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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灯

2018-09-11鲁玉梅

雪莲 2018年8期
关键词:老范磨刀

先前,古城墙对面的高土台有一座庙观,不知何人何时所修,更不知所供哪位神仙。后来神仙被砸,庙观坍塌,荒弃多年。再后来,有人又在此筑了一座庙观,这回供的是关羽关老爷,庙自然就为关帝庙了。因见如今时世太平,几位老人便做了商议,由每家每户出些钱资,将关帝庙雕龙刻花又齐齐修整了一番,还为关老爷塑了一尊铜身,把原来那张悬在殿中墙的关帝画像换了下来。

庙中住着一鳏夫,庙内外除垢洒扫、神器保管、点灯焚香陪侍,验查走油失火等生计由他一人照料。鳏夫是这关帝庙的庙倌儿了。

平日鳏夫把观里的一切收拾停当,便无事,就不免烦闷,便换了衣服坐班车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吃一海碗老东关面片,看广场上放纸鸢的人,逛一圈热闹的街市,排遣一下。但到那冬月的初一十五,庙观来些香客,他们打卦问签请愿还愿,他便要忙一些。

来的香客都是这一带人。有些香客带了香表仙桃和灯油来,而有些没带香表,只带了仙桃和灯油来。没带香表不要紧,庙里是有香表的。这香表是鳏夫从街上捎带着买回来的。街上一块钱一副香表,到这里就涨了五毛。

灯油是香客从自家油缸里舀的,清浊不一。供了神灯,把那余下的都倾倒到殿角大肚儿油瓮里。大肚子油瓮上方的墙壁上绘着烹人削人皮的可怕画面。香客托鳏夫把油续添神前明灯。九或十三个面桃摆上供台,有些还依稀可见没有散尽的几缕热气,便可知是刚出蒸笼不久的。

上了香,香客就跪在那个有些残破的蒲团上闭目默念,然后磕头。鳏夫袖着手,面无表情地立在香客旁边。

关帝爷他不仅管一方平安,也管人间琐碎。

焚了香表,供了仙桃,添了明灯,那些香客就向关帝爷问吉期,问寿数,问归人,求姻缘,求财宝,求子息。

观里的关帝灵签装在竹制的卦筒里,立在关帝爷面前。得了卦签,交由旁边立着的鳏夫剖解。

得了他关帝爷的神谕,香客感念他的好,庙里就为香客准备了功德箱。功德箱立在两破蒲团中间,漆着橘黄的漆,顶上开一道缝的口,刚好能塞进一张钱钞。箱子侧面挂着一把锁,钥匙则在鳏夫贴肉的衣兜里。

卦灵不灵,倒是没人说清楚过。有人说灵,有人说不灵,也有人说,算着是卦,算不着是话,又有人说,心诚则灵。

一大早胡彩凤就把仙桃齐齐码在黄纸盒子里,香表装在塑料袋子中,仔细放在仙桃上。她按照惯例在二十九那日做了十三个白白胖胖的桃儿,要到观里上香。收拾停当,她提了油葫芦,她的男人戴元生就用布袋背着装有仙桃的黄纸盒,两人往关帝庙走。路上胡彩凤说,到庙里可得好好拜拜关帝爷。戴元生说,那可不好好拜。

到庙里见了鳏夫,戴元生问,老师父过年好啊!鳏夫只道一声:好。打开殿宇门。每年年三十儿晚众香客都来祭拜关帝。昨儿众人烧完香,鳏夫细细打扫一遍殿宇,验了火星方睡。年老之人没瞌睡,早上照例起得很早。起来简单吃了些早斋,就开观门迎接香客。

跟往常一样,来的最早的是戴元生两口子。

无利不起早,这两口是来向关老爷求财问路的。

胡彩凤把仙桃小心翼翼摆到供桌上,戴元生在殿门前正对面的红砖香炉内焚化了表,来到关帝爷前点了香插到那黄铜香炉里,两人齐齐跪下,虔心祝祷。祝毕,胡彩凤摇卦。只摇了五下,一根签飞出掉到地下。戴元生忙放下卦筒,捡起地上的竹签,恭恭敬敬交给鳏夫。鳏夫看了便颂:“花开花谢在春风,贵贱穷通百岁中;羡子荣华今已矣,到头万事总成空。”

戴元生问,老师父,是吉不是吉。

鳏夫只说多烧香。

两口再拜关帝爷。

拜毕胡彩凤拿出钱钞捐功德,拣了一张绿面十块的。

箱里头功德多是紫面五角的,偶也能见着绿面十块的。年里常请了影子匠唱戏,戏上讲目连救母,讲唐王游地狱,讲关老爷千里走单骑。关老爷千里走单骑,曹操赠他百金,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知关老爷是义薄云天、视钱如粪的英雄,众香客也就晓得,庙里头功德不论多寡,随喜便好。

