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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黄河(组章)

2018-09-11古岳

雪莲 2018年8期
关键词:布拉大坝黄河

1、河 谷

夜里开始飘落的雪,到第二天早上还在继续。虽然,下得不是很大,但是,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原打算一大早从尖扎赶往贵德的行程不得不做出适当调整,在尖扎县附近的黄河谷地里稍作逗留,等雪停了,路上的雪化掉一些再上路。吃过早饭,雪虽然停了,但天还是阴的,路上的积雪一时半会儿是化不掉了。

所以,把车开出尖扎县城之后,我们并没有往西朝贵德方向沿着黄河逆流而上,而是沿黄河北岸向东缓慢行驶。因为,东边不远处已经建起一座大坝,黄河在这里已经看不出流淌的样子。只看到,浩浩荡荡,一碧万顷,一派烟波浩渺的景致。雖然,雪不是很厚,但远处的山野和近处的村落却在一层白雪的掩映中显得分外妖娆,一种飘渺的感觉在那河谷里弥漫。山峦披着白雪在视野尽头绵延,山顶有云雾缭绕。山下有村落,房前屋后、田畴阡陌都有树木笼盖——虽然,所有树上的叶子都已落尽,但因为有雪,竟然也婀娜婆娑。村落高处立着白塔,像一只海螺,细听,似有天籁从那塔尖上飘落。

因为这条大河的缘故,因为这条大河叫黄河,因为有一场雪恰好此时落在黄河谷地,还因为我是专程来看望这条大河的,眼前的一切在我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便不时地停下来,或拍照留念,或驻足凝望,或静静观想,流连不已。不知不觉,已是晌午了,朝阳的面公路上,积雪也开始化了。这才掉头往西,可沿途还有很多地方不断吸引着我们,又一次次停下来。过了化隆县的群科镇,是一段开阔的河谷,谷地里也建有一座大坝,我们穿过昔日的河床到大坝跟前拍了些图片,看大河被那混凝土大坝截断的样子——穿越黄河大峡谷,拍摄纪录那些著名的混凝土大坝,察看今日黄河流淌的样子,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记忆中有一幅叫《黄河》的摄影作品,就拍摄于此地,是从河南岸的山坡上拍摄的,收入约翰·巴克斯特等人的《世界自然奇观》一书,在全世界广为传播。画面上,远景的黄土山崖之下正是我们停车的地方,而画面主体就是那开阔的河谷,清澈的黄河就在那河谷里款款迂回,绿树排成的阵列沿河的两岸一路开阖浩荡,画面下方河中央是一片沙洲,被一层厚厚的绿草覆盖着,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朵。书页上,除了图片,还配有精短美文,而图片本身却另有文字说明,只有一句话:“黄河在其漫长的行程中呈现多种模式——这里是西宁附近的黄河上游,它是宽阔的。” 从水体湛蓝的颜色判断,这幅图片的拍摄时间最早也不会超过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因为那之前还没有修筑龙羊峡大坝,此河段的黄河依然挟带着大量泥沙,它的水体应该呈土黄色——我记得那个时候黄河从这里流过的样子。因为雪和时间的因素,我没有绕到河对岸从同一个角度去拍摄黄河,而是爬到河北岸的山坡上也拍了一幅《黄河》。

站在那座小山顶,整个河谷便可尽收眼底,可是昔日原始沉静的大河景象已经不复存在,甚至河流也已被迫改道。因为要修大坝建电站,河道经过精心治理,河岸加筑了浆砌石水坝,好让河水温顺地进入库区。于是,原本让河水安然流淌的宽阔河床一下就空了出来,有些被辟为采沙场,有些地方还建了楼房和其它建筑物,而更多的地方已经被开垦为农田……回想约翰·巴克斯特们和我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黄河,看着几十年以后再从眼前流过的黄河,两相对比,不禁黯然,生出许多伤感来。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对黄河以及它的子孙们来说,这样的一种趋势和结果,是福还是祸?至少在一个不太久远的时空中,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判断。我只知道,如果一种趋势一旦成为大多数人共同的需要,便是不可抗拒和逆转的。

有很多时候,面对过去和现在的黄河时,我之所以感到若有所失,并为之神伤,是因为一种怀念,是对已然逝去的那些温暖记忆的一种怀旧。对未来的人类而言,我们曾经的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今天的一切不也会成为他们怀旧的温暖源头吗?也许会的,也许不会。我只是觉得,他们也有权利记住一条河流真正的样子。怀旧并不单单是一种依恋,更是一种情怀。你记得秋日午后白桦树金黄的叶子,是怀旧,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不喜欢百花盛开的日子;你记得冬天寒夜火塘的温暖,是怀旧,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不喜欢阳光灿烂的季节。

