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杈小孩

文/范墩子

一天，我正躺在一棵桐树的树杈上睡觉，一个人老远地走过来。

“嗨，树杈小孩。”

我被惊醒了。我抬头朝下看，只见那人正叉开双腿，站在马路中央，弯着腰从胯下看我。他的脑袋朝下悬着，我很难看清他的面貌。

“树杈小孩。”他又朝我喊起来。

“怎么啦？”

“树怎么把你吸住啦？”“什么？”

“你看见树妖了吗？”

“没有。”

“树妖就在树里藏着呢。”“什么？”

“他吸住你啦？”

我吓得从树杈上跳下来。

“哈哈，树杈小孩，天又把你压住啦。”他又说。

我走到他跟前。他将脑袋从胯下抬起来，脸上挂满汗珠。

你猜是谁？

是天太。

天太是谁？

一个疯子。

疯子？

也不全疯。

什么意思？

脑子不够用了。

天生的？

不是。

那怎么？

鬼知道。

山羊经常说：“这个天太，越活越像个小孩子啦。”

现在，天太已站在那棵桐树跟前，他抱着树干朝着我大喊大叫。

“喂，树杈小孩！树杈小孩！过来，树杈小孩！”天太喊了很久。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像一堆杂乱的稻草。

“怎么啦？”我没有好气地问。天实在太热啦。

“扶我上去！”天太说。

“你要上树？”

“是啊，树杈小孩。”

“你是小孩吗？你这个年纪能爬树吗？”说实话，我有些生气。

“扶我上去嘛。”他还在求我。

“不行。”

“行行好嘛，树杈小孩。”

“不行。”

“行行好嘛，树杈小孩，只要你扶我上去，我给你吃糖。”

“我不吃。”

“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继续板着脸。

“真是个顽固的孩子。”天太拿我没有办法，就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树杈小孩。你只要扶我上去，我答应给你三颗玻璃球。”

“真的吗？”我心动了。不得不说，天太使出了杀手锏。

“我骗过人吗？快过来，树杈小孩。”

天太并没有玻璃球，但他孙子可有不少呢。

我跑到天太跟前，对他说：“三颗啊，一颗都不能少。”

天太说：“放心啦，我天太是什么人呀？”

天太就往树上爬。我半弯着腰，使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上推。但天太实在太笨啦，他的双腿死死地夹着桐树。

“你用力蹬呀！”我说。

“我蹬不动呀！”天太说。

“那你下来吧。”我说。

“我蹬，我蹬着呢。”天太的双腿就开始发力，但他的胳膊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桐树。他的脚还在蹬，可就是蹬不上去。他像只蜗牛那样黏在树上。

“怎么啦，还是上不去吗？”我抬头问。

“我害怕。”天太朝下看了一眼，立即就闭上眼睛。

“好高呀。”天太又说。

可他爬在树上的高度距地面还不足一米呢。

“我害怕，好高呀。”

“那你下来吧。”

“不行，我要上去。”

“那你赶紧爬呀！”我满肚子的怒火。

我更加用力地将天太往上推。天太松开手，差点摔下来。幸好他及时抱住了桐树。他比刚才爬高了许多。现在我只够得着天太的小腿啦。

“好样的，天太，就这么爬。”我说。

“你说什么？”天太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抬头往上看，只见天太全身都在抖。

“又怎么啦？”

“我害怕。”

“往上爬呀！”我鼓励起天太。

“上不去啦。”

“怎么啦？”

“我爬不动啦。”

“那你下来吧，明天接着爬。”我说。

“下不来啦。”

“又怎么啦？”

“太高啦，我害怕。”天太的双腿抖得越发厉害。现在他可是紧紧地抱着桐树，脸都在树上贴着。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

天太就那么在树上趴着，像一条虫。我往上看时，只能看到他半秃顶的脑袋背面。天太那会儿在想什么，我还真猜不出来。

“我回去啦，天太。”我朝天太喊。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下来呀？”

“你现在也下不来呀？”

“树杈小孩，你确定不要那三颗玻璃球了吗？”天太再次使出杀手锏。

“好吧，好吧，我再等你一小会。”

“你是个好孩子，树杈小孩。”

“就一小会啊。”

天太还是下不来。太阳在这个时候毒辣极了，我拿一根很短的小木棍在地上乱画。我在画猪马牛羊呢。但画了一会儿，我实在感到无聊。

于是我说：“我回去啦，天太。我不要玻璃球啦。”