不过胡彩凤有私心;世上钱财黑人心,哪有神仙不爱财,就挑了一张面值大的。

胡彩凤把余下的油倒到庙观墙角黑色的大油瓮里,提了空葫芦,戴元生收了东西,两口辞了庙倌儿,沿着蚰蜒小径下到土台下。

离关帝庙不远,是一方戏台。戏台顶有几只麻雀在暖暖的阳光里聒噪着。戏台旁用红砖砌了一方桑炉。戏台前是一个小广场,秋收那几日那里摊着麦子和菜籽,几个戴着草帽的人拿树枝驱鸟雀。广场右角支着两张乒乓球案,寒暑假便有顽童就在那吵闹。到正月初六日,台球案是要被移走的。原来初七日是社火从关帝庙出身子的日子。只听报子报:报儿报得好,明年柴垛高……敲锣打鼓来戏台这边,七品芝麻灯官儿捏一把秃扫把桑炉焚了香,在戏台上和乡上的官员一坐,台下哑巴、胖婆娘、卖膏药登场,舞弄精神。此时,这里的家户人丁也都出来围看,热闹非常。世人多不识这神人魑魅之剧,只觉一片姹紫嫣红。

因那段不知年月的土墙,关帝庙周围这村居之地就被称为古城。

悠忽又至夏至,古城巷子黄昏的斜阳里飞满各种无名小虫。虞美人正艳媚,它的香让蜜蜂迷了路。一只黄狸猫伏在院子墙头,看几只菜蝶绕葛豆架飞。菜蝶飞了一阵,飞走了,飞远了,飛进黄昏的巷子就不见了。

其实古城的巷子不多,也不深,不过多数时候显得太寂静。

在这些寂静黄昏里,庄稼正开花团籽。这时的古城女人是不会去打搅它们的。没多余的营生,她们坐树下纳凉。

灼烈的热这时才通起人情,再没把人的肉当石头来烤,当铁块来烧。

女人们的手可都没闲,拿着针黹活计。

古城的碧桃年年开花,古城的儿娃年年娶媳妇。

古城把娶进不久的女人叫做新媳妇。

那些从周围村落娶来的女人,头一年会把自己裹进头巾和口罩里,像笼屉里的仙桃一样不让人看。

跟故意似的,新媳妇不让看,那早些时候来的,现在己经不是新媳妇的女人偏看。不看白不看,她们不仅看,而且想看个清楚:高矮胖瘦,眼风媚不媚。

第二年,新媳妇再想把自个儿包起来,办不到。不管多害臊,多清高,多胆小的女人,无一例外挺个大肚子。这时,那些心里骂上的媳妇仿佛看了一场恶作剧,简直要笑死了。笑过之后,暗里夸古城的儿娃有本事,家里家外的地都没耽搁,同时还觉得特解气,谁叫你们那么小气?还藏不?

挺起的肚子使新媳妇有些趾高气扬。这时,她们不再戴头巾和口罩,眉目也就显露了。这些大多有着高原红,或周正,或丑看,有些还印上怀娃的斑,偶尔也能见白净的。

觉得解气的女人,忘记了这些女人的傲慢,慈眉善目地笑一下。这些女人一笑,这些怀着身子的女人就不拘谨了,对年轻些的叫嫂子,年长的叫嬷嬷。那些女人便拉着她们的手问:身子干了几个月啦,隔不隔食儿,胎气好不好,并叮嘱她们,不要去红白喜事场,不要去古庙野坟地儿,尤其男人走夜路或从远道回来,记着要他在天井站一站再进来。她们说别看肚里这块臭肉,金贵着呢!冲了,怪了,下来指甲盖都是青的。新来的女子诚惶诚恐地点头,生怕自己错行了一步,肚子里的那点儿宝疙瘩无端就掉了。

苗儿一开花,秧儿就结果,一开花结果人便旧了。来年到了新娶的媳妇叫她们嫂子时,风水便流到她们这边来了。那些新来的,同样把自己装进口罩和头巾里。这些女人打着眼看,那已谙世事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胡彩鳳她是个例外,摘了头巾和口罩的明艳可人。生了娃,别个女子早混那群嬷嬷堆里了,可她依旧可人。胡彩凤还有一手好针黹,只很少去树下。

此刻的古城是女子国。

娃正是好动的时机,嫌院落狭小,他到巷子去疯跑。这夏日昼长夜短,闲来无事,胡彩凤右手中指带了铜顶针,左手拿着鞋底子,歪脖捻针一寸一寸纳。鞋做就了,天边也黑了。那天真的做累了,她抬抬头,瞧这天上的虫儿飞来飞去。

见这,胡彩凤自思道:这虫儿怎么跟世上的人一样的忙苦?怪不得把那些忙得连轴转的人叫忙忙虫儿。可虫儿啊!虫儿,人老嫌金不够,银不够,身上没绫罗裹,头上没银花簪,你蜂头尖尾儿,倒怎也是一副劳碌样儿?别看人精灵样儿,有时还不如你们。这人活着,就得光鲜亮丽地活,若落人之后,人前就挺不起腔子。为着这点儿,人就不如个你们哩!

