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宫
2018-09-11王苏辛
⊙ 文 / 王苏辛
七月的一个夜晚,项奕从球场回来的路上听见清晰的笛声。如果在往日,她不会觉得很特别。但近两年,城区外地人越来越少,留下的多是说着本市方言和标准普通话的人。行乞者、大排档、小商贩、街边唱歌或弹奏乐器的,一并不见,菜市场都变得沉寂。她常常怀念幼时在街头看到的耍猴人,还有边唱曲儿边卖芝麻酱的男人;他两只袖口很宽,总变戏法似的掏出各种小物件,有时是口琴,有时是竹叶子。二八自行车立定,竹叶连着茎微微掰开一方小口,伸进嘴里猛一吹……孩子们趁着掌声蹿出人群,周围的气息都变了。这样直到黄昏,项奕都沉浸在欢乐中。但现在不会再有了——她不会在人前说,只偶尔在睡前。闭上眼,想着有多少人参差入睡,接着脑中嘈杂,很多黑影在身体内外穿梭,时时想撞破中门。此刻,笛声入耳,像在驱散多日以来的精魅。按照最近的算法,五十岁以上才算步入中年,她还有十五年,听起来还有很长时间,但她已觉不像几年前那样精力旺盛。只是这样的算法让周围的气氛变得轻松,似乎某种群体性的焦虑得到缓解,她觉得球场跑步的人变得多了,仿佛为了让标准显得正确,每个人都在努力延长自己的青年期。但似乎没有人想过,这个“青年期”和他们期待回到的那个“青年期”究竟有什么不同。
GPS显示还有三百米就到新居,项奕四下张望,没有找到笛声的源头。街上一如既往平静,没有因为笛声来过就显出不同。她的影子慢慢从路边长至对面,影影绰绰地挂上快速公交站边上的老树。一辆多层巴士开过,树的影子从车身处垂落下来,巴士的影子又和树影交叠一处。她往前紧走几步,又退回请车先过,上楼时接到过元朝的电话,问她要不要参与自己最新的装置作品。
“什么装置?”她敷衍着,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楼梯上蜿蜒爬行,楼梯间的灯光因声调时高时低而忽明忽暗,这样爬到五楼,她感觉音量一点点降下去,光亮也一层层剥落。
“……你知道,如果每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人站在探照灯下面,除了人双脚站着的地方,还有影子着陆的地方。影子在我们周围重新组合、生成,它穿过我们所生活的陆地,又形成一块‘新大陆’……”过元朝的声音有些沙哑,手机那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项奕记起少年时他们一起在银城游荡的夏天,空酒瓶摆在无人的马路中央,他们还有另外几个记不清面庞的朋友一道打赌——谁能最快跑到路尽头,还可以不碰倒酒瓶,谁就决定第二天的行程。然而最后,他们谁也没能分清倒掉的五只酒瓶是谁碰倒的。项奕只记得,赛跑的最后阶段,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时时想要越过身体,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那晚成为“冠军”是因为急于跑过别人,还是急于跑过自己。
“难道还会和本身所在的世界不一样?”
“看起来一样。”过元朝道,“但如果影子之间的边界更打开,或者更模糊,哪怕只有一点点,还能说是之前那个世界吗?”
他把初步计划的行程路线小程序发给她。在共享位置的旅行APP界面,项奕看见代表过元朝的红色小人在地图上蹦蹦跳跳,小人的影子遮住小人的一半躯体,另一半埋没在代表雨的水滴中——代表过元朝所在的城市正在下雨。这款APP能和友人共享全球位置,还能显示双方所在地区的天气,随时切换聊天语言。项奕用得不习惯,但她在上面发现一些在其他社交网络失去联络的熟人,过元朝就是在这里重新联络到她。他们早已和过去很不同,不断涌现的新型社交APP代他们筛选掉了一些不再联络的朋友,然他们这些老友总能在不同APP上重新遇见。虽然交往秩序已不同往日,但这种有距离的交流反而让项奕更适应。
她发了代表同意的emoji表情,红色小人马上把代表她的蓝色小人带到自己的路线图上。从她所在的Z市到过元朝所在的W城,中间穿过四个省份、两条内河。不过,自互联网规范化后,路线图虽然能共享全球位置,但只有国内区域,可以被友邻这样带着“走”。一旦越过象征国境线的那条曲折的金光,APP就会发出或喑哑或尖锐的低鸣。
项奕挨个打开每一个地点的3D全景视频,一时间,十几个城市或地区的实时视频同时闪烁,从东八区到东十区,光亮一路暗下去又渐次亮起来,人们的影子在路灯下徘徊、交织、辗转。影子遮住了他们躯体的部分行动,让他们在视频中本就显得渺小的身体更加模糊,渐渐成为一块块马赛克。
“你看见影子了吗?”
“一开始还清楚,现在看不见了。”
“因为人变小了,影子就不清楚了。但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如果是一体的,影子怎么重新排列组合还重要吗?”
过元朝道:“影子变化清晰,是人本身在行动,影子连成一片,是因为人群连成一片。影子消失,是人的行动开始不确切,不能被定义,是人群的边界模糊……影子把一切变化概括出来,让变化显得有迹可循,让规则更加清晰,它在帮助眼睛理解世界,建立新的秩序。”
项奕接着看向视频,十几块马赛克渐渐变成成百上千块马赛克。接着,它们又连成一整片马赛克。
“这怎么做到的?”
“‘互联网规范化’后,城市介绍的图片都换成了事先采集好的视频。去年为了丰富用户体验又变成实时视频,只要有摄像头,都能看到同一时刻的高清城市街景。但实时视频只能看十五秒,超过了就渐渐变成马赛克。”
“听起来有点神奇。但和装置作品有什么关系?”
