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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

2018-09-11肖子树

雪莲 2018年8期
关键词:英子执勤大海

昆仑之虚,高万仞,横跨青川新藏,六月飞雪,终年不化。

——题记

0

自打记事起,英子对父亲的记忆一直很模糊,即便是近在咫尺,但从来就没有过真实的感觉。有时,英子看到那些个稚气未脱,体检时还总是略显羞涩的新兵蛋子,就觉得父亲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子。可当她看到执勤部队那些营连长黑里透着红的脸膛时,又觉得这才是记忆中的父亲。然而,在见到那些个不苟言笑,总是将脸紧绷得像一块铁板似的师团级干部,又觉得父亲应该是这般模样。来到青藏高原后,英子一直在寻找记忆中的父亲,可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记忆中的父亲不但没有清晰起来,反倒是越来越模糊……

1

在这高高的青藏高原上,春天就像一个骨子里都充溢着风骚,却又热衷故作矜持的女人,忸忸怩怩地总是姗姗迟来。可冬天却恰恰相反,就像这高原上喝碗青稞酒也能解渴的男人,即便只是闻着风中淡淡的酒香,就会不停地耸着鼻子顺着酒香而来,还十分粗鲁地用脚踹开主人家的门。别看时令刚过中秋,有着“兵城”之称的戈壁城市格尔木已进入金秋季节,满目的金黄令人陶醉。可过不了几天,这满树的金黄就会悉数落尽,变成一地的惋惜。

听着窗外叶落的声响,那仿佛就是冬天在催促。英子决定再上昆仑山,走一趟青藏线,或许,这一次能找回父亲。英子抓起电话筒,拨通医务处的电话。

“小罗,我准备上一趟青藏线,你去安排一下。”

小罗在电话里迟疑片刻,要知道,自从英子担任医院领导职务后,已经两三年没上线了,但他还是回答一声“是”。

英子没随执勤部队上青藏线,主要还是身体原因,现在再上线,能不能抗得住,还是个未知数。要知道,即便是海拔二千八百米的格尔木市区,本来就不适合人类居住,更何况是沿线海拔大多是四五千米以上高寒缺氧的青藏线。而这时候的昆仑山,也早已进入冬季。山里的牧民常说,昆仑山中是一日四季,一点也不夸张。

没过几分钟,电话响起来。

“英子姐,最近上线的是三团一营,他们下周四出发。”小罗在电话里说。

“三团一营。”英子放下话筒,就陷入了回忆……

很小的时候,爷爷抱着英子,指着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说,这是妈妈,妈妈旁边的,就是爸爸。

父亲的帽子和衣服都是绿色的,在英子看来,那是春天新绿的颜色。帽徽和领章是红色的,在英子眼里,那是草丛中鲜艳的花朵。

英子第一次记住爸爸的样子,刚过五岁生日。而这丁点的记忆也被时光冲刷得七零八落,如同一面打碎的镜子。这是英子空灵的心里,留下来的对父亲的唯一记忆。或许正因如此,这些记忆即便成为碎片,就如同跌落在阳光下的镜子碎片,哪怕是再小的碎片,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英子将这些碎片反复拼接,虽然接近完整,却总是难以清晰起来,而且,总是觉得缺乏真实感。

在英子的记忆中,那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雪,连门都出不去,爷爷说,这么大的雪,已经三十年没见了。英子喜欢玩雪,趁着大人没注意就跑出来,踩在雪地里,半个身子就埋在雪里。英子正在雪地欢快地打滚,这时,雪地里突然冒出来好些个人,其中有三个,跟照片里的爸爸一样,绿色的衣帽上开着几朵小红花。英子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爸爸,可在心里面,实在是太想念爸爸,她有些害羞,低下头,鼓起勇气后,才偏过头来,斜着眼睛怯生生看着他们,期待中,终于有人冲着她笑了。

“爸爸。”英子早就憋足气,只要轻轻启开嘴唇,声音就蹦了出来。

来人面面相觑,英子见没有人答应,脸顿时羞得通红,眼泪也流出来。

“是英子吗?”这时,那个冲着她笑的人走过来,伸出双手,把英子抱起来。他拍拍英子衣服上的雪,然后在英子的脸上亲一口。

英子点一下头,又喊一声“爸爸”。

这人爽快地应一声,英子立即止住眼泪,大声喊起来,“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这应该是英子第一次感受到爸爸的存在,或许以前见过,只是没有留下一丝印象。在英子记忆的最深处,总是爷爷搂着她,让她对着照片喊“爸爸”。

“爷爷,爷爷,我的爸爸在哪儿啊,为什么不带英子玩?” 在此之前,英子见到村里的小伙伴被爸爸抱着背着宠着,就总是会问。

“英子的爸爸是解放军,解放军要打坏蛋,哪能天天带着英子玩。”爷爷总是这样回答。

爺爷奶奶还有妈妈正在屋里围着火炉烤火,听到英子的喊叫声,都跑出来。爸爸放下英子,扑腾一下就跪在雪里。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又喊了一声“爸爸”。

英子看着爷爷奶奶和妈妈,还有那些陌生人,他们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有眼泪。英子茫然了,后来,她也哭了,那是因为看到大人们都在哭。这时,妈妈走到英子身边,将英子抱起来,抱得紧紧的。爷爷领着爸爸进了里屋,好久才出来。

他们走的时候,英子追上去喊“爸爸”。爸爸停下来,转过身来,抱起英子,在英子的脸蛋上亲一口,还抱着她走到妈妈跟前。

“嫂子,我们走了,以后,要是有什么难事,就给我们写信,我们都是英子的爸爸。” 爸爸把英子塞在妈妈怀里,转身就走了。

“爸爸再见。”英子大喊一声,可爸爸好像没有听见。

“爸爸再见。”英子又大喊一声。

爸爸终于听见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挥了挥手,英子也赶紧挥手。

“爸爸,我要爸爸。”看着爸爸走远了,英子突然哭起来,还使劲挣扎着试图挣脱妈妈的怀抱。

可能是路上的积雪太厚,爸爸走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好几次差一点就跌倒在地。

后来,家里多出一张照片,是爸爸一个人的照片。门楣上也多出一块牌子,可英子不认识牌子上的字。

也就是那年冬天,妈妈也走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来到爷爷奶奶的房里。这时,英子已经睡着了。她走过来在英子的脸蛋上亲一口,把英子弄醒了,但很快又开始迷糊,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话,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妈妈走的时候,说是上山砍柴去。英子没有在意,但她感觉爷爷抱着她的时候,比以前紧了好多,手臂就像一个铁箍,将人箍得死死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英子蹬着脚扭着身子使劲挣扎着,可爷爷全然没有理会,直到妈妈拐了个弯不见了,爷爷的手臂才松开一些。英子扭过身来,看到奶奶正在抹着眼泪,就喊了声“奶奶”,还伸出双手,要奶奶抱。

