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狐狸
2018-09-10吴永强
吴永强
一
太阳真毒。柏油路被烤化了,路上的小石子化了,微微乱窜的风和我也化了。唯一高兴的是麦子,一片一片,钉在路边。刚收获的小麦,一边喝柏油一边被太阳炙烤。路两侧群山环绕,山谷间一丛丛绿树,遮挡着或有或无的村庄。前方一百米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女人,确切讲应该是农村妇女。她头戴斗笠,长袖长裤,正拎着一只靶子,在麦子上跳舞,为成千上万麦粒翻身。走到离她二十米时看清了她的容貌,皱纹乍起,脸上一团云。至少三十岁吧,也可能更大。
肚子空了,眩晕感减轻不少,口干舌燥,想喝掉一口井。十分钟前我蹲在路边,把整个肚子吐了个一干二净。一只麻雀在头顶叽叽喳喳。吐完,解开裤带撒一泡长尿,从上到下把肚子排泄干净,离开那一堆秽物。麻雀迫不及待落到地上,不知道是對哪一堆排泄物感兴趣。
走了一会儿,感觉很累。一是因为口干,再就是身体虚。最主要的还是该死的太阳,午后两点,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此时存活。走到女人身边,停下来,盯着她手里的耙子。女人也发现了我,抬头看我一眼,手中的动作没有停。
扭头看到路缘石,走几步过去坐下来。路缘石成了太阳,灼烤着我的屁股。再看女人,阳光在斗笠和她的脸部之间形成一小团阴影。女人赤裸的双脚踩在麦粒上,手中的耙子有规律地亲吻麦粒,沉在底层的麦粒愉快地跳跃至阳光底下。在她的前方,有如犁痕般整齐的波浪,使麦粒大军如同沙场上待点的士兵。
一首诗出现在我的脑际,华兹华斯的《孤独的刈麦女》,“是谁在那无边的旷野/唱起了悠远而寂寞的歌声/那是高岗上刈麦的姑娘/使我驻足而静静地聆听/金黄的麦穗在她手中捆绑/蓝色的旋律在天空下回荡……”旷野中割麦的少女和柏油路上晒麦子的女人分别占据了我的大脑和双眼。
面前的女人停了下来,双手顶着耙子末端,手背托着下巴,和我的眼睛对视。我露出笑脸,说,我刚在前面下的车。手向刚才来的路一指。她说,我看见了,你吐的声音把我耳朵都震聋了。我再次挤出尴尬的微笑,向她解释,今天上午喝多了。想到今天上午,我的胃又有点儿反应。从九点开始喝,一直喝到下午一点,一瓶接着一瓶,这个叫莒州的小城,仿佛被我喝干了。喝完了酒,秦士文和王世充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辆小面包车。秦士文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司机,打开车后门,把我塞进去。这是一辆专跑济南和莒州之间的黑出租,里面坐满了人。我挤到后排,夹进一个姑娘和一个大叔之间,他们两个同时开始掩鼻。姑娘用手扇着鼻子,说臭死了臭死了。男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身上怎么有股骚味?我没有理他们,酒劲上扬,我怕一说话就吐他们一身。
车出了城。酒劲再次上涌,胃在造反,膀胱跟着起义。在崩溃的边缘,我不得不喊住司机,下车。司机表示他不会退给我钱。我说送给你买糖吃吧。面包车扬长而去。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刚才只顾呕吐,没看见面包车走的哪条路。我对女人说,我要去济南,哪条路通向济南?
女人愣了片刻,说,我最远就去过莒州,没去过济南。
我说,济南在哪个方向你也不知道?
女人说,我男人可能知道,他去过济南。
我问,你男人呢?
女人说,前年他被人抓住,送到济南去了,再也没回来。
我准备暂时不理女人,向路的前方极目远眺,最远处有一座更高的山,按照我的地理经验,穿过无数山头和隧道就能到济南。可惜我的腿上没有轮子,单凭双腿,怕是一天只能穿一两个隧道。
酒劲依然残存。女人单薄的身体在我眼前晃。目力所及只有这一个女人,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东北方向五十米处有一条沟,杂草丛生还有一丛刺槐树。如果此时有一个女人能跟我到那边聊聊天,用刺槐把身体隐藏起来,做一些害羞的事,该有多好。再次想起昨晚,秦士文,这个贩卖动物毛皮的商人,带我去这座城市著名的红灯街,一个丰满的大姐陪我度过了半个小时。此处略去一千字吧,过程不表。虽说是大姐,那个女人也就三十出头,正是最饱满的时候。可惜我昨晚的记忆被酒占据了,其他的朦朦胧胧,包括大姐。
我咽一口唾沫,问女人是哪个村的。女人手指西北方向,山谷的最深处有一丛树林。阴庄村。我没有看见村子。女人说树林就是村子,房屋被树遮挡了。收回视线的过程中,我巡视了一下柏油路两边的土地,山坡上全是荒草。于是想到一个问题,你的地在哪儿,我说的是麦地。女人又用刚才的姿势向西边指,我还是没看见,刚割过的麦地应该有大片的麦茬,但视线里只有茂盛的荒草。女人还是同一个解释,只有走过了荒草,以及前面的一条沟,才能看见麦地。
在女人身上我找不到任何答案。接下来不用我问,她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她说,麦地马上就被征了,要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化工厂。等到化工厂建起来,村庄、麦地还有旁边的一条小河一座小山都将消失,人们将进入新的工业时代。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像一个农村妇女,而是莒州市长或者我们的省长。
我要赶紧离开这里,回到我的城市。
女人又说,你去村里问问吧,找到年龄最大的大爷,他什么都知道,会告诉你怎么去济南。
我正有此意,太阳罩在头顶,屁股底下还有一团火,待久了我会被晒成干瘪的麦粒。去村庄不仅能问路,最关键的是,再不喝水,我的干瘪速度会加快十万八千倍。
走出去十米远,女人喊住我,说,你最好问完赶紧走。接着又说,济南是个魔鬼城市吧?