2、夜宿坎布拉

这样走走停停,离开那个河湾时太阳已经西斜,赶到李家峡时,已是黄昏了。我曾动过住在李家峡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如果一路顺利,也可以在天黑时赶到贵德的,便拐向坎布拉往贵德走了。没想到,越往山上走路上的积雪也越厚,加上为我和女儿担任驾车任务的妻子缺乏雪天在山路上行车的经验,车一路打滑,我得不停地下车推车。而且,越往前,路也越难走。行进到一个陡坡的拐弯处时,车一滑,就横在路上了,差点就掉到路边的排水沟里。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它都不肯掉过头来。我一边奋力推车,一边抽空看了一眼车后座上的女儿。她尚不足8岁,少不更事,从未经历过这样艰难的事。我看见她的时候正好她也在看我,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满脸的眼泪。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害怕,还有心疼的样子。看到她急成那个样子,我向她使劲地挥了挥手,想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害怕。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可我自己只看了那一眼,心里就已经落满了她的眼泪,便扭过头去,再也没敢看她——后来,我听女儿说,为了不让她母亲分心,她只是悄悄流眼泪,只是默默地祈祷,硬是忍着没敢哭出声来。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从山下又来了一辆车,下来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锨——后来,女儿说,他是上天专门派来帮助我们的。我告诉女儿,这种相遇叫机缘。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就开始从路边上铲土撒在冰雪路面上。末了,又忙着推车。车终于又开始往前走了……随后,这样的经历又不断重复,而他始终跟在我们身后,一路护送我们。期间,有一段平缓的路,我还坐在他的车上,跟他说了几句话。简短的几句交谈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仁藏,家就住在山下,在坎布拉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但我一直没敢细问,甚至直到告别,都没敢说一个谢字。几次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他默默的举动告诉我,他明白我的心思。在那雪夜里,经历了那么多,我深知,一个“谢”字太轻飘了。可是,离开他之后,我又想,难道我还有机会跟他道声谢吗?也许有,也许没有。那得看下一次机缘了。

没想到,几分钟之后,机缘再次降临。原本已经离开的他再次折回来,说前面的路依然很难走,他已经给我们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等天亮了再走——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而此时,我们已经在这户人家的门口了。于是,道别。他径自离开。我们住下。不知道,离开我们之后,他是怎样走完那段山路的,有没有遭遇什么险情。但是,可以想象,他不必再担心我们了,心里一定非常踏实,甚至感觉非常开心。

那户人家的院门是开着的,我们进去时,女主人正在为我们收拾床铺。见我们进来,便轻声说道:“真对不起!不知道有客人来,没有煨炕,你们可能会冷。我给你们插上電褥子,这样会好一点。” 声音里饱含歉意。我们一边忙不迭地说,已经非常好了,一边连声道谢,最后,还没忘了缀上一句:“还得麻烦你给我们做点吃的,下点面就好。”她说:“这就去做。”

悬着的心已经落地。我们住在了坎布拉山顶的这户人家里。不一会儿,女主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晚饭,此时,快到夜里十点钟了。她要把饭端到我们的房间里,我们没让她这样做,而是直接来到厨房里。说这里是厨房也可以,因为这里确实是做饭的地方,但不是很确切。因为有火塘,在一个普通的藏族人家,这里才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除了做饭,这里还是卧室,也招待一般的客人。锅台连着满间的火炕,烧茶做饭的火也能把土炕烧热。除去火炕和门窗的一面,剩下的两面墙上装着到顶的藏式橱柜,里面摆满了各式锅碗瓢盆、茶壶以及其它器皿。我扫了一眼,仅各式不锈钢和铝质茶壶就摆着一长溜,该有六七把,都擦拭得锃亮——讲究一点的家庭摆放的都是铜壶、铜锅。这些壶呀锅的,有很多通常是用不上的,只在家里有重大活动时才会用得着,平时就是个摆设。但依然不敢马虎,要时常擦拭干净,不染一尘才好。从这些摆设能看出,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勤俭持家的媳妇。