“看起来是马赛克让影子和人不见,但实际上没有马赛克,它们也会消失啊。”过元朝道,“晃动的影子填充人群的缝隙,拓宽人群的边界,世界变得广阔,像排满人的原野,又实际上在变小,因为个体之间的差异正在被取消,从立体变得扁平……不会再有明与暗的世界,不管是表面的色调还是精神内部,都不会再那么两极分化,而是笼罩在一个灰度中。”
“这样一个世界,只要它不停运动,足够有密度,最终就形成一整块看似无从辨认无处击破的马赛克。”项奕道。
“对。不过,只要有一个人在人群中动作慢下来,或者更快,这一整块影子就会有很大变化。从一块掰不动的马赛克,变成一个稍透气的世界。”过元朝道,“只是这在现实世界,需要更复杂的过程去实现。”
“这么复杂的过程,最终也就是想抵达那个‘稍显透气的世界’。”项奕笑道,“你这不是拍影子,是用影子画画吧。哈哈。”
“算是吧。一切装置艺术,本来也跟架上绘画没差了。”过元朝道。
“那架上绘画是影子,还是装置艺术是影子?人和他的影子可以在视觉中形成置换,那置换的秩序是什么?”项奕道。
“这就复杂了。或许你跟我走一趟,会清楚些。”
“‘走一趟’听起来像去派出所。”
“有一次我们不是差点去吗?”过元朝说完,他们都止住了笑。
行李收拾得很快。对路线图几次筛选,他们最终选择W城作为工作点。过元朝提起还有另几个旧友会一同参与,项奕没有反对,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七年未见,他们对彼此的印象早已被社交网络上的讯息冲击得支离破碎。不管是艺术群展开幕式上,作品被挤在展厅角落的过元朝和他的作品,还是他给艺术杂志撰写评论稿时谨慎的分析段落,又或是项奕在其他朋友口中,多变又颠沛的个人生活,都不能让听者、让他们自己拼接出一个完整的对方。
唯一让项奕感到亲近的,是过元朝创办的艺术日历APP。它涵盖全球范围内大部分重要美术馆,比较重要的展览讯息,以及艺术品买卖、线上画展、线下名师艺术课等多个拓展业务。虽始终未做到收支平衡,也因在艺术爱好者中小有影响,拿到了新一轮融资。在很长一段时间,项奕觉得过元朝最好的作品就是策划了这个APP,不是他那些凌乱模糊的宏伟构想。但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说这些,一方面她相信过元朝并不会对自己的作品一无所知,他不断尝试新的方向,正是有所期待且创作力旺盛的表现。而她,在比较早的时候,看到自己,看到周围的人可能出现的创作瓶颈,决定放弃绘画,投身基础美术教育普及。
七年前,她入职一家把艺术课程纳入通识教育的公立小学,但一年过去,这些学生在课堂上接受的新见解,依然很快被固有的视觉认知打破。不过她不愿放弃,或也因没能力继续画画。她辗转不同城市的民间团体、公益培训组织,教授儿童、成年人,还有喜爱美术的退休工人,如何使用线条和色彩,如何在绘画中感受不同层次的美。她认为自己的选择足够清晰,认为自己并不寄望个人力量可以对一个时代的审美艺术有何改变,所以她应该有能力在一个低维空间获得她想要的成果。但她终于知道这是妄想。低维的秩序并不比高维的秩序更简单,那只是另外一种复杂,甚至需要更多耐心,更多对不同人格的理解与包容。
由此带来的沮丧感也波及到她的日常生活。她常常去Z大学运动场,有时单纯长跑,有时约在网上或各种一面之缘的友人打一场羽毛球、篮球等。更多时候,她只是坐在运动场看台的顶端,想着年少时体育会考前,如何一遍遍在傍晚的操场练习排球自垫球动作。在反复对烂熟于心的动作重复回想的过程中,她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平静。她一度认为自己的工作该是对一些人有实际帮助的,却不料只是给他们打开一扇不合时宜的窗。但她还是决定继续做教师,卸下对理想的虚荣想象后,她突然知道,她坚持教书,是自己需要这份职业继续和艺术相处。或者,如果她还想改变美术基础教育的教学规则,她首先要明白自己如何从这里面汲取新的营养。她还必须知道,自己作为传授者时应有的言行,而不是期待听者能够理解并给予准确反馈。只是看似想通了,她依然时时愤愤不平,更频繁往来于球场和家之间,直到收到过元朝的邮件。项奕你好:
我从章岚那里知道你回到Z城。我在做一个全新的东西,需要你的帮助。到现在,我仍常想起山上我们一起写生的日子。
过元朝
邮件用了浅绿色的电子信纸,发到她已不太使用的企鹅邮箱。在此之前,他们曾在社交网络上就偶尔出现的公共话题私信交流过两三次,仿佛为显郑重,过元朝才突然发邮件。
山上写生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算美好的回忆。褪去二十岁时的光泽度,她看到的是一个对直觉盲目信任的少女,被庞大理想中的微弱虚荣裹挟的年轻女性,以及一个(或者很多个)不修边幅,披着沾满颜料的上衣,行走在山间的男孩不节制的内心。她与那个“她”,或者那些男孩与当时的她,从一开始就在不同的空间和维度,只是在那个时间点,她不假思索地接纳了他们,尽管她和他们之间产生过一些困扰甚至伤害,也被她的迟钝暂时掩盖了过去。直到她发现自己和曾经那个自己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和包括过元朝在内的一些男性,在现实交往中渐行渐远,甚至有的人,她不得不与之绝交,以歇斯底里的方式,要求他们退出自己的生活。
基于这种内心焰火尚未平息,她决定不回复邮件。在之后的两个月间,过元朝陆续发来他的装置作品计划。有的,是对某些特殊材料的使用构想;有的,是一些他在西南丘陵一带的考察照片及旅途中的笔记;有的,是在过去几年中,他画的一些作品草图……这些信息陆续递给她,像一场看似克制实则强势的倾诉,但因为其中又有极度诚恳的东西,项奕不再排斥,开始小心地袒露自己的一些看法,并不断表达对朋友信任的谢意。
在这中间,过元朝曾到Z城参加一个创意设计比赛的评选,他以艺术日历APP创始人的身份,参与其中一个公益众筹项目的剪彩。项奕报名参与了那个活动,在观众席断续看了几个获奖设计师的对谈,觉得索然无味。从洗手间出来时,她撞见过元朝,他看起来比活动会场上精神一些,黑色运动装让他显出和面部不相称的年轻气息,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摇头晃脑,似乎有很多东西因为没有被释放,显得有些阴沉。项奕认出了他,他愣了一下也打了招呼。接着他们擦肩而过,项奕则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穿过一辆辆陌生汽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车在这里。走到马路上,是一整天阳光最盛的时刻。项奕仰面看太阳的方向——它被深蓝色的高楼遮住,很多背影反射在背后的玻璃建筑上。一行又一行人从她身后过去,形成一堵坚硬又松散的人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时暗时亮。