“我们的英子长大了喔,奶奶怕是抱不起来了。”奶奶赶紧抹干眼泪,伸出雙手,一把抱住英子。

英子感觉自己往下坠,连忙抱住奶奶的脖子。

2

妈妈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对英子来说,似乎并不重要。英子从小就是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长大,后来,奶奶病越来越重,抱不动她,爷爷就成她唯一的港湾。自从妈妈走后,爷爷每次带她出门,都会把她扛在肩上。

以前,爷爷不是抱在怀就是背在背上,从来没有扛在肩上过。骑在爷爷的肩膀上,英子感觉特别兴奋,以前,她总是羡慕村里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被爷爷或者爸爸扛在肩膀上,英子就要爷爷也把自己扛在肩膀上。

“你看谁家的姑娘骑在爷爷头的。” 这时,奶奶就会说。

可这次,奶奶再没有说什么,倒是村里的人见了这爷孙俩,眼神怪怪的,然后是一声叹息。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英子七岁那年,奶奶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走的时候,她使尽全身的气力,也没能抬起手来,摸一把英子的脸。

“老婆子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在,就不会让咱们的英子受半点委曲。” 爷爷拉着奶奶的手说。

英子看着爷爷流眼泪,就趴在奶奶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并没能留住奶奶。从此,英子与爷爷相依为命。每天上学的时候,爷爷会一直送她,直到爬过村口的那座山,然后坐在山坳上,一直看着她走下山坡。放学回家时,英子老远就看见爷爷坐在山坳上,朝她招手。直到英子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每周星期六才回家一次,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远远的,就看到爷爷坐在山坳上。爷爷看到英子的身影,就双手拄着棍子,颤悠悠地站起身来,嘴里还念叨着,“英子回来了,爷爷的宝孙回来了。”

高三那年,英子的学习开始紧张起来,回家的次数也变成一个月一次。高考前两月的一天,英子正在上英语课,班主任老师没有敲门就冲进教室,老师身后还跟着三伯,他是大爷的儿子。

“英子,赶紧跟你三伯回家,你爷爷在等着你。”英子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她听到“爷爷”这两个字,连书包都没想起来拿就跑出了教室。

在回家的路上,三伯没有说话,只是将拖拉机的油门拉到最大,然后紧紧地握着,即便是在进村的机耕道上,也没有松手,拖拉机蹦蹦跳跳的颠得英子直想吐。翻过山坳的时候,英子没有看到在这里等候的爷爷,心里顿时空了。

爷爷终于等到英子回来,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神情异常的激动。爷爷颤抖的手从枕头下抽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中国地图。爷爷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指了指地图。英子看到地图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粗大的红线,那应该是爷爷想要指给她看的。英子使劲点着头,爷爷这才平静下来,他张大嘴,喘着粗气,突然屏住气息,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英子,手指头落在地图那条红线的终点上,使出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吐出四个字:“英……找……爸爸”。

爷爷的后事是村里出面办的,自始至终,英子都没有哭出声来,她咬着嘴唇,眼眶就像两眼泉水,只要睁开眼睛,那眼泪就不住地涌出来。

“报告。”英子被门外一声响亮的报告声惊醒,发觉自己泪流满面,赶紧抽出一片纸巾擦干眼泪,然后才说声“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看来是刚入伍的,帽檐虽然遮住她半张脸,但遮不住嘴角尚未褪尽的稚气。

“报告刘副……院长,医务处罗主任说请您过目。”小姑娘似乎有点紧张,递过来一张纸,英子扫一眼,是下周四随执勤部队上青藏线的医务组人员名单,虽然根本无需调整,但英子还是接过来,认真地看一遍,队长是英子自己,副队长是急诊科主任医生彭文博。

“十八岁,有没?”英子的目光依然在名单上。

“报告刘…副…院长”,小姑娘似乎对副院长这个称谓还没有叫顺口,“十七岁。”

“喔,跟我入伍的时候一样大”,英子看着她,“进来了就不用喊报告,还有,副院长叫不顺口,就叫首长吧。”说完,英子在名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出发那天,英子照例检查一遍设备,叮嘱一番,然后前往三团的驻地。三团的中校团长何大海是年初提起来的,这次执勤,是三团今年里最后一次上线。何大海从随行医务组人员名单上看到刘晓英的名字后,有些意外,自从英子担任医院领导职务后的第二年,就再没有随执勤部队上线,这次偏偏碰上三团一营执勤。何大海不敢懈怠,早早就来到一营的营地等候。

“呵呵,传说中的英子再次来我们三团,欢迎欢迎。”见到英子时,何大海迎上去,说着还紧紧握住英子的手,转身冲着一营的官兵说,“大名鼎鼎的英子姐来到一营,你们不呱叽呱叽表示一下!”