低头去戳针,不料没扎鞋底上,却扎进自个儿指头里去了。胡彩凤“哎哟”了一声,蹙眉忍疼,放了活计往簸箩寻白布来包伤。谁想这血滚到那鞋底上,仿若簪了一只红梅。

这时她的右眼兀自跳了几下。胡彩凤按住,大感不好。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道是山里的黄乳牛被狼咬啦,被雷劈啦?山里草旺,为抓膘,黄乳牛被送到鲁牛倌那儿去了,山里有肥草也有狼有雷;莫道是我那巴藏沟的老娘病了?那些天老娘看女儿,说自己个这身手脚乏筋骨痛,吸一口气得匀成几半截,她就劝慰娘说上了岁数不要争强好胜跑着做,使唤媳妇做就得了。娘拍了一把大腿说,提起来我是一肋窝气,人前头说我是她婆婆哩,人背过她是我婆婆哩,压瓷的一句话都不敢说,万一撂包袱回娘家怎的,如今银马金鞍子不值钱,媳妇子最值钱。胡彩凤心头一阵疼,只乱乱宽慰了娘几句;莫道是家里的……家的人出去开挖机挣钱,不容易。大热天儿的,别人在睡觉,他闷在蒸屉一样的车厢里做活,脸晒得一层一层脱皮,喝不上一口白开水。

但愿这是老天爷的玩笑。

狼扯了雷劈了黄牛,她娃娃就没奶吃。

娘六七十的人了,今儿还活着,明儿、后天还活着没,就难说了,要是她有个山高水低的,阳世里真真儿就没了疼她的人了。

倘或男人有什事儿,她胡彩凤头顶的天就塌了。男人本是柔情缠绵之人,两人早是一个身子两个头了。

胡彩凤是越想越怕,越怕身子越软,咬咬牙去到柴房捻片草屑粘在右眼皮上。跳,你再跳。

也不知从几世传下个说法,说女娃落草便“针吶线吶”地啼哭,那是女孩儿在要针线。要针线干嘛?要它给爷娘缝衣,长为人妇,给丈夫儿女制鞋;这儿娃落草时也哭,“弓呐箭呐”地哭。儿娃小时穿娘做的鞋,大碗吃饭,长大大碗儿喝烧心的酒,穿女人做的鞋,带弓箭走四方。走四方为了什么?要给娘老子、婆娘娃娃打石羊野兔,削老虎野狼的皮,铺炕当褥子哩。

看到血染的鞋底,胡彩凤不免就有些怨怅,怨这古时留下的这说法:脱了鞋上炕盘腿,他是家里的主,下炕穿鞋,家是他打尖的店。

说出来恐要遭人耻笑。每次在枕前,胡彩凤都要细细看了又看。男人戴元生说,眼比灯大。胡彩凤说,不大不行,打猴儿。戴元生说什么猴。六耳猕猴,胡彩凤说。戴元生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胡彩凤说,难说。戴元生说,我走的日子,你也没闲着吧。胡彩凤说,你什么意思。

欢乐过后,胡彩凤咬着被角难过起来。

每次过崖豁,男人囊里带一双牛眼睛或双口样式的鞋。

炕柜里都是她给他连昼赶夜做的鞋,牛筋掌、磨布掌、梅花烙针脚、十字针脚的,那些鞋够他穿一辈子。

有一回胡彩凤实在舍不得戴元生,就说,这次别带鞋,带我,带了鞋,你就不带我了。戴元生说,带你,家咋办。她恼了,说我把那些鞋丢炕洞去。戴元生无奈,说,你在家在。胡彩凤怨恨,说,你不在,家就是老房。她想把鞋绞了,把针线簸箩撂了。戴元生说,丑宝,我的丑宝,等我挣够了,让你娘俩享福。你在家什么都不想,就给我做鞋。胡彩凤生气,说,不想,不做。男人嘿嘿笑,又说,这双贱脚,只认你做的鞋。胡彩凤说,你的脚还穿过别个女人的鞋?我说呢,这会儿猪八戒倒打一耙,查岗查得勤咧,是不是有别的婆娘。戴元生额上有了汗,急说,我这脚没福气,不认别女人的鞋。胡彩凤挂着脸,可心里喜,噘着嘴,说到外面省着些穿,做着手疼。戴元生嘿嘿笑,说,这回回来给你买个大金镯子,压断腕子那样儿的,不羡慕死那些婆娘们。

胡彩凤心头烫,男人待她不薄。

被子没捂热,一转眼,他又过了崖豁。男人把自己当箭,射一程,天涯海角的距离,又只把宽转转的院子留给女人,把些生活里的难统统抛给女人。捏捏口袋,胡彩凤心头空空的,那点炭就不烫了,丢了魂儿啦!