聊天软件上过元朝的头像亮起,他发出午餐地点的定位,并补充说:“另外有个人也在。”项奕知道他说的大概是他们共同认识的某几个人中的一位。在山上写生的时候,项奕和他们一同宿在破旧的农家乐里。没有浴室,只能等大家都睡了,在浓郁的山间夜色中简单擦洗身体;泉水冰凉,冬日里能把骨头刺痛,可她却因此上瘾。她,还有另外几个女生,是男生们调侃的对象,其中一个叫宋思思的女孩和一些男生有了感情纠葛,很快下山。临行前,她把未完成的一幅画交给项奕,并说了很多自己的秘密,可项奕只是附和着,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项奕似乎对团体里的各式情感故事并不感兴趣,有人半粗野地跟她开着不着调的玩笑,她感到尴尬,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写生回来的傍晚,伙伴们都散去了,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她条件反射地把他推开,却没有感觉到生气,只是觉得麻烦。那之后,她躲在跟所有人有一定距离的山头写生,并常常表现得异常泼辣,由此带来的疲惫感让她也在不久后下山。只是她不甘心就此回去,而是沿着周边县城画了一些人物肖像,也在路上看到了一所想要支教的乡镇小学。一年后她结束跟画廊的协议,带着不多的行李跑到那所学校,切断了和很多朋友的联络。年轻人的艺术团体,走和留都十分淡漠,有个穿亚麻布裙的姑娘执意跟她拥抱,项奕至今记得衣服布料微微扎痛她脖颈的感觉。
到W城时已是黄昏,一个少年踏着滑板吹着口哨从项奕身边呼啸而过。过元朝的装置项目入选正大影业集团资助的青年艺术家创作奖,评选委员会临时通知他要在作品中出现“正大光明”四个字。出乎项奕预料,他同意了。晚饭时他们在一个共同朋友李的工作室见面。过元朝刚下飞机不久,浑身还残留着各式交通工具的混合气味。李聊起最近的雾霾指数,并说起在城郊,有一支小型队伍正在试验如何制造大风天。
“据说他们会爬上电线杆那么高的建筑,然后这样,撑起来,还有人发射炮弹。”李比画着,倒像在说某件装置。
“起风了,霾不就到A市了?”项奕道。
“效果就是如此啊。这几年减排,私人买车要出示十三种证件。从W市到A市,再到你们Z城,这么一路下去,如果成功普及大风天,霾或许真就到国外了。”李看起来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讲话时的表情也相似。过元朝说,每个人的友情岁月里最好有李这样的角色,他像一个恒定的能量体,出现在哪儿,隔了多久出现,都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只是如果李也变了呢?项奕觉得过元朝肯定也是知道的。他们喜欢李善意的活泼和偶尔激烈的客观。
“我在想,你的这些影子,它们怎么编排,怎么安放?如果给它们一个秩序,总有一些影子适应不了这些秩序……项奕作为表演者,很可能让其他影子只是沦为背景,那也背离了你丰富多元的初衷了。”
项奕听李说着,一边看向外面的路灯:“我想起,咱们上次聚,就在夏天吧。”
“不记得了,那会儿你刚租工作室。没心思画画,就到处出租给别人。不是还被有的人当成恋爱旅馆了?”过元朝冲着李道。
“哈哈哈——”两个男人一齐笑起来。工作室外的庭院有微微的火光,项奕看见是邻居在门前放烟花。
“隔壁是浴室。”李摆摆手,“家庭浴室。一家人住在外间,里面是浴室。从它开始营业,我终于不用洗冷水浴了。”
“不会很吵吗?一家子,还有一些进进出出的。”项奕道。
“周围太空旷了,常去浴室的就那几个人,不过周围太空旷了,导致那点声音也很明显……这边多是一些素人画家,平时有其他职业,很多人两个月才来几天工作室……浴室的声音,其他的声音,显得特明显。其他那些画画的,我偶尔也会在浴室遇见他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却都很害羞。”李突然严肃道。
“害羞难道不是因为你?”项奕笑。
“你可不要说了……”
“我觉得,只要项奕能和那些影子有一个‘交流’就可以,她在影子间穿梭,影子本身也是她的一部分,那更外围的世界,又是一层又一层的她,这就不会出现谁是谁的背景,谁比较重要的问题。”过元朝道。
“我是担心……”项奕道,“先不说技术,就算我的动作足够充分,其他道具也都很配合……我们怎么能让别人有耐心看这些影子的变化?这跟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把影子如何出现,如何累积,如何叠压,然后如何舞动,步骤都表现清楚,哪怕看起来只是现实的变形……可变形的过程中,人通过影子们,看到的外部世界,也在变化,这层变化本身,就是观看者对影子世界的反馈。”过元朝道。
“但我担心你刚才说的‘现实的变形’。光变形没意义。”李道。
“边界会打开。”项奕道,“变形不是目的,它只是给了一个途径让事物自己融合。”
“如果融成一体,根本分不清层次呢?”李说,“我们要考虑实际操作性,观众不会管你其他的那些东西的。”
“看装置的目的是什么?一个人看一台节目,他很难全景式去看它,但我们的作品是全景式的,我们不是以一个人往下看的视角在做这个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视角,它们呈现在作品中,是很丰富,很旺盛的……如果我们把所有可能的分歧都放下,而是让这个东西最原始的,最初打动我们的那个东西,一环一环打开……这个过程中它能变化多少次?它能变化多少次,就是它的水平,它的程度。”过元朝道,“一切创作都是对秩序的创作,所有装置艺术可以拼尽所能去做有效率的模仿,我们可以用一切外界的信息,素材可以未经打磨,重点是给它一个秩序……我相信信息之所以庞杂,不只是因为一次次融合,不是行动跟上脑力就可以,而是融合中有无数个小轮廓,许多个微观世界,我们要做的,是把微观世界,把这些像细胞一样的东西,让它们的力量最合理地释放出来。”
“我担心,我们第一天就谈得很深入,之后做起东西来更麻烦了。”李给项奕递烟,被她推开,于是他给自己点上。项奕看见两束微弱的光在略显昏暗的工作室里闪烁,扑面而来的香烟气息让她感到踏实。好像一层可以包裹住她的东西终于被启封,是熟悉的记忆吗,是逝去的时间朝她大口吐气吗?她确信都不是。那是什么?她想着,一边用食指在他们抖落在桌上的烟灰堆里划了几道。