围坐在火塘边之后,我才说,这里就很好。我喜欢在这里吃饭。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然后,才说,我也是一个藏族。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把一张小方桌放到我们面前之后,才问我是哪里人,说的是藏语。饭端上来了,是放了很多肉丁丁、少许萝卜丝和白菜叶的面片,就像在家里吃的一样。我们埋头吃饭时,她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那目光让人感觉无比温暖。虽然,看上去她要比我小很多,但她看我们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母亲看着一群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全是慈祥。

吃饭的时候,我询问了一些她家里的事情。她叫拉日措,爱人的名字叫航杰当智,因为那天是阴历十五,山下的一个藏族村庄里有诵经活动,全村的男人都去念经了。他们有两个小女儿,大的九岁,叫朋毛才吉,上小学三年级,住校,因为学校还没放寒假,没在家;小的四岁,在家,已经上学前班了——如今,像坎布拉这样的大山深处也有了学前班,不能不说是社会的一大进步。他们一家四口有三亩山地,每年都种些青稞、麦子、土豆和胡麻,勉强够吃。以前还养些牛羊,现在不养了。坎布拉是国家森林和地质公园,是青海省重点开发的旅游风景区,夏天的旅游旺季,天南地北的很多游客来这里游玩,小两口在不远处的坎布拉第一观景台附近摆摊做点小生意,一个夏天,也能挣个几千块钱。偶尔还在家里接待一些零散客人也有一点收入,这些客人的吃住收费没有什么标准,都看客人随心给了,一般一个人吃住一天,顶多也就六七十元。去年,有四拨客人曾在他们家住过,最多的一拨有四个人,最少的一拨也有两个人,不算开支,也有六七百元的收入。此外,县旅游部门对生活在景区里的人还有一定的资源补偿,每年每人一千元,年底一次性发放,他们家去年的四千元补偿款年底前已经拿到。我粗略算了一下,他们一家人一年的收入顶多也就万余元,不算宽裕,只够勤俭度日。

吃完饭,我到外面看了看,雪还在下,而且还下大了一些。此前,手机上收到一条公共服务短信,说青海发布雪灾橙色预警。次日青海部分地区多云,预计未来十天,南部局地积雪面积达区划面积的60%。还有一条短信说,阿岱、牙什尕等高速公路收费站因降雪暂时关闭……看样子,明天能否离开坎布拉还不一定,不过,我心里已经不太担心了。站在那院门外的山坡上,望着落雪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时,我感觉就像是站在老家祖宅的门前。过往的岁月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记忆,而今想来,都成了温馨,一直温暖着自己。如此想来,生命里又添了许多温馨的记忆,这是人生的幸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回到火塘边,我告诉他们雪好像下大了,妻子和女儿像听到了一大喜讯,欢欣鼓舞:“那我们就住在这里,它迟早会停的。”拉日措也说:“是啊。住在家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临睡前,我又出去看了看天气。天竟然晴了,看样子,次日下山是没有问题了。恰好是十五月圆之夜,月明星稀。白雪,月光,山野,村寨……一下子,心里一片晶莹透亮。不过,月亮周围多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预示着次日将有大风。我看见,山下灯火辉煌。灯火阑珊处,是否也有人,抬头望山上的一片苍茫?我不知道。

回到屋里,我对妻子说,明天将有大风。

3、寺沟峡

大约半个月之前,我对女儿说,等放寒假,我就带你去穿越黄河大峡谷。一天,放学回来,她告诉我,元旦以前,她就考完了,十天以后才返校拿成绩单。也就是说,寒假已经来临。之后的几天里,几乎每天,她都要追问好几次:“我们什么时候去穿越黄河大峡谷啊?”所以,元旦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妻子开着车,带着我和女儿,向黄河谷地驶去。其实,这原本是我自己的一个出行计划,恰好女儿的假期将至,便临时决定要带她一起去的。我把此行的第一站选在寺沟峡,那里是黄河流出青海的地方。

寺沟峡,因峡口有两座佛寺而得名。一座在青海境内,寺庙很小,在紧靠黄河的一座尖尖的山嘴上,叫华尖寺。另一座在甘肃境内,尽管昔日的荣华早已落败,但威名犹在,那便是炳灵寺,素有“千佛山”“万佛洞”之美誉。再往下,就是刘家峡了。炳灵寺因那些众多的石窟和北魏造像名震遐迩,光烁古今。寺沟峡这头是华尖寺,那头是炳灵寺。