暗地里,她恨他,不说心野了,还说揽穷光阴。男人的心硬,他哪懂她没白没黑担的惊。再说,世上最难保的是人心,去三百六十日,花花的世界里,他也不是那修仙的头陀,怕他早变了心。

到底誰的破嘴儿留下了这说法?胡彩凤猜,她猜不出来。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一个传说变成人人遵循的金科玉律?除非,除非是老天爷。

可不是老天爷吗?老天爷高高在上,它说种,人们就得架驴赶牛往地里走;它说收,拿着镰刀龙口抢麦子;它说下,地下的雨水成河;它说晒,人就不要想吃油了,油菜被晒青炸了,羊胡子长。胡彩凤看看天,什么都没有,可什么又都在那上面。

想还是这世里的星星好:不生不灭、不嗔不怒、不思不欲。

说白了,人这心窝儿那一口气不断,就算再难怅也要活哩。难怅着,难怅着,最后倒忘了难怅,忘了难怅,那就再也不难怅了。

下了决心不做,可那个坏东西老跑进梦里,胡彩凤妥协了,剪鞋样,搽糨子,搓麻绳,忙得不亦乐乎。

现在手尖缠了布,再巧的媳妇也拙,索性插了针,到巷子口看娃。

从肚子掉下来,越来越做不得这娃的主儿。她说往东走,他偏往西行。娃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胡彩凤又气又笑,说你以为你是美猴王。娃是她的肉,亦是她的对头。

到了巷子那里,树下那些女人聒噪着。

虫儿飞着飞着,突然掉下一只,路旁玩耍的娃看见就捉来玩。娃逗虫子:装郎装郎还阳来,你的妈妈给你娶个小媳妇。装死的虫子,真就翻身跑起来。娃笑了。

娃笑了,旁边的上了年纪骨朵阿奶就骂,这杂疙瘩,往娘老子踅模媳妇,要她做啥?把个水活活的身子都吃干哩!

那些年轻女人说,骨朵阿奶,您老说的什么话。

骨朵阿奶说,说啥话,实话呗。

那些女人吃吃笑,转过脸对娃说,戴家娃,你大大回来就跟他要媳妇。跟你说,有媳妇好,她能让哭的人笑了,把死的人弄活了,把活的人弄死了。

娃狗娃大点儿,哪会懂,糊涂!

胡彩凤听着不雅,恼了,就说这帮瓜婆咋把她娃往坏里教。

女人因听有人从背后说,吓了一大跳,转过脸看是胡彩凤,便嬉皮笑脸说,这好娃都是女人给教坏的,不坏,他们能叫儿娃吗?

倒把胡彩凤说笑了,说,看我不撕了你们那张臭嘴。

女人们说,怕你哩!问她,你这绣姑娘今儿倒出门了,把针线拿来,我们学学。

怕遭她们奚落,胡彩凤说做乏了。

她们笑,说,瞧瞧那点儿出息,娃娃的大走了没几天,你就蔫眉耷眼的。

胡彩凤红了脸,说,由你们的舌头翻巴浪。

那些女人这才饶过了她。

胡彩凤扯过一个的看。那个媳妇笑说,哪有你针线活做得好。

胡彩凤说,谦虚了。

那个就绷不住了,伸手掐胡彩凤腰肢。胡彩凤忙躲。

古城女人美不美,不单单看脸,还要看什么?看的很多,比如看针脚看茶饭。

古城看一个女人活得滋不滋润,就看有没有好看的银项链、金耳环戴。

天上飘了几缕炊烟,把黄昏染成了淡蓝色。有人开始做晚饭了。蝇虫飞舞着,田陌吐露着温暖的气息,古城芬芳而寂寞。

这时远远传来巴浪鼓声,胡彩凤的娃丢了虫,要她给他买糖。胡彩凤不同意,说,那不是担担客,是拉娃娃。娃娃说,那是担担客,不是拉娃娃。

女人们说我们哪里有个不老的,昨儿才装着这块臭肉,一转眼,这臭肉都睁眼了。

其中一个问胡彩凤,哎!我说,娃娃的大开挖机挣钱哩,买些胭粉擦擦呗!

