹬板车,范笑歌骑单车,一起向大赛组委会进发。

从学校到组委会要走半个北京城,张欢骑着板车,摇摇晃晃的样子开始看着觉得好笑,但半个小时后就笑不出来了,热辣的阳光、嘈杂的声音和密集的车流人流,这些都让人的精神压力倍增,范笑歌骑着单车还好,但张欢就没有那么舒服了,一边控制着板车,一边要注意路况,他的疲态已现。

范笑歌走在前面,偶尔回望一下后面的张欢,那回望的一眼就深深的刻在脑海里,有时候人会忘记自己吃过什么大餐,也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却能记起一些看上去不起眼的瞬间,张欢蹬大车的样子就是这瞬间中的一帧,以至于范笑歌之后会经常想起北京街头蹬车的一幕,那并不只是一次帮忙,而是证明了人性的朴素和同学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出手相助的,哪怕是蹬板车这种小事。

费了很大力气,油画《森吉德玛》终于被运抵大赛组委会,总算暂时松了口气。可半个月后传来坏消息,画作落选了,对于落选,范笑歌并不惊讶,因为他也是以尝试的心态去参赛的,这消息并没有对他有什么震撼,但当获奖名单与评委名单公布后,他迷茫了,获得比赛大奖的是他认识的人,而获奖者的老师就是评委中的一员,也就是说,是老师为自己的学生评上了大奖,这明显是不公平的。从此,范笑歌再也没有参加任何艺术比赛,用他的话来讲:凤凰不能让乌鸦来评判自己。

但这次参赛最大的收获也是有的,那就是看到好朋友张欢的蹬车画面,那似乎比获得大奖更珍贵,已经风风雨雨的多少年后,那脑海中的情形依然清晰而不可磨灭。

15

又到了到秦莉家为小娜教书法的时候,范笑歌心情复杂的上路,当他来到秦莉家门前时,却见大门紧锁,门上纸条写着:外出有事,授课暂停。

这种局面是范笑歌没料到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还是秦莉母女真的有事外出?由于当时还没有手机,所以是没法联系对方的,范笑歌只好原路返回。

但那张字条上写的是暂停授课,并不是停止授课,这说明事情还并不是太糟,在范笑歌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后悔上次的抓手事件,相反,他还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高兴,因为那正是他早就想做的。

与别的同学不同,当别人在大学里只关注课业内的事务时,范笑歌却从未放弃对书法的攻关,这种独自下的苦工是他人不知晓的。

在学校的大楼里有一间小教室,这间小教室平日很少有人光顾,范笑歌就在這间教室偷偷地扎营,开始对自己的书法风格走向寻找突破。当时中国书法的状态还算平稳,启功与刘炳森等名家还都健在,此时范笑歌也在密切观察着书坛的变化,作为一个有心的年轻人,他始终认为自己要在书画方面有所成就,而不是自己现在的专业舞台美术,虽然舞台美术也在当时比较热门,但此专业的弊端也是范笑歌所不喜欢的,因为舞台美术往往是所谓的幕后英雄,没有自我成就感。

范笑歌认为,纵观古今书法家,基本都是雅俗共赏者成大器,所以好书法一定要雅俗共赏,而雅俗共赏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和谐,当今书法家许多人由于不注重书法的和谐性,就出现了问题,在没有和谐基础之上进行个性实验,这样就使自己的书法失去了民间根基,虽然会一时抓住他人眼球,却无法长留人心。

书法的和谐美是书法的基本审美,也可以说是其它艺术的基本审美,在书法的发展史上,只有标新立异而没有和谐性的书法是不会成功的。而取得和谐美的钥匙就是基本功,这是让许多滥竽充数者最头疼的,基本功三字说来容易,但真想完成基本功训练,有时是要终身不弃的。范笑歌对基本功的锻炼可以说是高度严肃认真,不但因为他从小打下了童子功,还因为他常年保持着功力的不流失。

在学校的小教室里,他有时为了整夜留下来训练,就偷偷躲在教室里,等检查的大爷锁了楼门后再开灯训练。这种学习训练的自觉性是成功的法宝,所以范笑歌书法的体系和规模在他大三时期就已经初具面貌。

日本的浅见深介曾来到范笑歌学院的舞美教室与他谈起书法创作的问题,并提出弥空书法的想法,弥空有漫无目的的含义,但那只是表面现象,范笑歌认为书法也要像杜甫的诗一样,要经过千锤百炼、精益求精,而不是简单随意的浪书。其实这与日本书道认真细微的精神是一致的。

范笑歌提出要建立一种自我的书法体系,就要有无懈可击的全面性和完整性,也就是从各种角度观察书法家的书法都是成功的,这几乎是难以做到的高要求,即使是书圣王羲之也只是在行草方面名垂于世,篆隶方面并未见有很高造诣,这就需要书法家具有集古今大成的能力。能力是很重要的,如果说有些书法家是在锻炼自己的字体,而范笑歌则是在锻炼能力,一种将字外功夫与书法本身融合的能力,一种可以不断创新不断改变的能力。

创新是大师与普通书家的分水岭之一,但创新又是非常复杂的,并且又分为字体的创新与理念的创新,创新的目的是使书法越来越美,而不是为新而新,“新”是最容易被利用的,她就像是一张白纸,放上什么都是新的,却不一定是美的。

16

已经有很久没去秦莉家了,自从上次的抓手事件后,时间过去将近两个月了,范笑歌想把秦莉从脑子里抛开。很快就要放寒假,他已经在憧憬回家与父母和弟弟相聚的日子了。

尽管他在上课时或在练习和创作时还会偶尔想到秦莉,但慢慢地也就在头脑中淡化了,范笑歌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几次家教而已,几次家教在一生中只是很轻薄的份量。经常这样想,他自己也觉得心安理得,甚至觉得去抓人家的手是个蠢行为。

期末的创作正在策划中,范笑歌的专业是舞台的服装设计,所以期末的创作课题就是为一部戏来设计服装,比起书法绘画,范笑歌并不十分喜欢服装,但既然学了这个专业就要负起责任,他选择设计京剧《大禹治水》的服装,此时的其他同学也在忙着自己的期末作业,大家就像勤劳的蜜蜂和坚韧的蚂蚁,连平日最懒惰的学生也在用心的买材料画草图了,毕竟人人都有自尊心,谁都不愿别人说自己是平庸者,范笑歌将《大禹治水》中的人物进行了分析,当时的京剧正在尝试借鉴话剧、舞剧和歌剧的表现形式,主要是为了避免戏曲中的脸谱化,虽然脸谱化是京剧的特点,但在新的时代,它可能就成了吸引年轻观众的绊脚石,脸谱化与程式化使人物的个性丧失,如果把大禹也设计成窦尔敦和张飞的样子,那就会让人很倒胃口。所以,《大禹治水》这样的新剧目还是要有一些现代的意味才行,但传统经典当然是要保留原味的。

十几个人的草图画完后,就贴在了宿舍的墙上,连睡觉前也会看一眼,找找不足之处。

十二月中旬开始正稿的创作,范笑歌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大长尺不见了,想了好久,想起上次带着长尺去秦莉家,那是用来为小娜练习的宣纸进行裁切,大长尺一定是丢在秦莉那儿了,怎么办呢?是取回来还是再买一把呢?他考虑了半天,决定再买一把,终究一把尺子没多少钱,他打定主意就直奔艺术品市场,可走到半途他又停了下来,自己有什么可怕呢?拿回自己的尺子不是天经地义嘛?而且去秦莉那里还可以向小娜告别一下,因为上次走得太匆忙,连和自己学生说声再见都没有,想到这他转回单车向秦莉家驶来。

进入小区,直向十号楼,上楼时范笑歌还在想,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了,不知见了秦莉母女的面该说些什么,他沉住气,敲开了房门,开门的是小娜。

“范老师!”小娜兴奋地说。

“小娜,你好。”范笑歌说。

“范老师,您今天是来上课的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小娜问。

范笑歌有些不知所措,但大人的撒谎能力毕竟技高一筹,他说:“老师是来看看你,看你的書法有没有进步。”

小娜将范笑歌让进房中,还懂事地去倒水,这都是秦莉的习惯,看来母亲的身体力行是很重要的。

“你妈妈呢?”范笑歌发现秦莉好像并不在家。

“她去买菜了。”小娜说。

“你最近练字了吗?给老师看看。”

“上周写了两张,妈妈说我写得退步了。”小娜说。

“拿来给老师看看。”范笑歌说。

“好!”小娜跑向自己的房间去找书法练习本,范笑歌则在房间里扫了几眼,客厅都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只是原来角落里放的花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水瓶。沙发套也换成了蓝色碎花的样式。母女二人的世界比较整洁,比起自己猪窝一样的宿舍真是两种不同的世界。桌上的啄木鸟闹钟还在,范笑歌一见它就想笑。不知自己的大尺子在哪儿,一定是被保管起来了吧。

从客厅可以看到厨房的一角,厨房的角落里还是那台冰箱,范笑歌并没有太多关注,忽然他又转回头,用力看了看冰箱上面,那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从前没见过的,他慢慢走过去,越来越清晰了,冰箱上立着一副小相框,当他走到跟前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相框中的照片不正是自己与秦莉母女在小区花圃那里的合影吗?自己都已经要忘记那张合影了,而此刻它就明明白白的坐在冰箱的上头,合影中的三个人是那么的高兴,他们都笑得很开心,范笑歌看着这张照片愣住了。