“树杈小孩！树杈小孩！”天太不敢转过脸。他将脸贴在树上大声喊。

我一口气跑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还隐隐听到天太大喊大叫的声音：“树杈小孩！树杈小孩！你真的不要玻璃球了吗？”我的确很想要，但我装作没听见。然后我就躺在炕上睡过去啦。真没想到我会睡四个小时。我醒来时，已是黄昏。

妈妈对我说：“睡得跟死猪一样，看看，什么时候啦？”

妈妈的话，让我猛然想起天太。我再次跑出庭院，站在那棵桐树下面。天太竟然还在树上趴着，这让我真没想到。

“天太！”我朝树上喊。

趴在树上的天太被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是你呀，树杈小孩，你来啦。”他哈哈笑着说。天太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记仇。

“你在树上睡着了吗？”我问。

“好像是睡着啦。”天太说。

“你不害怕掉下来吗？”

“害怕呀。”

“那你怎么能在树上睡着呢？”

“树杈小孩，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呀。”天太再次大笑起来。

“那么，你现在下来吧。”

“我不想下来啦。”

“怎么啦？”

“树妖把我吸住啦。”

“你这个天太，可真有意思呢。那你继续在树上趴着吧，我可要去找山羊玩啦。”我说完就转身往菊村南头走。

“树杈小孩！”天太又在喊我。

“我叫范小东，不叫树杈……”我转过身的时候，只见天太已经站在了地上。他竟然从树上下来啦，真是不可思议。我惊讶得捂住嘴巴。

“啊呀，天太，你究竟是人是鬼，你是怎么下来的？”我问。

“我也不知道。树杈范小东。”天太说。

天太说完，又撅起屁股，叉开双腿从胯下看那棵桐树。

“树杈范小东。不对，范小东树杈。也不对，范小东！你瞧瞧，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竟然爬上树啦，我也被树妖吸住啦。是不是，树杈范小东？”

天太总叫错我的名字，这令我非常生气。

“我去找山羊玩啦。”我再没有搭理他。

“树杈范小东，瞧瞧呀，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呀？我也爬上树啦，树妖吸住我啦。”天太还在那里嘀咕着。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山羊讲了一遍。

山羊说：“要是给我三颗玻璃球，我豁出命也要将天太扶到树杈上。”

我说：“天太实在太笨啦。”

山羊说：“三颗玻璃球呀！如果是我，我开吊车也要把他吊上去。”

我说：“你见过吊车吗？”

山羊说：“没见过。好啦，等我见了天太，只要他答应给我三颗玻璃球，我就会想尽办法把他扶上树杈。”

第二天大清早，我和山羊就坐在那棵桐树的树杈上。我们在等天太。天太肯定会来的。树杈上的山羊和我，像两只猫头鹰，眼睛睁得圆鼓鼓的。

“你说天太真的有玻璃球吗？”山羊问我。

“天太的孙子可有不少呢。”

为得到那三颗玻璃球，我和山羊耐心地等着。

直到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天太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嗨，树杈小孩。”和过去一样，天太仍撅着屁股从胯下看我们。

“山羊！天太来啦！”我侧面看时，山羊已经睡着了。

“在哪儿？在哪儿？”山羊一激灵醒来，差点从树杈上掉下去。

“那儿。”

“嗨，发生什么事情啦？今天来了两个树杈小孩？”天太嘎嘎地笑着。

“天太！”山羊喊了一声，便从树杈上跳下去。

“天太，站起来吧。”山羊又说。

“那可不行，现在天空在下面，我要是站起来，可不掉进万丈深渊啦。山羊先生，你脑袋里怎么净是些坏主意呀。”天太气呼呼地说。

“那你想坐上树杈吗？”山羊定定地望着天太。

“什么？要我也像你们这些树杈小孩一样吗？”天太说。

“有什么不行吗？”

“太不像话啦。”

“你真的不想坐上树杈吗？”山羊拿天太可真没一点办法。

“我怎么能坐上树杈呢？快闪开，挡住我的视线啦，山羊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想爬上去吗？”山羊仍不死心。

“昨天？谁看见啦？”