李的工作室白天看起来比晚上显得大,十几个单间墙壁被打通的痕迹还在,玻璃门又让空间扩大了一倍。几个行军床铺倒立放在工作室深处的窗户下,夜里有一些微弱扭动的声音,到了白天,遥远的汽车鸣叫声又从W城新辟出的市内高速传来。在李和过元朝的描述中,W市的四个郊区,组成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立体装置”。而他们所在的艺术区,就是四座郊区的交汇处。在城市改建规划中,艺术区将在未来建成最大的博物馆和美术品商贸城。但现在打开窗户,只看到一片废墟一样的地基,还有写满“拆”字的厂房改成的各式工作室。
四个郊区的建造原则和城市改建原则一样,都被高度功能化。市政府去年颁布地方政令,不允许在艺术区开设工厂,也不允许在工厂区建造新学校。李的工作室原本是塑料厂,但因为开在艺术区,被强制清理,李以很少的钱租到其中一间厂房,改成工作室。今年开始,非连锁便利店和服装店统统被清退,运送蔬菜瓜果和各类用品的卡车两天来一次,看到这一切,项奕觉得自己不是待在城郊,而是在草原上。
过元朝和李已经开始搭建装置的“地基”,章岚扛着摄影机从隔壁市赶来拍大家工作的场景,仍是穿着和多年前相似的牛仔裤白衬衫。项奕的打扮和过去一样,不同色系的上衣和裤子混搭在一起,但胖了一些,也黑了一些,反而把周身的不和谐感冲淡了一些,除了随身携带的临时帐篷依然被叠放在箱子侧兜。
工作室内的立式风扇开得很大,还有两个风扇被搬到室外太阳底下,对着过元朝不停流汗的脊背。他的黑色休闲衣变成了白色,李昨天的白衣服变成了黑色。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想关注这些小节了。
李半开玩笑地问起章岚对某位朋友新展的看法,她嘴里蹦出很多外语单词,还有各式各样的书面语。她大声说着“重建”“灵魂构想”等,过元朝不得不一次次打断她。项奕对他们说的一无所知,好在她也并不真的感兴趣。
四个人在玻璃墙面的工作室内外钻来钻去,都没有手忙脚乱,却谁也不想做那个先行安排的人。此刻场面有些混乱,他们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认真的不耐烦。
“我本来觉得只有项奕一个表演的就够了,但好像,我们应该都上去,而不是把我们那部分也都让项奕发挥。”过元朝道。
“我们表演谁?”项奕道。
“各自眼中的自己。”过元朝道,“向西有一个小剧场,我在那里借了场地,他们可能还可以提供舞台。”
“搭的这个呢?”
“当然还是要的,我们要自己彩排一遍。剧场,只是其中一种呈现形式。”过元朝说完,从工作台上跳下来,又从车库开出吉普车。项奕认出还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一辆。那时候她和过元朝,还有另外几个男女,一起开着吉普车轧过了雨后银城马路上的无数深浅水潭。项奕独自坐在第三排后座,其他人拥挤地坐在中间。每开过一个站点,就有人从第二排坐到副驾驶上,再或者从副驾驶上下来坐到后面,他们的身体在颠簸中微微触碰,手臂上的汗毛似有若无地交叠在一起。项奕的左手紧紧抓着车顶的把手,右手拳头则紧紧放在车座中间,但始终留出一指空隙。她那时和现在一样留着长短不齐的直发,额前的一撮头发总是毛茸茸的。
此刻,大家坐在各自固定的位置,虽然路上依旧颠簸,彼此依然克制地保持着距离。李讲起北方老家街角的一对朝鲜夫妻,都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却始终念念不忘要回朝鲜,每一次跟那边的亲人打电话,会穿着民族服装大哭。
“他们是在中国的第二代朝鲜人,那时候还没有南北朝鲜划分……他们对中国没有本质认同感,但他们又不会去韩国,觉得那是另一个国度。”李道,“人的认同感,很神奇。”
项奕看着窗外晃动的W城街景,几只来自郊区的白鸟停落在离他们的车不远的马路上。项奕问鸟叫什么名字,没有人回应。于是她大声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想做这个装置呢?”
李下车返回市区查看展厅,过元朝开过第四个站点,接着一直开到内河所在地。河水被悉心治理后,呈现出昏黄的蓝色,在阳光照耀下又透出绿光。这些年为了控制四季的秩序,让它们按照往日规律运转,负责天气的科技队伍往天空发射了很多枚天气炮弹,导致每个季节结束的时候,就有一场连绵整夜的暴雨。蓝色液体随雨水落下,大部分都汇入内河,时间长了,水也逐渐变成蓝色。
“我常想,”过元朝道,“假如我们自己动手做一个系统,或许它能把我们传递到一个新的位置。”
“我这样期待过。”项奕道,“我期待一种快乐,一种兴奋可以重复出现。只要可以不断回到那个状态,就能一次又一次拥有获得快乐的能力。但不是这样的。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兴奋不会再有。其后的快乐也始终在一个个灰色地带,它变成了不断需要辨认的东西。”
“这多好……从这时刻,我们认识到的好的东西,就真的是我们的了。即使很有限,也毕竟是省察过的东西,有不易消逝的生命力。”过元朝道。
“不会再有纯粹的好的东西了。”章岚的声音很像男士,以至于在记忆冲刷下,项奕多次觉得这句话是过元朝说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灰色的,但我们是哪种灰?”
车停在四郊的剧院门口,章岚率先下去和剧场经理接洽,接着过元朝也下去,项奕最晚下去,沿着剧场的红色围墙走,摘了很多狗尾巴草,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说好了。我们可以把东西搬到剧场。”
“什么意思?不是可以用剧场的东西吗,剧场表演是单独的,我们的装置作为彩排和后续的独立展出……”项奕道。
“是啊。但我觉得,把装置和表演融在一起也不错,或者我们的装置是个通道,不如就叫它‘通道’。演员——也就是我们自己,可以通过通道到观众席,或者到其他的角落,也可以钻过通道站在剧场的舞台上。装置还是会有三层,但并不是通过这三层的交叠呈现一个影子图景,而是我们直接,做一个影子所组成的‘新大陆’秩序,一个传递秩序。”
“那剧场恐怕太小了。”项奕道。
“不,剧场是打开的。”
“什么?”
“四面墙壁,都是可以推开的。”过元朝道,“一推开,就是一整片空地。”
“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在空地上?”