正在范笑歌发呆时,小娜拿着练习本走过来,她说:“范老师,您看,我的大字。”范笑歌这才回过神,他接过大字本,但眼光还停留在照片上,小娜说:“妈说这张和您的合影里我笑得最甜,前几天她买了相框镶起来了,范老师,您以后不想来我们家上课了吗?您要不来我的字就要退步了。”

范笑歌伸手拿过相框来到客厅,刚要说什么,房门忽然在响,是开锁的声音。小娜喊:“妈回来了!”说完就跑去开门,房门哗地开了,秦莉拎着塑料口袋笑着进来说:“喊什么?好像没见过妈妈似的。”但同时小娜也在喊:“妈,范老师来了。”秦莉抬头看见了范笑歌,两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秦莉瞬间怔住了,范笑歌看到了什么,一张清瘦而略显疲惫的脸和一双惊讶的眼睛,那双眼睛同时传达出了那么多种信息,是痛苦、是嗔怒、是希望、是幸福。一切都是在几秒钟里展现出来的,而那张脸也从开始的僵硬与惊讶即刻涌起了春潮,如同一朵快速开放的大花,光彩夺目,令人惊叹。

“你好。”范笑歌说。

“你好。”秦莉也低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有些小小的发颤,为了不让女儿看到自己的变化,她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娜并没有发觉什么,她接过妈妈手中刚买的菜跑向厨房。

“你坐吧。”秦莉说话的同时发现了范笑歌手里的相框,脸上又红了一阵,她忙转身脱鞋,趁机把脸扭了过去。

范笑歌忽然有了一种负罪感,自己没来的这些日子,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从与她相见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了。而自己来这里却是为了找回自己的一把尺子,这着实有些荒唐。

“你今天是来给小娜上课?”秦莉问。她并没有问什么一直没来,但范笑歌此时早已把取尺子的理由抛到脑后了,他顺着秦莉的话说:“是呀,这几天学校课程忙,没来给小娜上课,她的大字都有些退步了。”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买了肉和菜,一会儿帮我包饺子。”秦莉说,

在秦莉家吃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秦莉也知道范笑歌爱吃饺子,她话语中带着小小的命令,这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作为大姐和雇主的口吻。范笑歌笑着答应了,同时他也明白,每次留下用餐都向这个家庭融入一步,至于后续的一些问题,管他呢。

今天他仔细认真的帮小娜补上书法课,写书法是一项有趣的活动,有的人长期练习书法而无进展,忽然在某个阶段进步却极大,这就是量与质的关系,一个小孩子刚看上去似乎在书法上进步不大,其实会对以后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因为质的变化一般都在后面,范笑歌深知此理,所以他并不要求小娜急于求成,而是循序渐进的练习。范笑歌的性格属于“孩子爱”的类型,他与那些“孩子怕”的类型刚好相反,与孩子交流是他的乐趣,范笑歌甚至以此为荣,他认为一个人的心如果能对孩子敞开,也就会对艺术持敞开态度,这也是好艺术家的心理条件之一。

在范笑歌教小娜书法的时候,秦莉也在厨房和面,偶尔她能在厨房听到女儿与范笑歌的笑声,这也让她很高兴。说明小娜很喜欢范笑歌,范笑歌可以逗孩子笑,而别的家教老师就很少这样做,他们往往会与雇主计较费用,或者对孩子的教育敷衍了事。其实能逗孩子笑也就能逗女人笑,只不过秦莉是在暗处偷偷笑,并不被他人所知罢了。

家教完毕后,范笑歌和小娜也来帮秦莉包饺子,三个人的饺子并不用多费力,说说笑笑就包完了,包完就下锅,片刻就出锅。吃饭时,秦莉对范笑歌说:“快吃快回去,回去晚了又要关在大门外了。”从她的口气来看似乎与过去的大姐形象没什么不同,再加上北京人说话的爽脆利落,听者就有一种不得不服从的感觉,但敏感的范笑歌也发现秦莉的眼睛较少与自己对视,并且常常回避自己的眼光,有时与他说话,但眼睛却是看着小娜,谁都知道眼睛是心灵之窗,眼睛的对视往往就是心灵的交流,而心灵的交流往往会使女人脆弱下来。别看秦莉说话的腔调很豪迈自信,但其内心则是若有所思的一种状态,范笑歌认为,如果秦莉对上次的抓手事件是真心恼怒,她完全可以中断家教关系,但她没有那样做,并且再次请范笑歌留家吃饭,这甚至是对抓手的承认和鼓励。

吃过饭后,范笑歌也准备起身要走,他忽然想起大长尺,于是就向秦莉问起尺子的事,秦莉马上从柜子上面取下长尺说:“都放这好久了,我都忘了。”

“我妈上次还用这尺子打我屁股了。”小娜说。

“噢,是不是你淘气了?”范笑歌说。

“是。”小娜傻笑着说。

三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母女二人一起送范笑歌出门,送到楼道的电梯口前,电梯还要等一会儿才上来,秦莉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对小娜说:“娜娜,去把咱家的苹果拿几个来给范老师带上。”还不等范笑歌推辞,小娜已经燕子似的飞回到家里。

让小娜去取苹果,看上去这只是普通的一件小事,但这小事也的确使此时此地只剩下范笑歌与秦莉两人,当然不能完全解读成秦莉用了调虎离山计,可这时出现了两人独处的一两分钟的机会,这一两分钟的时间既是在等电梯上来,也是在等小娜取苹果来,似乎还在等些别的事或者别的话。聪明的范笑歌當然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与其说是范笑歌领会力强,倒不如说他与秦莉在内心上有了某种默契。

气氛说明一切,此时如果秦莉首先与范笑歌提起一些平常话题,那一两分钟的时间就没有价值了,可如果秦莉保持沉默,只是等范笑歌开口,那就等于把球踢给了他,那是在让他先开口。

果然,秦莉只是站在范笑歌的旁边,眼睛看着电梯的位置并不说话,两人间的气氛沉静了几秒钟,范笑歌此时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但时间很短,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呢?向秦莉道歉?承认上次的鲁莽?那样做就是蠢蛋,或者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把时间浪费掉?那样做也是傻瓜。该怎么办呢?此时他选择了最符合一位年轻艺术家性格的做法,他以闪电的速度又抓起秦莉的手,同时口中说:“谢谢你。”

这一举动让秦莉又吃一惊,她的大脑要考虑怎么回答范笑歌的谢谢,是范笑歌在感谢自己的饺子吗?还是为别的才谢谢自己。但此时最重要的是挣脱开范笑歌的手,因为电梯很快就要到本楼层了,电梯里的人会看到他们牵手的一幕,而小娜马上去取苹果要回来,也会看到母亲正与范老师拉手的场面,何况楼道里随时会有人出现看到他们二人。秦莉第一次想推开范笑歌的手,但没有推开。很快他们已经能听到小娜向这边跑来的声音了,此时的秦莉才用力推开了范笑歌的手,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逃离范笑歌身边,迎向女儿的方向。小娜出现在楼道口时刚好遇到母亲,她喘着气把怀里的几个苹果捧给妈妈,却没注意到此时母亲的脸已经比苹果还要红了。

“去给范老师送去。”秦莉对女儿说。虽然只说了七个字,却让人觉得是用了很大力气,语调中有些强做镇静的感覺。

小娜把苹果交给范笑歌,范笑歌还在客气地推让,秦莉走上来,把苹果一股脑的塞进他的书包,一边塞一边说:“客气什么,干嘛不带上?”范笑歌看到秦莉此时的眼光已经变了,变得安静而温柔,虽然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但表情却显出一种坚定和欢畅的状态,连放苹果的动作也仔细而柔和。

很快,电梯也到了。范笑歌提着苹果口袋走进电梯,然后回望秦莉和小娜,小娜还是在傻笑,而秦莉的表情最特殊,眼睛里似乎有了某种感激、赞赏和期待。

17

在进入爱漩涡时,人们对爱之外的东西就会感觉麻木,一个守财如命的人如果处在恋爱中,也有可能挥金如土。甚至有人为了爱能够牺牲生命,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把爱称为一种特殊的毒品确是不过分,只不过这种毒品不但不会让你有空虚感,还会让你有一种崇高的感觉。

范笑歌的期末设计是怎样完成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过程了,不过期末作业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但那又能怎样,他是从来不把老师的评分当回事的。

虽然已是冬日,但北京依然不见下雪,除了街上没完没了行驶的汽车,其它的东西似乎都是僵的。南方人都说北京冷,但范笑歌知道,比起家乡黑龙江的冬天,北京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北京的冬风从不会出现像针扎在脸上的那种滋味,而那种滋味是范笑歌小时候经常能感受到的。

晚六点,范笑歌来到玉渊潭公园,此时的公园里虽然很黑,却还有路灯,但路灯的样子如同深宫里的怨女,无精打采的立在冷风里。范笑歌站在湖边的一座小亭子中,这是他与秦莉约好见面的地方,这是两人第一次私下见面,范笑歌的心里充满着期待,就好像酒足饭饱的士兵要上战场前的心态,紧张、兴奋和忐忑。

二十分钟后,一个人影从湖边的小道走来,凭感觉那就是秦莉,范笑歌就快步迎了上去。秦莉穿了件红色长袄,头上是花点头巾,虽然天色已晚,但依然能看出模样。范笑歌欲拉她的手,被秦莉躲开,她径直向湖边走去,范笑歌就跟在后边,走了几步后秦莉转身问他:“约我来有事吗?”范笑歌虽然觉得她问得奇怪,但还是低声说:“还会有什么事?”