一营营长阳卫国登时醒悟过来,率先鼓起掌来,掌声立马响成一片。

“欢迎首长随行。”阳卫国迎上去,敬了个军礼。

他不敢像团长那般开玩笑,毕竟,英子是军医院的上校副院长,而自己只是少校,但他还在新兵连的时候,就听说过英子当年来部队的旧事。

当年,英子在爷爷去世后,失去最后的依靠,不得不辍学,按照爷爷临终前的遗愿,英子揣着爷爷画下红线的地图和爸爸的照片,以及三伯给的路费和几个烤熟的红薯就上路了。

那年,英子才十七岁。地图上的红线从湖南老家出发,弯弯曲曲一直连到青藏高原腹地的戈壁城市格尔木。英子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到达省城长沙火车站后,转道河南郑州到达青海西宁,再坐西宁至格尔木的火车抵达格尔木。

下了火车后,英子有些茫然,还有些害怕,钱已经花完,如果找不到爸爸,连家都回不去。在英子的记忆中,爸爸一直呆在这个叫格尔木的地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出了火车站,英子有些失望,她一直以为,格尔木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至少要比老家的县城要大,可放眼望去,只是马路比老家小镇上的马路要宽得多,但路上行驶的汽车和走路的人很少,路邊还是一排排的土坯房,远不如老家小镇繁华。

3

五月的格尔木还很冷,阴面的墙角还有积雪。英子没有带冬天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还觉得特别的饿,从老家带来的烤红薯早在郑州的时候就吃完。她不知道爸爸在哪里,街上也没见几个人,该死的西北风还跑得特别起劲。在英子的想像中,爸爸应该是住在宽阔的马路边,于是,看到哪条马路宽阔,她就往哪走。走着走着,英子就看到马路边有一个高墙大院,顺着围墙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红五星,门口还有穿着跟爸爸一样的解放军叔叔在站岗。

“叔叔,你认识吗,我的爸爸,我找我爸爸。” 英子就径直走过去,举着爸爸的照片说。

站岗的解放军叔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是英子踮起脚,将照片举到他眼前,可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英子失望到了极点,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一会。大门两旁都是围墙,英子想靠着围墙歇息一会,可没走几步,她感觉围墙突然变得模糊,还不停地晃动。

“围墙……要……倒……”英子想提醒站岗的解放军叔叔,可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站岗的战士见到小姑娘晕倒在地,赶紧通知值班室,值班室马上通知卫生队,还报告给团部。副团长张志军得知晕倒在团部大门口的小姑娘是拿着一张军人的照片来寻找爸爸后,也赶过来。看着照片,张志军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的老教导员,当年,自己还是三团一营七连连长。张志军不敢耽搁,命令卫生队赶紧将英子送往兵站部医院,自己拿着照片赶往兵站部,将情况汇报给老营长,如今的兵站部刘副部长。

“这照片当时只冲洗了两张,一张我自己留着,一张是我亲自送到教导员家里的。”刘副部长看着照片,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英子呢,英子在哪?”

老刘赶到医院时,英子仍在昏迷之中。

女大十八变,老刘也不敢断定躺在病床上的就是英子,毕竟,他跟英子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十二年前,但照片假不了。

“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老刘有些着急。

“极度虚弱,严重缺水,她能坚持到格尔木,真是难以相信,估计最快也得四十八小时后。”主治医生说。

英子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她努力睁开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围着一圈人,有些模糊不清,可看上去都像爸爸,“爸爸”,英子哭了,她想坐起来抱住爸爸,可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终于醒过来了,”医生吁了口气说,“你是叫英子吗?”

“嗯。”英子点了一下头。

“是英子哎,真的是英子哎!”围在英子身边的医生和护士都显得异常兴奋,“快,快,向刘副部长报告,真的是英子。”

英子挣扎着想坐起来,立即有人过来扶她起来。远远的,英子就听到外面的楼道里有咚咚的脚步声。

“真的是英子?”刘副部长站在门口,脚步迟疑了一下。

“爸爸,爸爸,我是英子,可找着你了。”英子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那点残存的记忆兀地复活起来,眼泪也哗啦啦溢出来,“妈妈不见了,奶奶死了,爷爷也死了,是爷爷让我来找爸爸的。”

“爸爸可想你了,英子,不哭,爸爸在这里,啊!”刘副部长快步走过来,一把就搂住英子,英子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连忙擦干眼泪。

后来,天真的英子就一直把刘副部长当成自己的爸爸,刘副部长也把英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将她安排在八一中学插班学习。可英子说不想上学,想当兵。老刘对英子是言听计从,那年冬天,英子就穿上军装,分配到军医院当护士。第二年,英子考上军医大学。毕业分配时,英子要求回格尔木,申请报告递交上去后,她才把想法告诉爸爸时。老刘迟疑片刻,才说“那就回格尔木吧”,虽然不乐意,但他还是尊重英子的选择。

这时候的英子,真正是长大成人,同事们也不像从前那样有所避讳。

“刘副部长对你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有一次,同科室的郭医生实在是羡慕不过,就对英子说。

“你这是什么话啊?”英子一听,觉得怪怪的,“难道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

郭医生以为英子早应该知道的,便赶紧出去了,说是要去给病人换药。

其实,郭医生的话正好证实英子心中的疑惑,虽然照片上的爸爸和眼前的爸爸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英子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劲,英子也说不上来。

那天下班回家时,英子没有进屋,而是靠着墙,蹲守在门外,直到看见下班回家的刘副部长,才站起身来,可一直不知道该叫什么。

“英子,你怎么不进屋去。”

“……我……要找……找……我爸爸。”英子吱吱唔唔的,可在说到“我爸爸”时,明显加重了语气。

刘副部长听明白英子话里的意思,他知道,英子总会有明白的那一天,毕竟,她已经成为一名战士,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而且,她的到来轰动整个兵站部,还惊动总后,成为兵站部的名人,正是总后首长的特批,英子才女承父志穿上军装,安排在军医院当护士。

“英子。”老刘一把搂住英子,忍不住流下眼泪。

当年,英子的亲生爸爸是三团一营教导员,营长正是老刘。两人都姓刘,简直就是一对亲兄弟。在一次执勤归来途中,车队行驶到昆仑山上一个拐弯处时,突然遭遇暴风雪,风挡玻璃外是白茫茫一片,教导员立即打开警示灯,以提醒后面的车队。由于路面结冰,刹车失灵,可就在吉普车冲出路基完全失去控制的瞬间,教导员转过身扑在营长身上。后面的车队在教导员的及时提醒下安然无恙,可当暴风雪过后 ,战士们从路基下找到吉普车的时候,教导员已经不行了,而老刘只是腿上受点皮外伤。教导员临终前,要战友们将自己埋在路边,为战友们站岗。