胡彩凤戏谑她说,我不掸胭粉,家里还有一猪尿脬胰子油哩。

不用钱,放着糊墙皮吗?那女人问。

胡彩凤说,就糊墙皮。

德性。那女人说。

“巴拉巴拉”黄昏最后一抹斜阳被担担客挑在担子上。女人们的眼就被吸引了去。

分明是来取经的唐朝和尚。

唐僧见女的只会耷拉着眼皮念经,把女人唤菩萨,可那人却喊:换针换颜色哩。一口天水音。

担子里的东西很多:绣花儿的线、掸脸的胭粉、沿鞋口的布面、好看的耳环、小孩吃的糖豆、玩的玻璃蛋、铁哨。挑子旁有个网兜,网里兜着油镏、炕刷、隔萝、萝卜擦。

一头担子木盒下,是改小的纤维袋,是装头发用的。

窗槅上的那把残梳,也不知梳落了多少黎明,夏天没完,盆架旁的罐子就塞满了头发。

担担客会用两排子绣花线、一盒胭粉、一对耳环、一把炕刷,就从古城女人手中把它们换走。

女人爱胭脂。她们问担担客,你这胭粉香不香。

担担客说,香么,不信你试试。

女人说,要是不香咋办。

担担客“嗨”地笑了一下,说,你咋办就咋办。

盛夏里的树叶经了几场风雨,圆润的叶子带上了锯人的齿,风一吹,这些叶子便居心叵测地响起来。

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响起来,女人们呱嗒嗒喜鹊般笑。

那些飞虫在巷子的斜阳里飞着,这是一个热烈而喧闹的黄昏。

看看担担客,一个女人说,你们看,他像不像会场上的男人。

这里的会场不少,四月八、六月六、六月十四,女人都去会场。赶了一年又一年的会场,就明白浪会场,就是去看好看的男人。风风流流的女人在戏台上,风风流流的男人也在戏台上。台子下的女人大概在这个时候,都长着一副猫儿的嘴脸,她们远远就闻得到戏台上男人散发的甜甜肉香。

不害臊。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大家又笑起来了。

在古城坐久了,女人就都这样笑。

担担客的耳瓜儿灵,听出女人们笑声里有水。他看胡彩凤,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着心就动弹了一下。

女人们有的买了胭粉,有的买了耳环,有的买了掩鞋口的布面。胡彩凤给娃买了一包糖豆。

担担客问胡彩凤,不买些胭粉擦。

胡彩凤说,擦了不好看。

担担客说,说谎。

胡彩凤看看担担客就不说话了,似乎还生了担担客的气。

女人们说,担担客,你别在她身上费力气,下次来给我们带上些好玩意来。担担客殷切答应着。

娃吃着甜甜的糖豆,才不管那些女人的笑,他去看那飞虫。

哪里还有它影子。斜阳里密密麻麻的虫子变稀了,余下的那稀稀拉拉的蝇虫依旧无声无息地飞着,早认不出是哪只刚才受了他戏弄。

日头回家了,那些蝇虫也回家了,胡彩凤领着娃也回家去了。

原来迷失方向的并不是蝇虫,只要日头到家,它们也就到家了。

唯独那年轻担担客的巴浪鼓声,在这个黄昏中孤苦伶仃“巴拉巴拉”响。

日头回家,那担担客的巴浪鼓声不回家。他摇着他的巴浪鼓。这次担担客卖的不是绣花线、胭粉、耳环,而是他想买东西,一样只有胡彩凤有的东西。胡彩凤难为情。担担客的想头她知道。想想家里人在外受苦,胡彩凤就不轻狂了。和担担客调情搭话做那昧了良心的事儿,她做不来。胡彩凤隔着门对担担客说,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那“巴拉巴拉”鼓声终响罢了。

胡彩凤的心怦怦乱跳了一夜。

这个是专门为人磨菜刀和剪刀的,人们叫他磨刀匠。他在院子里修自己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隔壁就是老范家。

这日老范爬上自家屋顶,看见磨刀匠就问,又号上脉啦?

磨刀匠说,这不又阴凉了嘛。他问老范,你站房顶干啥?

老范说,这些天灶房烟,看看灶眼是不是塞了。

磨刀匠“哦”了一声,继续修那辆破摩托。

老范看看磨刀匠家的房顶,好心地说,你家房顶的草该割割啦!你看,野兔浪猫儿都踏出一个道儿来了。小心呀,晚上可别让野狐子把尿淋进茶壶里。说完,老范笑了一下。

磨刀匠的心跳了一下,说,没心思割呀!

老范安慰说,别那么心小,回头让我和媳妇儿给你踅模,天下女人水般地流,草般地长着哩。

磨刀匠感激地说,那就谢谢你啦!事儿成了,请你喝三天酒!

老范心想,喝尿吧!可嘴里說,谢啥?一口臭气儿的事儿。

磨刀匠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笑了一下。

老范没有那么白那么好看的牙齿,他的牙齿粘着一层令人作呕的黄色,还有他那张老脸,一张皱皱巴巴酸菜脸。

老范老婆汪玉秀爬上梯子,口袋里装了刚炒的葵花籽,这使得她的口袋温润润的,像是揣着一只野兔。这是她身上的第三只野兔子,还有两个野兔窝在她胸脯前。那是两只肥硕又温暖的野兔,不仅肥硕温暖还很调皮,只要汪玉秀一走动,这两只兔子就在衣服底下跳一下。这一跳一动之间,就让很多男人把目光聚焦在它们上面。

汪玉秀伸手从口袋里掏了一颗瓜子放嘴里嗑,嗑空的瓜子皮飞进磨刀匠家。她对老范和磨刀匠说,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老范说,瞎聊,我说,你啥时把隔壁老弟那屋顶给收拾一下,你看野兔子啊什么的把他房顶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汪玉秀剜了一眼老范,说,就你好心,操心起人家的事儿啦!回头笑眯眯地对磨刀匠说,去平安顺便给我称几把毛线,华联的毛线好,我想给你老范哥打个毛衣,钱等我给你。

磨刀匠听汪玉秀说话,让他想起一种水果。

男人与男人讲话,也会让人想到几样东西,不过,这些东西是石头或者是木头之类的一些东西,而绝不能让人想到水果。

磨刀匠还捣鼓他那辆破车,头都没有抬,说,嫂子,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提钱就生分啦!