“我们是不可能的。”秦莉的话里带着几分冷意。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你还是个学生,今后还不知人生的走向,还没有自己的事业,我已经比你大十岁了,现在只是你的一时热情,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的。”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范笑歌问。

“这些不就是问题的关键吗?”秦莉说。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你觉得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比如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就要品尝饭菜的香甜,而不要考虑以后上厕所的事。”

范笑歌的话让秦莉笑了一下,但随后又是一阵沉默。还是秦莉先开口说:“你不能太孩子气,这种事要多考虑一下。”

“我以为今晚来这里能有一个高兴的开始,你却向我说这些。”范笑歌说。

秦莉一直没吭声,只是默默向前走,她的头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上边的头巾却看不到脸,可以感觉到她的心里斗争激烈,毕竟比起范笑歌,她需要考虑的东西要多些。

最后秦莉说:“先不要再谈这些了,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对呀,今天能在一起单独见面就已经是伟大的胜利了,我们就搁置争议、一爱各表吧,你说呢?”范笑歌笑着说。

“一爱各表,你真行,你确定这就是爱,不是你的一时热情?”

“爱也是要热情来表现的,不然你怎么知道爱的存在。”

“我说不过你,走吧,东门那边有卖热果汁的,去喝一杯吧,怪冷的。”秦莉迟疑了一下才说。

范笑歌应了一声,于是两人一起向东门走去。两人的第一次约会就在这种复杂的气氛下结束了,但任何小事都是大事的发起点,正像范笑歌说的,能在一起单独见面就已经是伟大的胜利了,秦莉还有什么可说呢,看来内心的矛盾还是暂时放一放吧。

回到学校后,范笑歌整理了行装,开始准备寒假回家了,他买的是学生车票,为了省点费用,只买了硬座车而不是卧铺车,从北京到家乡齐齐哈尔要坐二十小时的车。

当他背包踏上火车时正是下午时分,范笑歌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但脑海中却回想着一个学期以来的收获与教训,想着秦莉有时神秘有时深情的眼睛,想着浅见深介送给自己的日本和纸,想着几个月来对艺术创造的丰富心得,他的嘴角泛起了笑容,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那是老天要关心的事,自己现在最想见到的是父母,所以他恨不得火车能长上翅膀,或者自己能变成美国的超人或是日本的铁臂阿童木,然后向他们一样能飞出窗外,飞向父母的怀抱才好。

第二天,下了火车,直向家门,然后就是与爸妈拥抱,而迎接他的必然是一顿丰盛大餐,大餐中也自然少不了他喜欢的炖鱼和饺子。家乡齐齐哈尔的冬天既是寒冷的,又是异常温暖的,由于就要到春节了,人们的热情是在逐渐加温的,在农村要杀鸡宰羊,范笑歌的家虽然是城市,过年也要吃些杀猪菜,这种大炖菜虽然卡路里较高,但在寒冷的东北确是必须的。东北人是优点和缺点并存的一个群体,优点能让人感动落泪,缺点也能让人恨得咬牙。很多南方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东北人,其实那是地域所造成的性格差异,中国人都有共性,只要多看到共性就可以了。

这天,范笑歌还没有在自家的床上睡够,母亲就把他叫醒了:“大儿,今天该办年货了,妈要去上班了,你帮妈去办年货,起来吧,钱放你枕头底下了。”

真是不愿动啊,范笑歌答应了一声就又睡了,这种无所顾忌的睡眠在北京是少有的。等他再从床上趴起来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抬头一看,已经要到中午了,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钱,穿好衣服,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就奔向闹市。一个人年轻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上帝特殊打造的,所以做事都是痛快淋漓和我行我素。

18

齐齐哈尔虽然比不上北京那么庞大,但它也是黑龙江省仅次于哈尔滨的第二大城市,并且有鹤城的美誉,因为远郊的扎龙自然保护区是各种候鸟的迁徙驻留地,这里水草丰茂、沼泽遍布,尤其是丹顶鹤的重要栖息地,也是国家的重点生态基地,因此,齐齐哈尔就被冠以鹤城的美名,而每一个齐齐哈尔人也都是为此骄傲的。

范笑歌踏上家乡的土地,就会闻到那种黑土的气味,还能呼吸到那甘冽的空气,在齐齐哈尔的闹市他慢慢闲逛,听到的是家乡话,看到的是家乡人,采购的是家乡货,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亲切,而这种感觉只能享受一个月,一个月后又要回到北京了,那里有艺术,有朋友,有心爱的人,有前途,所以家乡就是短暂的休息地,家乡就是让人能够看到自己的另一部分,也就是除了事业与爱情之外的那一部分。

正在范笑歌买了一大包年货,准备坐公共汽车回家时,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了,“老同学,你好!”他回头一看,竟是沈俏。已经是两年多不见了吧,这次竟然在街头遇见了,当年最后一次见到沈俏时让范笑歌很失望,但几年过去了,沈俏的形象已经在范笑歌心里淡化了,如今她又出现在了面前,怎能不说老天弄人。

眼前的沈俏似乎与上次又有不同了,眼睛里竟然多了几分成熟,脸庞也略瘦了些,笑得很恬淡,全然没有了范笑歌当初脑海里的那种样子,仅仅两年多如同换了个人,也许这才是真的沈俏,而以前的她是假象。由于穿了冬衣,所以也看不出身材是臃肿的还是匀称的。范笑歌一时无言以对。沈俏却笑着说:“沈俏,我是沈俏,你还来过我家呢。”

“啊,我知道,知道你是沈俏,你也是……”

“我是来买电热毯,我家的电热毯坏了。”沈俏接着问:“你现在还在北京读书?还没毕业吗?这是放假回家吗?”

“是呀,是呀……”面对沈俏一连串的问题,范笑歌有些应接不暇。

“嗯……”沈俏想了想说:“跟我来……”还没等范笑歌反应过来,她就拉着他的衣服向旁边的一条小街走去,就这样,范笑歌糊里糊涂地跟着她来到一家咖啡馆的门前,沈俏回头招呼他说:“来,老同学,进来聊聊。”

范笑歌跟着她进了咖啡馆,咖啡馆的人很少,因为在那个时代咖啡馆还是个别现象。沈俏很老熟的要了两杯卡布基诺,看样子她是这的常客。由于是同龄人,两人说话就自然了许多。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范笑歌问。

“你猜?”

“这我哪能猜到。”

“这个咖啡馆就是我开的。”

“啊!”范笑歌吃了一惊,又笑着问:“生意怎么样?”

“哎,生意不好,齐齐哈尔人还不习惯喝咖啡呢。”沈俏苦笑着说。

“慢慢来吧,也许以后会好。”

“其实我也不缺钱,就是开着玩。”沈俏说。

“是呀,你家的条件好,哪会在乎那点钱。”

“没准我以后把咖啡馆开到北京呢。”

“好啊,欢迎,我要当第一位客人。”

沈俏突然话锋一转问:“上次你来我们家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让范笑歌楞了一下,原来的那种暗恋滋味好像一下又涌到了心头,他只好搪塞的回答:“看看同学呗。”

“得了吧,我俩又不是同班的同学,就是在文学社也没见几次,你看啥老同学?你这个大社长来我家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呀?”沈俏嗔笑着问。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忘了当时的情况。”

“你忘了,我可没忘。我是后来才觉得其中有问题。”沈俏说完就笑个不停,弄得范笑歌也想笑,却笑得很不自然,面对这样的东北直爽姑娘,在外地待久了的范笑歌都有些不适应了。而且听到沈俏的笑声,让他又想起了当初在文学社初次见面的情形,那也正是让范笑歌曾经迷恋不已的样子。

“前些日子,我和男朋友刚分手。”沈俏轻松地接着说。她的样子看上去很自然,但范笑歌能看出来,她是很在乎此事的,轻松自然都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失落。从她那双眼睛里就能看出,是经历过什么事的,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深邃了。

“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沈俏苦笑着说,她的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是欲说又止的样子。手里的勺子柄被她揉来揉去,好像那东西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用来揉的。

“好了,不提我了,说说你吧,大社长,你在大学怎样?”

“还好,课程不多,文化课基本没有了,下一年就是社会实践了。”

“有女朋友吗?”沈俏的单刀直入总让人措不及防。

“还没有呢。”范笑歌刚说完又觉得不妥,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

“为什么不找呢?像你这样的大才子不应该有一个大美女陪着呀。”沈俏一边说,一边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咖啡。”

“我不要了,已经很谢谢你了。”范笑歌忙说。

“怕什么,又不要你的钱。”沈俏的话让范笑歌差点笑出来,用沈俏与秦莉相比就会发现东北人与北京人的区别了,尤其让范笑歌奇怪的是每一次接触沈俏都会有新鲜的地方,如今的她既不是中学里那个傲慢调皮的小女生,也不是上次临别时那个让人生厌的社会女了,从这个角度看,沈俏也应该是经历过人生变故的人,从自己開店创业到与男朋友分手就可以看出这些年她是没有闲着的。

“明天你再到我的咖啡馆来吧,我有样东西给你看。”沈俏说。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现在不能看吗?”