教导员咽气的时候,紧紧拉着老刘的手,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教导员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挤出来一滴泪水。老刘知道,英子是教导员唯一放心不下的牵挂。

“在那个年代,医疗条件有限,战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教导员撒手而去。教导员牺牲后,只裹了一床军毯,全营官兵在路边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老刘含着泪水说。

许多年后,英子才知道,在修筑青藏公路的时候,多少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兵,倒在这青藏公路上,军毯裹尸埋骨昆仑。青藏公路修通后,又有多少执勤青藏线的官兵,倒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每一个牺牲都是那么痛苦,那么热烈,那么悲壮,却又是那么的悄无声息,如同青藏公路沿线的路碑默默的守望。

4

几天后,老刘上青藏线检查沿线各站点,特意带上英子。这是英子第一次上青藏线,虽说正值七月,但昆仑山上依然是寒气袭人。行至西大滩时,英子出神地望着前方起伏的雪山,本想问一下,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开口。

“英子你看,那座最高的山峰就是玉珠峰,是昆仑山的最高峰,海拔六千一百七十八米。”老刘似乎看出了英子的心思。

“这么高啊,可看起来并不险峻啊!”英子有点不敢相信,可却想起高原反应,突然觉得头有些胀,耳膜也开始鼓胀起来。她有些害怕,不知自己能不能挺住,便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刘。老刘看着英子的嘴唇发青,慌忙从座位后面取出氧气包,却被英子挡住,“我没事,爸。”话一出口,英子有些尴尬,苍白的脸颊立马泛起红晕。

“在这高高的青藏高原上,再高的山,站在远处看,都像丘陵地区的小山。站在这更高的昆仑山上看这些山峰,那就更像小山包。因为,我们已经站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高度。”老刘意味深长地说。

的确,过了海拔四千七百六十七米的昆仑山口,看着四面环绕的山峰,还真是有点像老家的山,唯一不同的是,老家的山都是绿的,而这里的山头都是冰雪覆盖着的。

“快到了,前面就是。”老刘说着,手指头往路边一指,示意司机停车。

昆仑山口有一处较大的平台,进进出出的人都会在这里停留片刻。环保卫士索南达杰的墓就在路边上,英子聽说过他的事迹。

当汽车停下来时,英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下去,没走两步就觉得站立不稳,老刘慌忙跑过来搀扶,英子本想推却,可双腿总是往下沉,只能任由老刘搀扶着,一直走到爸爸的墓前。墓碑上的字,依然鲜红无比。每到清明时节,老刘都会亲自过来用油漆描一遍,二十多年来风雪无阻。

“教导员,英子来看你了,你的女儿来看你了。”老刘抚摸着墓碑,依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来的路上,英子只要想到爸爸或者爷爷,就忍不住眼泪双流,便赶紧背过脸去,生怕被老刘看到,可当她站在爸爸的墓前,竟然没有眼泪,只是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

“爸爸,我是英子,我是来看您了……”英子跪在地上,抱着冰冷的墓碑,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呼唤着。

老刘见英子一直这么跪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毕竟,这是英子第一次来看自己的爸爸。

“就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吧。”老刘想着,走到车前,从车上取下一件军大衣,本想送过去给英子披上,可犹豫片刻,掏出烟,点上一支,直到抽完才过去。他把大衣披在英子身上,然后搂住英子的肩膀,将她抱起来。

这时,英子已是泪流满面。她转过身来,扑在老刘的怀里。

“爸爸。”英子喊了一声,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英子永远是爸爸的闺女。”老刘说着,将英子搂得更紧了。

从这以后,英子还像从前那样,把老刘当作自己的爸爸。

大年初一这天,英子要上山,说这是老家的习俗,得给亲人上坟。老刘就让值班驾驶员送英子进山。

这时候的昆仑山,早就是大雪封山,河流封冻,在阳光的照耀下,连绵起伏的山峰一座座都显得冰清玉洁分外耀眼,山脚冰封的河流就像一条条蜿蜒延伸的玉带有些刺眼。越野车在青藏公路上缓缓前行,车轮上的防滑链碾得冰雪咔嚓咔嚓响,可英子的心里却异常安静。

“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条河。”英子突然想起这两句诗,可她不知道,哪座山峰是爸爸站立的模样,哪条河流是爸爸躺下的姿势。在这高高的昆仑山上,无论哪座山峰,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巍峨挺拔,却昂首挺立成中华大地的脊梁骨。这些冰雪消融汇聚而成河流,也未见惊涛拍岸,却孕育出滋养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英子突然想起爷爷和奶奶,她决定给爸爸上坟后,就赶晚上的火车回趟老家,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英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老家,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才想起得给三伯发个加急电报。

“我们家英子回家了,下午就到家了。”三伯接到英子的加急电报已是大年初三的上午,高兴得了不得,逢人就说。

三伯吃过午饭,就开着拖拉机去街上,买两挂万响的大鞭炮和纸钱香烛,然后在村口等候英子。这两挂大鞭炮,一挂是英子给爷爷奶奶上坟时放的,还有一挂是英子返回部队启程时放的。

英子老远就看到村口的机耕道边停着一台拖拉机,山坳上站着一个人,肯定是三伯。

“三——伯。”英子站定后,放下行李,双手握成筒,套在嘴上,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扯开嗓门喊了一声。

“英子回家了,怎么才回来啊。”三伯跌跌撞撞地迎上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一路上,三伯开得特别慢,油门一吼一吼的,从缓得很。

“我们家的英子回来了。” 三伯见人就说。

自爷爷去世,英子走后,三伯就搬过来住。像老家这样的土砖瓦房,要是不住人没人打理,不出几年就会倒塌的。进门的时候,英子特意看了一眼门楣,两块军属光荣和一块烈属光荣的牌子是一尘不染。

“全村的人没有哪个不佩服幺叔的眼光,他老人家把英子扛在肩膀上当宝孙来养,这不,现在我们家的英子也跟她爸爸一样,哪个不羡慕啊。” 三伯说。

那天晚上,英子和三伯围着火炉,说了很多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只要牵扯到英子的妈妈,三伯总是有意回避。然而,妈妈就像一道坎,一道高高的难以逾越的坎。