我愣住了,盯着她,试图等她回复。她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工作。
二
阴庄村。名字怪怪的。村前石碑上的三个大字,像三只眼睛照射着我。我绕过石碑,身后远处的女人被树挡住了。
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来,是的,我能确定,昨晚他们向我谈起过这个村庄。我们三个人喝了一夜,酩酊大醉。一个可有可无的理由,我来到莒州,晚上他们陪我喝酒。我问他们莒州有什么趣事发生。秦士文提到一个村,这里要建化工厂,也不只是一个村,化工厂很大,拆迁了很多村。工厂藏在山里,很隐蔽,像打游击。村民很高兴,拆迁了之后,既能分到钱又能有班上,一举两得。王世充说,他的祖上很多代,有一个奶奶的娘家在这里,一个阴森的村庄。我问他有什么阴森的,他说有鬼。我哈哈大笑,鬼由心生,人鬼是不分的。秦士文说,我也知道那个地方,村民以养狐狸为生,家家户户都有养狐场。狐狸卖皮不卖肉,有些人就把皮毛卖了,剩下的狐狸肉自己吃。秦士文说,那种肉很难吃,有股膻味,不过倒和羊肉有一比,价格也便宜,很多烧烤就用狐狸肉冒充。那时候我们已喝了不少,我正好将一串羊肉塞进嘴里,好像吃了一只狐狸,一股酒从胃里往上冲,急忙跑到一边呕吐。
在通往村子的土路两边,我看到了养狐场,带有“狐狸”标志的木牌挂满路边。可惜,一个人也没看见,也没有看到狐狸的踪影。唯有随着风刮过来的腥臊气味,让我的鼻子不断地抽搐。
养狐场周围,垂柳侧立。山谷的最低处是一座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水当真清澈,比较罕见。石桥那边,几排房舍掩映在垂柳和杨树丛中。若不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味,这里当真是一处世外桃源。一切静止,好像风也静止了。房子和树好像一百年不变,和山体融在一处。我站在桥上,点一根烟,看着桥下淙淙流水,真想跳下去喝上几口。有了这个想法,迅即往前走几步,从桥边迈下去,不一会儿到了水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蹲下来,用手捧水。几口水进了肚里,感覺舒爽了些,索性趴下来,嘴贴着水面,像抽水机往肚子里抽水。
后来我撩水洗了脸、头,感觉太舒服了,想脱掉衣服跳进去泡一泡。喝饱了水,就有点困了,水和残留的啤酒在肚子里发酵,簇拥着我向睡眠进发。岸边有一处草丛,细草微风岸,我坐上去,躺下来。太阳被柳树挡住了,流水还在哗啦啦响,催促我进入睡眠。
我梦见了那个女人,她缓缓走过石桥,屁股后面拖着一条尾巴。她舒朗的面容,在我面前逐渐模糊,倏忽间化作了一只尖尖的狐狸嘴巴。她张开了大嘴,朝我伸过来……
醒了,猛坐起来。满头满脸的汗。一抬头,一个孩子站在桥上看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六点,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正是孩子们出来玩耍的时候。孩子身后紧接着出现的四五个孩子,印证了我的想法。每个孩子手里拿一支木棍,瞪着眼睛看我。这个情景我很熟,至少在童年每天都经历,我的老家在另一个山区,夏天的傍晚我也会拿根棍子在村里乱窜。
桥头的孩子用棍子指着我,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我没听懂。
他蹲下捡一块石头朝我丢来,我闪身躲了。其他孩子纷纷朝我丢石块。我左闪右闪,被石块击中了三次。我怒了,朝孩子们吼道,小心我上去把你们全都丢河里。说罢,朝桥上奔去。
孩子们拎着棍子严阵以待,咧开嘴朝我傻笑。恰在此时,晒麦子的那个女人走过来。我脑子里立刻闪出一只狐狸,特意朝她身后看了看,她的尾巴可能藏进裤子里了。女人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你怎么还没走?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走上石桥,站在桥头,伸了伸懒腰,酒全醒了,夏日午后的清凉开始钻进我的身体。我躲过距离我最近的孩子手里的棍子,说,我会打你你信不信?孩子将最后一块石子丢到我身上,正中我的脸颊。然后奔到女人跟前,拽着女人的衣角。
我摸着疼痛的脸颊,听到女人的告诫: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天黑前离开村子。
我看看天,计算了一下时间,凭着粗浅的地理知识告诉女人,我即使走出村子,今晚也没法去济南了,附近根本就没有地方供我休息,除了这个村子。
我问她,小麦是不是要在马路上晾一夜?
她说,没有,我已经把小麦收起来了,一会有人去拉走。
拉到哪里去?
你别问这么多,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看来我今晚只能露宿河边了,我没有理女人,而是点上一根烟,望着西边的晚霞发呆。男孩依偎在女人身边,看来那是她的儿子。
此时,从村里出来一辆马车,马儿默不作声到了我们面前。这是上个世纪的马车,除了轮子有金属车辐,整个车身都是木头。马儿瘦小,老迈,毛发脱落了一半。车上一个老头,胡子花白,到我们面前停住车,盯着我看,脸上的皱纹瞬间凝固。女人赶忙跟老头说,这个人迷路了,来问路。老头咳嗽一声,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本来要去济南,中途一辆车把我扔到了这里,接下来我还是要去济南。
老头面向女人,咧开嘴。女人把脸别到一边,吸了一下鼻子。老头自语道,济南离这里有二百一十公里,坐马车要四天四夜。我问他,你乘马车去过?老头说,二十年前去过。
这个奇怪的老头,乘坐上世纪的马车,一路向济南进发,真有意思。我盯着他,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忸怩作态。不过我还是失望了,按照老头的办法,乘坐马车去济南,四天四夜,速度能让人烦透。
老头说,你怎么还不走?然后转头对女人说,赶紧让他走。女人看我一眼,对老头说,不是我留他的。老头说,不管怎样,今晚村里不能留外人。女人赶紧点头,又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老头用鞭子在马儿背上敲了一下,马儿迈开步向前走去。
老头走了。女人对我说,听到了吗,村长让你赶紧走。
我说,这个老头是村长?