汪玉秀说,是我要给。

后面的一句话差不多就让磨刀匠想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果实了。对,桃儿,就是桃,是七月的桃。

磨刀匠一抬头,就见汪玉秀在墙头艳艳一支山丹花。

磨刀匠嗓门儿干辣辣的,吞了口吐沫,想润润那干得让人难受的嗓子。不过,吐沫却跟无数个小刀子似的,刮得喉咙眼儿疼。

磨刀匠两眼珠子在眼眶骨转不动了。

汪玉秀就是想让磨刀匠瞄两眼。

老范心说,好嘛,青天白日日上鬼了。他操了磨刀匠的八辈儿祖宗。他老婆不能说是千里挑一的,但在角加这地方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他瞪着眼对汪玉秀说,去,寻个破麻袋装些草。

现在蒸笼也不好做了,很多人图方便,从市场买了铁蒸笼替了木蒸笼,更要命的是,现在许多人家进城去了,人去屋空,他们不再需要蒸笼。这回好容易碰上做三副蒸笼的东家,前天才给人做完回来。老范口袋就有了一沓沓钱,他就有底气跟老婆用这样的态度讲话。

磨刀匠不想买毛线都不行了,老范他老婆赢了。

那次汪玉秀叫磨刀匠过来要他磨磨菜刀。磨刀匠坐在廊檐下磨着菜刀,汪玉秀靠在柱子上剔指甲,边剔边说,老范连个菜刀都磨不快,还说自己看上了一部翻盖手机。没过几天,她又叫磨刀匠去磨剪刀。她脖项上挂着一部手机,她胖胖的手指一摁,手机就唱歌啦,再一摁,手机就不唱了。磨刀匠把手伸过去。后来,磨刀匠一摁,汪玉秀就开始唱歌了,再一摁,她就不唱光笑啦。

汪玉秀瞅着磨刀匠的傻样儿就痴痴地笑了。

汪玉秀一笑,磨刀匠就继续低头鼓捣他那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他心里嘀咕这婆娘。他心里的湖一波又一波地荡。

梁上的鸽子聒噪着,一只公鸽正赶另一只给它老婆示好的公鸽。

自从老婆跟人跑了,磨刀匠就养了很多鸽子。

以前,老婆跟磨刀匠说话,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的被磨刀匠听进去了,有的没有被听进去。磨刀匠以为这女人说话,说过了也就过了,什么事儿没有了,就会跟往常一样走街串巷磨刀子。可现在磨刀匠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把那些话听全了,没把这些话当个事儿,要是他当个事儿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另外一些事情了。磨刀匠听不到那些话了,他就养了一大帮鸽子。他当哑巴,不能再当个聋子。鸽子每天叽叽咕咕、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他端个饭碗坐在门坎上,边吃边听它们说,可他一句也没听懂鸽子说的话。

老范丢根黄芙蓉给磨刀匠。

一天,老范去汪玉秀家做蒸笼,老范边做蒸笼边跟汪玉秀说他有个侄子没对象,把你介绍给他。汪玉秀果真跟老范来了。老范没侄子。汪玉秀说老范骗她坏了良心。老范才不管良心的事儿,他只关心他做的蒸笼跑不跑气,还一心想着汪玉秀给他当老婆就这两档子事儿。他把汪玉秀关起来,后来汪玉秀就嫁了老范。

老范那栋大瓦房是磨刀匠跟另外几个男的给他盖起来的。

住这样的屋子,一般人会难受,可老范却不。

磨刀匠把黄芙蓉夹在耳梢上。

老范对磨刀匠说,晚上拿条腊肉过来,没粘荤腥久,肠子刮,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哥俩喝点。

磨刀匠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手,取下耳朵上的烟,点上,亲着烟屁股说,行。

汪玉秀把一个装得鼓鼓的麻袋丢上房顶,掐着腰朝老范喊,这烟洞到底通不通。

老范说,通,当然通。

磨刀匠用毡杆粘了几只鸽子就倒车出了门。

老范把系着麻绳的纤维袋塞进烟囱。抬头瞧着一路撒欢的三轮摩托。

过了白露,古城飘着一种苦巴巴的味道。骨朵阿奶说,那是菜籽地蓝猫儿眼的味。胡彩凤的娃说,不对,这是钱儿味。他与一帮小子在巷子里玩。骨朵阿奶说,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古城的巷子就热闹起来了。隔三差五巷子里就响起买卖人的吆喝声。商贩售卖各色物品,如大通尕疙瘩香煤、门源的杂合面、外川的菜蔬瓜果、条纹鞋面,还有洋芋酿皮儿。怪不得说,天下最聪明的是买卖人,这些买卖人长着一副狗鼻,专闻钱味。