“三伯,你就跟我讲讲我妈妈的事吧。”在英子的心底里,一直隐藏着对妈妈的渴求,如同一粒种子,破土发芽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

“你娘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你是个崽,你娘就不会走的。你那年出门的路费,就是你娘掏家底的钱。无论你走到哪里,她一直挂念着你。” 三伯叹了口气说。

5

“欢迎首长随行。”掌声停下后,三团一营的官兵齐刷刷向英子敬礼,还扯开嗓门大吼一声。

其实,英子每次见到三团一营的官兵,都觉得分外亲切。以前,英子还在急诊科的时候,但凡知道受伤战士是一营的,她都有一种特别心痛的感觉,仿佛,躺在手术台上的就是自己的爸爸。久而久之,英子每次上手术台,都会产生这种错觉。

同样,三团一营的官兵也没有一个不认识英子的。一营还有一条铭刻在每个官兵心里的铁规,每次上线,路过老教导员牺牲的地方时,都要减速鸣笛。这次因为担任随行医疗队队长的是上校副院长英子,执勤带班的团首长便由团长何大海出任,他与英子同乘一辆越野车,排在车队的最前头。在经过老教导员的墓前时,何大海看了一眼英子,他想看看英子的反应,如果有必要,就让驾驶员小梁把车停下来,然后陪英子下去看看。可英子的表情很平和,微侧着脸,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父亲的墓。即便如此,何大海还是觉得应该下去看看,要不然,英子怎么会担任随行医疗队队长呢。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驾驶员小梁的肩膀,小梁明白团长的意思,打开应急指示灯,然后减速将车停靠在路边。后面的车辆也依次打开应急指示灯,缓缓地停靠在路边。

英子犹豫片刻,还是推开车门。山上的风很大,虽是十月,但山上已进入寒冬季节,天上飘过一片黑云,带来就是一阵雪,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子一样。英子拉了拉大衣的衣领,将风纪扣扣上,左右看了看,没有往来的车辆,便横过公路,朝父亲的坟墓走去。何大海从車上取下一把铁锹,跟在英子身后。坟墓距离公路大约二三十米,虽是一处缓坡上,但并不起眼,如果不细看,是很容易被忽视的。坟头如果不是年年添几把沙土,只怕是早被这山谷里横冲直撞的风抹平了。

英子并不在意这些,但看到墓碑上字痕里有些积雪,就掏出纸巾来,小心地擦拭着。在头几年里,她还试图在坟头撒些草籽。按老家的风俗,坟头上都是要长野草的,越茂盛越好。可连续撒播几年草籽,却一根草也没有长出来过。想必,草籽都被狂奔的大风刮跑,即便是能长出来,在这高寒地带的戈壁滩上,也是难以成活的。后来,英子也知道,从格尔木到拉萨的青藏公路的沿线,平均每公里就会有一座墓碑。人们都说,这些墓碑就是青藏公路的路碑。这当中,有多少坟墓,即使是在清明时节,也难得有人想起。也许,只有父亲的坟墓,才常常有战友和亲人来添几把土。

看着英子将墓碑上的字擦拭干净后,何大海才将手中的铁锹递过去。英子接过铁锹,象征性地铲几锹沙砾堆在坟头上,然后将铁锹举得高高的,却在半空中停下来,迟疑了一会,才轻轻地落下来,然后轻轻地在新添的沙砾上拍几下,似乎生怕拍痛父亲。添完土后,英子转身便走,这时,汽笛长鸣。

拉开车门时,英子扭头看一眼后面的车队,宛如一条巨龙盘旋在这莽莽昆仑山中,如此壮观的场面,恐怕也只有在青藏线上才能看到。回到车上,英子刚起了涟漪的心立即恢复平静。这似乎有点不应该,以前年幼无知时,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只有爷爷和奶奶,可后来在失去最后的依靠来到格尔木,父亲理应成为自己的全部,可是,父亲依然是那么模糊,依然是那么的不真切。

医疗队随同执勤部队上青藏线,沿途的医疗保障服务都有医务人员专职负责,因此,每到一个兵站,英子就抽空去看看兵站的战士,尤其是在新战士面前,她总是像一个大姐姐。快到五道梁兵站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各车注意,降车速,控车距,保持好联系。” 何大海抓起对讲机吼叫起来。

没多久,雪花就变成雪片,在空中狂舞。这时,头顶的乌云越压越低,看样子,很快就要变成暴风雪,何大海立即命令部队就地休整,抓紧时间给车轮安装防滑链。

“这暴风雨说来就来。”英子侧着脸看着车窗外,雪片越来越大,风越刮越起劲。

何大海侧过脸看着英子,他担心英子不适应。英子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正看着外面飞舞的雪片,她似乎感觉到何大海正看着自己。

“我是随行医生,不用你担心的。”英子说。

英子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她已经出现高原反应,但不严重,只是有些耳鸣,就连刚才自己说出的话,都明显能感觉出来,声音比正常要低出几度。

“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何大海转过脸去,擦了一把车窗,看着窗外说。

英子也明白,只要五道梁能挺住,就能挺过唐古拉山口。

沿线最艰苦的,就是五道梁兵站和唐古拉兵站,父亲都曾驻守过的。这两个兵站海拔在四千六百至五千二百米之间,风吹日晒的,战士们的脸膛都是黝黑的,嘴唇是青紫的,还总是干裂着的,上面翘着乏白的死皮。

看着他们,英子就像看到父亲的当年。可眼前的这些战士都是那么清晰,而父亲却总是模糊不清。为了能让父亲清晰起来,在军医大学上学时,英子还特意拿着父亲那张照片去照相馆翻拍修复。几天后,英子去照相馆取照片,颜色倒是鲜亮许多,可依然不是那么真切,尤其是父亲的脸,居然被弄成红扑扑的。父亲的脸应该也是黝黑的,或者是黑里透红的那种,绝对不可能是这种白里透红的红润。英子有些失望,还有些生气,却又不好说什么。毕业后回到格尔木,英子找过张志军,问他要父亲的照片。张志军从相册里找一张他跟教导员合影的黑白照片,英子觉得,修复后的彩色照片还不如这张黑白照片真实。