女人嗯了一声,说,他什么都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知道,连驾马车去济南要用四天四夜都知道。我只好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问女人,今晚村里有什么事?女人说,什么事都没有。我说,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呆一晚上?女人说,我们村从不留外人。我说,我要是非要留下呢?女人说,你会后悔的。然后又加一句,以后你可以来,但今晚不行。
这是在引诱我吗?我心中的疑团更大了,问女人,你们为什么这么痛恨济南?女人说,我男人被抓到济南去了,我们村很多人都被抓到了济南。他们告诉我,济南就是一个魔鬼城市,去了都不能活着出来。我说,我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我还要活着进去。女人说,你和我们不一样。
这依旧是她,那个不可能给我任何答案的女人。遇到她算我倒霉。我跟她说了声再见,然后朝刚才老头消失的地方走去。这次看清了,村庄和公路之间不仅有树林和养狐场,还有一座小丘,在小丘这边看不到那边的公路。我走到公路上,村庄被隐藏了起来。
举目四望,一个人也没有。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准备徒步向前,穿过十字路口,翻越前方的高山。说不定走一晚上能走到一个小镇,或者村庄,如果我幸运,或许能拦住一辆车,它会把我带向济南,或者前方的某个城市。
走了一个小时,山谷逐渐被黑夜覆盖。傍晚最深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和树林,隐藏了很多秘密。猛然间,我发现前方的路消失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确实消失了,前方出现了一处几十米深的大坑,路被拦腰截断。我站在断崖处,前方深不见底,左侧同样是悬崖,右侧是直立的岩壁。我颓然坐在地上,柏油路上残留的太阳亲吻着我的屁股。看来唯有走回头路了,我可不想在这荒凉的野地里待一夜。幸亏天没有黑透,要不然我很有可能跌进大坑里。我站起身,向回走去,好在是下坡,走得比刚才快多了。
一个念头闪进我的脑际,中午那辆面包车把我放下之后,极有可能朝这个方向走,我在路边坐了很久,按照路程和时间测算,它早应该到了断崖处,再开回去肯定能遇到我。但它没有开回去。我忍不住哆嗦,但愿面包车安然无恙,要不然我会很愧疚。
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之前那个小丘。也不是看到的,是感觉,月光下朦胧的一团暗影,应该就是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进村,即使被老头和女人发现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总不至于对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怎么样。
群山中,我竟然能找到这个村子的入口,真是缘分。往里走的每一步都在犹豫,要去找谁呢?谁会在前方等着我?没有人,只有夏夜的微风,清凉进入我的脖颈。月亮挂出来了,圆圆的一团,照射着我的眼睛。日间的狐臭味更浓了,分明有一群狐狸争相钻进我的鼻子。不,不是气味,是真的狐狸。一只小狐狸,在左侧五米外的一家养狐场门口露出脑袋,月光下,小脑袋毛茸茸,甚是可爱。我向它移动两步,它迅即钻出门来,哧溜一声擦着我身侧朝村庄奔去。
小狐狸犹如一道闪电,给我指引进村的道路。没多久到了小石桥上,桥下的流水依旧哗啦啦响着,微风吹拂,和日间彻底不同,有点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黑夜的风和我干瘪的肚子为邻。
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食物,哪怕是一把野草,也足以让我欣喜。桥的下面满是野草。我朝水边走去,到了水边,蹲下来拔野草。手里握着一些草叶,往嘴里塞,苦苦的,难以下咽。狠狠心,把野草咽下去,舌头和嗓子逐渐发麻。
有响动。从远处的公路上下来一辆马车,嗒嗒朝村庄过来。到了桥上,看清了,是下午那个老头。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他是否还坚持让我离开村子,我最先要保障的,是我的胃。我准备喊住他,向他乞食。声音已经在嗓子眼里酝酿,瞬间即可爆发出来。老头的马车上鼓鼓囊囊,他身后是更多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我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回去,继续隐藏在草丛里。
十三辆马车依次进了村,我爬上石桥,盯着马车的背影,尾随而去。
小虫在鸣叫,啁啁啾啾,掺杂几声鸟鸣。踉跄着来到村里,两侧都是低矮的院落,站直了身子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刚才的十三辆马车消失了,被这个小小的村落吞噬。
在街上愣了片刻,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街道不平整,小石子撞击着我的脚踝。周围的院墙并不高,足够我翻越。走到左侧最近的一处院落,伸手摸摸墙壁,土墙确实很矮,上面斑驳的麦瓤混凝土摩挲着我的手。一丛矮草触摸着手的去路,我抓起一把草叶塞到嘴里,依旧是麻麻的味道。咽掉一口草,仿佛力气大增。双手撑住矮墙把身体移上去,很轻松,一上一下,我已站在院子里了。按照我对乡村粗浅的了解,南屋应该是厨房。径直朝南屋走去。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掏出打火机,照亮了一小片光晕。有锅灶,几口粗碗,一捆柴火。鍋里什么也没有,碗里也是。搜遍了整个屋子,一粒粮食也没有。我绝望了。返回到院子里,狠了狠心,朝北面的正屋走去。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进去,迎面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有茶壶茶碗,右侧墙边,隐隐有一张床,我走过去,床上空空如也。伸手摸摸被子,散乱地摊在床上。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有人在吗?没有人回答我。我放心了,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终找到了一口缸,缸里是小麦。抓起一把麦粒塞到嘴里,硬邦邦无法下咽。返回到八仙桌旁,找一把凳子坐了,拎起茶壶倒一杯水,一口气喝掉。片刻后,我走出屋子。满天繁星,一团月亮挂出来,所有的光在院子里汇聚。
要不是肚里实在空瘪,还真想坐下来享受一下这银白的世界。
走到门口,拉了拉两扇木门,门竟然开了。早知道就不攀墙了———早知道一无所获就不进来了。走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人。
汗毛竖了起来。赶紧后退,向院里奔去。那人紧随不放,和我一起站在了院子中间。我回过身子,盯着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日间遇到的那个女人。
我略微放松了一下。女人的斗笠没有盖在头顶,一丛短发别在脑后,没有之前那么丑陋了,倒添了几分少妇的妩媚。她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会回来,在村口等你,你却躲到小石桥下面去了。我就慢慢跟着你,到了这个院子。”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她说,周围只有这一个村子,你没地方去自然会回来。再说了,往前走的路已经不通了,你走不过去。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那个大坑,说,你怎么知道路不通了?
她说,我早就知道了。接着,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黑色的东西,递到我手里,说,我拿了三个地瓜,你吃吧,知道你很饿。
我不再问话,接过她手里温热的熟地瓜,没顾得扒皮,囫囵吞下。肚子里有了东西,感觉浑身的力气在恢复。没一会地瓜吃光了,打了一个饱嗝。女人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举头盯着月亮发呆。我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问我,吃完了吗?我说,吃完了。她说,跟我走吧。我问,去哪里?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跟着女人走出院子,月光铺在石子路上。拐过一条胡同,在和刚才的院落相似的一处院落门口停下来。女人推开门走进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
这完全是刚才的院落的翻版,一样的院子,一样的北屋和南屋,一样的月光和星星洒在院子里。女人在院子正中央的石凳上坐下,胳膊枕在一旁的石桌上。我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石桌。我在等待女人开口,但她迟迟没有说话。我不得不先开口问她的名字。她说姓王,我丈夫也姓王,我们之间隔了三代,可以结婚。我问她,你们是一个家族的吗?她说,嗯,我们在一百年前是一家人。我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你丈夫又叫什么名字?她抬头看了看天,缓缓说,我叫王晓宁,他叫王晓山。我说,你们是同辈。她说,嗯,同辈,我们是同一个老爷爷。他们虽然中间隔了至少三代,但按照一般的风俗,因为是同姓,并不能结婚。我没有再继续问,结婚与不结婚是他们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说,刚才的院子和这个院子一样。她说,我们这的所有院子都一样,刚才那个是小昌家,他媳妇早就死了,今晚他也没在家,到广场上去了。
停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她,你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说,嗯,几年前就死了,死在济南。
又是济南。看来这才是今晚我们谈话的中心。我等着她把话题继续下去,她却闭口不言了。我也就乐得消停,不再说话。外面有声音传来,大街上有人走动,脚步声此起彼伏,人越来越多。感觉险些要推门进来了,却没有人进来。粼粼的灯光闪进来,火把在摇晃。女人趴在石桌上哭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幸好她又开始说话:“他死了,至今我还没有收到他的尸体。我都不知道济南在哪里,离我有多远。村里很多人一直在说济南,每当有人死了,就有人提起济南。可是他们不允许我参与谈话,说济南是凶险之地,女人不能参与这个话题。告诉你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吧,有一天他和村里的很多人一起被塞到一辆卡车上,他们哭了很久,也一直在挣扎,但没有人来救他们,也没有人敢救。我带着孩子躲在小石桥后面的树林里,眼看着那辆卡车开走了,消失在公路那边。”
我问她,他们是在绑架吗?光天化日,竟然绑架这么多人去济南,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有人说是被扒了皮,死得很难看。
我说,不可能,这个社会哪还有人干这种事。
她说,怎么不可能,我们村就有很多这样的,活着被扒了皮,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身体,要活不活要死不死,成了行尸走肉。
我问,扒了皮还能活吗?