“当然可以啊。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过元朝跳上车,项奕却突然气恼了。
在升至头顶的太阳下,她大声道:“你是不是根本没想真的做一件东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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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正在做吗?”过元朝道。
第一次展览的场地确定在W城中心广场。项奕因为剧场之事,想起曾经和大家一起工作时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开始对装置项目的执行异常上心。章岚断断续续从不同角度拍摄大家工作的身影,李在创作装置作品的背景油画草图,在设想中,它将和灯光一起,共同呈现影子的舞动场景。项奕负责肢体,章岚负责配音。他们将在展厅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无声纪录片。甚至连公司打来的电话,过元朝也让章岚如实记录在拍摄纪录片中。连带隔壁浴室的水声,都通过后期的模拟配音“录”下来。按照设想,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提取,作为整个装置表演中的外围声音,既交错掺杂在作品中,又能随时丰富作品,随时抽离。
“这将是一件始终未完成的作品,它是一个滚轴,是一个通道。”大家都兴致勃勃,项奕感觉到体内一块东西被激发出来,但她并没有因此觉得踏实,反而有些慌张。她的工作从早晨七点开始,先在工作室的玻璃镜上演练即将展现的动作,接着章岚会跟拍一遍,再之后项奕跟着摄影机里的回放再调整一遍动作,最后才是在装置作品上随机呈现。有时候她从装置的底座钻进去,有时候直接爬梯子从顶部往下穿,其中几次,“通道”的空间不够用,过元朝又加了一圈外围设计,整个装置变得越来越庞大。李则从一些技术角度,随时修改装置的构成,章岚则努力把大家日常生活的场景与随机演练时的状态剪辑在一起。在所有人都进入状态后,他们爆发了激烈争吵,原因一个是关于正式展览中的上场次序,一个是关于这究竟算装置作品还是算行为艺术。
“为什么不能是行为装置?”项奕道。
“这太投机了。”章岚说,“往年有这么玩的,还不是被诟病!”
“被诟病也没什么,有的人还表演过现场制作装置作品的行为艺术呢。”李道。
“那到底不一样。”过元朝道,“怎么定义还是次要的,反馈没办法期待,关键咱们自己要满意,那咱们愿意这是什么?”
“当然还是装置了。”项奕说完突然觉得这话不该自己先说,补充道,“把架上绘画和行为艺术结合在一起的装置……李的油画也很好,就是太重复了,那些颜色,变化的秩序,太相似了。”
“不要说得你很懂一样。”李展现出平日少见的激烈,“但你说得有道理。起码一般人看它,是觉得很相似的。”
项奕从“通道”的台阶上下来,走到隔壁浴室的围墙边缘,在墙壁深处一簇簇微小的喘息声中,她似乎感受到一种和北方清爽夏季不相符的潮热,像很多人在低语。
“我在想,”她道,“如果装置,如果我们,不是在这样的气候、这样的环境表演,而是有其他什么东西参与进来……就像最开始说的,它是一个打开的东西,未完成的东西,那它一定要有参与感,不是人的参与,而是气息的参与,可以是很复杂的参与,也可以很简单……我们可以把装置当成浴场,我们在浴室里面,怎么拿捏自己的肢体和声音,怎么给录像配音,怎么想象自己的影子,它们脱离我们掌控在舞动,怎么想象一片新大陆……”
她说着,仿佛独自穿行在二十四小时地铁上,眼前连续播放着地铁电影,那是一部有绿色原野做背景的电影,绿得很统一,密不透风……却进入不了这个世界的深刻。她和她的朋友们开着吉普车在原野的边缘穿梭,接着他们开到海的边缘,然后是一块一块岛屿,还有填海造陆工程中未顺利连接的破碎陆地。那些泥土松软,泛着红色,有时候被潮水打进海里,有时候只是被一块礁石截断。还有的,曾被冰山穿过,形成一块块漂浮在人造大洋中的冻土。这些细节在她的记忆中被多次淘洗,有些地方愈加清晰,有的地方却更加闪烁模糊。以前她可以凭借常识筛选出哪些是被记忆窜改的,但现在周围环境的改变正在一点点开进她曾经的想象空间,所有对于细节的想象正在变成现实。他们现在可以看到冻土漂浮在北方河流上的样子,也可以通过GPS全景图看到十六年前他们二十岁左右时,跑过的那条银城马路。
项奕站在“通道”的上方,尽管装置越做越庞大,她却没有觉得它变得广阔。那些多出来的空间,更像临时搭建的一条条小路。这样的小路,她自己也可以做,甚至还可以做得更自然。但她知道,如果这样的路越来越多,那她身处的装置内部,她站着的这个位置,这个空间,将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无效,就像小时候玩过的开交绳,她可能会把自己绕进去。即使场地足够,小路一点点往外扩,情况也依然是一样的。这让她再次慌张起来,接着是一阵紧张过后的疲惫与安静。
城市中心尖塔顶端的灯光从远处照耀着他们,他们背后的傍晚突然像一块微蓝色的马赛克背景。项奕感觉过元朝让她点开的那些视频再次在眼前穿梭,与此同时,她记忆深处的几段时间闸门也同时开启,她看到曾经的W城、Z市和银城,它们像几处地图APP上的GPS全景视频,同时打开,而她找不到最初作为原点的那个形象,那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另一个闪耀的东西,更甚至可能只是一块颜色。但二十五岁后,她很难再把生活与某个城市关联在一起,这些地标似乎也正在她的记忆中被不断抹去。她知道自己走过的一些山脉,在山脚下,在某些层峦叠嶂中,看见隐匿着的帐篷、白房子学校。她在没有网络的山顶画画,在速写纸的背面随手记录下的写生队友的联系方式。这些年,国家正在努力建造新平原,安置多出来的人口,许多山正在被推平。但越往深处走,她就越发意识到山的丰富与广阔,尽管她很快知道,这不是因为它内部肌理多么复杂,而是因为它的坚固。像从人造海中拔地而起,像从穿过人造陆地的原始冰山中自然生长出来,还有那些分不清是天然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冻土中,也有它的影子。山,或者一切陡峭的东西,都在变成她所生活的陆地上的稀有事物。整片大陆都在被推平,她无处躲藏,最后只能回到城市中。
天色渐暗,项奕仍在“通道”顶端的边缘处徘徊,她试图把那些后来加进去的内部结构拆除,一些木料被她掏出丢到外圈。一时间,仿佛她变成了把山推平的人,她被缓解的紧张因此又回到了她体内。而不远处,其他三个人正在把一块块废弃的三合板投入篝火堆。