“他！”山羊转过身，指向坐在树杈上的我。

“噢，原来是小东范树杈，不对，是树杈范小东呀。”天太说。

“是范小东。”山羊说。

“他能证明吗？”天太问。

“我，我不知道。”我脸面红透啦。

“范小东，你骗我！”山羊朝我喊。

“我没有！”我说。

“小东树杈范，你被树妖吸住啦？”天太说。

我不知道天太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天太，难道昨天不是你要爬上树杈吗？”我说。

“昨天我可在家里睡大觉呢。”天太说。

天太的回答令我非常生气。他显然是不认账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人时而讨厌时而又喜欢的人。这个天太，拿他可真没办法。

山羊说：“范小东，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

山羊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天太说：“到正午啦。”

我不想再搭理天太，就说：“我回家吃饭呀。”

“树杈范小东！”天太突然叫住我。

“怎么啦？”我说。

“你真的要回去吗，树杈小孩？”

“我要吃饭。”

“正午啦，总会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就不想瞧瞧吗？”

“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总会发生一些的。正午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时刻。”

“树妖会跑出来吗？”我大笑起来。我觉得，这或许是嘲笑天太最好的方式。

“啊呀，树杈小孩，你可真聪明，被你说中啦。”天太一本正经地说。

“天太，告诉我，树妖现在在哪里？”我继续笑。

“树杈小孩，这可是个磨脑袋的问题。你看那棵桐树，现在掉在地上，难道不是树妖把它吸住了吗？”

“天太，你为什么总要将脑袋伸到裤裆里？”

“树杈小孩，这可又是个磨脑袋的问题。你知道，总有一些事情让人说不上原因的。”

“你真是个怪人。”我说。

“你妈妈也是这样认为吗？”天太问我。

“是的，我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我说。

“你妈妈是个好人。”

“是的。”

“我看见树妖啦。”天太突然喊起来。

“在哪里？树妖在哪里？”

“那儿。”天太站起来，和我一起走到那棵桐树跟前。

“瞧瞧，好大的一只树妖。小东范树杈，快扶我上去，让我捉住它。”天太显得特别激动。

“那你会给我三颗玻璃球吗？”我问。

“范树杈小东，你看你说的什么话，要是你能扶你天太爷爷爬上树杈，三颗玻璃球算什么？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一只弹簧青蛙呢。”天太说。

“真的有弹簧青蛙吗？”

“都归你啦，树杈小孩。”

“真的吗？”

“都归你啦。树杈范小东，快扶我爬树。”

和昨天一样，我又开始扶着天太往树杈上爬。可你知道，天太的腿脚实在太笨啦。爬了半天，他都没法爬上树杈。现在，我累得满头大汗，天太却才爬上一米多高。我绝望啦。天太肯定是没法爬上去啦。天太就那样在半空中抱着桐树。我坐在桐树下面，看着蠢笨的天太，眼泪都快流出来啦。你知道，我是为那三颗玻璃球和那只让我心动已久的弹簧青蛙而流泪呢。

“天太，我要回家啦。”我说。

“啊呀，树杈范小东，我下不来了，我被树妖吸住啦。小东范树杈，你回吧。记着向你妈妈问好，范树杈小东。”天太的脸仍紧紧地贴着桐树。我回头看时，突然觉得天太的胳膊就像两根又细又长的树藤。

“那我走啦，天太。”我就走了。

我再也不相信天太的鬼话啦。

天太就是个大骗子。

现在，天太的孙子在我跟前玩那只弹簧青蛙，那只弹簧青蛙跳得老高老高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似乎在叫：“主人。”青蛙就要跳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猛地扑了过去。弹簧青蛙就到我的手里啦。我拿起弹簧青蛙朝菊村南头跑的时候，天太的孙子大哭起来。

“范小东！范小东！”

“青蛙！青蛙在哪？弹簧青蛙是我的！”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范小东，你在干什么？赶紧起来，天太在树上趴了半天啦。”山羊对着我大喊大叫。天太趴在树上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啦。

我和山羊跑到桐树下面时，天太还在树上趴着。

“天太，你趴在树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啄木鸟。”山羊说。

“是吗，山羊先生？”天太模仿着啄木鸟的动作在树上啄了几下。

“天太，你为什么不爬上树杈呢？为什么不接着爬呢？”我说。

“你知道，这棵讨厌的桐树实在太高啦。”

“你在树上一趴就是半天，你不累吗？”

“树杈范小东，老实告诉你吧，我被树妖吸住啦，是它们，就是它们不让我爬上桐树的。”

“它们为什么不让你爬上桐树？”

“为什么？因为一旦让我爬上桐树，那我就会永远地飞走啦。”

“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啦，像鸟一样，飞走啦。”

“你能飞给我们看看吗，天太？”