“东西在家里,不在这里。明天你过来吧,记着要晚一点,白天杂事多。”

“到底是什么?”

“明天过来你就知道了,好了,我也不送你了,你是出来买年货吧,快回去吧。”沈俏说着就要起身,范笑歌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告别,离开了咖啡馆,走出咖啡馆门口几步后,他回头看去,看见沈俏还在门前望着他,这一幕多熟悉呀,那不就是当初离开沈俏家的情形吗,范笑歌不由得心里一阵激荡。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儿子买回了一些年货,很是高兴,还表扬了他,但范笑歌却说:“刚过了小年就办年货,太早了。”

“不早,等过两天人多了又要涨价。”母亲说。

“你妈是过来人,以前的物质缺乏,过年都早早办年货,现在什么时候办都行,用不着提前这么早。”父亲跟上说。

“我总买东西,还不比你懂?”母亲抢白说。

范笑歌回到自己房里,回想沈俏的话,始终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给我看呢?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索性不去想了。人生真有趣,本来已经要忘却的人又出现在面前,而且对自己又是那么积极热情,想到当初的默默暗恋,觉得自己真愚蠢,只是出于面子就把心事埋藏这么久,范笑歌越发感到了自己幼稚可笑的一面。

第二天,一白天没什么事,范笑歌还是在家练书法,他的这种好习惯是长久养成的,有时在公共汽车上他还在读帖,这对他的视觉分析能力和审美心理都有着很大的帮助,一些点点滴滴的浸润就是这样使一位青年艺术家走向更加宏大的艺术世界。

傍晚,范笑歌又一次来到那间咖啡馆,现在才看到咖啡馆的名字就叫“俏咖啡”。真是好名字,范笑歌一边回味着咖啡馆的名字一边进了门,咖啡馆里关了灯,只有一些蜡烛在闪着幽光,还有靠墙的两桌客人在聊天看书,所以还是比较安静的。

女服务生问范笑歌喝什么咖啡,范笑歌说自己是找沈俏的,女服务生就回到后台,很快沈俏就从后面出来了,看到沈俏的样子,范笑歌又是吃了一驚,她的发型变了,与昨天的发型不同,今天已经变成了卷曲的短发,真的像她的名字那样,显得俏皮可爱。

“你来了。”沈俏说:“你再等我一下,有点小事,等我办完马上过来,你先找个座位坐吧。”

范笑歌答应了一声,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从窗内可以看到外面的人流和车流,由于外边有些冷,所以人们都有些行色匆匆。很快,沈俏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还没说话就笑起来。范笑歌问她笑什么,沈俏忍住笑说:“我刚才还在琢磨你这大社长能不能来呢,没想到你真不抗琢磨,刚想到你,你就到了。”

“你的发型变了。”范笑歌说。

“觉得怎么样?” 沈俏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发型,所以脸上也带着自信。

“挺好的,但是……”

“但是什么?”

“有些认不出你了。”

“那就对了,女大十八变嘛。”

看着沈俏的小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发出的耀眼光华,范笑歌真的有些不认得她了,沈俏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有新的感受,也可能是出于艺术家的敏感吧,范笑歌总能从细微的变化上体会到不寻常的意义。

“昨天你说有什么东西给我看……”范笑歌说。

“这么着急干嘛?先喝杯咖啡暖暖。”说完,沈俏走到服务生那里向她嘀咕了几句,然后回到座位对范笑歌说:“让你尝尝我们店里的好东西,纯正的巴西咖啡。”

“其实你不用这么款待我。” 范笑歌说。

“没什么,那咖啡就是用来招待朋友的。”沈俏继续说:“上次你从我们家离开后,我就觉得奇怪,你已经是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了,为什么会突然来我家呢,开始真的不明白。”

“在文学社里我对你的印象挺深的,所以就趁着放假到你家看看。”范笑歌说。

“那也是很反常的呀,你不觉得吗?”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吗?这都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吧。”

“也算和这件事情有关。”

“有关?为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沈俏单刀直入说道。

“哪有的事,。”范笑歌不自然地说。

“真的吗?”沈俏继续问。

“当然,你想的太多了。”范笑歌说。

“那你认得这个吗?”说完沈俏从口袋了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带,然后打开塑料带,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她将纸片递给范笑歌。范笑歌莫名其妙的接过那张折叠的纸片,当他打开纸片就愣住了,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大,让咖啡馆其他的人都向这里侧目。那张纸片上正是范笑歌在中学时画的沈俏画像,虽然画工简单却很认真,而且下边还明明白白地写了一个俏字。面对自己青少年时的这份杰作,范笑歌真是百感交集,除了为自己的抵赖而惭愧外,还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占据在心头。

沈俏笑得更加开心,就如同一位猎人面对着臣服的老虎一样,又好像长久的谜题一经揭开一样,不但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对方,而且其中还包含着无比的幸福与激动。

“只是一张小纸片而已” 范笑歌说。

“我可是没把它只当成一张小纸片。”沈俏说着就把纸片收了回去,小心的放回到塑料袋里,收起来了。

“你是在哪里弄到的。”范笑歌问。

“邵老师去年交给我的。”

“邵老师?是语文的邵老师?”范笑歌问。

“她在你的作业本里发现了这张画像,但一直没拿出来,因为当时马上要高考了,她是不愿学生恋爱的,就一直把它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过了几年,她认为可以拿出来了,才把这张画像交给我,还叫我争取能和你联系上。”

“噢。”范笑歌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原来自己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了。真不知应该感谢邵老师还是怪罪她,但总归那是自己马虎,把暗恋的画像放到了作业本里。

“邵老师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是个大才子,又有上进心,还很浪漫。可是当时你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我也有了男朋友,这张画像好像来得晚了些呀。”沈俏说。

“原来是这样。”范笑歌知道自己的脸有些发烧,幸好这里只有烛光,看不太清脸的样子,何况沈俏的脸也红得灿烂,在烛光下显得分外美丽妖娆。

在醉人的咖啡浓香里,两人谈兴很浓,好像要把这几年欠下的话都说完,从初次在文学社的活动中认识,到现在的又一次相会,每一个细节此时都被大脑细胞激活,像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样奔流而出。

之后,范笑歌又好几次来到了沈俏的咖啡馆,范笑歌也问过了沈俏,为什么当初在沈俏家的时候,看到她的样子会是那么慵懒,而打扮又是那么俗气呢?沈俏说,当时她找工作不太顺利,而且也在与男朋友闹别扭,她当时的打扮也是男朋友喜欢的样式,原来在范笑歌去她家拜访时,沈俏已经有男朋友了,可对于她与男朋友后来的分手原因,她却一直不说,也许那是她心中的一处隐痛吧。

范笑歌能从沈俏的身上体会到一种活力,这种活力是来源于她青春的躯体和头脑,而这种活力是经过许多变故后再次展现出来的,它不是那种浅薄的、幼稚的东西,就算谈不上化茧成蝶和脱胎换骨,也至少是经受了磨砺和忍耐的吧。

19

转眼,大年到了,东北的大年总是热闹的。范笑歌虽然已经不像小时那样热衷于过年,但能够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也是让人高兴的,虽然他也偶尔想起秦莉,但因为大年里事务繁忙,就常常在心里一掠而过了,而沈俏像火一样的热情正好与这大年的气氛相交融,使范笑歌沉醉其中,更让人吃惊的是,大年初六沈俏居然要来范笑歌的家里拜年,这恐怕就是东北女孩的勇猛吧,范笑歌最终还是没有让她来家里,为此沈俏还有些生气,但很快也就好了。

范笑歌能够感受到,之前的时间里,沈俏的内心是很空虚和矛盾的,否则不会因为与自己的短暂见面就表现的如此激情四射,她也是被压抑许久了吧,也许那张小小的画像就是她心里的一丝慰藉。上天就是这样狡猾,它不会因为你高兴就成全你,也不会因为你失望就不给你机会。

很快就过了正月十五,两人都知道范笑歌的寒假就快结束了,而这意味着又要有几个月的分开,但他们谁都没有首先谈到此事,好像此事就根本不是事一样。

终于,在一次喝過咖啡后的晚上,沈俏主动约范笑歌去公园散步,范笑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他的双脚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随着沈俏的指挥棒行动。龙沙公园是一座优美的市内公园,距离咖啡馆也很近,他们穿着厚厚的冬衣,没多久就走在龙沙公园的小径上了,沈俏买了一串糖葫芦,范笑歌是不爱吃那个的,沈俏就自己拿着糖葫芦吃,两人慢慢地向前走,公园里的劳动湖都已经封冻了,傍晚的人尤其少。

“现在的咖啡馆生意不太好,我想另做点别的生意。”沈俏说。

“想好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

“可惜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

“我开始也不懂,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妈让我去机关工作,我可受不了在机关的混日子,就自己开始干。”等了一下,沈俏问:“你毕业想去哪?”