6

暴风雪越来越猛,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别看了,能看见啥啊。”何大海说完,扯了扯大衣的衣襟衣领,将身子裹得紧紧的,然后深深地吸口气,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头一仰,闭上眼睛。

英子扭头看他一眼,也深深地吸口气,然后吐出来,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昆仑山里的天气就是怪,都得看云的脸色,要不,怎么会说山上的天气是一日四季随机播放。即便是这会儿,说不定格尔木正艳阳高照。车里,只听到外面风雪的呜咽声,以及雨刮片刮蹭风挡玻璃的声响,有些刺耳,看样子,风挡玻璃上已经结冰。

“雨刮器关了。”何大海发出梦呓般的声音,然后扭了扭腰和脖子,像是睡着了。

车里,只剩下暖风的声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外面的呜咽声小了,英子睁开眼睛,暴风雪已经过去,但天空还在飘着雪花。何大海拉呼的声音也突然打住,“检查车辆,准备出发,争取天黑前赶到五道梁兵站。”

“都说三团的何大海睁着眼睛是睡觉,閉上眼睛是想事,还真是。”英子开玩笑说。

前排的驾驶员小梁和警卫员小周不由而同地扭头看了一眼英子,露出诡秘的笑。这话要是从战士嘴里说出来,肯定会挨骂的,但从英子嘴里说出来,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检查车辆,没听到吗。”何大海瞪了他俩一眼,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英子也跳下车,路面上的积雪都被风卷走了,但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而右车道出现两道蜿蜒延伸的玉带,那是执勤车队在重车进藏时,长年累月碾压出来的,明显比路面要低一些,却被风雪抹得平平的。车顶的积雪足有一尺厚,而公路边的洼地上,积雪至少有二三尺深。车队是靠右停靠的,路边的积雪几乎淹没整个车轮,有的战士在打雪仗,看到团长从车上下来,赶紧扔掉手中的雪球,操起铁锹清理轮胎前后及车顶的积雪。英子抬头看了看天,看样子,快要放晴了。

医疗车驶过来停在英子身旁,急诊科主任医生彭文博从车上跳下来,他一直在担心英子。

“英子姐,你是不是有高原反应。”

“有点,轻微的。”

英子在急诊科当主任时,彭文博还是副主任医生,关系一直很好。

“那,要不吃几粒药,缓解一下。”彭文博知道英子的习惯,虽说是医生,但她用药非常谨慎。

“不用了,文博,出发前我已经服用过。”英子摆了摆手,刚摆两下,就停住了,“文博,多去看看新上线的战士,还要注意方式和方法,要不他们就知道死犟硬扛。”

英子说完,就拉开车门上车了。

车队顺着路面的玉带前行,快到五道梁兵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白茫茫的大地间,公路就像一条印有条纹的黑飘带,在莽莽昆仑山中飘荡。抵达兵站时,兵站的官兵们已经把车场上的积雪清理干净,然后在兵站的营房前列队迎候。地面残留的冰渣再次被封冻,车轮一碾就咯吱咯吱地响。兵站站长胡伟刚调任不久,少校也是刚提的,职务是副营。

胡伟跑到车的左侧准备迎接,他以为车上坐的是一营长阳卫国,他俩是陕西老乡。胡伟拉开车门,一见车上下来的上校,还是女的,赶紧退后一步,立正敬礼。

“医院的刘副院长,你不认识?”何大海跳下车,见到老部下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犯傻了。

“参谋长好,不是,团长好。”胡伟一见是何大海,赶紧跑过来敬礼。

何大海理也没理,一把将他推开,绕过车头,走到英子身边。

“地上结冰了,小心滑倒。”何大海说着,就伸出手来,扶住英子的右臂。

胡伟一见团长这表现,赶紧跑过来,扶着英子的左臂。英子扑哧一声笑了,任他俩半搀半扶着自己,这一天的颠簸,还真是感觉有些累。

执勤官兵的到来,激活整个兵站。有老乡的找老乡,没老乡的找同一趟列车拉过来同年兵,见面异常亲切。

“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英子看着他们,仿佛看到父亲当年。

兵站就这十几号人,平时看来看去就这十几张脸,长年呆在一起,早就没有话说,可跟执勤的官兵凑在一起时,就有说不完的话。

当晚,英子感觉还是有些高原反应,虽然觉得有些累,想早点歇息,但还是不放心战士们。找到彭文博时,他正带着医疗队成员在给官兵们体检。

“首长好。”排队等候的官兵一见英子,齐刷刷立正敬礼。

“都坐下,好好休息。”英子没有回礼,只是摆了摆手,以她眼里,这些战士就跟自己的儿子一样。

“文博,战士们的身体状况还好吧?”英子走到彭文博身旁,轻声问道。

“不太乐观。”彭文博取下听诊器,交给身边的医务人员,“执勤官兵和兵站官兵都不同程度出现高原反应。”

“还是乐观一点好。”

英子特别在意医疗队成员的情绪,如果太悲观,就会直接影响到官兵的意志。在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地方,高原反应是无可避免的,即便是执勤青藏线的老兵。英子也时常劝慰自己,战士们常年在这高寒缺氧的青藏线执勤,如果单纯地谈健康,那未免有点太奢侈,随行医疗队的首要职责,只能是应急处置和保证生命。

躺在床上,英子的脑海里依然浮现着官兵们那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以及那干裂青紫的嘴唇,没有半点睡意,听着外面风的呜咽声,耳鸣似乎有些缓解。第二天早上,英子刚起床洗漱完毕,何大海就过来敲门,说沱沱河沿线的路面都已结冰,已经命令执勤官兵检查车辆,加固防滑链。

一路上,听着防滑链碾压路面的声响,很有节奏感,只是这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沉闷,有些压抑。英子闭上眼睛,再侧着耳朵倾听路面冻结的冰雪被绑着防滑链的车轮碾压时的声音,又听出了碎裂的声音。

7

从五道梁到沱沱河再到温泉的路上,虽然走得很慢,但还算顺畅。然而,就在离开温泉兵站后不久,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不紧不慢的。执勤部队最担心遇上这种天气,虽说暴风雪可怕,但暴风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唐古拉山只怕下得更大。”何大海紧锁着眉头说。

