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能转化的文字
2018-09-13肖遥
肖遥
暑去秋来,回忆这个夏天,在我们这个火炉城市,室外温度动辄蹿上40℃。那一阵子,一切都在灼热的空气里变形,走在阳光下滚烫的路面上,会担心鞋底粘在地上;等的人若迟迟不来,会怀疑他在途中被晒化了;在餐厅里点铁板烧的时候会心虚,因为感到与食材同病相怜。
夏天的朋友圈里会掀起晒旅途的攀比,最好是:你离开的城市犹如火坑,你抵达的地方脉脉春风。每个点赞党心里都藏着一场说走却走不了的旅行。有这么多人围观,旅游这件佛系的事变得具有了竞争性。大夏天选择哪天出行有点像炒股,追高还是杀跌可以参考天气预报,但天气基本不会跟着预报走,只能靠运气,避开了最高温的那几周,这个夏天就算是赚了。
暑热导致心火,脾气也会变形。公司里频发吵架事件,办事的和工作人员吵,前台的和后台的吵,后台的和主管吵。主管老袁忍无可忍准备开个会强调作风纪律问题。他站在大厅的角落开始讲,正情绪激昂声音嘹亮,坐在他眼皮底下的小咪“嗖”地站起来,尖声质问:“老袁你说谁涣散呢?你要是说大家,就站在大厅中间说,或者走来走去地说,你站在我跟前,是在批评我吗?我迟到了?早退了?调皮捣蛋了?没精打采了?”她把文件夹“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老袁的激情顿时碎了一地。
同事小方则发现, 40℃的高温热得连最狡诈的办公室权谋者都偃旗息鼓了。爱战斗的人除了原地爆炸,最多一对一互掐,大规模碾压式的权力套路反而少了,公司意外地进入了一段“不折腾”的安生期。他可以连续看烧脑的书超过一个月无人打扰了。夏令时的午休时间长,还可以睡一个自然醒的午觉。一想到好时光随着秋天到来就消逝了,感觉像偷来的一样宝贵,简直连外出度假都不舍得。
灼热的阳光能够给慵懒者以借口,也能给敏感者以能量。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就超级迷恋夏天,他在写小说《我曾经伺候过英国国王》的时候,坐在阳光下的一个矮凳上,阳光照在哪里,他就把矮凳挪到哪里,他面前的椅子上放着一架打字机,打字机的声音响彻他妻子的耳畔,犹如她打工的饭店里将好多勺子扔进镀铬的洗涤机里一样悦耳。博胡米尔自述他顶着夏天刺眼的阳光,会产生“一种轻盈的无意识状态”,文字从手底下欢快地涌出来,汩汩不绝……小说只用十八天完成,从完稿到出版,只字未动。听上去好像博胡米尔拥有某种特异功能——将太阳能直接转化成文字。但我由此判断出,布拉格夏天的太阳底下,温度绝不会超过40℃!
单身暴击
文/东篱
《傲慢与偏见》的头一句说,“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三国演义》中孙权之母也明言,“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今常理。”“单身待破”铁律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若有人胆敢长期单身,难免让已婚人士大惑不解或深受打击。
早在大学阶段,就偶有初相识的小姐姐主动提出,要给小可介绍个对象。人近三十,小可更惊觉,身边各色人等达成了奇迹般的默契。久违谋面的老领导召集众人餐叙,全程聊着业务,突然间转向小可,“你什么时候结婚?”给高中老师发拜年短信,对方也要附赠金句,“等你的好消息。”连自己上班开辆新车,平日里仅是点头之交的门房也要秒变熟人,“还以为是爹妈买给你的嫁妆。”
同事见小可长期没动静,几次三番表示要帮忙介绍,都被小可以“我不着急,我不需要”挡了回去。上司多次大包大揽地想要一键帮小可解决终身大事,还向其介绍各类相亲联谊活动,都被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和沉默。为了维持自己人畜无害的设定,小可坚守“不表态,不接受,不回怼”的原则,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感情状态,也不接受任意转发的交友提示,活成了公司不参与八卦、谈资也欠奉的谜样女子。
某男性长辈警告小可,“你这样长期单身,男领导同事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单身者什么时候成了公租界了?小可本想对这种言论一笑了之,却发现身边人仿佛真因自己是硕果仅存的单身者而疑惑困扰。连被成功逼婚催生的女同事都要议论,“你家里人真就不催你?”“别看家长嘴上说不在意,肯定想让你赶紧定下来。”