“当然想留在北京,但还要看能否实现。”

“噢。”

走着走着沈俏拉住了范笑歌的手,范笑歌一瞬间觉得别扭,却没有去挣脱,此时他强迫自己应该考虑些什么,但考虑什么呢?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头绪,他就这样被沈俏拉着走,甚至沈俏再说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直到在暗黑的暮色中,沈俏抱住他的脖子,凑上带着哈气的嘴,范笑歌也没有抵制,事实上他已没有了抵制的能力。沈俏火辣的嘴唇还带着糖葫芦的味道,连吻带咬让范笑歌透不过气,有那么一刹那范笑歌曾想,吻自己的是秦莉吧。但那真的不是秦莉,秦莉的身上气味不是这样的。

之后又是一段散步,沈俏已经兴奋地想唱歌了,范笑歌却有些茫然,他还没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沈俏说着一些只有女孩子才会说的疯癫话。当她询问时,范笑歌就简单的应答,他觉得自己此时一定很可笑,而沈俏则左一个大社长右一个大社长地叫着,虽然是一种撒娇的口吻,却让范笑歌很不自在,因为自己的表现真的配不上什么大社长,至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把事情预定和掌控在手中,而不是被别人牵着走,这样就削弱了他内心的自信。沈俏的积极表现更让他明白,人生的选择有时是不由自己的,自己虽然在艺术上是一位小高手,但在别的方面却很可能是个“棒槌”。

直到接近晚上九点,两人才各自回家,范笑歌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了,母亲问了一下,他草草的应付了,说是在外边和朋友吃了饭,晚饭不吃了,母亲在忙着看电视,就没有多管他。范笑歌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回想着刚才与沈俏的约会,还像是做梦,他与秦莉相熟那么久却只是拉个手,现在与沈俏这次接触只有半个假期的时间,都已经接吻了,这有些让人不可思议,这就如同老话中所说的“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纸”吧。

糊里糊涂中范笑歌睡着了,但睡着睡着他似乎觉得有人在叫醒他,他睁眼一看,是沈俏。

“有事吗?”范笑歌问。

“当然有事,你看什么东西丢在咖啡馆了?”沈俏说完就拉着他的手飞跑。来到沈俏的咖啡馆,奇怪的是,咖啡馆的样子有些奇怪,看上去有些土里土气的,就像自己的小教室,但沈俏还是把他拉进了咖啡馆里,果然咖啡馆里比外面更奇怪,有人在玩电子游戏,有人在唱戏,有人在谈恋爱,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沈俏说这就是她准备做的新生意,范笑歌也就答应了一声,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生意,而且这个咖啡馆似乎走不完,像是走进了万花筒,一会儿又像是走进了海底世界,走了半天才与沈俏坐下来,沈俏喊“快把咖啡拿来!”范笑歌还怪她说“为何喊这么大声?”这时真的有人端着咖啡来到桌前,范笑歌抬头看那人,居然是秦莉,秦莉也看见了范笑歌,还笑着对他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小娜还在等你呢。”范笑歌一时无法回答,他转头去看沈俏,沈俏却不在了,他四处喊沈俏的名字就是看不到她,而秦莉还在旁边追问“你在找谁?我不是在这儿……”

等范笑歌醒来时,发现才十二点钟,原来自己只睡了三个小时就做了这么古怪的梦,他想睡却再也睡不着了,每到此时他就会求助于书法,也只有写上几笔字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范笑歌起身来到书桌前,觉得头脑很清醒,没有了之前的恍惚感觉,也许是沈俏给它注入了催眠剂,但现在催眠剂的作用过去了。他静静地在纸上书写,范笑歌的练字方法很独特,他经常采取乱画与认真书写相结合的办法,乱画时让人觉得找不到边际,认真书写时又对每一个点画要求苛刻,这就有个好处,既能放开心性,又能求索微毫。使自己的手与心达到统一,锻炼自己感性与理性的互换能力。

范笑歌是喜欢夜的人,他的许多灵感是来源于深夜里,因为夜里的宁静给予了艺术家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就如同在清水里才能专心洗澡,而在脏水里洗澡总是让人扫兴的。在静谧的氛围里,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声音都能听得仔细,那沙沙声在范笑歌看来不亚于贝多芬的音乐,而这种音乐只有自己能够感受,从笔下流出的笔画就像是从心里流出一样,只有此时范笑歌才回归到自我,回归到本源。

第二天,他按着约定来到了咖啡馆,昨天他和沈俏说好的,要在中午一起去吃饭,但等他到了咖啡馆却没发现沈俏,女服务生告诉他说,沈俏有事出去了,她要他在这等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范笑歌只好找到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是范笑歌最喜欢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的人流,不一会儿,女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咖啡还在散发着热气,在他抬头向女服务生致谢时,看到女服务生的一边脸有些红肿,她的表情也很不对,范笑歌就问她:“你的脸怎么了?”那女服务生忙尴尬的说:“没什么。”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很快,沈俏从外边回来,她的样子看上去风尘仆仆的,可一看到范笑歌就笑得开了花似的,她走到范笑歌的桌前,一下坐到他的对面,抓下自己的白绒线帽子说:“让你久等了,我去和供货商谈事,来晚了。”范笑歌看着她那张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脸,看着她歪着头的样子,笑着说:“没什么,事情谈完了吗?”

“谈完了,我们还聊了一些经营咖啡馆的经验。”沈俏说。

“好啊,加油干吧。”

“中午一起吃饭吧,我已经订了饭店。”

“好吧。”范笑歌痛快的答应了,对于范笑歌来说,沈俏的话是难以拒绝的,她身上所散发的磁场让人有一种沉醉感,以至于让人感觉拒绝她是一种罪过。

当时东北的饭店还没有多样化,基本都是东北菜,但沈俏的本事就是大,不知在哪里她找到一家南方饭馆,范笑歌都不知道齐齐哈尔会有这样一家南方饭馆,他第一次在饭馆里吃到了广东菜,说来也是老天赐缘,这次吃的广东菜也是他与广东缘分的小小开始。沈俏吃饭时的样子也让人感到不同凡响,她吃饭喝茶都有一种艺术感,并不是越淑女、越优雅的进餐风格就越美,而是进餐时也能打动你的心,喝茶时也能得到你的爱,那种发自于性格魅力的天然进餐风格才可以让人印象如此之深。

两人吃饭吃到下午,范笑歌觉得越与沈俏接触的久就越让人吃惊,沈俏的性格是多面的,自己当年在中学文学社里发现的那个沈俏只是现在沈俏的一部分,她性格的反差也使她具有神秘感,她有时楚楚可怜,有时矜持稳重,甚至有时还有一些女强人的领导做派,自认为在北京见过许多名人的范笑歌,却弄不懂一个东北的女孩从哪得来的这种神奇能量。比如她的穿衣就非常得体,既不哗众取宠也不中规中矩,在体现个性的同时还能使人印象深刻,这与当年范笑歌在她家里见到的那个沈俏又判若两人,当初范笑歌决心离开沈俏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穿戴的那种社会世俗气,但现在那种世俗气居然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真是不敢相信。

吃完饭后,两人又去散步,散步后又去看了电影,看完电影时已经天黑了,但范笑歌与沈俏的兴致依然未减,于是又来到了龙沙公园,坐在长椅上乱聊,沈俏甚至还聊到了书法,虽然她没练习过书法,却竟然知道欧颜柳赵,这让范笑歌也很佩服。说到情浓处,沈俏又凑上嘴巴,两人吻得无天无地无他人,只有你我两心知。虽然冬天的夜晚很冷,但销魂的热吻能让人发热,与沈俏在一起让范笑歌的手心都在出汗。

终于两人平静下来,沈俏依偎着范笑歌,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忽然沈俏问他:“你要去旅馆吗?”初听此话范笑歌还不懂其中含义,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该如何回应旁边的美人呢?范笑歌几乎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沈俏,但这次他忽然觉得有个声音在头上对他说:不要急,不要急。那好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说话。范笑歌红着脸支吾着说:“我爸妈还在家等我,我……”听了范笑歌回答,沈俏却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说:“大社长,真可爱,你还是在中学里那个劲儿,傲慢自大、不懂风情……”也许沈俏说得对,她的话也让范笑歌笑了起來,还没等他笑出声,沈俏的嘴唇又压倒他的嘴上,令他透不过气,这种主动进攻法让所有男人都难以招架。

等范笑歌回到家时,又很晚了,父母和弟弟都在家,母亲第一个问:“最近怎么了?总是很晚回来。”弟弟说:“我哥肯定是处上对象了。”虽然说到了范笑歌的心里,但他还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说:“放假才几天,和谁处对象?”说完此话他自己也觉得打脸。母亲又说:“可不能乱交朋友啊,现在社会多复杂。你没看电视里说的那个替朋友贩毒被人利用的事,回家就这么几天还到处跑什么?”这时父亲解围说:“看看小时候的伙伴同学有什么不好,也不能因为在北京读书就疏远了老家的朋友嘛。”父亲的话很管用,母亲和弟弟都不再计较了。