“我突然想起高二的时候,我和两个同学在画室看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电影里女主角不断重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她不穿鞋在村庄里狂跑,脚面却特别干净……结尾的时候,应该还是她吧,冲着远处不知道是刚刚升起还是即将落下的太阳喊‘阿廖莎,别害怕’……”项奕继续道,“……前些年,李沧东拍了《燃烧》,我没看那片子。只看了原著小说,说有个男人,很喜欢烧仓房,但他自己到底有没有去烧,其实也没人知道。但是小说里的‘我’,却认真察看着住处附近的仓房,寻找那些看起来无人理睬的仓房,然后标记……再之后他又碰见那个男人,男人说,仓房烧掉了……但是很奇怪啊,‘我’标记的仓房其实还是在原地的。”
“我怎么记得,‘我’标记的仓房是已经都被烧掉了啊。”章岚道,“反正结尾,那个喜欢烧仓房的男人消失了。”
“不是,是那个男人的女朋友消失了。”项奕道。
“……但有时候我又总想起小学的时候,站在楼顶……夜里大人都睡着的时候,突然点燃一张白纸……得是那种没被折过,没弄皱,也没有写过字的白纸,特别干净特别新。然后我看它点着,赶紧丢出去。在夜色里,它在半空中飞速旋转,光亮一点点暗下去,接着再也看不见……我就那样玩着,一晚上过去了,感觉非常舒服,好像心里有一块东西被抽出去了,整个人舒畅了……但好像心里另一块,重新变得空荡荡,而那种‘空’的感觉似乎将越来越强烈,那空出来的地方在变大……”
“看《太阳照常升起》,看小说里别人烧仓房,我想到小时候烧白纸的场景。好像这些年,一切都没真变过……它只是一次次回到原点,回到某个中间阶段又一次生长,而我们一次次被重复的东西所吸引,那些不能真的被解释的,被消解的,或者是相似的刺激。尽管自己已经变化了很多次,尽管这个重复的东西,换了无数次样貌……架上油画、装置、表演、短视频……又或者其他什么复杂的形式,也可能甚至主题是全新的,也是深入的……但好像在某个地方,始终都没有成熟。有块东西总是趁人不备时钻出来,不断击碎所有看似真诚的努力。”
篝火堆没有加入新的木块,火势弱下去,慢慢变暗。过元朝把它们清理在工作室门外的树下。他用手指拨弄着那些黑灰色的灰烬,冷静过后的滚烫感缠绕在指尖,让他觉得上瘾。
“按照想象中的剧本,确实应该我们强一点,它弱一点。但谁知道,它和我们一样在变强。”过元朝转过头,“我说我自己。”
“通道”的工作渐渐进入收尾阶段。但收尾只是象征性的,团队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觉得这真的到了完成的那一刻。但他们还是为象征意义上的“收尾”感到兴奋。最迫近的困难是,如何安置“正大光明”四个字。按照项奕的想法,他们可以各自认领一个字,但过元朝不同意,认为这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性,建议四个字叠放在一起,在作品展示和表演过程中,随机呈现,但这又遭到李和章岚对于技术实现度的质疑,最后又变成了对本质问题的争论——比如作品的完成度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才算成立。一个新的零点,大家对此都疲惫了,躺在各自的行军床上睡去。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十点,项奕在升起来的太阳底下开啤酒,接着其他人也开起来。过元朝思忖着如何让大家达成共识,章岚则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但李表示这件作品只能他们四个完成。
“虽然我们彼此不那么信任了……”他道,“但这种事,它需要‘友谊’作为支撑……虽然那次写生之后,咱们很久没见了,可能想法也非常不同了,但谁能紧跟谁的脚步,谁能一直都站在一起……即使都是部分程度失去的友谊,也总是过去的友谊更值得信赖。你们可能比我更知道,这是一个为我们准备的东西,它可以就此结束,也可以正在形成……”
过元朝看着他,接着又看向项奕和章岚:“这四个字,就让它作为一个词,或者只是几个字,呈现在《通道》的四个角是最好的。”
“这样最好实现……但影子怎么办?”章岚道。
“不如没有影子……”项奕说,“我们之前设想的影子表演部分,都是没文字出现的,没有其他流动信息作为背景出现的……但现在突然来四个字……我们要么让它作为一个独立单元,要么作为四个结构,但这都不是最好的方式,反而是破坏。不如就让影子缩小或者无限放大,缩小到,不仔细看,影子是不存在的,是《通道》里面的光出来,有那么一些散点它们聚拢,又分散……又或者是无限大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下面有一些附属的肢体动作,这个大影子张满整个作品画面,整个表演画面……这样巨大或是足够微小,字不会成为它的障碍或者干扰……”
“如果字跟影子完全平级关系呢?”过元朝道,“我们之前搜集声音讯息为作品‘配音’,又或者你说‘无限巨大或微小’,但这还是有问题,就是不管刻意避开,还是努力让它们之间的力量平衡,我们都仍在刻意强调某个东西。但不该是这样。这个作品,它是全面的呈现,如果我们始终按照前面这些逻辑,那其实背离了初衷。这样说有点不准确……我想说,一开始我们的元素只有影子,但后来作品要求有声音,要求有肢体,甚至要求有背景油画,要求有‘通道’,有打通观众和创作者的东西,要求场地……这四个字当然是硬塞进去的,但如果我们要求四个字出现得合理,那它就要具备声音、影像等等都有的能量,甚至它必须跟作品其他的部分有所牵绊……”
“这个意思有点棒……”项奕饮下半瓶啤酒,“那根本不需要分配什么了……我们还按照之前的排练进行……只是让字随时出现一下。就像音乐一样,像ppt一样,它们在各种时机都出现一下,然后我们筛选哪一瞬间是最合理的。”
“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李道,“也或者字也有影子呢?”
“字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再次重构成一个世界……似乎也说不清,‘字’是人的灵魂,还是人是字的灵……”章岚对着酒瓶大口吹气道。
“突然觉得这次你用的大词听起来不太俗气了。”过元朝用一种严肃却又调侃的口气道,“其实可以让字和声音,和其他什么的节奏一样,分散又聚拢,汇集又分离……”
“这太难实现啦!”李道,“再说,章岚怎么拍?镜头上肯定一片光怪陆离……”
“这四个字,主办方还是要清晰呈现吧?如果作为作品元素,我们怎么让它清晰,又怎么让它们和作品完整融合在一起?”