她说,能,村长就是在一年前被扒了皮,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我说,那你丈夫呢,他不是死了吗?
她说,严格来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反正到现在也没见到他的尸体。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嘴唇有点儿发抖,问她,你,以及你的丈夫,到底是人是鬼?
王晓宁说,我们不是人,也不是鬼,我們是狐狸。
四
村子正中央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至少有二百人,远远看去,好像一片狐狸的丛林。我走近了,隐藏在人群背后,无数狐狸尾巴晃动着我的眼睛(其实没有尾巴,他们都是人形)。村子在沸腾,而我却视而不见。半小时前,王晓宁建议我去看看,村里人马上要搬家了,所有人都在广场上,村长带领大家一起完成敬天仪式。
我问她,什么是敬天仪式。她说,就是麦收后举办祭奠感谢上苍,把新收的第一茬麦子献给老天爷。我知道这个仪式,小时候父亲也会带我在家里敬天,不过不是在晚上,一般选取最热的白天,太阳最毒的时候,此时老天爷最清醒,能看到我们的虔诚。王晓宁说,我们这的风俗,新收的麦子要献给月亮,所以选在晚上,月亮最圆的时候。我抬头看天,月亮高挂,里面的纹路清晰可辨,比如高山峡谷、桂树广寒宫。我问她,你白天晒的麦子就是献给月亮的?她说,不,只是一部分,别的都拉走了,村长他们驾着马车拉走了。我说,你们要搬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反正要离开这里了,再不走,我们就会全被抓到济南去。然后,她张开嘴,露出一副獠牙,瞪着我道,你是来抓我们的吗?
我告诉她,我虽然从济南来,但对于那帮人干的勾当一无所知。
她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叫吴越,是一家很小的媒体的记者,周末到莒州出差,顺便找了两个同学,和他们喝酒到半夜,今天又喝了一上午,中午被塞到一辆车上,中途下车呕吐,被你看见了。
她问,记者是什么?
我说,写东西的,写的都是文字垃圾,说白了就是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
她说,我好像明白了,你会写字,可不可以把我们经历的事写出来?
我说,当然可以,我除了是记者,还是作家。我会写小说,也会写诗。
我骗了她,我不会写小说,也不会写诗。会写小说的是秦士文,会写诗的是王世充,这两个人在经商和从政之前都写过文章。不过无所谓,我见过他们的小说和诗,都是狗屁,我要是写肯定比他们写得好。
女人说,你去广场上吧,他们正在举办仪式,你可以参观一下。
我问,那你呢?
她说,我还有事。
我起身按照王晓宁的指示,朝广场走去。几百个狐狸尾巴闪现在我面前。
广场正中,祭台上摆满了切开的西瓜,还有苹果、杏、油桃,两根粗大的蜡烛在风中摇曳。白天见过的那个老头举着火把站在正中,朝人群喊话。对了,他是村长。人太多了,我听不清。索性选了人群外一个高台侧面的阴影躲了起来。
村长的声音飘忽不定,偶有一两句飘到我耳中。他说,东边一百多里外……一个岛,那是人间仙境,从没有人登上去过……重新盖房子,建学校,不让一个智障出生……出生了就杀死……天亮前我们就走……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
他说了好久。最后三句,每说一句他就振臂高呼,底下众人也跟着呼喊。乱糟糟的声音震颤着我的耳朵。我忍不住捂住耳朵,困意来袭,真想睡一觉。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不可思议。在月亮底下,树影遮挡着月光,如同白天在石桥下面把阳光遮住一样。我坐着倚在高台下的暗影里,逐渐进入梦乡。村长的呼喊飘进我的耳朵,如同催眠术。
自然有梦。或者是现实,比梦更真切。王晓宁哭喊着说,我的儿子死了,被他们杀死了。我问他们是谁,是济南来的人吗?她说不是,是村长。村长说不能带走一个智障的孩子,他们杀死了我的孩子。我说,你要去找村长报仇吗?她说,我不报仇,儿子必须死,但我很伤心。
于是,我看见一只狐狸跪在月光底下,在低低抽泣。最后,她抬起头来,面向月亮,张开大嘴,一声长嚎把月亮切为两半。这不是狐狸的嚎叫,而是豺狼,只有狼才有如此歇斯底里的叫声,也只有狼才会在月光底下独自舔舐伤口。
村长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尖刀。他走到王晓宁面前,把刀子高高举起,迅速插向王晓宁的胸膛。后者纹丝不动,等待甚至期待着尖刀侵入自己的身体。我大叫一声,不!迅速扑过去,尖刀顺次插进了我的胸膛,好舒服,心口仿佛塞了一只暖水袋。
在温暖的气息中,我醒过来。广场上,众人已经消失了,只有村长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尖刀,朝我慢慢走过来。他眼里露出惨淡的凶光,仿佛要把我吞到眼眶里去。
五
村长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说,你终于又回来了。几声狗叫传来,夜空更加宁静。刚才的喧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不再感到孤独。没有人能阻止你回来,他说,我们就要走了,肯定要有人进来,没想到这么快。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如果说为了一口吃的,我已经吃饱了,如果说我要在这里发现什么,我什么也没发现。一群狐狸让我作呕,他们变成了人形,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没有人反对狐狸变人形。在我的世界观里,所有的动物都是人,人也是动物,没有什么分别。
我盯着他手里的尖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说,我姓王,我们都姓王。
为什么你们只有一个姓,姓王的和姓王的可以结婚吗?
当然可以,在我们村子里,亲兄妹也可以结婚。
你们这是乱论。
老头不再跟我废话,把广场上剩下的半块西瓜拎起来,用刀劈开,递给我一半,自己先吃起来。我接过他的西瓜,往嘴里塞。他说:
“我们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了,真的不想离开。但不离开又怎么办呢?他们建起了养狐场,那里的狐狸没有人性,只生产皮毛。他们的皮毛没有任何光泽,做成狐狸大衣简直是败坏了我们的名声。他们也不会说话,全都是哑巴,还是智障,没有智商。但他们吃得好,有大鱼大肉,我们的很多兔崽子老往养狐场跑,后来也成了智障。还有化工厂,马上就要建起来了,他们会生产毒气,能在瞬间毁灭我们的村庄……”
我打断他,越说越离谱了,不想听他继续絮叨。我说,一百多年前你们在哪里?
他说,这里是我们的先祖奶奶的老家,一百多年前我们在原来的村子待不下去了,就来到了这里。
先祖奶奶?
是的,先祖奶奶,他曾在这里住过。
那你们的先祖呢?
我们的先祖住在另外一个村。
他叫什么名字?
王子服。
先祖奶奶呢?
婴宁。
胡说八道。
嘿,年轻人。
你读过《聊斋志异》吗?
我不识字。
那本书里有一篇《婴宁》,写的是一个叫王子服的书生和狐狸精婴宁谈恋爱的故事。
那就对了,写的就是我们的老祖宗。
你们原来在哪个村?
罗店。
真有这个村?
有没有我也不知道,没去过。老人们讲过,我们是从罗店村迁来的。
为什么迁来?