范笑歌也没心思和家人一起看电视,只是一头钻进自己房里,咚的一下躺在床上。他一直在回想着沈俏的话:你要去旅馆吗?但范笑歌又想,沈俏是有过男朋友的人,有过恋爱史的人自然就不会太矜持刻板,所以说那样的话也没有什么可多虑的。想到她一整天都光彩四射的样子,范笑歌的顾虑就烟消云散了,短短的躺了一会儿,他就跳起床,拿起毛笔,开始练字,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尤其今天的书法写得顺畅,一直写草书,整整写了几十篇纸,直到额头微微出汗才放下笔。

20

距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了,范笑歌与沈俏不得不面临暂时的告别,连回北京的火车票都是沈俏与他一起排队买的,在短暂的一个寒假里,他们从偶遇到感情的升温,可以说是神速发展,它远远超出范笑歌的思想之外,甚至让人感觉这是上天的旨意。虽然家人都不知道此事,但这也是沈俏的想法,由于感情进度太快,匆忙告诉家人是有些不妥,还是先等等吧。沈俏说,等咖啡店里不太忙时就去北京看范笑歌,东北的女孩子有雷厉风行的特点,说了就会做到,这是范笑歌不怀疑的。

在登上火车时,沈俏就不来了,因为送行的是父母和弟弟,母亲看着儿子上了火车,她在站台上眼里已经有了泪花,因为又要几个月不能相见了,父亲还是比较理性,简单嘱咐几句就不多说了,弟弟帮着拿行李和书籍,好容易等火车开动了,范笑歌才松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每一次离家上学都不亚于劳师远征,每一次与亲人告别都意味着要去北京迎接新的挑战。

回到学校,还差两天开学,但同学们已经纷纷来到,范笑歌在经过走廊收发室时被管理员任大爷叫住,任大爷交给了他四封信件,一封是没用的产品推销信。一封是作品征集信,剩下的两封信都是秦莉写来的,范笑歌拿着秦莉的信,半天无法拆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难以预判,如果没有沈俏的再次出现,范笑歌一定会急迫的拆开秦莉的信,并且一口气读完,可是现在他竟然没有勇气拆看她的信件。

范笑歌回到自己宿舍,与舍友们打过招呼,就躺在自己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等同宿舍的人出去办事,才慢慢拆开了秦莉的信,第一封信是早前发来的,上面写道:

……请不要怪我的态度,毕竟我所处的状况与你不同,我所考虑的事要比你多许多……我和一位朋友谈起了你,他是专门经营书画的画商,他说可以见你一面,看看你的作品,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机会……小娜都想你了,还问我范老师什么时候来,我说等过了年就会来了,我们母女都等你大驾光临,大艺术家先生……

范笑歌又打开第二封信,信中说:

……上一封信有些话还没说完,估计这封信寄出时你也快开学了,但还是唠叨几句吧,现在很多人都在用呼机了,你也买一部吧,联系方便,要是舍不得钱,我帮你买也行……昨天午睡时梦到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知道吗?梦里的你也能写字作画……单位里分了一些日用品和吃的东西,我觉得这些都是你需要的东西,等你回北京后就来取吧……不知这次放假回家你是否向父母提起了我,不管提没提都可以,我也知道你会处理好的,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希望你能加油!我和小娜都等你成功呢,大艺术家先生……

等看完了两封信,范笑歌深深叹了口气,信中的语言虽然很平常,但在那些文字后面有烈火一样的情感,还有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期盼,如今这些却让范笑歌像是处在烤箱中一样,他开始谴责自己,但他同时又找了许多理由为自我辩护,这种矛盾的心境是那么折磨人,就在胡思乱想中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黄昏,虽然没有完全开学,但学校食堂已经可以打饭了,范笑歌也觉得肚子很饿,他一翻身坐起来,拿起饭盒,出了宿舍。在走向食堂的路上,他心里想:把心放回肚里吧,一切事情都会有结果的,先让自己静一静才好。

食堂里,范笑歌遇到了钱鑫、张欢和宋思威,原来他们来得比范笑歌还早,四人一边吃饭一边谈,宋思威说:“快毕业了,又要到分手季了。”范笑歌问:“什么意思?”钱鑫笑道:“你一直没在学校谈恋爱,怎么会知道这个,在大学谈恋爱的人一到毕业就有许多要分手了。”张欢说:“这就是劳燕分飞,各奔前程。哎,思威,你和林小敏不会分吧。”宋思威说:“看看我俩是不是都能留北京,要是能留北京就不用分。”范笑歌问:“要是你们其中一个是北京人会怎么样?”宋思威说:“那当然好些,如果两人以后能结婚,外地户口也可以迁进北京。”钱鑫说:“旭阳和齐珊珊就挺好的,旭阳是北京人,齐珊珊和他交朋友就捡着了。”张欢不屑一顾的说:“为了北京户口找男朋友,找得快,分得也快。”宋思威:“没办法呀,想得到北京户口就得这样,北京户口可是香饽饽呀。”范笑歌低头吃着自己的饭,心里却想着别的事,同学之后的聊天他都没入耳。他从不把所谓的北京户口当回事,就算和秦莉交往的过程中也没想过利用秦莉得到北京户口,范笑歌心里一直还崇尚着中国古代的一种士精神,士精神虽然在当今社会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但一个人的内心理念是难以抹杀的,范笑歌自己也认为,要想成为优秀艺术家,就必须具有傲骨和自尊的精神,也正因为如此,他从不会向秦莉提起感情之外的利益获得,这也是秦莉尊敬他的原因之一。

趁着没有开学,范笑歌又一次来到北师大的留学生公寓,他是特意来看看浅见深介的,浅见深介住在北师大留学生公寓的三楼,与他同宿舍的是一位奥地利留学生,名字叫拉威尔,等范笑歌敲开浅见深介宿舍的房门时,是拉威尔开的门,拉威尔虽然年纪和范笑歌相仿,却留起了络腮胡子,这就是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区别之一吧。拉威尔用笨拙的汉語对范笑歌说:“深介他去图书馆,一会儿回来,你等他?”范笑歌说:“好,我等等他。”范笑歌进了房间,坐在一张皮椅上,拉威尔虽然与范笑歌只见过两次面,但通过浅见深介的介绍,两人等于已经认识很久了,拉威尔是来学中国传统文化的,他自然也对范笑歌的书法比较感兴趣,但他的眼光自然比不上浅见深介,浅见深介对于书法是有独到见解的。拉威尔给范笑歌煮了咖啡,并将咖啡杯递给范笑歌,范笑歌道了谢,他问拉威尔:“你们也快毕业了吧?”拉威尔说:“是,我们,我和深介还有三个月就学习到期了,三个月后就要离开中国。”范笑歌感慨地说:“真快呀。”拉威尔问:“你不毕业?”范笑歌答道:“我还有一年就毕业。”拉威尔说:“你的毛笔字很好,深介给我看过,他说你的毛笔字是这个。”拉威尔说着竖起自己的拇指。范笑歌笑着问:“你也懂书法吗?” 拉威尔说:“我的不好,你的好。”说完两人都笑了。两人正在聊着,浅见深介回来了,他见到范笑歌很高兴,说声:“好久不见。”范笑歌说:“我刚从老家回来,学校还没开课,就来看看你。”浅见深介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谢谢。”于是,三个异国的年轻人就在小小的房间里拉开架势,桌子上摆出好吃的,互相交流起来。

“我想把西方的理念也融进书法里,日本早就开始这种尝试了。”范笑歌说。

“日本的少字派书法也有它的缺陷呀,你现在的方向就很正确。”浅见深介说。

“我想追求更大和更全面。”

“什么是更大更全面?”拉威尔问。

“就是不论各种风格和字体都要掌握,而且都要达到高标准。”

“你给自己定的计划太大了,这样可能会很辛苦。”

“辛苦并不怕,在书法史上应该出现这样的人,元朝的赵孟頫就是统领一个朝代的书画领袖,我真希望能做他那种人。在完成书法的同时能让绘画也创作出好作品。”

“我们国家的画家作品都在画廊出售,他们都有自己的代理人。”拉威尔说。

“日本也是,东京的画廊就有许多,很多其他国家的画家都到日本发展,以后你也应该考虑去日本看看。”浅见深介对范笑歌说。

“欧洲和日本我都要去,但既然要打造书法就必须先留在国内,毕竟书法是中国艺术。绘画方面要先酝酿好作品,你们一起来看看我的作品构思。”说完,范笑歌就打开了自己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大本素描稿。然后把素描稿分给浅见深介和拉威尔。在两人看那些草稿的同时,范笑歌说:“这是我大一时就在构思的作品叫《黄河之女》,但现在是大四了,还没有开始创作,已经反复修改很多次了。”

“这样风格的画在欧洲的美术馆见过。”拉威尔说。

“但在中国画里还没有,我觉得中国画里最缺少这种浪漫主义的精神。”范笑歌说。

“东方的作品都是崇尚安静的。”浅见深介说。

“是啊,我觉得中国画是介于欧洲画与日本画之间的状态,中国画不像日本画那样具有高度的装饰性,也不像欧洲画那样高度的写实,如果不借鉴欧洲画是不行的,事实上东西绘画早就在融合了。”

“这下边的野兽是什么?”拉威尔问。

“我想把他们处理成马,有一种万马奔腾的感觉。”

“马?”

