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的永恒家园
2018-09-12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觉得有些人并没有出生在对的地方。造化弄人,把他们随意抛掷到某个环境里,可他们的心却始终怀有某种不明所向的乡愁。身在生养他们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个陌生的过客,童年时期就熟悉了的林荫小巷,或是曾玩耍其间的热闹大街,不过是他们人生路上短暂停留的驿站。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在亲朋中找不到同类,唯一熟稔的风景却不能让他们心生羁绊。也许正是这种对故地的疏离之感敦促着他们远走他方,去寻找能让心灵获得归属的永恒家园。又或者是血脉里深埋着的寻根本能,声声召唤着游子们溯流而上,重返那祖先在幽冥的太初就已作别的故土。他会在这片未曾见过的土地上扎根,在素未谋面的人群中定居下来,仿佛自打出生便已和这一切相识。在这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灵魂的安宁。
我给提亚蕾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在圣托马斯医院认识的。他是个犹太人,名叫亚伯拉罕,是个体格健壮、满头金发的年轻小伙。他个性腼腆,为人非常谦逊,天资也很出众,不仅考取了医学院的奖学金,念书的五年里还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项。他身兼内科和外科住院医师,才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后来他被选入了管理层,仕途一片光明。按一般人的经验,他毫无疑问会晋升为这个行业的顶尖人物。名利双收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他呢。就在他走马上任之前,他想去度个假。因为他没什么钱,于是在一艘开往地中海东部的不定期货船上找了份外科医生的差事。这种货船通常是不配备医生的,但圣托马斯医院的一位高级外科医生认识这条航线的主管,因为这层人情,亚伯拉罕才获准上船的。
幾个星期后,医院当局收到了他的辞职信,他放弃了那个人人艳羡的职位。这一举动令众人都惊诧不已,一时间流言四起,传得沸沸扬扬。每当一个人干了件超乎常理的事,他的同胞们总是会为他添油加醋些不光彩的动机。不过,医院有的是候选人接替他的位置,亚伯拉罕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半点消息。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大约十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在一艘即将驶入亚历山大港的船上排着队,和其他旅客一道等着接受医生的例行检查。有位医生块头很大,穿着身破烂衣裳,当他摘下帽子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我觉得我好像见过这个人。突然间,我想了起来。
“亚伯拉罕。”我喊道。
他满脸疑惑地转头看向我。然后他认出了我,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在彼此寒暄完重逢的惊喜后,他听说我打算在亚历山大港过夜,便邀请我和他一道去英侨俱乐部吃晚餐。再次碰面后,我说我实在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他在这里的职位相当低微,看起来过得也并不宽裕。接着他和我说了他的故事。当年启程去地中海度假的时候,他其实一门心思都想着回到伦敦就去圣托马斯医院赴任。一天早晨,他乘的货船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了,他从甲板上眺望着这座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到处都是白净亮堂的。码头上挤满了人,他看见了穿破破烂烂长袍的本地人、苏丹来的黑人、一群吵吵嚷嚷的希腊人和意大利人和戴着塔布什帽的、一脸严肃的土耳其人。在艳阳和碧空下,他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擒住了。他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就像是霹雳一声惊雷,他说,可这个比喻他觉得不够恰当,于是又改口道,就像瞬间降临的天启。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然后突然间,他感到一阵狂喜、一种身心都自由了的美妙滋味。他觉得自己回家了。不出一分钟,他就决定了要在亚历山大港度过他的余生。离开那艘船并不是件太麻烦的事情,二十四小时不到的工夫,他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上了岸。
“船长一定觉得你彻底疯掉了。”我笑着说。
“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这个决定并不是我做出的,而是我内心某种更强大的力量。那时候我四处打量,想要找家希腊小旅馆住下来,我觉得我知道它在哪儿。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径直走进那家旅馆的,当我看见它时我立刻认出了它。”
“你以前来过亚历山大港吗?”
“没有。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英国。”
他很快就在当地谋了一个公职,从那以后就一直做着这份工作。
“难道你从未后悔过吗?”
“没有,我一刻都没有后悔过。我赚的钱只够我过日子的,但是我很满意。我别无所求,只盼着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我死在这里。我的生活非常美好。”
第二天我启程离开了亚历山大港。直到不久前才再次回想起亚伯拉罕的故事。当时我正和一位当医生的老朋友共进晚餐,他叫亚力克卡迈克尔,回英国来休个短假。我是在大街上偶然碰见他的,他在战争中表现优异,刚刚被授予了爵士头衔,我向他道了贺。我们打算找个晚上叙叙旧。当我同意和他一起吃晚餐时,他赶忙表示他不会邀请其他人,以免打扰了我们的谈话。他在安妮女王街上有一栋漂亮的老房子,布置得颇有格调,毕竟他是一个品位极佳的人。我发现他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幅贝洛托(意大利著名画家)的画,还有两幅令我羡慕不已的佐法尼的画。当他的妻子———一位高挑的、穿着一身金色衣裳的美女———起身离开后,我忍不住笑着说,他现在的生活和我们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相比可真是天差地别了。那时候我们连去威斯敏斯特桥大街上的破意大利馆子吃顿晚餐都觉得是件奢侈的事。亚力克卡迈克尔如今已在六家医院身居高位,我估计他一年的收入能有一万英镑左右,而此次受封爵位也只是他未来飞黄腾达的起点,还有数不尽的头衔荣誉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我过得挺不错的。”他说,“不过说来奇怪,我能拥有这一切,全因有一次交了好运。”
“此话怎讲?”
“哦,你还记得亚伯拉罕吗?本来前途大好的人是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就事事比我强。各种奖项啊、奖学金啊,只要有他在,我的申请就没戏。他是第一,我永远也只能是第二。如果他按那条路继续走下去,我现在的地位就都是他的了。那个人是手术台上的天才。没有人能和他比。他被任命为圣托马斯的住院医生之后,我进管理层的机会就没有了。我原本只能成为一个专科医生,你也知道,专科医生根本没有多少晋升空间。可是亚伯拉罕却主动退出了。我得到了那个职位,这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
“确实如此。”
“这全凭运气。我觉得亚伯拉罕这人有点儿拧巴,可怜的家伙,他已经完全毁了。他在亚历山大港的某个小医院里找了份微不足道的差事,做着卫生署的小职员或是其他类似的职务。我听说他娶了个又丑又老的希腊女人,生了六个病恹恹的孩子。事实上,依我看啊,人光有脑子还是不够的。真正决定一个人的还是个性。亚伯拉罕没什么个性。”
个性?我倒是觉得,仅仅因为他看见了另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就能在半小时内做出决定,将前途大好的仕途弃之不顾,亚伯拉罕的选择恰恰体现了他张扬的个性。而且他从不为这一时的冲动而感到后悔,更加证明了他个性的非凡。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番话说出口。亚力克卡迈克尔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当然,要是我说我为亚伯拉罕的举动感到惋惜,就未免太虚伪了。毕竟,我占了很大的便宜。”他嘴里叼着科罗娜牌雪茄,悠然自得地喷了口烟圈。“但如果这事和我无关的话,我会为他虚掷了自己的才华而感到惋惜的。看到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败涂地简直是太糟糕了。”
我不能确信亚伯拉罕是否真的把他的生活搞砸了。难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住在令你感到幸福的地方、过着内心安宁平和的日子就一败涂地了吗?当个出色的医生、年入一万英镑、娶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就是成功的人生吗?我想这要取决于你如何理解生活的意义、对社会要做出哪些贡献,以及你对自己的要求。但我再一次闭上了我的嘴。因为,我又有什么资格与一位爵士争个高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