最早我们和人没什么区别,后来慢慢的身上开始长毛,传到我父亲那一代就变成了野人。几百个野人住在罗店村,他们很恐惧,就把我们赶了出来。我们没地方去,只好来到先祖奶奶曾住过的村庄,把断壁残垣收拾好了,在这里安家。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这是《婴宁》的开头第一段,我告诉村长,许多年前我曾在一所高中担任实习老师,给同学们讲过这一课,还详细分析了婴宁的笑,那些无处不在的笑,天真爽朗,每一次都不一样。
村长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们从来不笑。
不会笑?
不会。
有意思。要不是村长手里有刀,我真想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即使夜宿荒山,那又怎样?总比在这里听他们胡说八道好。
吃完了西瓜,村长用上衣衣襟擦了擦刀,朝我逼近。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你不该来这里,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们的消息。我站起身,奋力后退,攀上高台,俯视着他,叫道,我是无辜的,你不能杀我。
他也开始往高台上爬,发须皆白的老头,身手却了得,一瞬间就已经站到我面前了。我只好逃命。夜色中,在深邃的巷子里,奔跑成了我唯一的姿勢。老头紧追不舍,一边追,他一边喊,抓住他,抓住他!街两旁的房舍内,人影开始攒动。我跑到一排柳树下,再往前是一处水塘,里面黢黑幽静。老头的身影近了,他身后出现了一群操着棍子的年轻人。我顾不得太多,跳入水塘,水草太多了,缠住我的身体,我只好潜到水下,十米外就是一丛芦苇,只要潜过去,没人会发现我。
在即将窒息的最后刹那,我浮出水面,恰好有几束芦苇挡在了我和岸之间。透过芦苇的间隙,我看到老头和他的伙伴们,他们焦急地望着水面,有人往里投石子,有人将木棍扔进来。十分钟后,人群逐渐稀疏,慢慢消失不见了。
六
又等了半个小时,确定不会有人出现。我轻轻划动水波,到了另一处岸边上了岸。衣服湿透了,手机屏幕也不能显示,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好在夏天穿衣服不多,湿了也无所谓,一会就会干的。
我四处打量,从哪儿才能出村,彻底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认准了一个方向,朝前走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人。我应该去见她一面,看看她的情况,问她为什么建议我去广场,她是早就知道老头要杀我吗?又一想,我问她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我还是转身朝村里走去。按照大概的记忆,终于找到了那处低矮的院落。
王晓宁还在院子里,如同一摊泥跪在石桌旁的地上。我走过去,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睡着了,一动不动。我嗯了一声。她没有抬头。我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都准备走了。她抬起头来,满脸泪花,继而看到我,大叫一声瘫倒在地。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被杀死?她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对着月亮,张开嘴大叫起来,不是狐狸的叫,是狼嚎。我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等她叫过一次,问她,你的孩子怎么了?
她喃喃道,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走上前,抚摸孩子的身体,还是热的。探他的鼻息,没有动静。再看他的胸膛,一把匕首插在心窝,一摊血洇开,涂抹着身下的泥土。我惊叫一声,跳开两步,压低了声音喊道,是村长杀了他?
她说,不是。
那是谁?
我杀死了他。
为什么?
他是智障,我们要搬家了,他不能跟着走。
那你也不用杀了他。
我不杀他,明天就有人来杀死他,把他的皮扒下来去做狐皮大衣。
我再看一眼孩子,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只有一尺长,金黄的毛发,瘫软在女人怀里,像一副手套。我问她,你们要杀死多少孩子?
所有的孩子,所有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的智障。
你们是一群混蛋。
我想报警抓住这群败类,可是却不知道警察来了看到一只死掉的狐狸会做何感想。
王晓宁再次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不是坏人,赶紧逃掉,村长下一个就来杀你。”
我冷笑一声,他已经杀过我一次了。
她说,你的命真大。
过了许久,她缓缓站起身,抱着怀中的小手套,踉跄着朝外走。我跟在她身后,走出院门,来到大街上。月亮已经移到西天去了,星星也隐退,天色暗了不少。她的背影略显婀娜,越来越不像中年妇女,更像一个妙龄女郎。我紧走几步,和她并排,惨淡的月光下,她的脸上满布光泽,也许是眼泪的缘故,被泪水冲刷的一张脸,和白天的她简直天壤之别。此时的她,体态轻盈,满面银光,我想起婴宁,小说中的婴宁和影视剧里的婴宁,此时的她更像小彩旗饰演的婴宁,妙龄少女怀抱早夭的幼子,无法用惯常的词汇来形容此时的静谧安详、不伦不类。
她转头看向我,低语道,我真想杀死你。
我说,你还是想让我死。
她说,是的,你们杀死了我的丈夫,还逼我杀死了我的孩子。
我说,我早说过,我是无辜的。
她说,你是人,难道人是无辜的?
她径直朝前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到了刚才我落水的那处水塘边。早有一群人等在那里了,趁他们不注意,我赶紧躲进一旁的灌木丛。王晓宁走上前,汇入人流。看清楚了,全都是女人,每个人怀抱着一只小狐狸。想必她们怀里的小狐狸全都死了,我再次感到恐惧,这些悲伤的母亲,是什么力量促使她们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难道她们真的忍心,难道除了杀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月光投射在她们身上,仿佛天空正在降落。没有人说话,水面和人群一样静止。
不出我所料,离女人们几十米远的另一边站满了男人。为首的自然是村长,他们举着火把,静静地看着女人们。
女人们开始排队,最前面的已经站到水里,最后的王晓宁距离她二十米远。队伍慢慢向前蠕动,最前面的女人逐渐走到了水里,水没过了她的腰,没过了胸,没过了脖子……她还在继续向前走,再走几步就是深水区了,水会瞬间淹没她。她没有停,而是向前一跃,整个身体沉到了水里。
村长举起火把,朝空中画了一圈,大喊道,停!
第二个女人停住不动了,所有人都在眼睁睁看着第一个女人在水里挣扎。不一会,水面静止,女人沉下去了。
村长再次举起火把,朝空中画一个圈,大喊道,开始!