自己不急于结婚,家里人也表示支持,居然还不接受安排,竟然能过得有声有色,这对有些人近乎冒犯。小可甚至想,哪怕自己出个柜,都会让人如释重负。《欲望都市》里八个月未见交往异性的律师米兰达,因被错认为“拉拉”意外获得律所高层的青睐。而单身既可疑又让人同情,不施以援手简直对不起同类,也显不出已婚人士的优越。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提到,自由虽然给现代人带来了独立和理性,却使他孤立并感到焦虑和无能为力。如果无法忍受这种孤立,要么逃避自由的重负合群归队,要么继续前进以发展个性,实现积极自由。
一入围城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让已婚人士不安的,或许还有独行者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战斗力。毋庸置疑的是,单身社会渐行渐近。对于婚姻这座围城,杨绛的题注或许有了新解,里面的人想逃出来,外面的人却未必想冲进去。
一脸良善的小可希望,有朝一日不必再学俞飞鸿的话术,向已婚者联盟打安全牌,自言未存不婚异心。在周遭微妙的空气中,小可愿自己甘为少数,享受孤独,如醒觉后的娜拉般说出:不再相信大多数人的傲慢和偏见,要在妻子和母亲的传统社会期待外,首先尽力履行对自己的责任。
如果生命
只剩下最后一年
文/许辉
父亲肺癌晚期,近半年多来,我跑医院的次数比之前几十年加一起都要多。看着病房里进进出出的病友,言谈中,脸上显露的是痛苦无奈与自我宽慰,心中荡漾的是渴望和等待。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求生的法门往往仅剩下在医院挥金如土,但换来的却只是苟延残喘。
读高中时,常被一些诸如“如果你只有三天光阴”“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这样的命题作文所累。那时候,人生阅历尚浅,又顶着“写作正确性”的压力,显然不能写在有限的时间里,选择尽情吃喝玩乐这种既显得“庸俗不堪”,也得不到高分的文章。只得搜肠刮肚,尽力编出些拔高格调,显得思想不贫瘠、人生不虚度的励志文章来。
回头看,当初写的这类命题作文也难说就是完全虚假,虽然被品德绑架和包裹了言不由衷,但也杂糅了青少年时代渴望突破日常生活平庸感的理想。但这类假设终归只是假设,没有感同身受,也无法检验真伪。现在想来,这些躺在病床上的癌症患者,可能是最有资格完成此类命题作文的。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来临,几天、几个月、几年,等待着命运的无情宣判。
父亲的病被确诊后,我曾设想,等他稍好后,带他去一个山清水秀、阳光明媚的地方度过余生。但实际上,病痛的折磨已经让病人离不开医院,我的设想也变成了空想。也曾想,给辛苦了一辈子的他吃点好的,但化疗的痛苦让他对一切食物失去了兴趣。而他主观上,也没有因为时日不多而开始“豁得出去”。虽然心情时好时坏,但他的生活却一如既往,节俭如常:抽很便宜的烟,身体状况稍有好转就不舍得打车,拖着病躯挤公交……
我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写这篇命题作文。他时常和我说,如果病治不好就回家吧,不要花冤枉钱了。每次化疗后,痛苦万分的他也屡屡说,不想再做化疗了。但我心里知道,对尘世的留恋和生的渴望始终满满地占据着他。对他来说,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年,可能仅仅不那么痛苦地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
医院里,隔三岔五就会有病友因无法医治而离开或者离世,也有因为手术成功或者能吃靶向药而活了十多年的幸运者。他们或悲或喜,在平淡无奇的住院日子里,忍受着病痛、想着心事、开着玩笑、互相鼓励着。
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一年,每个人的选择可能都不尽相同:有人会选择寻欢作乐、“一日看尽长安花”,有人会性情落寞、自暴自弃,也有人会突破自我或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完成未竟的愿望。
如果有一天也轮到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会再重复高中作文时的“宏大叙事”,也不做貌似深刻的人生思考,能够笃定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并平静接受天命可能就是最好的安排。如果在此基础上能够打败恐惧、看淡悲喜、战胜虚无和平庸,那就是意外的驚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