因为,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看黄河上游峡谷的那些电站和大坝,所以,我选择寺沟峡作为起点。由西宁往寺沟峡要经过我老家,便决定当晚先住到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次日再往寺沟峡。第二天,我们便驱车往华尖寺。在寺院门口停住车,下车伫望时,黄河就在身边苍茫浩荡,一片碧绿。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碧绿的黄河。假如亘古以来,黄河一直是这个颜色,那么,它肯定不会叫黄河了。其实,我在这里所看到的黄河,更准确地说是一片静态的水域,是一个水库,因为,你根本看不到河流淌的样子。华尖寺靠黄河的地方,原来有一片被大河之水雕琢得光怪陆离的山岬岩壁,而今完全被河水淹没。

我决定从这里试着徒步穿越寺沟峡。心想,如果能走到炳灵寺最好,如果无法穿越整个峡谷,也只好折回了。从华尖寺的院中穿过,就来到了它的后山。我们从那里爬上了那面陡峭的山坡。至半山腰时,有一个平缓的台地,这是河谷地区最常见的地貌特征。虽然没有路,但如果这片台地一直能延伸到炳灵寺,一路沿河而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它就在前方。据考,这一带正是四千多年前大禹王导河积石的地方,发现了很多文化遗迹。有一天然洞窟,人称:禹王洞。有朋友给我看过一些他亲自拍摄的照片,其中一块巨石的图片,看上去很像一把座椅,人为雕凿的痕迹明显。他们给它取名:禹王座。理由是,除了大禹王,在这一带,历史上还有谁会有这样一把只配王者可以安坐的石头座椅呢?着实没有。那座椅下方的石板上还刻着很多图案,其中一幅看上去像一条鱼,还有一幅像一个法器。他们推测说,那可能跟八卦有关。可是,我仔细观察之后,感觉它可能跟炳灵寺有关。那把石雕的座椅可能不是座椅,而是一个类似佛龛的物件,原本是用来供奉佛像的,或者曾真有一尊佛像端坐其上。至于石板上的那些图案,我的猜测是,也跟佛教有关,那条鱼和那个法器说不定就是吉祥八宝图案中的金鱼和金轮。

那天,我们没有找到这些遗迹的所在,在那河谷台地上,我们只看到了一些石头,一些被水流雕琢出各式旋涡状平滑凹坑的巨石,它们静静安卧于荒草之间。岁月要想在一块石头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非一般水流所能做到,非得黄河这等大河经过亿万斯年的精雕细镂不成。一些大坝建成,截流黄河时,我曾在没有河水流淌的河床底部看到过这样的石头。我目测了一下,这台地,至少要高出黄河约六七十米,而且,我所看到的黄河还是已经被一座水泥大坝拦截了的黄河,它比原本的水面已经抬升了许多。那么,在此河段,曾经的黄河水面达到过怎样的高度呢?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那一定是在大禹导河积石以前的事了。那时,这里的黄河一定像一个大湖,甚至还不曾上下贯通。黄河水面几乎在山顶之上浩淼,横无际涯,波涛汹涌。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之后,岸边的岩石上才会留下丝丝缕缕的一点印痕。

沿那台地走出约五里地之后,便到了尽头,却有一条人走过的路拐向了河岸。循着那路走去,没走多远,前方就出现了一面悬崖,皆岩石。虽然,路还在向前延伸,但已经不是荒草遮盖的土路了,而是一条在崖壁上开凿出来的石头路。再往前约一里地,那石头路也到了尽头,上面是悬崖,下方就是黄河。我不知道,是谁在这岩石峭壁上开凿了一条有头没尾的路。我猜想,它即便不是古代先民所开凿,也绝非今人所为。走在那险峻的崖壁石路上,我曾想到过大禹王,但我很难想象,穿过四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它还会如此鲜亮。我也想到过北魏的那些高僧和名士,但依然很难想象……因为,一条路的开凿是有目的地的,它一定会抵达某个地方。可是,这条路没有,至少现在看不到它所抵达的地方,有的只是一个指向,只是一个方向。从现在的走向看,它的一头是华尖寺,另一头就是炳灵寺了,更远的指向在何方,不得而知。

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成了死路,尤其是在一面岩石峭壁上。生路在身后,我们必须走回头路,就往回。约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站在那里西望时,夕阳正从西面的山顶坠落。黄河,一川碧绿的黄河水一片汪洋自西向东奔来眼底。夕阳倒影水中,万丈光芒在水中荡漾。我们回去的路正是夕阳坠落的方向。从这里开始,我们一路向西,每天此时都会看到一轮夕阳,在黄河谷地,我们一路追着夕阳……