第二个女人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也沉进水里去了。村长再次喊停,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第二个女人在水里挣扎。她怀抱中的小狐狸早不知哪儿去了,或许已经先一步沉到了水底。她不像第一个女人只是挣扎,而是向夜空中喊了几声,救命,救命!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动弹。时间流逝,她终于平静了。
村长再次喊开始。
队伍在朝前蠕动,王晓宁纤细的背影蹂躏着我的眼睛。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搅乱了我的心神。可惜,我无能为力,所有人都要杀死我,或者自相残杀。我能做的,只有深陷于灌木丛,两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了下来。
七
计划突如其来,让人兴奋。芦苇荡里仿佛还有我的体温,那些亲切的芦苇轻轻摇晃,欢迎我再次归来。
十分钟前,我离开灌木丛,从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滑进水里,慢慢游到芦苇荡里。要感谢我大学时的游泳教练,他把我成功塑造成了一条鱼。
只剩下了两个女人,王晓宁是第二个。前面的女人在听到村长的号令之后,呆立不动,村长又喊了一声,她还是不动。村长朝她吼道,你赶紧跳下去。女人带着哭腔说,我不想死了,放了我吧。村长说,你这种生出智障的女人,还有脸活着吗?女人说,你让我再试试,我会生出一个正常的儿子的。村长说,等我们到了岛上,已经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人了。女人继续哀求,村长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静立着,时间停滞。离我五米外,王晓宁用手轻轻摩挲着怀抱中的小狐狸,仿佛前面的女人和村长的对话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十分钟后,前面的女人终于开始动了,她把怀抱中的小狐狸放入水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泪在她眼中晶莹闪亮。
猛然间,她朝我所在的芦苇荡奋力游过来,经过我的身侧,看到了我惊恐的一张脸。她惊叫一声,没有理我,继续向芦苇荡深处游去。
岸上的男人们开始骚动,三个人放下手中的火把,跳入水中,朝芦苇荡游过来。我慌乱间准备躲避,只见王晓宁没等村长号令,已经向前跨了一步,没有挣扎,水面瞬间静止。变故太快,我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消失于人间。
三个男人转眼就快到我面前了,我立即沉入水中,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潜过去。一分钟后,碰到了一具肉体。我顾不得多想,抓住她的胳膊,换了一个方向,使尽浑身解数向前冲去。
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女人的身体硬邦邦没有反应。好像过了一辈子,终于触摸到了湖岸。冲上去,趴在地上大口吐氣,将刚才喝进去的水不断呕吐。
后来我坐在水和岸的交界处,回头看整个池塘,一个人也没有。村长以及那些男人们都消失了,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转头看身侧的女人,我确定是她,王晓宁,双臂抱在胸口,那只小狐狸还安静地亲吻着她的胸脯。
我把她的身体平展了,掰开她的手臂,将小狐狸移到身侧的草丛中。然后坐下,抱起她来,将她的腹部放置在我的双腿上,不断按压她的脊背。有小股流水从她的口中滑了出来。紧接着,再次让她平躺,解开她的上衣纽扣,胸脯鼓胀,将衣服覆盖住乳头,其余一片白茫茫。我没有多想,开始按压她的肚腹,掰开她的嘴唇,把我的嘴对上去。这是我第一次做人工呼吸,没有任何经验,只好胡乱往她嘴里吹气。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唇流出了一丝血迹,同时动了一下,更多的水涌了出来。喉咙动了,她的头猛一抬,咳嗽不止。
我瘫软在地,躺在她身侧,她的另一侧是那只小狐狸。她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看一看身侧的小狐狸,嘤嘤地哭。她挣扎着坐起来,把小狐狸搂到胸口,不断亲吻。嘴角的一丝血迹揉搓着小狐狸光滑的毛发。
我坐起身,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伏进我怀里,哭泣也把我包裹了。
八
下半夜,也许黎明将至。我试图打开手机,最终失败。我问王晓宁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她怔怔地不知所措。
我们站在湖边一个小土丘旁,土丘里埋葬着王晓宁的儿子。她最后看了一眼土丘,转身面向池塘,自此再未看土丘一眼。
我明白了,她说,要想毁灭村庄的不是别人,正是村长。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
她说,我也不知道,感觉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村长了。以前的村长也会处死一只不听话的狐狸,但绝对不会赶紧杀绝。晓兰都已经逃掉了,他没有必要再去追赶,一只逃掉的狐狸能干什么呢?
她的这个说法有点儿牵强,我不置可否,再次问她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她茫然地看了一眼天空,月亮终于彻底看不见了,星星也没有几颗。她开始走动,绕着池塘,赤裸的双脚踩在岸边的苔藓上。我跟在她身后,无数小虫在鸣叫,叫声回荡着我们的耳朵。她转过身来,问我,你多大了。我说二十八岁。她说,我二十五岁,如果按照人的年龄算的话。
怎么会,白天的时候看着你有点……
有点老是吧,白天太阳一照,我們就变老,到了晚上才恢复本来的年龄。你看我现在老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满脸纯粹的白光,往下看,身材苗条,胸脯饱满。继而将脸移到别处,我应该是脸红了。我说,现在和你的实际年龄很相符。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几个小时前她下水的地方,也是我最初下水的地方,柳树枝条在摇曳。她盯着村庄近处的房舍,抬腿走去。我想建议她不要去,试了试,没说出口。
我们走在村庄的街巷里,一切安静得像真空。又仿佛一片嘈杂。
周围是低矮的房舍。她说,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吧,去海边,乘船去那个美丽的小岛。我问她,现在还有没人去过的海岛吗?她说,我不知道,这是村长说的,那个岛上常年植被茂盛,四季如春,很适合我们居住。所有人都向往去那里,包括我,可惜他们不让我去。村长说,在大海深处,我们可以打鱼为生,或者干脆变成鱼吧,既然能变成人,为什么不能变成鱼呢?我们可以修炼,一代一代修炼下去,几百年后就会变成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黑夜最深的时候,我们踏上了广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定睛细看,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
方圆十几米内,尽是尸体,确切说是狐狸的尸体。那些脖颈、肚腹等处被拧断、掏空的狐狸们,一个个躺在地上。狐狸们无一例外全都被拔光了毛发,光溜溜像一条条鱼。王晓宁扑上去,查看这个,查看那个,嘴里喊着六叔、四弟、晓方、小昌、存海、三大爷、妹妹、三姐、晓琳……即使他们被扒光了毛皮,她依然认得他们。她的手上满是鲜血,衣服上也是,在狐狸丛中,一个人形的女子在匍匐滚爬。凄厉的哀号伴随着她蠕动的身体,一切了无生趣。
王晓宁呆坐在尸体正中央,眼泪径直往下流。她喃喃道,是谁杀死了他们,到底是谁?村长呢,村长呢?她翻开每一具尸体,寻找村长的身影。一个小时后,东方现出微光,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惊险的一夜即将过去了。她停下来,继续喃喃道,村长哪儿去了?这个大骗子,把全村人都害死了。广场旁边的水沟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马车,但没有马儿。我数了数,十二辆。马车上鼓鼓囊囊,我走过去查看,全是麦子。麦子散发着白天太阳的余温,在夜晚的马车上睡着了。
我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她整个身体,以及浑身的血腥埋进我怀里。我们相扶着朝村里走去,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院落门口,不用看我也知道到了哪里。走进去,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石桌石凳,这里有她几十年的记忆,或者按照他们的时间测算,应该不到二十年,狐狸的寿命本来就不长,有记载的最长寿命者也不过活了二十九年零五个月。不过,此时的寿命没有什么意义,既然他们能变成人形,突破寿命极限也应该易如反掌,起码和人的寿命相抵应该不成问题。
她在石凳上坐下来,一如几个小时前坐在我对面。那时候,她的儿子还没有死,她还是一个智障儿的母亲。现在,她的世界空空如也。我坐在她对面,说,天亮我就走了,你不要难过。
她抬起头盯着我,说,你带我走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说,带我去济南,我要去找我的丈夫。
你找不到的,那么大的城市,你怎么才能找到一只狐狸?