“这就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了……统一不统一的。”李不耐烦道。
“不是。”过元朝道,“项奕的意思是,统一是前提。以及,这四个字,它如果要出现,就要跟作品整个关联上,不只是形式上。”
“如果不是四个字……而是这四个字是同一个东西呢?”章岚突然道。
“你提醒了我。”过元朝道,“但我们不可能重构任何一种独有的现实。”
“如果‘独有’本来就是表象呢?”项奕指着不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上方,一束同样灰蒙蒙的蓝光从城市顶部探进城市深处,并在他们几个人间穿梭。因为都是灰蒙蒙的,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此刻,在四个人的视野中,灰光在他们身上攀爬,但灰光的源头却在远处微弱地闪烁,那曾是很耀眼的柠檬黄,因为射程远,到他们这里,变成和一个个地图APP上跳跃小人一般暗淡的灰色。又或者,这灰光原本就是他们。项奕眯着眼朝前看,觉得像幼时校园里的升旗仪式,她站在后排,需要踮起脚才能看见大队委高高扬起的红旗一角怎么在晨光中显出一丝丝褶皱。现在她知道,当年并没看见褶皱,但她觉得自己看见了。
执摄像机的最后一天,章岚把大家叫到庭院中央。在过元朝的组织下,《通道》主体零件经过重新组合、搭建,显出比之前恢宏的样貌。李躲在工作室厚重的窗帘前继续修改背景油画,迟迟不肯现身。项奕盯着遗落在垃圾箱内、他们陆续丢弃的装置零件发呆。前一天晚上,她还对章岚说,它们让她想起蛋糕。
从前他们一行人一起过生日,生日蛋糕被长途跋涉从城市的另一头送过来,最有耐心的那个朋友总会最先站起来为大家分蛋糕,她和章岚,以及另外的几个人,或因迟钝或只是心安理得,看着端到眼前的蛋糕。他们边聊天边吃着,吃到最后总有三分之一在他们的目光中摇晃,没有谁再去吃它。起初会有人把剩下的蛋糕奶油抹到某个人脸上,接着又有第二个人这么做,最后,他们总会笑作一团,在彼此涂满奶油的脸颊前摇摆。如果谁在饭局的最后时刻还能保持清醒,就一定会看到被丢进黑色垃圾袋里的那团蛋糕。
“我总是想,收拾残局的那个人是谁呢。”项奕用了陈述句。她知道,自己对此并非完全一无所知。就像她和章岚,又或和其他几个朋友曾分道扬镳的那个晚上,她看着一个女孩在前面流泪,却不发一语。她当时就知道女孩遭遇了什么,也知道这伤害,部分上和他们一行人的冷漠有关,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本能的残酷让她一度想到此处都觉得羞愧,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迈不出脚去安慰。她多次思索自己在那些迟钝的瞬间究竟在想些什么,比如在山上写生的日子里,那些对她表达过好感的男生,他们起初有意无意触碰她手臂时,她并没有本能地弹开。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些时刻迟钝,又或者,如果那本是她心中所想,那为什么在后来,她又觉得被伤害?她总用某种政治话语为自己开脱,说“那是必经之路”,但她内心深处依然自责,直至自责又演变成对一些人的恨意。这种恨意也曾延伸到她的事业上,她不喜欢学生们过度关注现代艺术,认为必须有古典艺术的学养,才有能力欣赏现代艺术。这也没什么问题,但她大可不必过于反对学生们的尝试。
此刻,这个白天,在这种奇异又迂回的反思心情中,项奕再次把目光扭向零件。其他几个人劳作的声响渐渐成为零件的配音,零件也并非被丢弃在那里,而是陈列在那里,像一场她事先并不知情的静物练习。仍有一个老师在幕后,她还是那个不太机灵的憨学生,走进画室才看到老师早已摆在灰色麻布上的静物,其他同学似乎都很清楚应该在哪里坐下画,她却犹疑地在整个画室徘徊,直到画室陆续坐满人,哪里都容不下她的位置。
过元朝察觉到项奕的走神,但他不发一语,而是像一台指挥机器,把项奕拉到屋后柏树的阴影下。天是晴天,但因为太阳常常被云遮住,打下来的阴影并不那么明显,乍看下去,他们只是在某种热腾腾又喧嚣的傍晚,行走在一种似有若无的灰色之中,仿佛宋思思出走的前一天,在冰凉的泉水下,过元朝看见项奕和她话别,并站着敞开的房门间,那面略显粗糙的灯光阴影下。……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在他的记忆中已经越来越像一块马赛克。准确点说,他们所有的共同记忆,所有记忆中接近真实的细节,就是在这样一块块马赛克之间,才变得真正清晰起来。
“你还记得吗?宋思思当时画的那幅画……我还记得名字,《屋前屋后都是妖怪》。”
“题目是我取的。她本来计划画十二幅。”项奕干巴巴地道,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愿望。不远处章岚和李朝他们张望,但她和过元朝脸上紧绷的表情,又让他们放弃了询问的打算。
“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吗?”过元朝突然问,并不再说后半句。
“三月吧,或者是七月。山上的气温总是很低,让人不知道是几月。”项奕平静中有些不耐烦,“泉水太凉了。”
“……你下山后不久,我也下了山。听说有几个人留在山上找她。还有一个女孩,第一天就下山的那个,知道她跟大家切断联系后又回来了……”过元朝没再说下去,不是这事影响了心情,而是他深深明白那之后他们所有人生活的乏味。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宋思思成为点亮他们乏味生活的一盏灯。但他们常常未能忍住。几年前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曾有很多瞬间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而过元朝提及这件事,也并不是真的回忆起了宋思思——虽然她从未远去,并一直担当着他和项奕等人之间某层微妙的联结——而是他知道,当他们无话可说时,只能本能地用共同记忆填充进游离的对话缝隙中。项奕沉默,是她也曾这样提起宋思思,她可以不满,可以生气,可以不回答,但她不能拒绝过元朝的追问,当这个名字再闪起来,她才真的感觉到某种光辉仍在,它曾以一个人的离去为终结,又以这个人的离去不断开始。
“我常常觉得我们活在矛盾中。”项奕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我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但其实我知道的那天,我没什么感觉。我可以说她在我记忆中就是那个跟我拥抱、告别的,穿亚麻布裙的女孩子,又或者她是当时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她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可我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我也想说,我依然哭不出来,但我觉得难过;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的消息,而是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和很多人,或者说很多人和我,拉开了距离。并且,我再也不会跟谁交会了。可我新的,和世界交会的点在哪里呢?李那幅油画画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太想往这件装置中,塞一个他觉得我们大家都能看懂的东西了。”
“他觉得是这个所有人都能看懂的东西让大家落地——这也是他好的地方。”过元朝道。
“他当然好,是一个好人。”项奕低下头,“但我还是会安慰自己——告诉我自己,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做一些纪念性动作,为我的‘不难过’找开脱的借口。那天,她走之前的那天,她跟我说的是‘再见’。‘再见’,我理解的是,是第二天接着见。但第二天我没见到她。我下山了,原因虽然不是因为她,但这些年,很多人都从生活中淡去了,她好像还在原地,像一小团灰蒙蒙的椭圆色。哎,真的就一直没能再联系到她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微信普及之前,我登录过我们贴画的论坛,看见她的主页发过一张图,但只一瞬间,我再刷新,就看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没有看她主页的最后登录时间吗?”