“当然可以。现在是不是该去叫你们的伙伴啦，树杈小孩和山羊先生？”

我和山羊在菊村喊了一圈后，伙伴们就到齐了。

“尊敬的天太先生，现在我们可以扶你爬上树杈了吧？”山羊说。

“山羊先生，你说得对，现在我该爬上去啦。有劳各位先生啦。”天太说。

天太的一句“有劳各位先生啦”，把伙伴们说得满脸笑容，情绪饱满。大家争着抢着往前扶天太。天太又说：“各位先生呀，你们的力气可真不小，看来你们的妈妈没给你们白吃馒头呀。各位先生，再使点劲！”

我们更加卖力地推，天太就爬上去啦。我们站在下面，齐刷刷地看向天太。天太显得很激动，他站在树杈上说：“真没想到呀，各位先生，一点也没想到，我也会爬上树杈，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呀，是不是各位先生？”

我们就笑。笑声很快就被风吹散啦。

山羊说：“天太先生，现在是不是该飞给我们看啦？”

大家也齐喊：“飞！飞！飞！”

天太说：“先生们，等不及啦！好，是时候啦，该飞啦！”

天太在树杈上站稳，将腰弯下，将脑袋夹在裤裆里看我们，又说：“先生们，看好啦。”那会儿，我们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天太的表演。

山羊说：“敬爱的天太先生，你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怎么飞啊？”

天太说：“好啦，好啦，各位先生，我要飞啦。”

我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天太这架飞机就要起航啦。

我们没有想到这场令人期待的飞翔表演会以最无聊的方式结束。

我们只听见嗵的一声，天太就从树上掉下来啦。天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我们甚至都没看清天太是怎么掉下来的。

“天太！”山羊大喊一声。

我们围在天太身边，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天太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一脸惊恐的我们，说道：“先生们啊，我刚才飞起来了吗？”

“飞起来啦！”我说。

“是吗，先生们？”

“是的。”

“刚才我还看见树妖啦。”

“是吗，天太先生？”

“是的。”

天太晕过去了。天太被送到了镇医院。

鉴定结果显示：天太的肋骨断了三根，尾巴骨也断了。

四个月后，我见到天太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感到震惊。

天太说：“树杈范小东，我没有摔死啊！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

“树妖救了我。”

“树妖？”

“我从树杈上飞下来时，看见了树妖，它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太，你是天上的人。”

“不可思议呀天太！”

“小东树杈范，如果它没对我说这句话，我就摔死啦。”

“树妖长什么模样？”

“范树杈小东，你又问了一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天太开始阅读起一本破旧的老皇历。他白天读，晚上读，躺在炕上读，趴在街巷读。天太读得如痴如醉。那是一本我们谁都没有读过的书。

山羊说：“那是天书，天太快成仙了，他在和天上的人说话。”

山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齐整整地坐在桐树的树杈上。天太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趴着，他在如痴如醉地阅读那本老皇历。

“信不信？我说如果天太当初没有从树上摔下来，他现在肯定是将脑袋从裤裆穿过去看书。”山羊说。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桐树都摇晃起来。

这时，天太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杈上的我们说：“各位亲爱的先生们，你们在笑什么呀？说出来，让我也笑笑呀。”

“我敬爱的天太先生，你问了个奇妙的问题呀。我们笑，或许是因为我们看见了树妖，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山羊模仿着天太的口气说。我们又笑。

“亲爱的山羊先生，你确定你看到树妖了吗？”

“我敬爱的天太先生，或许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我们看到啦。”

直到傍晚时分，天太一直都在阅读那本老皇历。等山羊和其他伙伴回家后，天太叫住了我。

“嗨，树杈小孩。树杈范小东。树杈小东范。小东树杈范。”天太一口气叫了几遍。在菊村，只有天太这样叫我。

“怎么啦，天太？”我还在树杈上坐着。

“树杈小孩，你知道，我们的交情或许是最深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即将送给你一只弹簧青蛙。”天太已经站了起来。那本老皇历在地上放着。

“你真的要送我弹簧青蛙吗？”我说。

“树杈小孩，难道我们的交情仅限于一只弹簧青蛙吗？”

“当然不是。”

“树杈小孩，现在我正式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好吗？你知道，那只弹簧青蛙也等不及啦。”

“你快问吧，天太。”

“你真的见到树妖了吗？”

“看见啦。”

“我知道，你是从来都不会说谎的，谢谢你，树杈小孩。”