这钱味是那些回到古城男人口袋发出来的。这些古城男人不是女人叫回来的,而是地里的庄稼把他们喊回来的。

那些买卖人不用巴浪鼓,而是用充電喇叭,喇叭录了叫卖声,高高夹在车顶,卖啥喊啥。猫不爬高墙,它们睁着受惊的眼躲在甘蓝叶下。后来,它们就不喜欢外出了,整天卧在炕桌下用尾巴把自己圈住。

女人也不再出来坐巷子。

男人要回来,胡彩凤早早炖了一壶奶茶,叫娃去巷子口看。

戴元生搂着娃用胡子好一通扎,把娃扎吼了,便拿了十块钱哄他去买好吃儿。等娃出去,他把胡彩凤亲了一下。把胡彩凤羞得满脸通红。戴元生哈哈笑着,抬起胡彩凤的手,把一只大金镯子套在她腕子上。胡彩凤抬起手臂一看,好大一只镯子,那镯子上面的龙凤图,金灿灿真好看。戴元生盘腿坐在炕上喝奶茶,得意地看胡彩凤。胡彩凤说,还真不食言。戴元生说,我又不是那娘们。胡彩凤就有些想掉泪,男人瘦了,想起那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想关老爷到底保全了我们。

是古城做晚饭的时候,可家家屋顶的烟囱迟迟没有炊烟飘起。这时女人可能造比夜饭更美味的东西给男人。她们知道这个时候,男人最想吃的是什么。

那些原本长着庄稼的土地裸露出她丰腴的躯体,可还是没有能挽留住那些男人,他们又走了。

事情很突然,胡彩凤的男人戴元生在玛沁一家砂场开挖机,突然玛沁河发大水,他在作业时被雪水形成的洪流连人带机冲翻了。等人从河里救起时,人十个指甲都掰断一片血肉模糊,脸色青紫,没气了。

打电话带消息的人说,拿来双宽大的鞋,人的脚肿了。一句话,胡彩凤的天倒了,“天爷拔了我的心肝花呀!”只这一声,哭晕死过去。恍恍惚惚在炕上睡了两天,最后扎挣着从炕柜取出那双有她血梅花的鞋用楦子楦大,便包了去果洛。雇佣的老板送了三万埋葬费,让先把人埋了,剩下事情就是双方处理赔偿事宜。

汪玉秀的堂哥嫁女,老范两口去平安城吃宴席。只酒楼前停满了许多小汽车,车上下来的都是皮鞋锃亮的体面人,舅哥汪翰章亲自出去欢迎。

觉得自己嘴脸难看,老范怕给大舅哥丢脸,就悄悄摸到酒家角落一个席上来坐。听旁的几个人寒暄。原来这几个是古城的。

老范问古城最近有什么新闻。有人说古城戴家发生的事,说如今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女人年轻嫩脸,砂场老板欺他们没个主事的人,借双方没签劳动合同,定的二十二万命价,到如今一分钱都没给。另一个说,那家女人说我一个囫囵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家里塌了天了,叫我们怎么活人。砂场老板说就算你说干了黄河也不行,没钱。于是这女人要去告他们,告到老,就让儿子去告。听的人不免发着感叹说,如今这世道,哎!正待说,看到姑娘娘家人陪嫁妆。只见汪翰章端着一个大红掌盘,上面摆一根明晃晃大金条,旁一大一小俩红本,递到女儿手上。原来,那小些的是存折,里面有15万,大些的是房产证,这些是女儿的陪嫁,那根金条算是做父亲送给女儿的结婚礼物。众人皆哗然,说今儿见了世面了,这样风光嫁女算是一件大新闻了。

路上,汪玉秀怪老范摆不上台面。老范当没听见。汪玉秀生气了,说,我在跟橡皮说话呢。

老范才说,你别说话。

汪玉秀说,咋了?又在捣鼓什么坏水?

老范一听,就知道老婆汪玉秀还恨当年把她拐到角加。于是忙赔着笑说,这回我老范要行个善做个好事儿。

汪玉秀说,你要行个好,我这“汪”字倒着写。

老范说,这汪倒着写,也还不是个汪字?他说,唉,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这堂哥。

汪玉秀说,说什么呀,有什么好说的。虽一个太爷,可人家当官,我们平头百姓。到了年根节下,总不能坏了礼行不走吧!

老范说,哎!真的是“穷人心病多”。

汪玉秀说,你不知道,我这堂哥的阿奶那时得了骨结核,他爷嫌弃,丢在一旁,都是我奶伺候到他阿奶闭了眼的。我大大记这情。

老范说,等端午,做些凉粉到县里看你大大妈妈去。

汪玉秀说,我不去,我可丢不起人,堂哥有钱,都让他们坐飞机去台湾旅游了一趟,他们能稀罕这?