我能根据气味找到他。
怕是他的气味早就消失殆尽了,如果可能,你会找到一个人,把你丈夫穿在身上。
那也好。
然后,她哭起来。今夜,眼泪把她包围了。我隔着桌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没问题,我带你去。
哭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擦干眼泪,吸溜了几下鼻子,朝我笑了一下。俄顷,笑声增大,颇有爽朗之色,刚才的阴云好似一扫而空。我想起村长说的话,所有村民从来不会笑,问她,这是你第一次笑?她收住笑,说,这是在笑吗?笑是什么?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笑原来这么舒服。我也笑几声,哈哈。
九
没有人能阻止天亮。
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几根若隐若现的游云挂在白色的天边。近距离能清晰看清王晓宁的容颜,暗红色的血迹在她身上凝固。她说,我要去洗澡。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说,我也去。
她进屋拿出一个包裹,我们又一次来到池塘边。打开包裹,里面是两身衣服,一身属于男人,一身属于女人。她把一包衣服递给我,拎着另一包衣服下到水里。衣服一件一件褪去,露出光滑的脊背和屁股。我把眼睛移到别处,在距她三米远的地方,除去自己的衣服,下到水里。我们背靠背,中间隔着几米远的湖水。一层雾气浮在湖面上,那些母亲和孩子的尸体被湖水净化掉了,不知去了哪里。搓洗完毕,我盯着前方的芦苇荡发呆。周围一片寂静,身后的水声不见了。我赶紧回头,湖面空空如也,大惊,叫了几声晓宁,晓宁。没有人回答我。立即奔过去,潜到水里,终于碰触到了她,把她拎起来。水刚好没过我们的小腹,两个人贴紧了身体,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我说,你吓死我了。她回道,放心,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死。我立即脱开她,对方饱满的身体让我忍不住打颤,赶紧回过头去,朝岸上走,拎起衣服往头上和脚下套。原来的衣服里有钱包和手机,掏出来,放进新衣服的裤兜里。很合身,好像为我量身定做的。
在我身后,王晓宁也开始穿衣服。
后来我们重新走在村庄的街巷里,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清这些街巷,清晨,空气里满布湿漉漉的温润气息,房舍太矮了,比之前我观察的还要矮,院墙更矮,一处院落也就十几平米。
身侧的王晓宁穿了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牛仔裤,紧绷的身体轮廓分明,和昨天的村妇彻底告别。到了小石桥上,我们忍不住停下来,回望这个村庄。雾气笼罩,一切即将消散。最远的雾气里,我们分明看见一辆马车朝我们冲过来,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马车飞快,转瞬就奔至眼前。那个扬鞭驾驶的老头,飞跃的姿势有如跳舞。在离我们五米远的地方,老头停住马车,盯着我们呆住了。
你还没死,你也还没死。老头说,你们竟然成了一对狗男女。
说完,对着马儿扬起鞭子,朝我们冲过来。我赶紧拉起王晓宁的手,闪到石桥的一侧。可惜我还是被马车的轱辘碾到了脚面,摔到了石桥下面。王晓宁绕过石桥,跑到小河里,扶起我来。村长已经走下马车,站在石桥上,手里握着一把尖刀。
王晓宁朝村长喊道,你不是我们的村长。
老头说,我就是村长。
王晓宁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你根本就不是村长。
老头干笑一声,说,你说的对,我不是你们的村长。
王晓宁说,村长哪儿去了?
老头说,还记不记得一年前发生的事?
王晓宁说,一年前村长被人扒了皮,难道从那之后你就开始冒充他?
老头说,你说得太对了,不怕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是我把那只老狐狸逮住扒皮,然后根据他的样貌易容,到你们村里住进村长家,躺了一个月,对外就说我被人扒了皮。他真的被人扒了皮,不过扒皮后我就把他杀死了,他的肉卖到了烧烤摊冒充羊肉,狐狸肉太便宜,只卖了十块钱。
王晓宁骂道,你这个混蛋。
老头把双手放到脑后,奋力往前一拉,拉下一张面具。我盯着这张脸,惊叫道:“秦士文,怎么是你?”
秦士文说,就是我,吴越,你差一点断了我的财路。
我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说,我在这个村已经经营一年了,这里根本就不是村,而是一个野狐狸聚居的巢穴。你看———他指着一旁的村落,没有什么村庄,都是一些低矮的洞穴,狐狸们就住在这片山沟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野狐狸,你知道他们的皮毛值多少钱吗?这些白狐,世界上独此一家,他们的皮毛能卖到一只三万块钱,你看———他又指向旁边的马车,这些狐狸皮,三百多個,就是一千多万。经营一年,赚一千万,兄弟你说值不值?
我说,你疯了吗?他们是无辜的。
他说,别提无辜,你看那些养狐场里的狐狸,一只才卖三百块钱,还要精心饲养,哪有这些野狐值钱,一本万利,简直是无本万利。
我拉住王晓宁的手,她的手在发抖。我问秦士文,那你为什么连我也要杀?
他说,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你是我的好兄弟。
我说,别撒谎了。
他说,昨晚我还带你去嫖娼呢,那个娘们不错吧。
我看一眼旁边的王晓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士文。他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兄弟,你旁边这个女人,不,母狐狸,现在白狐就剩这一只了,世界上只此一只,光凭她一个就能值一千万。我不杀你,也不杀她,我们谈一谈。
王晓宁挣脱我的手,朝岸上冲去,嘴里喊道,是你杀了我丈夫!
秦士文说,我是杀了王晓山,第一个杀了他。当时我试着把他的皮毛卖到济南,卖了三万块钱,简直是绝品,他的皮毛做出的大衣,堪称时尚界的绝世珍品。一件大衣价值百万,和我得的这三万块钱不是一个档次。
我想到几个小时前的杀戮,虽然没有亲见,但广场上必定是一场血战。秦士文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那些粗壮的男人束手就擒?要知道,在他们还没变成狐狸的时候,和常人无异。
我紧跟在王晓宁身后,跑到岸上去。秦士文举着尖刀对准我们。王晓宁说,你说的全是假的,根本就没有海里的岛,没有化工厂,一切都没有,所有人都被你害死了。秦士文说,布置了一年的陷阱终于在昨夜顺利实施了,再过半小时,就有人来接收这些皮毛,你们看,多么白净,多么光滑,多么奇妙的毛发。他的眼睛对准马车,车厢里全是动物皮毛,具体说是除了跳水自杀的几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之外的所有村民的皮毛。
我问他,你不是想要更多皮毛吗,为什么要那些妇女自杀?