4、大河奔流

大河浩荡。

在此前的千万年间,黄河一直奔流不息,从不曾间断过。一条河流之所以称之为河流就是因为它在流淌。不止是黄河,世上所有的河流概莫能外。人们认识一条河流,是从认识它流淌的样子开始的。从最初的源流到最后的汇集,人们铭记的永远是河的流淌,它流淌的方向,流淌过的土地,当然,还有它流经的岁月。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所能看到的只是某一河段的样子,而一条河流在每一个河段流淌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

黄河先是从高原之巅奔涌而出,而后在大草原上蜿蜒,而后经过一段高山峡谷流进了另一座高原,而后又冲破一列列大山的阻隔流进了大平原,而后才流入大海。这是现在的黄河。

那么,以前呢?我曾想象过黄河在不同的岁月里流淌的样子。

大约在两亿八千万年前的二叠纪,现在的青藏高原还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那个时候还没有黄河。直到两亿四千万年前,印度板块才开始向北方漂移至欧亚大陆边缘,并与之碰撞,青藏高原开始了最初的孕育。

之后,三叠纪过去了,侏罗纪过去了,白垩纪也过去了。大约一亿六千万年之后,地球史上伟大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才拉开帷幕。直到三千万年前第三纪渐新世快要结束时,青藏高原最初的轮廓才开始形成,古中国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地势大变迁才告完成。从这个时候开始,一条条江河才有了浩浩东流的最初跋涉。此前,还没有一条河流从高原面上奔流而下。

地质学家普遍认为,黄河最早形成的地质年代不会早于更新世早期,更新世为第四纪第一个世,距今大约二百万年至一萬年前。这是一个冰川作用非常活跃的年代,因而又称之为冰川时代。这个时代欧亚大陆的绝大部分地区被厚厚的冰川所覆盖着。今天欧亚大陆上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是这个伟大时代孕育的产儿,都是冰川的馈赠,黄河也不例外。我想,至迟在更新世中后期,黄河最初的源流就已经在青藏高原上流淌了,可是,它还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也许,巴颜喀拉、唐古拉和昆仑这些巨大的山架上,那个时候已经有数不清的涓涓溪流在汹涌,但它们还没有成为古黄河的源流。那时候的黄河还没有上下贯通。古湟水、古渭水说不定就是黄河最早的源流。在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之间,在高原与大山的怀抱里,古黄河一直断断续续。

据地质考证,在距今115万年前的晚更新世,古黄河流域还只有一些互不贯通的湖盆,环绕这些湖盆的只是一些内陆水系。此后,西部高原继续抬升,众多河流的东渐侵蚀已成定局,它们伺机而动,想夺路而去。它们用千万年不舍昼夜地咆哮和奔袭,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劈开大山、突破重围的机会。整整一百万年过去之后,万里黄河才可能等来了上下贯通的时刻。一条大河以滴水穿石的方式终于迎来了纵贯千古的纪元。

从某种意义上讲,地球众多的大江大河中,也许只有尼罗河能与黄河媲美。因为,它们都挟带着大量泥沙滚滚而下。因为,它们挟带的大量泥沙,其下游才有了广袤的冲积平原,才有了大河浇灌的古老文明。也正因为那滚滚而下的泥沙,黄河才成其为黄河。

约翰·巴克斯特等人在《黄河》一文中写道:“黄河是世界上泥沙含量最多的河流之一,每立方米的水中约挟带34公斤泥沙……洪水暴发时黄河每立方米水中可挟带712余公斤泥沙,占其体积的70%左右。这些数据意味着黄河每年挟带大量泥沙入海。黄河负荷如此巨大的部分原因是其流速较快,即使在流经平原上广泛的灌溉系统时,流速依然如此。”

可是,现在不用担心了。拦堵于大坝之内的黄河已经不再流淌,而且清澈见底。至少在青海境内是这样。泥沙都沉淀在大坝之内的库区里了。我想象过,如果有一天,当那些大坝都被淤泥填满了之后,黄河是否又恢复到千万年以前的样子。谁知道呢?