英子知道,别看这雪片不过榆树叶那么大,但很快就会把路面淹没。大雪封路其实算不得什么特别的事,每年的春冬季节总是有那么几次的,但每逢春冬季节上线,官兵总是希望能遇上好天气,至少,别出现极端天气。

“前方出现情况,可能是车祸。”突然,听到驾驶员小梁喊了一声。

英子定睛一看,前面白茫茫一片,隐隐约约看到有黄灯在闪烁,看情形是车祸。在执勤途中,遇上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

“前方有老乡受伤,请医疗队迅速赶到,一营长阳卫国领队。”何大海抓起对讲机,看着英子一眼,英子会意地点了点头,何大海这才喊开来。

小梁立即打开应急指示灯,减速向右停靠。車刚停稳,英子就打开车门跳下去。

路边是一辆摩托车,司机蜷缩在雪地上,头盔滚落在一边,还有血迹,看样子是头部受伤。路边的积雪已有七八寸深,英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跟前,跪在雪地里,小心地将伤者翻过身来,是一位藏族汉子。

“老乡,我是军医,会汉语吗?”英子抱住他受伤的头问道。

对方点了一下头。

“你活动一下手脚,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部位受伤。”英子看着他伸展一下手脚,看样子其他部位并无大碍,“好了,别动,医疗车马上就到。”

将藏族汉子抬上医疗车,英子吩咐医护人员给他清理伤口,又让彭文博检查全身还没有伤情,特别是胸部。何大海叫上几个战士将摩托车弄到车上后,看着英子,英子明白他的意思。

“文博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就送他到前方的一零二道班吧。”英子说。

考虑到雪还在下,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也不知道前面路况如何,只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果然,雪越下越大,刚过一零二道班,阳卫国就接到唐古拉兵站的通报,说唐古拉山出现暴雪天气,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越下越大,路面积雪已没膝盖。

“这样的极端恶劣天气怎么越来越频繁。”何大海抱怨着说。

“只能怪青藏高原太容易过敏。”英子半开玩笑地说,“我听朋友说,格尔木有几个搞摄影的,每年都在同一个时候去格拉丹东拍摄同一条冰川,通过最近十年的比对后发现,冰川每年都在退化,而且退化的速度还越来越快。”

“嗯,那群搞摄影的我见过,那年他们的车陷在河床里,还是我们拉上来的。”

“是吗?”英子说,“大海啊,你们执勤的时候,碰到这样的事多吗?”

“多,”何大海说,“特别是最近几年,一到夏天,自驾游的内地人越来越多,他们又不熟悉沿线的路况,也不了解山里的天气变化,每次执勤都得救助好几起,几乎成为常态。在这几年里,光是大衣都得送出去几十件。”

“谁叫你是人民的子弟兵呢。”英子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你不也一样,我听医院的护士说,刘教授见到老乡就觉得是自己的叔伯兄弟,见到战士就……”说到这,何大海才发觉说漏嘴,赶紧闭上了。

“没事,你接着说。”英子扭头看着窗外。

“不说了,我得养精蓄锐,这鬼天气。”何大海说完,还真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英子也觉得有些困,还是有点高原反应,一连两个晚上都睡得不踏实。闭上眼睛,听着防滑链碾压积雪的声响,车身轻微的摇晃着,感觉像是躺在摇篮里,听着爷爷低沉而单调的催眠曲,很快就睡着了。

“英子。”好像是爸爸在呼唤,可声音很小。英子睁开眼睛,真的是爸爸。

“来,爸爸抱。”爸爸弯下腰,伸出双手。英子走过去,扑进爸爸的怀里。爸爸抱起英子,然后举起来,举过头顶,放在肩膀上。这时,爸爸松开手,英子害怕摔下来,赶紧抱住爸爸的额头。爸爸知道英子害怕,举手握住英子的小手,“英子,骑稳喔。”爸爸说着,就半屈着腿,飞快地跑起来,快得像一阵风。

不知道跑了多久,英子听着爸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心也全是汗,奔跑的速度也慢下来。

“爸爸跑不动了,”爸爸放下英子,“英子一个人玩喔。”

这时,英子看到一条河,好宽好宽的河。突然,爸爸不见了。英子到处找,还不停地呼喊,可怎么也找不着,也没人应声。英子跑到河边,看着爸爸浮在河面上,正逆流而上,还冲着自己笑。英子在河边奔跑起来,追赶着爸爸。不知追了多久,也不知追了多远,这时,英子看到远方有一座雪山。

“这里怎么会有雪山呢?”英子停下脚步,她实在是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爸爸一直往上方游去,游着游着,爸爸突然从河面上飘起来,飘向雪山。

“爸爸,爸爸,你要去哪里?”英子想爬起来追上去,可怎么也迈不开腿。这时,感觉有人在背后猛推一把,可双脚还像是钉在那儿一样,而爸爸突然隐入雪山消失了。

隐隐约约,英子听到车门打开的声响,然后又轻轻地关上。英子睁开眼睛,车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连忙打开车门跳下车,一下就陷在雪地里,积雪没过小腿肚。雪已经停了,明媚的阳光十分扎眼。阳卫国正在指挥各连集合队伍,人手一把铁锹。唐古拉山的雪也停了,路面积雪过膝,兵站的官兵也全体出动清理积雪。

“这是到哪里了啊?”英子走到何大海身旁。

“快到唐古拉兵站。”何大海看着英子,“你回车上休息吧。”

“不要小看姐,姐也是混出来的。”英子嘻笑着说,趁何大海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铁锹,这才正色地说,“我回车上休息,让战士们小瞧我啊。”

“谁敢!”何大海说,“你是这里的最高首长,而且是美女首长!”