次日早上，当我出现在那棵桐树下面的时候，天太已经坐在树上啦。桐树上靠着梯子，天太是从梯子上爬上去的。

“天太！”

“嗨，范小东，你知道，这个感觉真好呀。”天太这次是在树杈上坐着，这是他头一次叫对了我的名字。

“是吗？”

“这下你该叫我树杈小孩啦！”天太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树杈天太吗？”

“是树杈小孩！”天太反驳道。

“那现在，尊敬的树杈小孩先生，我可以爬上来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范小东先生，我现在用最崇高的语气通知你，你可以爬上来啦。来吧，亲爱的范小东先生。”

我挨着天太坐在了树杈上。

“天太。”

“是树杈小孩！”

“以前你不是叫我树杈小孩吗？”

“现在轮到我啦。”天太说。

“好吧，树杈小孩，你见到树妖了吗？”

“当然啦。”

“它在哪？”

“在那里。”天太把手指向天上。

“我怎么看不见他？”

“或许是方式不对。”

“那怎么办？”我说。

“你站起来。”

我一屁股就从树杈上站起来。

“你站好，弯下腰，把脑袋放进裤裆里，过一会儿就可以啦。”天太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必须把脑袋放进裤裆吗？”我问。

“你不知道吗？只有这样反着从裤裆里看，才能看清这个鸟世界。”

“鸟世界？”

“没错，是鸟世界。”天太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像平常见到的天太那样，叉开双腿，站在树杈上，弯着腰从胯下看远处。刚开始我还不习惯这样，但没过一会儿，情况就变啦。我看见树叶掉进了天空里，还看见大地把云朵压变形啦。

天太坐在一旁的树杈上，絮絮叨叨地说话，但我没有听进去一句。我转过脑袋看天太的时候，只见天太竟然是在树上吊着。真的是树妖把天太吸住了吗？我都忘记时间啦。鬼知道我这样在树杈上站了多久的时间呢。

“喂，树杈范小东！”天太在喊我。

太阳光在天太的身上摇摇晃晃的。我朝着天太看。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竟然看不清天太的模样啦。天太的脸开始变得扭曲，天太的腿长在了肩膀上，天太的脑袋掉在了膝盖上，天太这是怎么啦？然后我的记忆就突然断啦。

我从树杈上掉了下去，就像上回的天太一样。我似乎也看见了一个人影。然而太快啦。那个人影从我面前闪了过去。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个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我的哭声回响在菊村的巷道里。

我妈妈撵到天太家里，把天太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我妈妈对我说：“还好只是崴了脚脖子。”我在家里休养了二十几天。二十几天后，等我再次见到天太的时候，我发现天太的头发突然白完了。

“嗨，天太！”大老远我就对天太打起招呼。

天太没有理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天太！我那天真的看见树妖啦。”我又朝天太喊。

天太转过身，面色憔悴极了。他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是吗？”

“我真的看见啦！”我再次重复道。

“噢。”天太走了。

另一天，我发现那棵桐树竟然被人砍啦。我走到树桩跟前，发现树桩上还在往出渗绿色的液体。我差点没哭出来。要知道，那棵桐树可陪我度过了好多个炎热的夏天呢。我恨那个无缘无故砍掉桐树的人。

山羊说：“是天太砍的。”

我说：“他为什么要砍掉桐树？”

“我妈妈说，他女儿就是在这棵桐树上吊的。”“上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吊死啦。”

“为什么上吊？”

“鬼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砍树的那天下午，我妈妈对我讲的。”

“那以前他怎么没有砍？”我问山羊。

“或许他把过去全忘啦！”山羊说。

“真没有想到。”

“现在他又记起来啦！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是树妖把她吸住了吗？”

“什么？”

“没什么。”

夏天一如往常那般令人感到困乏。但夏天很快就要过去啦。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菊村所有的小孩都参加了天太的葬礼。葬礼对我们小孩子而言，是天堂。我们能够吃到很多平日里根本无法吃到的东西。我们穿梭在哭丧的人群中，就像一群游动的鱼儿。

也是那天，我看见山羊鬼鬼祟祟地跑进天太的家，又鬼鬼祟祟地跑了出来。他怀里夹着什么东西，眼睛贼溜溜地朝四周看。我追上山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说道：“山羊！你干什么去了？”

山羊被我吓了一跳。他说：“范小东，你想吓死我呀？”

“你拿的什么？”

山羊又向四周看了两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啊！是弹簧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