5、雪霁坎布拉

6日早上,我醒得很早。一起床,先沒急着刷牙洗脸,而是到院门外看路况和天气。天又变阴沉了,虽然,昨夜下的雪不厚,但是路面上的积雪还是增加了许多。看来,至少这天上午是难以离开了。就索性放下心,不再操心离开的事。

吃过早饭,拉日措说,今天大女儿放寒假,因为他爱人还没有回来,她要到学校接女儿回家,把她的被褥背回来,让我们照顾一下她的小女儿朋毛青措和小外甥女朋毛德照。她走了之后,一早上,我们都围坐在火塘边,烤火聊天。直到天空放晴,我们才带着几个孩子到外面去看坎布拉的雪景。对朋毛青措和朋毛德照来说,这样的雪景可能一点都不新鲜,每年冬天,她们都会经历下雪的日子,也肯定见过更漂亮的雪景。但对于我们,这样的日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说不定,一生也难得再一次在坎布拉看雪景的机会,我们得很好地加以珍惜和把握。

拉日措告诉我们,坎布拉景区的第一观景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用半藏半汉的话语对朋毛德照说,让她带我们去观景台,她听后兴高采烈。临出门,她的小弟弟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这样就有四个孩子与我们同行,小德照的弟弟最小,才四岁,我女儿最大,七岁半,排在中间的是小德照和小青措。一出门,拐入一条小巷道时,脚下一滑,几个孩子都滚到雪地里,但是,他们却不急着爬起来,而是躺在雪地里开心地大笑。走出村子,我们才发现,观景台并不在村子边上,沿着公路绕过两个小山洼才能走到观景台。还没到第一个小山洼,小德照的父亲就追上来,强行把她弟弟抱回去了,说他没戴帽子,会冷。他让小德照也跟他回去,可是,小德照说什么也不愿意,就继续跟我们一起去观景台。

坎布拉地貌以新生代沉积构造为主,多赭红色砂砾岩,岩体表面通体丹红,为典型的丹霞地貌。奇峰林立,疏密有致,或如柱如塔,若人若兽;或绝壁千仞,别开洞天,各种造型千奇百怪,大有鬼斧神工之妙。而山下就是黄河,因为李家峡大坝,它被四面的丹霞奇峰簇拥着,碧水丹山,灵秀浩淼,似绝世丹青,一派空阔。且所有峰峦皆名号显赫,如南宗峰、宫保峰、德杰峰、宝宗峰、大雁峰、尼姑峰等,大都缘起佛教。山间有条山沟,曰:南宗沟,沟内有佛教古刹,曰:南宗寺,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为藏传佛教后弘期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当把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时,那山水便像是有了生命,有了魂魄,澄澈心底,超然世外。

公元8世纪,西藏赞普朗达玛灭佛,藏绕赛等3名高僧由西藏来这里避难和修行,并收贡巴绕赛为徒 。藏传佛教能在公元10世纪后重新得以弘扬,皆因这几名大德后来的不懈努力。至清代,宁玛派尊者藏欠·班玛仁增在此主持修建南宗寺和南宗尼姑寺。现有的南宗扎西寺、本教寺和南宗尼姑寺,是青海境内显、密、僧、尼并存的唯一法地。南宗四周均为陡岩峭壁,行人上下如登天梯,峰顶古刹,正是阿琼南宗,苍松翠柏掩映处,四季香火不断。虽然美名远播,但与众多寺庙的奢华不同,阿琼南宗却只有数间小石窟。石窟依山而建,窟内陈列佛像,墙上壁画多绘于明清年间。千百年来,来自青、藏、甘、川、滇的朝拜者络绎不绝。看来,一座寺庙在信众心里的地位,并不取决于它外在的奢华,而在于它精神积淀的厚度。

从那观景台上望去,整个坎布拉和黄河都在脚下。看风景之余,我轮番地给几个孩子拍照,可她们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东倒西歪,无论你怎么拉扯,也绝不配合。有一副照片上,三个孩子分别注视着三个方向,小青措双手把着栏杆,两条小腿往后弯过去勾住下面的栏杆,吊在那里,还一个劲儿地扮鬼脸,眼睛却不知在往哪里看。小德照则撇着一条腿,用一只胳臂压着小青措的肩膀。受她们的感染,我那乖女儿也开始调皮起来了,张大了嘴,在向小青措的脸上吹热气……最调皮的还数小青措了,一会儿抱住这个,一会儿又缠住那个;一会儿绊倒了姐姐,一会儿又滑到了自己,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可能是因为折腾累了,回来的路上她老实了许多,我妻子一直抱着她,快到村头上才放下。可是,一落地,她又来了精神,直往雪厚的地方钻,鞋子里灌满了雪,裤腿儿都湿了……这就是孩子,他们对大人们所谓的规则和秩序天生就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只不过是以顽皮的方式,因而你无法改变。除非他们也长大成人,或者大人们也以顽皮的方式去了解他们,并接纳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