“对,马是中国人很喜欢的动物。”范笑歌说。

“你见过鲁本斯的画吗?还有德拉克罗瓦?。”拉威尔说。

“见过。”范笑歌说。

“他们最喜欢用什么去表现力量?”拉威尔问。

范笑歌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是狮子!”

“对,我觉得这些野兽改成狮子就更好了。”拉威尔说。

“他的想法不错。”浅见深介说。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范笑歌激动地说。

拉威尔的提醒让范笑歌很开窍,用狮子代替骏马不但提升了雄壮的气势,而且还更加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他痛快地拍了一下拉威尔的肩膀,三人笑得都很开心。

“我明天就去动物园去画一些狮子的写生。”范笑歌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

“祝你有一颗狮子一样的心。”拉威尔说。

“来,干杯!”浅见深介举起手中的咖啡杯。

“干杯!”范笑歌和拉威尔也举起了杯。

第二天,范笑歌就去北京的动物园去画狮子,在那里他画了很多狮子的速写,他满心欢喜的认为《黄河之女》的构思已经很圆满了,但他并没有想到,这幅作品一波三折的创作过程现在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改动只是个开头。每一件杰作都有一段故事,而《黄河之女》的故事也是让人倍感唏嘘,范笑歌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构思此作品,当时只是腹稿,而大学四年来一直都在绘制小稿,虽然黄河之女驾驭的群马改为了群狮,但它离最后的完成还远着呢。

21

开学已经三个星期了,范笑歌始终没去见秦莉,也没有给她回信,他心里有一种负罪感和焦虑感,这三个星期里,他偶尔会拿出秦莉的信来看,觉得越来越难以面对那温情的语言和热烈的口吻。可是沈俏的影子也在心头闪现。上天最会捉弄世间之人,它让你没有时烦恼,让你拥有时也烦恼,这种烦恼就像春蚕啃食桑叶一样啃食着当事者的心,令他既欢喜又困惑,如同掉在蜜糖的罐子里,是被活活甜死的。

很快,收發室的任大爷又一次在走廊里喊:“范笑歌,信!”

范笑歌从宿舍的书桌旁跑出来,拿到自己的信,一封是母亲从家里寄来的,另一封果然就是秦莉的信。范笑歌先在宿舍里打开母亲的信,基本还是一些叮嘱和鼓励的话,几年的大学生活,母亲写过许多这样的信,基本就是问寒问暖,还有嘱咐注意安全的内容。看完母亲的信,范笑歌却没有勇气打开第二封信,他独自来到空旷的球场,他坐在篮球架下边,手里捏着秦莉的信,想了许久,终于一咬牙,拆开了信封,只见信中写道:

笑歌,你没看到我寄去的信吗?为什么没有回信,我猜是你的学习很紧张,来不及回信吧,有空就过来吧。小娜都开学好多天了,她现在已经是班里的小书法家了,上次班会的黑板报就是她写的,这都要感谢你这两年的帮助。

本来想到学校看你,但肯定是对你影响不好,有好几次经过了你们的校门,我只是多瞟了几眼,反正你也快毕业了,是要在北京找工作吧,有什么想法……

范笑歌放下信,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眼望着头上的篮球架和篮球架上的天空,等了一下,又低头继续看信,信上又说:

我反复想了很久,开始还有些顾虑,现在好些了,这也是因为受到你的鼓劲儿。我对你的好感也是慢慢产生的,只是一直不愿面对,因为一旦面对就容易受伤,害怕你会随时离开,也害怕会影响你的前途,今天我这个当大姐的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向你啰嗦这些话,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是一种进步吧。

你有空就过来吧,小娜学书法的事暂时还不急,但我的那个画商朋友很想见你一次,他正在物色书画家,你可不要错过机会。

范笑歌看完秦莉的信,心情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沉重了。他对什么画商并不感兴趣,或者说在当时那个时期,画商这一概念还没有进入艺术家的视野,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见秦莉,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考虑再三后,范笑歌还是踏上了去秦家的路,目的是向秦莉道歉,向她承认自己以前的年少鲁莽,向她说出自己和沈俏的关系,总之,要把僵局打开才好。

他把时间定为周三的下午,在路上一边演练自己的用辞一边考虑自己的表情运用,这样子很像是去赶考和面试,等来到秦莉家的门前时,范笑歌又犹豫了,他在门前徘徊了许久,始终没有去按门铃,正在他准备转身回去时,秦莉家的门开了,秦莉出现在面前,这一措手不及让范笑歌很尴尬,他看到的秦莉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随即她的脸就成了灿烂的笑脸,她说:“真是你啊!快进来吧,为什么不按门铃?”范笑歌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头进了秦莉的家门。

刚进房时,两人都忽然找不到用词,所以空气凝结了一阵,范笑歌缓缓地坐在沙发上,他偷眼看秦莉,秦莉正在为他找茶杯倒水,他看到她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一边倒水一边不自然的捋头发,连呼吸都是有些急促的节奏。等她把水送到范笑歌面前时,才开始举目看着他说话:“为什么在门口不进来?你看到我的信吗?”说过此话,她的表情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女性,却窘得像是二十岁的少女。

“你知道我要来?”范笑歌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却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知道啊。”

“那你刚才开门时说,真是你。”

“是第六感。”秦莉嘴角闪过得意的一笑,脸上更红了。

范笑歌还是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来,并且就在门外?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秦莉大笑着说:“是真的,我就是觉得外边似乎有人要来,没想到还真有人,说明你人在门外,气场已经到房里了。”听了这话范笑歌也笑了,这是多么伟大的回答呀。秦莉接着说:“这就叫心有灵犀吧。”此时范笑歌又说不出话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拒绝这个心有灵犀的人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是为了什么?

“小娜呢?”范笑歌转开了话题。

“补课,现在她开始忙了,等五点钟我去接她。”

“噢……”范笑歌接着说:“你还好吗?”

“你说话真怪,问我还好吗?我很好呀。”秦莉有些嗔怪的样子,但马上又说:“你没回信是因为刚开学太忙吧,周六你有时间吗?我安排你和一个画商朋友见面,我在他面前可没少说你的好话呢。”

“那……”还没等范笑歌开口,秦莉又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在校大学生要是能有人帮助推广宣传一下多好,这样的好机会你可别不当回事。”看着范笑歌麻木的样子,秦莉一边整理桌上的图书,一边说:“你怎么了?有点神不守舍,是不是遇到什么美少女把你迷住了。”说完此话,秦莉自己先笑了,然后又低头不语,也许她说的情况就是她总想着的问题吧。

“不管有什么话,都不用告诉我,我就喜欢现在的样子,为你办事又不是图个什么。”秦莉说话时并不看着范笑歌,但女性敏感的内心早就带着翅膀飞到范笑歌的四周,仔细打量着他的每一个汗毛孔和每一次呼吸。而范笑歌也觉得秦莉虽然没有看自己,但四周好像有许多秦莉的眼睛在观察他,让他周身不自在。

在秦莉面前范笑歌始终说不出绝情的话,这正是他的弱点,可能是做为艺术家的缘故,他有时会让情感置于理性之上,每到关键时候,他的情感细胞总是膨胀,之前演练的坦白台词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成了默不作声的哑巴。

秦莉看了一下范笑歌,然后在抽屉里拿出一个方盒递到范笑歌眼前,范笑歌问:“是什么?”

“呼机,送给你。”

范笑歌没有去接呼机,秦莉笑着说:“拿着吧,以后联系方便。”范笑歌还是没有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看自己想好的计划却说不出口,要是接受了呼机就更难以再说分手的话了。秦莉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接呼机,于是硬是把呼机塞到他手里,笑着说:“不要你的钱,是送给你的。”

“你假期回家怎么样?”秦莉问。

“你是说什么?”范笑歌问。

“父母身体好吗?”秦莉刚说出口的话,又觉得荒唐,毕竟范笑歌的父母年纪并不老,问这种话确实有些早。

“还好。”

“你没告诉他们你在北京做书法家教?”范笑歌明白秦莉的话,他其实是问自己有没有在父母面前说起秦莉。范笑歌此时只好敷衍着答道:“我说了,他们挺高兴的。”

“嗯,这次寒假里你一定过得很高兴,看你都变胖了。”秦莉说:“好了,我要去接小娜了,你也回去吧。”说完秦莉把呼機的方盒放进范笑歌的书包,又从冰箱里取出几种吃的,一股脑的都放进范笑歌的包里。

范笑歌站起身,像木雕泥塑一样走出房门,连回头对秦莉的笑容都是强挤出来的,那种滋味真是难受。

等他走到楼下,听到秦莉在阳台上向他喊:“别忘了周六下午六点,丽景饭店,别迟到!”范笑歌向她挥了一下手。秦莉又喊:“回去学着用呼机,然后给我发信息!”范笑歌回应了一声,就骑上车子跑开了。

回到学校,范笑歌先去用冷水淋了一下头,他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但这种事后诸葛亮的办法着实可笑,如何对秦莉说出自己那不平凡的寒假,或者直接就说今后不能再交往了,这一切虽然脑子里想得周全,却事实做不到,他多情善感的本性牵制着他的表达,每到此时他就会扎到宣纸堆里去,用书法来转移自己的焦虑,于是他可以一整天的泡在小教室里练字,与其说是练字,不如说是发泄。可歪打正着,这也让他发现了自己将情绪融入书法的窍门,将各种情绪和感受用书法表现,本来是书法家们渴求的愿望,但怎样真的寓情于书倒是个难题,由于范笑歌经常带着情绪练字,他发现了将各种心境用书法表达的关键,那就是保持头脑空白,单凭心境控制毛笔,这样笔下的字就会有了情感,不会受大脑的左右,可这又有了另一种弊病,也就是往往无法控制章法,而且情绪仓促不能持久。