老范说,你不知道富贵人的病。

汪玉秀说,还富贵人的病,今儿喜宴上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老范说,我知道富贵人得啥病。

汪玉秀说,你别打哑谜。

老范嘿嘿鬼笑着。

汪玉秀说,得,装诸葛亮了。

胡彩凤到溪边去洗洋芋。她穿着胶鞋钻在水中。此已经是次年的小雪了。天上的太阳毛剌剌的,照得远处的田陌一块块像补丁一样。近处路边枯枝败叶的树上有一只小鸟凄凄惨惨鸣叫。水真冷啊!针针刺骨。

他们说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哩。他们嘴衔的灯草,说得轻巧,我的一个大活人,一个知冷知热的可心的人没了,我是一闭眼一忽儿是他让我摸胡子,一忽儿是他那穿上我那血梅花鞋的样儿。我是一忽儿在阳间,一忽儿在阴间,一会儿清明,一会儿糊涂,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活着时跟不走你,死了就更撵不上你的脚儿。胡彩凤头重脚轻,口里喃喃道。罢了,罢了,既然半路上撂开我,我说的言语都没了,只可怜我那块从此没人疼。好,好,好,今儿咱两个做个了断。

当夜,胡彩凤趁娃睡着,便在院子当中把那一柜子的鞋烧着了。火光照着胡彩凤的眼泪。“我把那一炕柜的鞋烧了带给你,你就别扯心咱,去走你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咱们做个陌路人。”最后那堆火成了一摊冷冰冰的灰。胡彩凤有气无力地将那摊灰扫尽。

老范对磨刀匠说,尕兄儿,你这回儿可真要提两坛子好酒请我。

磨刀匠说,该请,该请。

汪玉秀切腊肉炒了洋芋,拉了拉条子。等吃完,她在炉子上烫了一壶酒,取了杯盏来。

老范说,来,今天你也喝几盅。

汪玉秀不知道老范葫芦里卖什么药。

磨刀匠从老范手中接过酒盘,双手端盘说,范老哥,你有什么话就说,这双杯是我敬你的,你看你和嫂子这么多年喊我过来吃饭,我都没说声谢谢。

老范说,我喝你这酒喝得起,我这些年也够照顾你的。说完,望着磨刀匠。

磨刀匠眼睛不敢看老范。

老范笑了一下,说,我还给你打听了一件好事,古城一姓戴的人家死了儿子,媳妇是巴藏沟胡家人,听说已过了亡人的周年,她要招人当顶缸。尕兄你无儿女,总不能老了没人管,到庙里去烧香当庙倌儿去吧?今回去想想这事儿。

汪玉秀听了,取了盘子里的酒盅一口干尽了。

老范愣了一下,笑笑地说,比爷儿还猛。

汪玉秀瞅了老范一眼,对磨刀匠说,尕兄儿,就看你怎么看这件事情了,要是觉得是好事,你就去,要是觉得不是好事那就拉倒。你知道嫂子是个爽快人,嘴里存不住话,你去,说白了就是去当拉套驾辕的牛,等人家儿子长成人了,才知道这事儿的阴阳。

老范说,这女人打什么兴头,头长在他肩上,他会想。你个女人家,不知道男人没女人的寒苦。

汪玉秀又抓过一杯喝了下去,脸色红起来,说,你说我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

汪玉秀转过脸对磨刀匠说,你说我说的对不?

磨刀匠不说话,抓了一杯喝了。

老范呵呵笑着,说,她喝醉了。

两坛酒全让他们给喝了。

磨刀匠出老范家院子时,天上的月亮很亮,他伸手想揽在怀里,可是他的手刚一触到它,它就逃跑。最后他终于摸到了,原来月亮摸起来软软的,热热的。他抱着月亮眼泪大把大把流。

原来,老范是骨朵阿奶远房的侄儿。老范见媳妇跟磨刀匠不是个事儿,怕磨刀匠赚了他媳妇去,就有心摆脱磨刀匠。老范找了骨朵阿奶。这骨朵阿奶曾拉线保媒说成过几桩婚缘。

那日得个空,骨朵阿奶便过来劝了胡彩凤,说,去的人去了,活的人还要好好活,招一个顶缸过活。

胡彩凤说,他人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心死了,還有什么活不活的。

骨朵阿奶见她决绝,便抓着她的手说,媳妇儿,事情不能这样想。

胡彩凤眼中见泪。出事之后,她天天儿泡在眼泪中,眼睛似乎再流不出更多的眼泪,便说,嬷嬷。

骨朵阿奶说,你不看佛面,看僧面,一个女人带个娃不容易,趁着这娃儿小,抓紧招个人,搭伙儿求财过日子。

胡彩凤说,嬷嬷,我心儿里乱,让我想想。

倏忽过了腊八,接着年根茬了。磨刀匠穿戴一新,进了胡彩凤的家。他看见胡彩凤穿着大红的喜服站在那里,就有些发痴。胡彩凤看着这个高高瘦瘦、满脸凄苦的陌生男子,不喜也不悲。

初一那早,与往常不同,这次鳏夫没锁殿宇门,他早早添了关帝面前的明灯焚了香,便袖着手,站在殿门首看星星。别人不知道,只他自知耳朵添聋,怕听不到香客的敲门声。

只见殿内那盏明灯芥豆般一点光,正凄凄惨惨照着那全没亮彻的晨空。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 《青海湖》 《雪莲》《瀚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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