回到家时,火塘里的牛粪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便赶紧续了些柴火和牛粪,让火烧起来,烤她们几个的小脚丫……这时,真的起风了。一阵狂风吹来,门窗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风从烟筒里吹进火塘,火灭了,腾起一股浓烟,几个烤脚丫的孩子一边咳嗽着,一边呼啦一下都跑出了伙房。而我还在火塘里捯饬,等待风停。可是,风没有停,它喘了口气,又猛一下吹来,顿时,火塘里又浓烟滚滚,我也起身逃了出去……

等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风还没有停,拉日措也没有回来。因为大风的缘故,路面上的大部分积雪被吹走了,我们可以离开坎布拉了。便给拉日措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快了。就等她回来。约三点半,她领着女儿回来了。我们便告辞,她一定要我们喝了茶,吃点东西再走。深情难却,只好从命。大约三点五十分左右,我们才离开拉日措一家,往贵德。

临别,妻子一遍遍嘱咐拉日措,来西宁一定给我们打电话。我也一遍遍允诺,日后一定还会来看他们。我们会不会再来,很难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拉日措他们即使到了西宁也未必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在一个雪夜,我们受困于山野,拉日措一家的温暖灯火等待我们抵达,那无疑是缘分。有一天,如果拉日措一家也受困于途中,那得看我们会不会也用同样温暖的灯火等待他们的抵达。即使你有如此温暖的灯火,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不期而至,像回家,那也得看缘分了。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下了那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再次回到黄河边上时,又是黄昏时分了。夕阳正滑向山后,只看了一眼,它就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霞光在前方。我知道,只要往西,无论你走多远,走多少日子,夕阳每天都会在你的前方。只要你不会迷失方向,它永远不会迷失。

6、雪落黄河

我们从那个叫寺沟峡的地方沿着黄河一路走来。

元月3日,到甘青交界处的另一个地方。以黄河为界,青海这边是一个土族村庄,叫赵木川;甘肃那边是一个回族集镇,叫大河家。其名都与黄河有关。历史上,这里是一个著名的渡口,曰:临津渡。是以前中原内地通往青藏高原的一个重要渡口,传说,隋炀帝西征时曾从这里渡河。我小时候,这里还没有桥,记忆中的那个渡口还在,一条摆渡用的旧船一直横在河边。现在的黄河上已有大桥连接甘青两地,青海正在修筑的一条高速公路也正向这里延伸而来。由这个渡口往西,尔后,穿积石峡,停循化,经化隆,拐向尖扎,再回头往西,就是贵德了。而坎布拉就在尖扎和贵德之间。

我最初的计划是,从寺沟峡一路往西至共和盆地,然后向南,走穿共和、兴海、同德和河南县境内的黄河大峽谷,去看那些水电站和它们的大坝。自下而上,它们依次是炳灵(甘肃)、大河家、积石峡、黄丰、苏只、公伯峡、康杨、直岗拉卡、李家峡、尼那、拉西瓦、龙羊峡、羊曲、班多、尓多、玛尔挡、宁木特……可是,因为雪,因为坎布拉之夜,我们不得不行止于贵德,好在,此前我已经到过以上河段已经建成和正在建设的几座水电站了。

这些水电站中,大都为大型或超大型水电站,除羊曲和玛尔挡在建、尓多和宁木特将建外,均早已建成。青海境内龙羊峡以下河段的黄河干流上,已经建成的水电站有11座,而龙羊峡上游湖口至宁木特河段规划开发的梯级水电站还有14座,也多为大型或超大型水电站。从库区湖口算起,它们之间的直线距离,最近的不过一两公里,最远的也不会超过50公里。宁木特库区的初选水位超过3270米,比积石峡电站的正常水位高出1400多米。而宁木特以上,还要建近10座水电站。如果所有的电站都建成以后,从刘家峡至河曲大草原的千里黄河将会变成一片落差超过1500米的水面“梯田”。