“没有……”过元朝整理着措辞,“确切说我怕看了,反而不符合期待……如果那真的是幻觉。只是,真的会有人把自己埋起来,不跟所有人联络吗?”
“可我们不是所有人啊。”项奕道,“我们因为画画认识,因为艺术项目认识……如果当时没有共同爱好,我们早就互相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至于她,你不能说她这是消失,她只是主动退出了我们这些人的生活。不过,我好像想到《通道》最终的呈现方式了。”
最先站在作品最高处,也是最中间位置的,是李的油画。他在作品展览的前一天,重新处理了这幅画。构图、色彩和肌理,都与之前完全不同。从近处观察,他们能看到布面上很多小细纹,很多修改痕迹。但从远处看,仿佛李用很短的时间,画了一幅新的画儿。
“到底是当年美院第一。”章岚调侃道,“这是你这十来年,唯一认真画的一幅画儿吧?感觉《通道》还得再复杂一个度才好。”
“不用。李的画儿,就是‘通道’。”项奕道,“画儿本来就是背景,背景就是作品的影子。”
他们很快开始动作。先是项奕踩着谁的肩膀站在“通道”最顶端,接着是另外三个人错落有致地站上去。谁也没提那四个字的事情,按照计划,展览将有很强的随机性,也就是说,他们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比计划中呈现出的效果好,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这件作品失败掉。决定是过元朝做的,但也可以说是他们四个共同的决定。他们决定把行为艺术引入装置作品中;既然行为和精神本就息息相关,他们为什么不尊重生命本身的真实。
阳光涌向他们,灯光也打下来。它们从室内走向室外,室内和室外的光混在一起,他们周围可以说更亮了一点,但又因为灯光的刻意,反而使他们心理上觉得现在不是白天,而是某种虚假的白昼,像北欧地区那些靠近北极圈的国家所经常遇到的白昼一样,因为时间长,显出一种仿真的白日效果。初到的人必须凭借高度的自律,才能重新回到自己在其他地方的生活秩序。人和人的疏离,更容易显示出来,而亲密本身,又很容易成为伤害。此刻,项奕摇摇晃晃走在“通道”的两端,想象着另一个自己,正在摇摇摆摆走过来。那似乎是一个很宽的影子,又似乎是一种被制造出的幻觉;站在两种光的交叠处,显得碎片化,内在又保持了属于“人”的完整性。她看向其他三个人,他们动作笨拙,一些动作,以及装置的呈现流程,都显得不那么连贯,以致过元朝常常要做一些夸张的表情,示意他们尽快开始下一环节。
章岚的摄像机在远处注视着他们,像一束遥远的目光,又像一个或一些遥远的人。项奕和过元朝的目光交会,那些提前录好的密集配音在他们四周围响起,因为隔着一层空气,显出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回声感。项奕想起在山上写生的第一天,她乘坐索道,行进在绿莹莹的山间,那里白雾缭绕,有谁的歌声在飘荡。好像是一首流行歌曲,也好像是农妇唱的山歌。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她背着双肩包从瞭望台跳下来,在一排白色栏杆外,画了三小幅素描。上面线条蓬勃、雄伟,但每一个建筑,每一棵树,都是山间没有的,可她就是觉得它们应该长成那个样子。只是那样的时刻很短暂,她很快感觉到生活被一层阴郁的气息所笼罩,那阴郁并不是她的生活真的发生了什么,而只是因为,她过往的那些快乐都过于清浅,经不起现实的考验,以致遇到一点问题,快乐感就很容易烟消云散。她很努力地想驱逐那些对自己产生不好影响的人和事,但它们最终还是占据了自己的生活。她也突然想起,宋思思那天除了“再见”,好像还说了什么。在项奕游离的目光中,宋思思曾感觉到倾诉秘密的安全,又感觉到陈述故事的沉痛。她把繁复到笨拙的民族风耳环从耳朵上摘下来,告诉项奕,她是整个团队年纪最大的人,所以这件事最终是她不对。她也决定不再回房间,不全是因为那周围有很多虎视眈眈的眼神。她把狗尾巴草从指尖摘下来,玩笑般塞进项奕的掌心。
“其实我需要他们。”最后她说,“我常想,如果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足够坚决的东西挡在那里,没有一个远远超出我们自身能量的能量体在那里照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崩坏……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得说,‘我不对’。不是因为真的‘不对’,是需要‘不对’。否则,生活就更显得冷酷了。毕竟,谁能接受,一个没有人有错的生活,一个看起来没有人有问题的秩序中,却很多人都感觉到不舒服。”
泉水很凉。项奕自言自语道,接着又从她站着的位置一点点跳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又一次偏离了原先的设想,但没有人阻止她。在她专注自己动作的时刻,过元朝他们也在走神。在项奕的背面,在她弯曲脊背的后面,他们也从他们的“山上”,他们的位置下来,从他们的“通道”走到去往“新大陆”的“通道”。“正大光明”四个字最终没有以字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是暗含在每一个配音中,在他们的肢体动作中,更在《通道》的重新搭建中。他们四个人,在一种专注到游离的氛围中,对《通道》的各个部分进行了一次次洗牌。它变得越来越古典,又越来越简洁,以至于在大家各自的自言自语中,“现代”这个词出现频率最高。
“很现代。”他们说。但他们这么说,恰不是因为它真的现代,而是它无限趋于古典,回到某种世界未完全清晰,却充满激情的时刻。那是一种未开化状态,又是一种趋于无限的状态。在过元朝的手势下,一面似乎是油画,又似乎是散发着松节油气味的巨大三合板从他们四个人的头顶掠向更高的高处,并直接挂在“通道”的顶端。展示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似乎是宫殿,又似乎是某种地基的东西。项奕觉得某种东西正在攀升,从新“通道”的四个尖尖角一直到它内部的构造、肌理,并直接进入一种嘹亮的无序。项奕从中辨认着他们四个人的声音,直至完全不能听到任何一束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