回京这么久,范笑歌开始第一次给沈俏写信,信的内容不多,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介绍了在学校的情况,还表达了一番对她的想念。范笑歌把信放进信封,收信人地址就是沈俏的咖啡馆。有时候他会有点厌学的念头,真希望能回到家乡去见沈俏,毕竟沈俏给了他一个难忘的假期。

22

丽景饭店是北京朝阳区的一家四星酒店,范笑歌来到这里时,正是周六的下午,他按着约定时间,来到酒店二楼的茶花厅,其实茶花厅就是一间用餐的包间,他进了茶花厅时秦莉已经早到了,她穿着比较正式的深色制服,头发盘到了脑后,显得很干练。此时她正坐在圆桌边上和女服务生研究这里的菜单,秦莉见范笑歌到了,脸上泛起笑容,马上说:“你来了,快坐吧。”然后她又对女服务生说:“就先要这些吧。”女服务生答应了一声就出了包间。

范笑歌也坐在了圆桌旁的椅子上,秦莉说:“这里我以前来过,觉得环境挺好的。田总他们还没到,可能还在路上。”

“除了田总还有谁?”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以前认识的郑主任,他和田总很熟,还有一个是田总的人,我不认识。”秦莉说:“你把作品带来了吗?”

“带了。”范笑歌让秦莉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一卷作品。

“好,能代表你的水平吗?”秦莉又问。范笑歌点点头表示肯定。

“一会儿好好表现,要是田总愿意推广你的作品就好了。”秦莉又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外面迎迎他们。”说完秦莉起身向门外走去,忽听后面范笑歌说了声“谢谢你。”她回过头来诡秘的一笑说:“让你说声谢谢可是不容易呀,大艺术家。”说完笑着出了茶花厅。

秦莉出去后,范笑歌才开始仔细的打量茶花厅,整个房间充满一种淡淡的幽香,天花板的吊灯像散开的彩花,四壁的墙纸都是茶花的图案,几把椅子的靠背也是茶花图案,大圆桌中间摆放着一簇茶花,但那茶花可能是假花。地毯是浅紫色的,色彩与墙纸很搭调,整个环境优雅而高贵。选这样好的地方见面,看来秦莉真的是很用心想为自己办成此事。想到秦莉对自己的关照,范笑歌更是觉得惭愧,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辜负秦莉,所以他带来了不少自己满意的作品,要知道这都是他用业余时间创作的,而范笑歌的其他同学在业余时间几乎是很少这样进行个人创作的。

不一会儿,秦莉带着几个人进来,她笑着一一向范笑歌介绍,在介绍过程中她把范笑歌称为“弟弟”,这表示自己与范笑歌的关系很近。范笑歌也很佩服秦莉,秦莉在家里就是一位贤妻良母,在这种公共场合又稳重大方,真是了不起。

秦莉提议先用餐,之后再一起观看范笑歌的作品,大家都很欢迎,于是服务生开始上菜。用餐时范笑歌仔细观察了几位客人,那位主角田总是个胖子,而且头发稀疏,但脸上很滋润,郑主任比较瘦,却不苟言笑,确实有官僚的刻板,但谁都知道那刻板是假的,另外一位年轻女孩被称为田总的人,身份像是田总的秘书,但大家也心知肚明,她与田总的关系不一般,饭桌上一直是秦莉在应酬,而范笑歌是不精于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大家的话题还是中国人的老样子,拍一拍别人的马屁再展示一下自我的实力,往往此时正是大夸海口和攀附权贵的良机。

范笑歌只是一个学生,对于这种场面还不太习惯,另外,出于高傲的个性,他对那些达官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心态,尤其是对那些喝了几杯酒就吆五喝六的人更加轻视,但此时碍于面子,不得不陪笑言欢。他偷眼看了看秦莉,秦莉总是那么端庄自若、不卑不亢,她的魅力居然盖掉了那位田总带来的年轻女子,那位年轻女子虽然漂亮,眼中却没有神采和深度,估计内心也是空空如也的。

当酒过半酣之时,大家的性格也基本互相了解了,范笑歌觉得田总并没有对自己有什么好感,原因可能是范笑歌没有显示出对他的毕恭毕敬和赞赏有加。对于田总这样的人是喜欢别人捧自己的,但这正是范笑歌的弱项,秦莉似乎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一再替范笑歌巧赞田总,这才使气氛还算融洽,至于郑主任则表现出一种深沉严谨,但他一根接一根的吸烟,而且那烟气一再呼向对面的秦莉,秦莉只是装作不知的样子。

好容易等到吃喝完毕,才将桌子清理干净,范笑歌拿出自己的作品铺在桌面,其中有书法也有国画,作品被依次展开,但田总的脸上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只是一味客气地点头,而那位郑主任甚至出现走神的状况,范笑歌认为他的走神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难道是自己的作品不够优秀?他再次低头审视自己的作品,发现作品是没问题的,一位大学生能够真草隶篆皆工,并且能够自出新体,国画方面山水、花鸟与人物都是好作品,这不是每位书画家都能做到的。那为何田总与郑主任的反应又很一般呢?范笑歌也难以琢磨。还是秦莉开了口,她笑着问田总:“田总,怎么样?对小范的作品有什么看法?”田总先嘬了一下牙缝里的食物残渣,然后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风格很多样啊,但是不是不太专一呢?还比如说你这张隶书,已经不是纯隶书了,好像还有篆书的东西,还有这幅《花木兰》,花木兰的上身裸露太多了,在国画里这么处理是不是太过火了。”范笑歌一听田总这样的评价就明白了,原来这是个草包,自己作品中的特点都被他解读为缺点,这是一种典型的外行思维,但却要装出内行的模样,想到这里觉得很失落,也很沮丧,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这个哈欠真的不是时候,它是对田总话语的一种藐视,一时间大家都体会到了这种感觉。田总自然很不高兴,他接着说:“年轻人,要谦虚谨慎,不能太多自负,要听进别人的意见。”范笑歌也被说得脾气发飙,他反驳说:“我觉得您说得那些问题正是我的特点。比如风格多样是涉猎广泛,这并不是不专一。还有,隶书中有篆书的因素是很正常的,因为隶书就是从篆书发展来的,至于花木兰的上身赤裸是艺术的表现,那与国画西画没有关系。”听了范笑歌回敬的话,田总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他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他常见的那种唯唯诺诺、客客气气的老好人,而是个不明事理的毛头小子。他一边点头一边冷冷的说:“你有你的理。”此时旁边的秦莉也很尴尬,而郑主任依然是不开一腔,好像是一副事不关己、我行我素的做派。观看范笑歌作品的程序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看过作品,大家都归座,服务生端上茶盏,大家开始品茶和闲聊,由于刚才的气氛不太融洽,秦莉作为中间人少不了陪笑。她把话题送给郑主任说:“郑主任,您还没发表意见呢?说说看,小范的作品怎样。”郑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吐出一团烟圈,这才开口说:“我是外行嘛,也不会说什么,小范作为一个大学生已经很不错了,但田总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物了,他刚才的话也得参考。”范笑歌听了郑主任这句话就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味,此话看上去是谁也不得罪,但实际是将田总与自己对立了起来,这不是在谈作品,而是一种官僚常用的和稀泥手段。田总似乎也听出了郑主任话里的意味,至少郑主任没有站在范笑歌的一边,于是他又说:“另外,你不是书协美协的成员,我代理的书画家都要有书协美协证才行,否则我也帮不上忙啊。”范笑歌刚要开口回应,秦莉用眼神制止了他。

最后大家自然是不歡而散,美味佳肴没有凝聚诸位的心。离开酒店后,秦莉和范笑歌走在街上,此时的北京夜色已浓,从旁边的小吃店里能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人们熙熙攘攘,街头的车辆川流不息,范笑歌低头对秦莉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秦莉说。

“辜负了你的心愿。”

“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你在桌上说得有道理,他是把你的特点当成缺点说了。还有,当初我和他商量时,也没谈起什么书协美协的条件,他突然这时提起书协美协让人觉得很无聊。你不用泄气,北京的书画老板有的是。”

“这次酒宴的钱是你破费的吗?”范笑歌问。

“没事,这点小钱,今天是我生日,就当是过生日了。”

“你生日?你生日不是三月二十八吗?怎么是今天?”

秦莉被范笑歌的话惊呆了,范笑歌也觉得自己有些脸上发热,秦莉笑着说:“看来我今天这顿饭就是专门犒劳你的,犒劳你居然知道我的生日,所以这钱也花得不冤,他们几个只是陪坐的。”

范笑歌心里五味杂陈,秦莉的生日是当初他从小娜那里问出来的,一直记在心里,如今说漏了馅儿,真是有些懊恼。而秦莉却如获至宝,她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微笑,多情善感的女人往往就在此处找到自己的幸福点,能有一个人偷偷记着自己的生日,这还能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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