“那就更应该给战士们做表率啰!”英子停顿一下,“还得纠正一点,是资深美女。”

英子说完,将铁锹插在雪里,舒展一下筋骨,抓起铁锹便忙活开来。英子知道,无论是体能还是适应能力,自己都没法跟执勤官兵相比,尤其是在这高海拔地区,正因如此,英子更能把握住执勤官兵的身体状况,如果自己坚持不住,官兵们也该休息了。

8

执勤官兵与唐古拉兵站官兵两头并进,中间相距虽然不到十公里,如果放在海拔三千米以下的地方,那的确算不上什么事,可在这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地方,稍有不慎,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战士们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在这唐古拉山上,一年只有一季,那就是冬季或者大约在冬季,但在一天里,就有四季,无序播放。

看着身边这群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战士,一个个咬着嘴唇喘着粗气,一锹一锹地铲着积雪,如果不是应征入伍,这时候,他们还应该是经常变着法子找着理由,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大男孩,可来到这青藏高原,来到这青藏线,就一个个变成了小男子汉。看着他们,英子想到正在读大学的儿子。

在英子眼里,儿子依然那么任性,那么少不更事。那年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英子希望他报考军医大学或者军事院校,可儿子却是一脸的不屑,把英子气得没脾气。后来,还是姥爷出面调和,才报考航空航天院校。不过,跟前几年比,现在已经懂事许多,至少已经开始喜欢上国防军事。

“英子姐,英子姐。”是文博的声音,英子抬起头,看到彭文博正在四处寻找自己,“文博,什么事?”

彭文博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唐……唐……”

“别急,先喘喘气,缓过来再说。”从彭文博的神色来,估计是唐古拉兵站有要紧的事。

“那边”,彭文博指着唐古拉山的方向,喘着粗气,“有个战士,肺水肿,正往下送,估计还会出现,紧急情况。”

“何大海呢?”

“何团长,已组织官兵,全力抢出,一条急救通道。”彭文博吸了口长气,“我已通知急诊科,应急救援队正准备出发。”

“我上去接应。”英子说着,就拉开医疗车的车门,却被彭文博一把拉住,英子明白他的意思,“别拦我,文博,你别忘了,我是心肺科出身的。你组织医务人员,注意观察执勤官兵,尤其是新兵,他们好胜心太强,千万不能出意外。”

官兵们抢出的道路刚好能通行医疗车,路面来不及清理,防滑链碾得冰碴四溅,还有些打滑。驾驶员紧紧把握着方向盘,尽力靠左行驶,避免滑出路基。英子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扶手,眼睛盯着前方,战士们已经脱掉大衣,摘下棉帽,呼着大口大口的白气,竭力向前突进。

路边的百米礅一个接一个地缓缓向后退去,英子心急如焚,一面盼着快点接到从唐古拉兵站转移下来的战士,一面担心只顾着快点抢出急救通道的战士。这些长年执勤青藏线的官兵们,一直在用自己的健康与毅力,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着。说白了,就是牺牲身心健康,透支生命,几乎是所有的官兵都不同程度患有高原病。特别是眼前这种危急情况下,官兵们的身体机能本来就处于临界状态,一旦越过临界点,就会倒下。

“再慢点,别跟太紧,免得给战士们造成心理上的压力。”英子看到前面的战士不时回头看一眼医疗车,又埋头清理路面,就提醒驾驶员小吴。作为专门为青藏线执勤官兵服务的医生,英子总是心怀愧疚,这二十多年来,看着多少年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他们跟自己一样,跟爸爸一样,有父母,有妻儿。如果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或许亲人们更容易接受,可在这和平年代,有的甚至是独生子女,每一个牺牲,给亲人带来的伤痛,都是沉重无比的,即便是至高的荣誉,也难以抚慰。

“看到了。”驾驶员小吴喊道。在前方的坳上,出现一团黑影。

“停车。”英子对小吴说。她知道,越在这种时候,越需要慎重,不能让这最后几百米的突进成为压垮战士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医疗队徒步前去接应。”英子率先跳下車,走到战士中间,“战士们辛苦了,休息一下,多喝水。”英子挨个拍了一下战士的肩膀,叮嘱他们多喝水。这时,何大海和阳卫国也上来了。

“都认得吧?”何大海指着英子问战士们。

“认得。”战士们响亮地回答说。

“别见怪,英子姐,我们的战士在这高原上呆的时间长,脑子都缺斤少两”,何大海半开玩笑地说,“都不晓得跟资深美女打个招呼,往后得好好操练操练,要不将来保准找不到对象。”

战士们听出团长的暗示,赶紧立正敬礼,齐声吼了一声“英子姐好。”

“都叫姐啊,我儿子都跟你们差不多大呢。”英子笑着说。

看着医疗队的同志在雪地里爬行,英子跟大伙摆摆手,便跟上去。积雪的表层已经冻结,英子将脚抬得高高的,踩下去,只听到咔吱一声响,再一使劲,便扑地一下深深地陷了进去。

英子手脚并用,艰难地向前爬行,蓦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玩雪时的情景,想起梦里出现的雪山,便抬起头,放眼望去,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天空是如洗的湛蓝,大地是耀眼的洁白,远方起伏的山峰,在阳光的照耀下和湛蓝天空的衬托下,分外的冰清玉洁。那起伏的山峰仿佛是两排滔天的巨浪,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涌起,然后,朝着同一个方向推进,要不,这唐古拉雪山,在起伏的群峰中,显得那么的巍然高耸。

“那应该就是梦境中的雪山。”英子趴在雪上,痴痴地望着高耸的唐古拉雪山,仿佛,那就是爸爸的背影,即便是狂风暴雪,也岿然不动。英子突然明白过来,爸爸自打穿上军装,就与这莽莽昆仑,与这青藏高原,融为一体。这么多年来,爸爸一直站在这高高的高原上高高耸立的山峰上,低下头,就能看到自己,看着自己在雪地里打滚,在爷爷怀里撒娇,然后指引着自己来到这高高的青藏高原,成为一名军人。

英子想站起来,给父亲敬个礼,可没膝的积雪紧裹着双腿,无法站直身子。英子用膝盖顶着积雪,使出全身的力气才直起腰,缓缓地抬起手臂。可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怎么也伸不直,好在戴着厚厚的手套,看上去,还是挺直的。

【作者简介】肖子树,生于1976年,湖南双峰人。中学肄业后四处流浪,2004年移居青海,做过编辑、记者,现主编内刊。业余写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青海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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