所有的大坝都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是凝固的,坚固无比。而拦堵在大坝里面的水原本却是流动的,无比柔软。一个静止,一个流动。因为一座水电站,它们结合在一起,相互依存,不可或缺。水火不容,而水却可以发电,变成可以燃烧的能源,变成火,变成光明。这是一对矛盾,而人类的智慧却让它们完成了一次奇妙的转换。随着一座座大坝的建成,黄河谷地里不仅形成了一片片开阔的水域,而且还出现了一座座新型的小城镇,每座大坝附近一片繁荣。不过,也有一些事物却从那大河谷地永远地消失了,或者被永远地淹没了。譬如一些村庄,譬如一些远古文化遗迹,譬如一些古老的植物……当然,还有原本的河道和峡谷景观。这可能就是发展或者变迁吧,而发展是一种必然趋势,势不可挡。难道不是吗?我们可以挡住一条奔腾呼啸的江河,但是挡不住这种趋势,它的力量足可以摧毁一切障碍。

这是人类改造自然的胜利成果,所以,我们并不在乎这种变迁。我们习惯于喜新厌旧,总是为眼前所出现的新事物而欢欣鼓舞,却从不为已经淹没和消失了的旧事物而惋惜。虽然,这也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我们随时可以创造出无数的新事物,却造不出一样老旧的事物,即使能够造出来,那也是新的。而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看不到曾经的黄河了,所能看到的只有河水修成的“梯田”。不过,对黄河而言,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流淌,也是黄河;不流淌,也是黄河。

所改变了的只是人类视野里的景象。一片片农田、村庄、草原、森林都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城镇,城镇化或者城市化进程的日益加快大有吞噬整个地球的架势。

这还是其次,更要命的是,随着城市化水平的越来越高,大量的乡村人口都已经和正在涌入城市,成为城市人口膨胀的一个主要因素。从发展趋势看,过不了多久,城市人口将会越来越多,而依然留在乡村的人口则会日益稀少。目前中国城市的常住人口已接近8亿,而有研究数据显示,全国新城新区规划人口达到34亿。国家发展改革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乔润令在谈到这个数字时说,这意味着这些新城区能装得下现在中国一倍的人口。

总体上,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经历了漫长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之后,我们已然步入生态文明的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从科学理性的高度终于走向统一和一致,这是人类文明进步和发展的显著标志。但是,不容忽视的一个严酷现实则是,这样一个时代是在全球性经历了高污染、高耗能、掠夺式、破坏性发展的工业文明之后才开始的。而且,工业文明时代还远没有结束,尤其是后工业时代的全球一体化趋势更加明显,城市化进程还在日益推进,在中国更是这样。以前我们说,地球是一个村庄,叫“地球村”;而在未来,我们很可能会说地球是一个城市,改叫“地球城”了。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的进一步发展已经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这是历史的必然。虽然,在世界性环境和气候变化应对的高峰会议上,东西方各国还在讨价还价,还在争吵不休,寸步不让。但是,地球所有的自然资源正在枯竭,全球生态环境正在持续恶化,人类的生存环境正在经受承载极限的考验。我想,终有一天,全人类肯定会为了共同的未来放弃局部的利益,相互妥协,达成统一的目标共识。因为,舍此,别无他路。

快到寒冬腊月了,按说,这个季节的黄河应该已经封冻了,可是,因为气候变暖,季节已经错乱,黄河并没有结冰。所以,只有山坡上才落满了白雪,而黄河里却并不见一星半点的落雪。那天午后,站在坎布拉的山顶上,望着落满白雪的四面山野,望着山下蜿蜒的黄河碧绿清澈,一点也看不出下过雪的样子。忽然,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下多大多厚的雪,只要那大河依然浩荡,再多的雪落到黄河里也都会化作一滴水珠,了无痕迹。进而我想,对一条大河也好,对整个大千世界也好,人们之所以生出各种各样的忧患来,并不是因为心怀慈悲,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感念,而是出于自己前途命运的考量,说白了,就是对自身安危的忧虑。对大自然来说,也许根本就无所谓好坏,江河可以干涸,物种可以灭绝,地球可以毁灭,甚至宇宙万物也尽可以烟消云散,即使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之后,它们也许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并存在着。据说,时空一旦弯曲,就会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要不是这样,它们又会去哪儿呢?可是,人类不同,不要说是整个地球和宇宙,只要所有的河流都干涸了,那也就是末日。而对悠悠岁月而言,人类的消亡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一条江河里,了无痕迹,就像我从坎布拉山顶上看到的那样。

【作者简介】古岳,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青海省作协委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有近百万字文学作品发表出版。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稿》等刊物,出版《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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