他说,她们生出了智障,已经不值钱了。同时我也要用这种办法来检验一下其余村民是不是听话,一年了,我对他们的控制已经深入骨髓,我相信他们是不会反抗的,果然如我所料,那些可怜的狐狸,连一个屁也没敢放。那个逃跑的女人被抓回来之后,是他们亲手杀死了她,并替我剥下了她的皮毛,虽然不值钱,但总能滥竽充数。
说话的间隙,王晓宁继续向前冲,我奋力拉她,没有拉住。秦士文的尖刀顺次插入了她的肩膀,我赶紧上前扶住她,飞起一脚踢在秦士文的手腕上,尖刀滑落到桥下,没入水中。
王小宁的肩胛骨渗出了鲜血,躺在地上挣扎。我继续扑向秦士文,和他打在一起。在他面前,我并不胆怯,我们彼此了解,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还是失算了,他的身手显然比我要好,一拳接着一拳打在我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掏出来。
我急中生智,跑到马车旁拎起一块狐狸皮就往河里扔。秦士文扑上来阻止我,我往回一脚踢在他的裆部,他下意识跪在地上挣扎。没待他反应过来,我又是一脚,把他踢到石桥的边缘,他没站稳,仰头倒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王晓宁,却不见了她的踪影。草丛里伏着一只白色的狐狸———我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狐狸,雪白的绒毛一尘不染,颀长的身材,楚楚可怜。我走过去,蹲下来,她的脖子下面渗出鲜血,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抱起她,她的前爪使劲抓着我的前襟。秦士文已经挣扎着站起来,和他一起浮出水面的是他右手里的一把尖刀。
他朝我喊道,吴越,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逼,一车的狐狸皮啊,还有这只骚狐狸,好几千万,咱俩平分不好吗?
我没有理他,抱着小狐狸跑到马车前,坐到驾驶座上,让狐狸伏在我的腿侧。我从没驾驶过马车,却感觉如此熟练,扬起的鞭子敲打着马儿的脊背,马儿回头看我一眼,视线在小狐狸身上定格片刻,继而朝前飞跃而去。
十
马车在柏油路上飞奔,朝着山谷的下游而去。半小时后,我拐向山谷的边缘,那里有一条河,河边的沙滩连着草坪。
在沙滩和草坪的连接处,我停下来,抱起小狐狸。她的伤口已经愈合,真是奇迹,好像从未受伤,连一丝血迹也没有。她蹦到沙滩上,盯着车厢里的白色皮毛发呆。
我把整个车厢的皮毛全都搬到沙滩上,太累了,三百多件皮毛,搬了足足一个小时。这期间,小狐狸坐在一旁,前腿撑地,静静地看着我,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我过去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已经搬完了,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一堆皮毛,那些鲜亮的、银白色的皮毛,好像几百只狐狸在向我鸣叫。我掏出打火机,谢天谢地,还能用。马车车厢里有一捆茅草,点燃了,扔到这些鲜活的狐狸身上。不一会儿,火势蔓延,一股浊臭的焦味冲进我的鼻子。我找来一根树枝,挑动皮毛,火星在空中飞舞,一场旷世葬礼完美举行,我成了大祭司,身旁的小狐狸是唯一的观众。她不再坐着,而是站起来,来回踱步,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挂在天上许久了,火势将尽。我走到河边坐下来,面对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小狐狸走过来和我并肩坐着。我问她,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说话,用头蹭了蹭我的腿。
我说,跟我去济南吧。
她依旧在蹭我。我摸摸她的头,光滑透亮。我说,我带你去城市,你将远离故乡,彻底告别这处山谷。城市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鲜美的衣服,密集的人群,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人吗?你可以变成人形,在那里居住,到时候你将是独一无二的。
她摇摇头。
我说,如果不想做人,就做狐狸吧,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对外人就说你是我的宠物。
她依旧摇摇头。
我说,我带你去找你的丈夫,不管他现在被穿在什么人身上,总能找到。
她不再摇头,而是趴在我的腿上。
我们好像都睡着了,又没睡着,时间在流逝,河水流淌永不停息。后来她跑到水边喝水,眼望着河水的上游发呆。那里有她的村庄,还有她的丈夫、儿子,那些茅舍,曾有无数的狐狸野蛮生长。
更往前推,这里曾经“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一个书生独行于这片世外桃源,山谷底部,一个小村映入他的眼帘。他走进村里,见到这些隐藏于草木间、优雅的茅屋,终于在面朝北的一家茅屋前停住了。柳树立于门前,矮墙内伸出桃和杏,竹林深处,鸟儿自顾鸣叫。书生坐在门前休息,听到院墙内有女子的叫声,但见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簪花;举头看到书生,停住了动作,笑盈盈闪到院子深处去了。先前,女孩指着书生,笑着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后来,书生向女孩示爱:“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孩說:“有什么不同吗?”书生说:“夜共枕席耳。”女孩俯首思良久,说:“我不惯与生人睡。”……
那些遥远的陈年往事,随着山谷的静谧而趋于遥远。往后,这里将野草萋萋,荒烟错楚,恢复数百年前最初的模样。或者,山石崩摧,工业始入,机器轰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走到马车旁,解开马鞍,拍了两下马儿的屁股。马儿看我一眼,又注视小狐狸良久,继而朝河的上游狂奔而去,不一会儿掩入草木深处。
空荡荡的马车旁,一堆灰烬冒着余烟。我抬步朝高处的公路上走去,走出几十米,回头看到小狐狸依旧在灰烬旁伫立。我向她招手,她朝我奔来,欢快的步伐在空中跳舞。
肚子里空空荡荡,公路旁有一家餐馆。我走进去,身后跟着小狐狸。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三瓶啤酒。小狐狸坐在我旁边的马扎上。老板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直夸我的狐狸漂亮,是哪儿买的,我也去买一只给孙子当宠物。我随口说,在莒州宠物市场买的,那里有的是。小狐狸呜呜叫几声。老板娘说,这狐狸还通人性,真好,明天我就去买一只。
我喝酒吃菜,小狐狸在吃我盛到她面前的一碗菜。好久没这么满足了,三瓶啤酒,微醺,感觉元气充沛,心清气爽。
下午两点,我走出餐馆,站在路边。
一辆面包车停下来,问我去哪儿。我说济南。司机说我就去济南,上来吧,五十块钱。太巧了,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抱起小狐狸往车上走。司机朝我摆手说,宠物不能带上车。我说给你加钱。司机说加多少?我说一百,我给她也买张票,和我一样,一共给你一百元。司机接过我的钱,不再说话。我走到最后面,两边各坐了一人,一个姑娘和一个中年男人。我坐到中间,把小狐狸放到腿上。她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咕咕叫几声。
姑娘用手扇着鼻子,说臭死了臭死了。男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带着狐狸坐车,骚味太大了。我没搭理他们。
麦收刚过,很多人在马路边晒麦子。零星有一些农民站在麦粒上,用耙子翻晒。一个头戴斗笠的农村妇女一闪而过,紧接着,“阴庄村”的石碑一闪而过。我想起了什么,准备提醒司机前面路不通,我们要绕行,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就在我准备打个盹儿睡一会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盯着它,看来一切完好无损,按了接听键,是王世充。他大着舌头说:
“吴越你快到济南了吧?你走了以后我和秦士文接着喝酒,他酒量不行,喝醉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呢。你带走他心爱的小狐狸,他一准会后悔。这个见利忘义的皮货商,刚才一直在跟我叨叨,那可是他花五千块钱买的纯种白狐,你要好好养。正好你还没媳妇,就把她当作你的媳妇吧。嘿嘿。”
我看一眼怀里的小狐狸,她已经睡着了。